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知青宿舍内有人在看家信,有人在看报。

韩德宝仍在酣睡着,不时发出两声鼻鼾。

吴振庆、徐克、王小嵩盘腿坐在一张床上,静听王小嵩读信。

“亲爱的哥哥,你好!家里一切正常……”

徐克说:“你弟弟这用的什么词呢!”

吴振庆说:“听着,刚上二年级,能写封信就不错了!”

王小嵩继续念:“振庆哥哥家,平安无事……”

徐克说:“就会这么两个词儿——一切正常,平安无事。后一句还是从电影里学的!”

吴振庆说:“住口,继续往下念。”

“徐克哥哥家,比较平安……”

吴振庆说:“你先别念关于他们家的话,先念关于我家的话行不行?”

王小嵩抬起头说:“信上怎么写的,我就怎么念的嘛!”

吴振庆一把夺去信:“就一句平安无事啊?”看了一眼,沮丧地拿着信仰面倒下。

徐克将信从吴振庆手中夺过,他急切地自己看起来,结果比吴振庆更沮丧:“你别心里不平,关于我家的话也就一句。”

王小嵩不禁显出很对不起两位朋友的样子:“话虽少,可是概括性很强,难道不是么?”

吴振庆说:“你回信替我教训教训你弟弟,识的字应该一天比一天多了,怎么信反而一封比一封写得短了?把学的字都就着三顿饭吃了?”

徐克说:“谁叫咱们两家没个能写回信的人哪!”

王小嵩夺回信,不悦地说:“你们别不识好歹啊!我弟弟对你们俩又没什么义务!”

吴振庆一下子挺起了身体,气呼呼地瞪着王小嵩:“你……你他妈扯什么义务不义务的?”

王小嵩也不好惹:“你别他妈他妈的,我不怕你!”

其他知青们惊愕地看着他们,都不明白三个好朋友为什么忽然互相反目。

徐克息事宁人地说:“哎哎哎,都别这样,都别这样,有话都好好说嘛!”

王小嵩赌气倒下,胡乱扯开被子,蒙头蒙脚地整个儿盖住了自己。

徐克凑向王小嵩,以公道的口吻对着被子说:“小嵩,你呢,也应该体谅体谅我俩的心情,天天盼着家信,夜夜惦挂着家,结果就盼到一句话,我俩这心里边,能是好滋味嘛!哎哎,为什么振庆家是平安无事,而我家呢,却成了比较平安?这话里话外的,让人越琢磨,越觉得不大对劲啊!”

王小嵩突然掀开被子大吼一声:“滚!”

徐克吓了一跳,默默从他身旁退开去了。

有人吹起了口琴,吹的是《远方的大雁》。这本是当年一首红卫兵怀念毛主席的歌曲,可是此时此刻听来,那曲调吹得那么忧伤,那么哀婉。

徐克和吴振庆一样,头枕着双手,目瞪房顶,不得要领而又心存不安地自言自语:“比较平安……”


女知青宿舍。

一女知青看完一份报纸,兴奋地嚷起来:“好消息,好消息!本月十五,有第一批家长慰问团要来咱们师慰问啦!”

几个看信的女知青立刻围了上去,争着看那份报。

有人说:“今天九号,说不定会到咱们这儿来慰问吧?”

“我看不会。连条路都没有,怎么来?再说来了住哪儿啊?”

“那可没准儿。没路,咱们不是也来了吗?慰问团就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来慰问嘛!”

“都瞎高兴什么!好好看看,这是哪个月的报纸?”拿报的女知青好好看了看,一时又情绪全无:“白高兴一场,上个月的。”

于是那份报纸被冷落了。她们各自退回了各自的铺位。

口琴声从男知青宿舍传来,她们静静地聆听着。

张萌看完信,溜下铺位,将信投入了火炉。

压抑着哭声的——是郝梅,她用枕巾盖住脸。

女知青们的目光投向了郝梅。

一个女知青对张萌说:“张萌,你和郝梅是一个学校的,小学又在一班,你怎么也不安慰安慰她?”

“就是的。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收到家信了。”

张萌扭头看了郝梅一眼,语气淡漠地说:“没谁教过我怎么安慰别人。”

话音刚落,一只鞋扔在了她身上,也不知是谁打来的。

张萌无动于衷,用木棍拨散了她那封信烧成的灰烬。炉火映在她脸上。她脸上有一种心怀侥幸的表情。


吴振庆和徐克在马厩旁铡马草。

吴振庆说:“铡不少了,歇会儿吧?”

徐克说:“你是大班长,歇不歇得听你的啊!”

“就咱俩的时候,咱们是哥们儿!”吴振庆抚了他的头一下,在他身旁的草堆坐下……

徐克郑重地说:“咱俩得找个机会向小嵩道歉。”

吴振庆不以为然:“因为那天晚上的事?就是咱俩打他一顿,他也不会生气的。谁跟谁啊!”

