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机开着——在播中央台“经济半小时”节目。

张萌在给单位打电话:“替我向经理请个假,我最多休息两三天,胃病好点儿就上班……哪儿来什么男朋友,老了,明日黄花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自暴自弃……”笑,“得了,别开玩笑了……谢谢,上班见……”

她放下电话,服药,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她按遥控器换了一个台——“下面是本市午间新闻节目——本市个体商业,近来迅猛发展,据不完全统计,截至本月止……”

她走入洗漱间刷牙洗脸,电视机开始播社会新闻:“数日前发生在地包区的凶杀案,线索有了新的突破——一个自称徐克的男人,昨晚到公安局自首,声称死者系他所杀……”

张萌一怔,带着满脸香皂沫离开洗漱间,侧耳聆听。

播音仍在继续:“徐克无正当职业,是本市‘息爷’行列中的一员,他自称见义勇为、正当防卫误伤人命,却无证人可举,也说不清被他所救的女性,究竟是哪一单位哪一行业中人……”

张萌不禁走向沙发,坐下听。

电视上出现了徐克受审的情形——审讯者严肃地问他什么,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一种又着急又解释不清的样子。

皂沫“杀”了张萌的眼睛,她捂着眼睛跑入了洗漱室……

等她急急地洗去脸上的皂沫,拿着毛巾一边擦脸一边出来,本市“午间新闻”已经播完,变成了别的节目。

张萌拿起遥控器不停地按,可再也看不到刚才的画面了。

她将电视关上了,可手中仍拿着遥控器发愣。“奇怪,难道是同名同姓?难道我看花眼了?”

她扔掉毛巾,翻出通讯本儿,查找徐克的电话,拨电话。

电话无人接听。

张萌决定亲自去徐克家一趟。

张萌飞快地蹬着自行车行驶在马路上。

张萌在徐克家楼前下车,锁了车,转身就往楼里跑。自行车倒了,她回头看了一眼,顾不上扶,消失在楼道里。

她气喘吁吁地在徐克家门前驻足,敲门,使劲拍门,喊:“徐克!徐克你在家吗?我是张萌啊!”

房间里无人应声。

她缓缓地走下楼来。

下一层楼的老太太从自家门内探出头:“找上边那屋姓徐的小子?”

张萌着急地问:“大娘,您知道他哪去了么?”

老太太说:“姑娘,再别来找他了,他犯事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啦!在公安局哪,刚才午间新闻都广播了,还编什么见义勇为的瞎话儿!我可了解他,整日游手好闲的,让人看着就是早晚有一天会杀人的德行!姑娘,找对象儿可要当心点儿,别只盯着有钱的,我这可是金玉良言啊!”

张萌不待她说完,转身奔下楼去。

张萌从徐家出来,骑车直奔吴振庆的办公室。

坐在大办公桌后的吴振庆,很花哨地在一份什么打印材料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放入文件夹,然后双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研究地瞧着站在他办公桌前的张萌:“站着干什么?坐啊!”

张萌坐到沙发上,期待地瞧着他,也不无研究的意味。

吴振庆问:“你刚才说了些什么?”

张萌有些不高兴:“你什么都没往耳朵里进?我说徐克上电视了!我在午间新闻节目中看到他了!”

“学雷锋做好事,还是捐款赞助哪方面?”听得出来,吴振庆分明在揶揄……

张萌说:“他杀人了!现在已在公安局!我清清楚楚从电视里看到他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蹬上自行车到他家去了一趟,从他邻居那儿证实了这一点!”

听得出来,张萌对吴振庆的心不在焉很是不满。

吴振庆仍是不以为然:“张萌,你活得寂寞了,找个男人陪你跳跳舞,谈谈恋爱吧。或者,向你老板请一段长假,到哪儿旅游一次。我当然是很乐意在你感到百无聊赖的时候陪陪你的。可是我如今没精力了,也没那种浪漫情调了,真的。再说,你嫂子那种富于想象力的女人,知道了会吃醋的,真的。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了解,她吃起醋来,你我都是担待不起的……”

张萌霍地从沙发上立起:“你他妈的够了!我告诉你徐克的事,你跟我扯你老婆干什么?”

吴振庆也嚷起来:“可你他妈的怎么能叫我相信你不是在开玩笑?他前天还和咱们在一起,在我家里聚会来着!他昨天上午还和咱们一块儿去机场送王小嵩来着!”

张萌急得嗓子都快冒烟了:“我……我骗你干什么?!我活得再寂寞,也不至于无聊到上你这儿寻开心的地步!编这个瞎话有什么开心的!”

吴振庆这才引起重视:“真的?”

