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静秋对王一真是又恨又怕,天天盼望他请病假。王一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了,她总算摆脱了这个包袱,想不到今天在这里狼狈地见了面。
她结结巴巴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这里上班,”他好奇地打量她,“你怎么在---这里?你也进纸厂了?”
“没有,我在----打零工---”
王一豪爽地说:“我来帮你。”说着,就要来抢她手中的工具,“你的脚----不要紧吧?”
静秋看了看,似乎没起泡,就说:“没事,你去忙吧,我自己来。”
王一见她不愿把工具给他,就挨家挨户去叫:“嗨,你们把地扫扫,把垃圾一次扫到外面,别一下扫一点出来,一下又扫一点出来,茶水不要乱往外泼啊,我同学在外面打扫卫生,别把人家脚烫了。”
他这一广而告知,每个寝室的人都跑到门边来看“王一的同学”,有的问:“王一,这是你的马子?”
有的说:“我见过她,那次八中宣传队到我们厂来宣传,不是她在拉手风琴吗?”
还有的说:“这是张老师的女儿,我认识的,怎么在干这个?”
静秋恨不得把这些人全赶到寝室去,把他们的门关了,锁上,免得他们站在门前盯着她干活,还评头品足。她想这个张一干嘛这么多事?喊个什么呢?这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吗?
她低着头扫地,听见有人在叫她把这里再扫一下,把那里的垃圾扫走,还有的在叫她“进来聊聊”“进来喝杯水”“进来教我们拉手风琴”。她一概不答理,匆匆扫完就逃掉了。
等到她搭着梯子,用小刀刮外面墙上的标语时,王一又跟了过来要帮忙,她客气地叫他去忙自己的,但心里一直求他,你别管我吧,你快走开吧,在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受什么样的气,吃什么样的苦,我都不怕。但在自己认识的人面前,真的是太难堪了。
第二天,万昌盛又派她去打扫那几栋楼,说一直要搞到领导检查完。她请求万昌盛派别的活给她干,她宁愿干重活。万昌盛想了想,说:“那好吧,你今天跟屈师傅打小工吧。”
万昌盛把她带到上工的地方,是在纸厂南边的院墙附近,院墙外就是河坡,不远处是大河,傍着院墙的只有一栋孤零零的房子,是纸厂的,住着个姓张的工人一家,那房子有扇墙破了一个洞,需要补起来。
万昌盛叫静秋待会去拖一些砖来,再拖一些水泥、石灰和沙来,用桶子挑了水,在院墙内把砌墙用的泥灰和好,再用小木桶一桶一桶地提到院墙外面去,院墙两面都靠着一个梯子,方便上下。
砌墙的师傅姓屈,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腿有点瘸。他见万昌盛派了工准备离去,就说:“你再派一个小工吧,她一个人怎么把那些砖从墙里弄到墙外来?又不是一块两块。你多派一个小工,一个站在墙上,一个在里面把砖扔上墙,我在墙外接。”
万昌盛寻思了一会,说:“你叫我到哪里去再找一个人?再说也就是扔砖需要两个人,把砖扔完了有一个就没事干了,站这里看你砌墙?不如我来帮她把砖扔了吧。”
静秋就去拖了一车砖来,然后站在墙上,屈师傅和万昌盛一人站在墙的一边,三个人把砖扔完了,万昌盛拍拍手上的灰,说:“我说了吧?这不节约了一个工?”然后他对静秋说,“剩下的就很轻松了,你慢慢干吧。”说罢,就离开了。
这活的确不累,静秋挑来水,和好了砌墙用的泥灰,就用小木桶装着,爬梯子运到墙外去,然后帮屈师傅递砖,打下手。泥灰用得差不多了,就爬到院墙内再提一桶过来。屈师傅没什么话说,只埋头干活,静秋也就站在旁边,边打下手边胡思乱想老三的事。
到吃午饭的时候,活已经干完了,屈师傅去吃午饭了,静秋还不能走,要收拾工具,打扫工地。剩下一些砖没用完,屈师傅说就丢这里吧,但静秋不敢,怕万昌盛这个小气鬼知道了骂人,只好又把砖运回到院墙内去。现在没人帮了,静秋就用个箩筐一筐筐提。
正提着,万昌盛来了,见静秋正在往院墙内提砖,就说:“还是你站墙上,我扔给你,你把砖一块块丢到墙那边,分散了丢,只要不砸在砖上,不会破掉的。地上丢满了,你就下去把砖捡到车上,再上来接砖。”
静秋想这倒是个办法,总比自己一个人用筐子提来得快,心里对万昌盛生出几分感激,连忙爬到院墙上去。扔了一会砖,大概差不多了,静秋正低着头,想找个空地方把手里的一块砖扔到院墙内去,就觉得墙上有人。她抬头一看,是万昌盛,离她只有两、三尺远,她有点吃惊,退后几步,把手里的砖扔了,问:“外面的砖都扔完了?”