徐克坚持:“那也得道歉。昨天晚上咱俩当时也没仔细看看他弟弟写来的那封信。信上说他妹妹生病住院了。家里借了很多钱。”

“真的?”

徐克点头。

“那你那儿还有钱没有?”

徐克摇头。

“我也没有了,和你一样,开了工资,留下了点饭钱,其余全寄回家了。”

徐克说:“所以我说应该向他道歉嘛!”

“光道歉有什么用?咱们得替他借一笔钱寄给他家里!”

“向谁借钱啊?”

吴振庆倏地一下站了起来:“向大家伙借呗!你借。我是班长,我不好意思出头。照着一百元借吧,借不够的,我跟连里借。以后由咱俩还就是了!但这事儿得瞒着他,一点都不许让他知道,明白不?”

徐克点头。

一女知青出现在房山头,看见他们说:“班长,你快来吧——张萌要当逃兵!”

她一说完,身影就消失了。

一台拖着爬犁的拖拉机正待开走,张萌拎着她的皮箱,被男女知青阻围在爬犁跟前。

蹲在履带上的开拖拉机的老战士,望着这情形摇头,卷起一支烟吸了起来。

吴振庆和徐克匆匆走来。

吴振庆大声问:“张萌,你要到哪儿去?”

“到团里去看病。”

“什么病?”

“那是医生应该回答的问题。”

吴振庆克制地说:“看病也应该请假。你向谁请过假了?”

“我现在向你请假也不算晚吧?”

“你如果带着皮箱去看病,我就不批准你去!”

张萌说:“也许我的病很重,需要住院,所以我得带些什么,有备无患。”

一男知青说:“我看你是思想病!你自己说,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正经干过几天活?”

张萌说:“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有一分热,只能发一分光。再说我不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

一女知青说:“你别忘了你是走资派的女儿!把接受再教育说成是劳动改造,对你也是完全必要的!”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听了这话不入耳,他站起来说:“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啊!谁都不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如果你们知青是,那么我们这些老战士岂不也是了?”

郝梅走到了张萌跟前:“张萌,你这样多不好。大家对你会是什么看法呢?”

张萌说:“我不靠别人对我的看法活着……”转脸又对那女知青说:“告诉你,以前我是‘走资派’的女儿,现在我又是革命干部的女儿了!我爸爸不但被‘三结合’了,而且是市革委会常委了!”

“岂有此理!”徐克气愤至极地扑上去,夺下张萌的皮箱,并将她推得坐在地上。

“不许这样!”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跳下了拖拉机,将张萌扶起。

张萌冷冷地扫视大家之后,默默打开皮箱,只将钱包拿出揣入兜里,也不盖上箱盖,异常镇定地说:“好,我什么也不带走。东西都留给你们了。你们可以全分了!”

吴振庆的表现十分复杂,他忽然命令似的说:“张萌,你过来。”说完,他自己先走到一旁。

张萌犹豫地看看他,跟了过去。

吴振庆说:“张萌,以前我对你……一直很不好。其实,我心里总想对你好一些……”

张萌默默地冷冷地听着……

他又说:“你别走。今后,我要关心你,照顾你,爱护你,像王小嵩对郝梅那样。不,我的意思是,我是班长,我要像关心和爱护每一个知青那样……”

“将来呢?……”

“将来……将来早着呢,想将来干什么?”

“我跟你不一样,我一上中学就开始想将来了。”

“将来嘛,这儿会出现一个新连队,我们都是老兵团战士了……也不错,是不是?”

张萌冷笑:“那时,你就该提出要我嫁给你了!在这鬼地方成家,生儿育女?”

吴振庆说:“我……我没那么想。”

“你现在是没那么想,将来你那么想的时候,我怎么办?”

吴振庆恼羞成怒:“我……我揍你!”他举起了拳。

张萌又冷笑了:“原形毕露了吧!”

老战士匆忙挡在他和张萌之间:“谁敢耍野蛮,我修理谁!”

王小嵩和郝梅将吴振庆拖走。

张萌对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说:“你可以不带我去。但是我今天走也要离开这鬼地方!”

老战士说:“我并没说不带你去嘛!是他们围住你的嘛!好好好,您请上拖拉机吧!”

他护着张萌上了拖拉机。男女知青围阻在拖拉机前。

老战士探出头:“大家给我个面子,还是散开吧!连长不是正在团里开会吗?我向你们保证,一到团里就向连长汇报这件事还不行吗?”男女知青终于默默散开了。徐克退到一旁后,指着张萌说:“张萌你听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一百次诅咒你父亲,他迟早还有被打倒的那一天!”

坐在驾驶室里的张萌目瞪前方,表情冷漠,仿佛什么也没听。

拖拉机开走了。

它在男女知青们的视野内,越去越远,渐渐的连马达声也听不见了。一男知青宣泄地:“把她的东西都烧了!”

几个女知青随即附和:“对!烧了!烧了!”