张萌说:“我骗你我是……我是……你他妈的到底相不相信?!你不相信我这就走!不在你这儿浪费时间!”

“别走!我相信!”

吴振庆站了起来,一时发愣,忽然一指张萌:“你说他现在在公安局里,是不?”

张萌说:“对!”

吴振庆又一指张萌:“你说他杀了一个人?是不?”

张萌:“对!”

吴振庆抓起电话,目光仍盯着张萌,拨号:“市局吧?请转姚副局长的办公室……姚副局长,我是兴北的老吴,我打听一下,是有个叫徐克的人,与地包区那桩人命案有牵涉,昨天晚上到市局去自首了么?……供认不讳?嗯,嗯,没什么……是我公司里一名员工的表哥……请看我的面子,千万关照一声,他性格不太好,冲撞了哪位,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缓缓放下电话,呆立片刻,徐徐坐下。

张萌看着他:“真相信了?”

吴振庆怔瞪着她,无言……

张萌说:“新闻里说,他自述是见义勇为、正当防卫……”

吴振庆说:“他自述……他自述不过是自述,他提供的一个旁证,人家说根本就没和他在一起!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女人给公安局打电话,承认自己是被他救的!”

张萌盯着他问:“那么你肯定地认为,他是出于什么罪恶目的杀人了?”

吴振庆说:“我肯定不肯定有什么用?我早就劝他到我公司来,他在我眼皮底下,我也好经常调教调教他。可他不来!我也劝过他开个什么小店,总算有个营生干,他不听!说当息爷的感觉最好!一年才聚会一两次,凑一块儿也是互相包涵着,碍着情面谁也不往深里说谁!如今究竟骨子里变成了个什么人,你我有几分把握可以肯定……”

张萌冲动地说:“可是我敢肯定他绝不会出于什么罪恶的目的杀人!敢肯定他骨子里和从前的他没什么两样!一个敏感的女人的直觉是可靠的!”

吴振庆不屑地说:“别跟我扯什么女人的直觉,在法律面前女人的直觉算什么东西!”

张萌火了:“你!我急急忙忙来告诉你,你反倒……”

吴振庆不耐烦地说:“你来告诉我干什么?谁叫你来告诉我的?!我已经定好了机票,明天要去美国你知道不知道?”

张萌喊了起来:“我不知道!韩德宝出差了你知道不知道!郝梅去深入生活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不来告诉你去告诉谁?难道我从电视里听到了,看到了,却应该毫无反应,根本不当一回事儿?”

吴振庆拍了一下桌子:“告诉我又有什么用?他是未满十八周岁的失足少年?!我是他家长?!谁交代给我的这种责任?!我要对他负责到什么时候?二零零零年?二零二零年?有个头儿没有?老子够了!老子烦了!老子管不了那么多了!法律是我制定的么?我所能做到的,我刚才在电话里已经关照过了!还要我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张萌反而显得冷静了:“你推迟到美国去。我们得在他最需要我们关心他的时候,起码让他知道我们确实都在关心他,何况我们俩对他这件事的看法有区别……”

吴振庆又拍了一下桌子,猛地一站:“滚!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教导我!”

张萌站了起来,更加冷静地:“我明白了,原来所谓友情也会成为一个人的负担,也会使人厌倦,使人嫌弃,谢谢你使我明白了这一点,打扰了……”

她一转身走了。

吴振庆呆愣了瞬间,喊:“小高!”

一个姓张的职员应声而现:“老板,小高已经不上班了……”

吴振庆说:“那么是你!去把刚刚离开的那位女士请回来!”

小张问:“如果……她不愿意回来呢?”

吴振庆说:“把她拖回来!拽回来!抱回来!扛回来!总之要把她弄回来!快去!”

小张无信心地匆匆离去。

吴振庆用拳头连连擂桌子,咬牙切齿:“妈的!”

在兴北公司门外,小张拦住了张萌:“我们老板请你回去。”

张萌怒气冲冲地说:“请我回去?我和他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

小张说:“如果您不回去,我们老板让我把您拖回去,拽回去……”

张萌一瞪眼:“你敢!”她朝自己的自行车走去……

小张跟随着:“您不回去,我不知道对他怎么说……”

张萌:“那是你的事。他是你的老板,不是我的……”

吴振庆站在办公室窗前,看见张萌抹了下眼泪,骑上车走了。

片刻,小张进来回话:“老板,她说……和你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

吴振庆说:“活该!……把我那张去美国的机票退了吧!”