“扔完了。”
“扔完了,我们还站这里干什么?快下去吃午饭吧,我饿死了。”
万昌盛站在院墙上,把墙外的梯子抽上来,扔到墙内去了,拍拍手,也不下去,站在那里看着静秋。
静秋不解地问:“你怎么还不下去?你不饿?”
万昌盛说:“慌什么?站这里说说话。”
“说什么?快下去吧,你下去了我好下去,我早就饿了---”
“你要下去你下去,我想站这里说话。”
静秋有点生气,心想大概他早上吃得多,现在不饿。她有点不耐烦了:“你站在梯子那头,挡住了路,你不下去我怎么下去?”
“你走过来,我抱着你一转,你就可以下梯子了。”
“别开玩笑了,你快下去吧,你下去了我好下去。”
万昌盛嘻皮笑脸地说:“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一道手续?我一抱就可以把你抱到梯子那边去。”说着,就伸出双手,“来吧,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静秋四下张望,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跳下去。院墙跟学校的院墙差不多高,这么高的墙也不是没跳过,但院墙外除了房子就是河坡,院墙内的地上要么砖头瓦砾玻璃渣子,要么就是带刺的灌木丛,跳下去不会摔死,但可能会弄伤什么地方。她转过身,在院墙上走,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跳下去。
万昌盛跟了过来,嘴里叫道:“小张,小张,你到哪里去?跳不得的,跳了会摔伤的---”
静秋站住,转过身,没好气地说:“你知道跳不得,你还挡着我干什么,你快把梯子让出来,我要下去!”
“我把梯子让出来,你是不是就让我抱抱呢?不让我抱也行,就摸摸吧。天天见你两个大奶在面前晃,真是要人的命。你今天是让我摸我也要摸,不让我摸我还是要摸----””
静秋气昏了:“你怎么这么下流?我要去你领导那里告你!”
万昌盛涎着脸说:“你告我什么?我把你怎么样了吗?这里有人看见我把你怎么样了吗?”他一边说,一边向静秋走过来。
29
静秋吓得转身就走,在院墙上趔趔趄趄地走了一段,看看万昌盛快追上她了,她也顾不得地上是什么了,纵身一跳,落到院墙内,然后爬起身,飞快地向厂内有人的地方跑去。
她跑了一阵,回头看看,见万昌盛没追来,她才敢放慢脚步,有心思看看自己摔伤没有。她到处检查了一下,似乎只让地上的玻璃渣子把左手的手心割破了,其他还好。
她跑到厂里一个水管边去洗手,刚好在男青工的宿舍外面。等她把手冲干净了,才看见掌心还插着一块碎玻璃片,她把玻璃拔出来,伤口还在出血,她用右手大拇指去按伤口,想止住血,但一按就很痛,她想可能是里面残留着玻璃渣,这只有回家去,找个针挑出来了。
她掏出手绢,正在嘴手并用地包伤口,就见王一跑到水管边,问:“我听别人说你手在流血,怎么回事?”
“摔了一跤---”
王一抓起她的手来看了一下,大惊失色地叫道:“还在流血,到我们厂医务室去包一下吧。”
静秋想推脱,但王一不由分说上来拉起她的右胳膊就往厂医务室走,静秋没办法,只好说:“好,我去,我去,你别拉着我---”
王一不放:“这怕什么?小时候你不知道拉了我多少---”
厂医务室的人帮静秋把手里的玻璃弄出来,止了血,包扎了,听说是在厂南面的院墙那里摔伤的,还给她打了防破伤风的针,说那里脏得很,怎么跑那个地方去摔一跤?