张萌的被子、褥子、一切东西都被扔在一起。

一男知青狠狠一脚将她的脸盆踩塌。

吴振庆、徐克、王小嵩、郝梅、韩德宝却没有参与宣泄,他们比别人的心情更为复杂地望着,然而也没有制止。张萌的东西终于被堆在一起烧着了。人对社会的最大愤懑,归根到底,几乎全部萌发于人头脑中的公平意识。当这一点遭到蔑视的时候,他们便认为他们有理由做一切事情。当年的这一代人,尤其如此。

一只手从火堆旁拣起一张烧掉一半的照片——照片上只剩下了张萌的头部——她妩媚地微笑着……拣起它,不,应该说拣起“她”的是吴振庆。

他们情感年轮的全部遗憾在于——当他们还不善于表达爱情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爱情已在他们内心里产生了。现实的钉子冷漠地揳入他们脆薄的蚌壳,而他们懵懂且迷惘,同时自觉羞耻,不知怎么才能把它变成珍珠。他们本能地渴望,本能地排斥……


在小河边,吴振庆看着张萌曾经洗澡的地方。吴振庆呆坐着,望着水面发呆……

河中又出现了张萌洗澡的情形……张萌只将头部和肩部露出水面,望着她嫣然而笑,说:“来呀!脱了衣服下来游呀!水一点都不凉。咱俩比比,看谁游得远。”

张萌潜入了水底。

张萌在他不期然处倏地浮出水面,望着他笑笑,又潜入了水底。

这里那里,张萌不时出现,仿佛一个美丽的水妖,在故意诱惑他。

张萌最后一次潜入水中,不再出现。

吴振庆陷入幻境地四处寻找:“张萌!张萌!……”他眼面前的现实的水中猛地冒出三个人——王小嵩、徐克和韩德宝。

“你给我下来吧!”

徐克猝然将他拖入河中。三个好朋友嘻嘻哈哈地一齐往他身上泼水。

吴振庆的湿衣服晾在草上。四人一溜儿坐在河边打水漂。

吴振庆说:“小嵩,我向你道歉。”

“道什么歉?”

“那天晚上,我不该对你发火儿。”

“那事啊,我早忘了。”

徐克说:“班长大人,你交付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韩德宝说:“别只表你一个人的功啊!”

“好,我就再补充一句,韩德宝出了不少力。”

王小嵩看着吴振庆,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什么任务?我怎么不知道?”

徐克说:“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不该打听的,就别打听!”

王小嵩不悦:“你们做事,开始故意排除我了,是不是?”

韩德宝说:“你别多心!你和振庆什么关系?那是我俩能比的吗?”吴振庆说:“得啦,别说了!让你们俩越说越神秘了!”

徐克说:“说别的,说别的。哎,坦白坦白,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发的什么呆啊?”吴振庆说:“没有独自发呆的时候,那不成傻子了么!”

韩德宝说:“嚯,你蛮深刻的哪!”吴振庆回头问小嵩:“小嵩,你和郝梅,没吵过架吧?”王小嵩奇怪:“我们吵架干吗?”

吴振庆说:“没吵架就好……我是怕你们吵架,你听着,从今以后,你要好好关心她爱护她。”

王、徐、韩三人一齐困惑地瞧着他,不知他何以说这番话。吴振庆自言自语:“我想那样,都没个人,可以对人家那样。”

徐克说:“哟,多愁善感劲儿的!你可以全心全意地关心我爱护我呀!”

“你?”吴振庆没把话说下去。

一队女知青,或者腰间卡着盆,或者头上顶着盆,从河对岸走过——她们的下半身皆没在草中。四人一齐望着她们……

她们明明发现了他们,可是故意忽视他们的存在,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一段下坡路将她们婀娜的身影隐没了。

吴振庆慢慢地说:“咱们走吧……”可是他并没有动。

徐克说:“走……”也没动。

韩德宝奇怪地说:“走啊!怎么光说不动啊!”

而他同样不动……上游传来了姑娘们的悦耳的嬉笑声,一阵一阵的。

她们仿佛是故意笑给他们听似的。她们中有谁唱了起来:“九九那个艳阳天那哎嗨哟……”

众姑娘合唱下句:“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

徐克说:“班长,她们太放肆了吧?还唱起黄色歌曲来了,这不明明是向我们进行挑逗吗?”

韩德宝说:“就是!你也不管管!”

吴振庆说:“走!都跟我走!心里边希望那样,才会觉得是那样!”

他带头站了起来,徐克赖着不动,嘟哝说:“你们要走你们走。反正我不走!我在这儿还没待够哪,阳光晒着多舒服!”

他发现了什么——一件花衬衣顺流漂下……韩德宝也同时发现了:“看!……”

二人不管不顾地,争先恐后地扑入河中捞那件花衬衣,一边互相嚷嚷:“我发现的!”

“是我先发现的!”

“我去送!”

“我!”

花衬衣被扯掉了袖子——徐克闪倒在水中。

猫在上游草丛后偷望的姑娘们,开心地大笑。岸上的吴振庆和王小嵩发现了这一情形。

吴振庆“哼”了一声,一转身走了。王小嵩困惑地望着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