韩德宝从徐克家出来,天已经傍晚。铅灰色的云密密地布满天空,好像要下雪,韩德宝身上热乎乎的,徐克如愿以偿,他这个做大哥的,似乎比徐克本人还高兴。

回到家中,打好一盆水,韩德宝把脚泡进去,非常舒适地拿起一张报纸看起来。

韩妻照例一边织毛衣,一边看什么港台言情录像带,电视屏幕上正放映到煽情情节,韩妻泪流满面,显然受到很深的感动。

她一边被感动着,一边骂:“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都一个德行,吃不着葡萄就说是酸的!”

韩德宝头也不抬地说:“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韩妻恨恨地:“从那个忘恩负义的男主角说起呗!”

韩德宝说:“那你就说他不是个好东西,别打击面儿那么宽!”

“打击面儿宽?那不叫典型么?不是从生活中来的么?”韩妻掏出手绢儿,很响地擦鼻涕,擦眼泪,又说,“你也给我看看啊,好好受受教育!”

女儿从小房间走进来,拿着书,走到韩德宝跟前,问:“爸,九棵树,栽十行,每行三棵。怎么栽?”

韩德宝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法儿栽。别动这些用不着的脑筋,先把作业完成了。”

女儿说:“作业完成了。这是一道思考题,做出来了加十分呢!”

“唔?你们小学生的书上就有这种题啦?”

韩德宝接过书看了看,还给女儿说:“那就先睡吧,明天不是还小考么?爸爸笨,一时也答不上来。得想想,明天早晨告诉你行么?”女儿听话地去了。

电视关了,韩妻也睡了。

韩德宝坐在桌前,在台灯下,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地摆着九颗围棋棋子。


张萌从徐克家一回到自己家,就坐在桌前,给郝梅写信……

“郝梅,你好。”她写道,“今天,在德宝的主持下,徐克和一个叫小俊的姑娘结婚了。我和老潘也参加了他们的婚礼,算证婚人的角色吧。总共才我们五人,徐克不愿大办,这在我真没想到。简直可以说是一次悄悄举行的婚礼,连喜字都没贴。那姑娘挺好,我喜欢她的性格。相信你以后和她接触,也会喜欢上她的……

“你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在返城的最初几年,我有意疏远大家。尽量避免和大家来往、联络。而这几年,又变得主动了?怎么说呢,人谁不需要友情啊!尤其像你我这样,已在世上没了血缘至亲的女人。尤其像我这样,至今还是独身的女人。这几年,我的社会接触面儿宽,认识的人多了,结交的人多了,可是,却越发感觉到友情的难寻和可贵了。潇洒的是外表的活法,孤独的是自己的内心。我每天都看到那么多互相利用的人际关系,在亲亲热热的背后,有时甚至不过只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物质关系。友情正在我们的中间逸去,像严重的水土流失一样。生活变得很精彩,生活也正变得很无奈,我像一头想要寻找到某种温馨的小群体的孤鹿,没有友情感觉,也常常会像赤贫一样威胁着人……

“我知道你们都很关心我的个人问题,碍于我的自尊心,不便当面问我罢了。我首先向你透露这个秘密,我已经有了未婚夫,是我们老板的堂弟,一位副教授……你看,女人就是这么怪,个人秘密无人透露都会觉得失落……”

而老潘从徐克家回来,收到了郝梅深入工厂以后写来的第一封信。

老潘迫不及待地打开,郝梅那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我一切都很好。工人们对我非常欢迎,愿意和我交朋友,有什么话都愿意对我说。尽管我只能用笔和纸与他们交谈……我有点儿挂心的是儿子,怕你放松了对他学习上的督促和管教。最近我常常反省,是不是我们由于先前那个芸芸的不幸夭折,对我们现在的芸芸有点儿太宠爱了呢?是不是由于我们自身经历的坎坷和时命乖张,滋生了一种想从我们下一代的身上补偿回什么的心理呢?我可不希望培养出一个从小无忧无虑,似乎什么满足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儿;而长大了却认为这世界什么都没为他们准备齐全,因而只会抱怨乃至憎恶人生的人……小姐少爷型的一代,是对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最大的报应。而对一个穷国、一个在觉醒的民族,简直无异于是报复……


读完信,老潘照例检查儿子的功课。一边检查,一边就发现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老潘教训儿子:“你看看,这么好的纸,你每张上画一两笔,就作废了,这不等于是糟踏么!”

儿子嘟嚷:“也不是花钱买的,是妈妈的朋友送的!”

“可妈妈的朋友为什么送给你呢?还不是因为你爱画画?如果哪位阿姨知道了你这么不珍惜,才不会送给你呢!你知道这叫什么纸?这叫复印纸!很高级的,很贵的!一角多钱一张哪!而爸爸小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一张这么好的纸。爸爸小时候读的课本,用的作业本,都是‘马粪纸’印的!当年咱们国家的孩子用的都是‘马粪纸’。一流大学里的教授的讲义,也是印在‘马粪纸’上的!”老潘说着,他打开儿子的铅笔盒,倒出许多支笔,“你看你,不管什么笔,到你手里,几天就坏一支!”

儿子辩解道:“都是妈妈开会发的。”

老潘说:“那也得爱惜!”儿子没说话,但心里显然并不服。

老潘又翻阅他的作业本:“好嘛,连3分都出现了!你妈妈不在家才一个来月,你学习就这么退步,她回来我怎么和她交代?”

儿子说:“我们全班都退步了!”

“你!……我问你,你们学校做校服退回来的十元钱,为什么不交我?”老潘继续质问。

儿子从兜里掏出一毛钱放在桌上。

老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花剩一毛了?怎么花的?”

儿子委委屈屈地说:“都买雪糕了。”

老潘问:“一天吃一支雪糕?”

儿子反驳着:“我们同学还有一天吃好几支的呢!”

老潘隐忍地说:“你给我耐心听着,爸爸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总共吃了不到三四十支冰棍儿!是冰棍儿,不是雪糕。三分一支,明白吗?舍不得吃五分一支的,更不敢奢望一毛一支的!”

儿子反问:“现在哪有卖三分一支的冰棍!”

老潘教育儿子:“不是非叫你吃三分一支的冰棍。是叫你明白,一支雪糕九毛多,可吃可不吃的时候,就忍一忍馋不要吃!反正不能养成每天至少吃一支雪糕的臭毛病!爸爸是工人,妈妈虽然是作家,可并不是一个大作家!现在出一本书难得很!书出了还得自己去书店签名销售!一本书不过才几千元稿费!你妈妈两三年才能出一本书。你也看到了,她每天夜里写得多么苦!还得了神经衰弱、骨质增生、颈椎病。”

儿子毫不示弱:“那是你们混得不好!吴振庆叔叔怎么能当上大经理?徐叔叔怎么就不用每天上班、每天爬格子?人家吴振庆叔叔的儿子有电子游戏机,我有吗?人家吴振庆叔叔和徐叔叔的家是什么样儿的?咱们的家又是什么样的?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你们就让我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里,你们还有理啦?你们对得起我么?”

“你!”老潘举起了手,但是终于极力忍住了,没打下去,“你怎么不跟韩叔叔家的小玲比?人家已经连续三年是三好学生了!你给我那边反省去!”

儿子不满地站到了墙边去。

老潘朝墙上的照片望去:“你姐姐要是活着,绝不会像你一样!”

儿子不服而且委屈地叫起来:“我早知道你们不爱我!你们就爱死去的小姐姐,还给我起她的名字!你们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生我!”

老潘的巴掌终于忍无可忍地落在了儿子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