张萌在说服一位女记者,请求着,最后几乎是强行将对方从办公室扯走……

她们蹬着自行车出现在马路上……

在警员的监视下:记者陪着张萌坐在徐克对面……

为了解真相,张萌找到一位晚报女记者,请求对方,最后几乎是强迫对方跟张萌一起去调查这件可能构成的冤案。她们想办法见了徐克一面……

二人几经周折,查到了被救姑娘的住址以及电话。

调查完这一切,张萌又来到吴振庆的办公室,她有些饿,找到一盒方便面,坐在吴振庆的大转椅上,吃起来……

吴振庆从外面回来了。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什么。

吴振庆也从柜里找出一盒方便面,冲好,坐在沙发上吃起来……

张萌吃完,掏出手绢擦擦手,像吴振庆往常一样,双肘横放在桌上,十指交叉,研究地瞧着吴振庆。

吴振庆吃完,将纸盒投入纸篓,看着张萌问:“坐在我的位置上,吃着我的方便面,仿佛你是这儿的主人,我是不受欢迎的客人似的瞪着我,你也太压迫人了!那是高级方便面,一盒三元五!”

张萌从钱包里用两根指头夹出十元钱,朝桌角一拍。

接着,她打开吴振庆的抽屉,找出一盒烟,按着吴振庆桌上的工艺型打火机,深深地吸了一口,往椅背上一靠,并将椅子一转,背对吴振庆。

吴振庆摇头一笑:“方便面算我请你了,把打的的票据也拍在桌上吧!”

张萌回过头来:“我打得起‘的’,就花得起钱,不劳你给我报销!”

吴振庆讨好似的:“给我个将功补过的表现机会嘛。”

张萌缓缓将椅子转向了他。

吴振庆说:“我也去看过他了……你的判断是对的。公安局也初步接受了他的自述。那个姓李的小痞子,最后也不得不作了证。但毕竟没有亲眼目睹当时的情形,所以证言只有参考价值。关键是要找到被他救的那个姑娘……”

张萌说:“是个三流歌星,经常出入咖啡厅卖唱。”

吴振庆很惊讶:“噢?你行啊!存心要抢办案人员的功啊?”

张萌说:“我想让徐克早出来一天是一天。尽管你们他妈的从小就一块儿欺负我!”

吴振庆笑笑:“别记仇。奇怪,那姑娘怎么不到公安局去作证啊?”

张萌说:“兴许没看电视……”

吴振庆说:“那,报纸也出来了,公安局的人说报上也登了,希望那姑娘尽快到公安局去作证……”

张萌又猜:“兴许人家根本不看报,或者,到外地‘走穴’去了。”

吴振庆问:“你还了解那姑娘些什么?”

张萌说:“家庭住址,电话号码,全在上边儿……”她递给他一张字条。

吴振庆接过看后,抓起了电话:“不管究竟是不是她,总之值得与公安局通个气儿。”


徐克走入审讯室,见他那晚救的姑娘坐在椅子上。

审讯员说:“好吧,你们当面对质一下吧。”

徐克说:“是她!我就是为了救她!”

姑娘冷冷地:“你认错了人吧?”

徐克肯定地说:“我怎么会认错人呢!你当时身上就是这个挎包儿,我还怕你的钱包被抢去了,没钱打的,把我的鳄鱼皮钱包给了你。”

姑娘冷笑道:“越说越荒唐可笑!”

徐克很惊讶:“你……你不能这样啊!”

姑娘火了:“你说我应该怎样?承认自己被歹徒劫持?向全社会承认自己差点被强奸?甘心情愿给各种小报增添花边儿新闻?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儿能承认么?岂有此理!”

她将目光转向了审讯员:“我郑重提出抗议!我是有私人律师的!这是有损我人格的!我的人格形象就是我艺术生命的保障!”

徐克目瞪口呆……

女审讯员看着这一切,耐心地说:“姑娘,作证是我们每一个公民的法律义务,你可得诚实啊!”

姑娘口气很硬:“我打小就诚实得很!”

审讯员说:“请把你的挎包交过来……”

姑娘很不满:“干什么?”

审讯员严厉地说:“交过来!”姑娘怯怯地将挎包交过去。

徐克忽然大笑,笑罢,噙着泪说:“你别费心了,是我认错人了。我没救过她……我……我他妈的只不过救了一个鬼魂……”

审讯员从挎包里翻出一个鳄鱼皮钱包,问徐克:“这是不是你的?”

姑娘抢先叫起来:“那怎么会是他的?!那是我男朋友从广州给我买的。真鳄鱼皮的,他买得起么?”

徐克酸楚地笑着:“她说得对,那怎么会是我的?我哪买得起?那一定是她男朋友给她买的无疑了!”

审讯员对徐克的态度很不满意:“听着,这不仅是你对自己负不负责的问题,也是对法律、对司法人员的态度问题……”

姑娘不屑地哼了一声,这时,门外传入声音——“放开我!让我进去!我非进去不可!”

审讯员、徐克、那姑娘都朝室门望去。

公安人员进入,急走到审讯员身旁,附耳悄说了几句。审讯员说:“让她进来。”

那公安人员开了门,进来的是小俊。

小俊一见徐克就激动地大叫:“是我被他救了!是我被歹徒劫持了!是我被歹徒强奸了!是我!就是我!大哥你说是我啊!”

小俊哭了。

“怎么样?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还是他自己认错人了吧?……没我什么事儿,我不奉陪了!”那姑娘从审讯桌上扯去自己的挎包,并将那鳄鱼皮钱包也装了进去,打算心安理得地离开。

审讯员厉喝:“站住!”又对那个公安人员说,“她涉嫌本案,先给我收容起来!”

姑娘急了,叫道:“哎哎哎,你们讲理不讲理?我要给我的律师打电话!”

公安人员将她不客气地推了出去。

徐克对小俊摇了摇头:“你何苦呢?你这不是更搅得说不清扯不明了么?”

审讯员瞪着小俊:“是啊,你这不是更搅得说不清道不明了么?哭什么?说要枪毙他了么?说要他把牢底坐穿了么?回去买点儿好吃的好烟给他送来……”——望着徐克又说,“我们心里已经基本有数了。委屈你再多坐几天,免收你的床板费,公平吧!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受到这种待遇的!”

小俊破涕为笑,但那笑转瞬即逝,跺了下脚,恨恨地又说:“大哥,我受骗了!他们原先让我演女一号,后来又让我演壁橱里的女尸……再后来,我才发现,那摄像机不过是个空壳子!有天早晨我一起来,他们连账都没结,全溜了!”

徐克急切地:“只被骗了钱,没受其他——什么人身损失吧?”

小俊领会地说:“那倒没有,我处处防着哪!”

徐克放心地笑了。

审讯员说:“这社会,真精彩,真来劲儿!”

数日后,在公安局同志的努力之下,徐克见义勇为的事迹被证实,他被公安局释放。

三辆小车并排停在公安局门前。

一辆吴振庆的老板车,两辆出租车。

一位公安干部陪同徐克出现在台阶上——与徐克握手。

徐克走下台阶,三辆车的门几乎同时打开,下来的是吴振庆、张萌、小俊。他们都微笑地望着徐克,徐克也微笑地望着他们,一时犹豫着,不知该走向哪一辆车。他的犹豫使小俊有些生气,她示威似的转过了身。徐克的手搭在她肩上,她回眸自得地笑了。徐克像位检阅士兵的将军似的,举起手臂,朝左右两边的吴振庆和张萌示意一下,搂着小俊的肩钻入车内。

车开走……

吴振庆和张萌对望——张萌耸耸肩……

吴振庆说:“你看,这小子连句感激的话都没有,你说咱俩是何苦的呢?”

张萌说:“你是应该的,我才是何苦的呢!”说着她欲钻进车……

吴振庆叫:“哎!”张萌回头看他,吴振庆说:“我说他那些话,你可别告诉他!”

张萌一笑:“你请求得晚了点儿,我来看他那天就如实地告诉他了!”——看得出,她成心气他。

张萌坐的出租车也开走了。

吴振庆低头看手——手里一叠出租车票据。

他嘟哝:“好人全她做了,我却要给她报销车票……”


小俊和徐克坐的出租汽车里。

小俊展开一张报纸:“死者已验明正身,是一越狱逃犯,徐克见义勇为的事迹,将受到有关方面嘉奖!奖金据悉一万元之巨。大哥,你要是一个月有这么一次机会,收入也行啊!”

徐克说:“一万元不算‘之巨’啊!喝果茶中奖还好几万哪!”

两个人各用一只手,抻着报纸,挡住了他们的脸。

抢纸上醒目的黑体字——歹徒行凶自食恶果,歌女获救善无善报——司机说:“给二位制造点儿气氛,来段曲子吧?”

小俊学四川口音的声音:“要得!”

于是车内响起了歌声——《爱,要怎么说》。


爱上了什么样的我

你应该知道

当你流泪的时候恨不恨我

爱上了什么样的我

你应该想过

当我离去的时候不要难过……


司机打趣他们:“一次普通的热吻大约消耗九个卡路里,亲三百八十五次嘴儿可以减肥半公斤,二位可都不算胖,悠着点儿,别下车的时候都变成迎风倒啦!”

出租车在歌声中驶上立交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