出了医务室,王一问:“你现在还去打工?回家休息算了吧,我帮你跟万驼子说一声。你等我一下,我用自行车带你回去。”
静秋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她不想再见到万昌盛,手这个样子也没法打工,就说:“我现在回去吧,你不用送了,你上班去吧。”
王一说:“我上中班,现在还早呢。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骑车来。”
静秋等他去拿车了,就偷偷跑回去了。
回到家,只有妹妹一个人在家,妈妈最近托人帮忙找了一份工,在河那边一个居委会糊信封,计件的,糊多得多。静秋叫妈妈不要去,当心累病了,但妈妈执意要去,说:“我多做一点,你就可以少做一点。我只不过是坐那里糊信封,只要自己不贪心,别把自己弄得太累,应该没什么问题。”
但妈妈每天早上七点就走了,糊到晚上八点多才收工,等回到家,就九点多了。估计这样糊,一个月可以糊到15块钱左右。妈妈说自己手太慢,糊不过那些长年累月糊信封的老婆婆们,有的老婆婆一个月可以糊四十多块钱。妈妈说那里也是人多事少,不然可以让静秋去做,静秋干什么都是快手,肯定糊得多。
静秋回到家,吃了点东西,就躺在床上想心思。不知道万昌盛会不会恶人先告状,跑到李主任那里说她怕苦怕累,不服从分配,自己跑掉不做工了。那样的话,李主任就不会再给她派工了。而且她这些天打的工还没领工钱,零工都是一个月领一次工钱,要由甲方跟居委会之间结帐,把零工的工时报到居委会去,然后居委会才在每个月月底把钱发给零工们。
如果万昌盛使个阴坏,不报她的工,那她连钱都领不到了。她越想越气,他姓万的凭什么那么猖狂?不就是因为他是甲方吗?他自己也是打零工出身,厂里看他肯当狗腿子,肯欺压零工,就叫他来管零工。那么猥琐不堪的人,还动不动就占她便宜,今天更可恶,完全是耍流氓手段。如果她跳下来摔死了,恐怕连抚恤金都没有。她真想去告他一状,问题是她没证人,说了谁信?
她想把这事告诉老三,让老三来收拾姓万的。但是她又怕老三打死打伤了姓万的要坐牢,为了那么一个恶心死了的人让老三去坐牢真是不值得。别看老三平时文质彬彬,他那天玩匕首的样子,还真象是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样。她决定还是别把这事告诉老三。
一想到明天又要去求李主任派工,静秋就很烦闷,她不怕苦,不怕累,最怕求人,最怕别人瞧不起她、冷落她、做作她。如果“弟媳妇”在家就好了,肯定会帮她忙,但她知道“弟媳妇”已经跟接新兵的人走了。
她叫妹妹不要跟妈妈说她今天下午就回来了,免得妈妈刨根问底,问出来了又着急。
晚上六点多钟的时候,“铜婆婆”上静秋家来了。“铜婆婆”说:“甲方叫我来告诉你,说今天是跟你开玩笑的,哪知道你这么爱当真。他听说你手摔伤了,叫你不用慌着去上工,今天给你记全工,明天也给你记全工。你还可以休息两天,没工钱,但位置给你留着。”
静秋本来是不想把这事告诉别人的,但听“铜婆婆”的口气,姓万的已经给“铜婆婆”洗过脑了。她也就不客气了,说:“他哪里是开玩笑,根本就是当真的----”说完,就把今天发生的事讲给“铜婆婆”听了,万昌盛那些脏话,她讲不出口,但“铜婆婆”似乎都明白。
“铜婆婆”说:“哎呀,这是好大个事呢?站在院墙上,他能干个什么?就算他真的摸你一下,又不会摸掉一块肉,抱你一下,又不会抱断一根骨头,你何必认那个真呢?在这种人手下混饭吃,你把自己看那么金贵,搞不成的。”
静秋没想到“铜婆婆”会把这事说得这么无关紧要,好像是她小题大做了一样,她很生气,就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如果他要这样----对你,你也不当一回事?”
“铜婆婆”说:“我一把老骨头了,给他摸他都懒得摸。我是怕你吃亏,如果你跳下去的时候摔断了腿,哪个给你劳保?听我一句劝,明天休息一天,后天还是去上工吧。你扭着不去上工,他知道你在恨他,他会报复你的,搞得你在哪里都做不成工。”
“我真的不想再见到姓万的了----”
“你打你的工,管他干什么?工又不是他的。他欺负你,你反倒把自己的工停了,那不是两头倒霉?”
第二天,静秋在家休息了一天。到第三天,她还是回到纸厂上工去了。她觉得“铜婆婆”说得有道理,工又不是他万昌盛的,凭什么我要停自己的工?下次再碰到他那样,先拿砖头砸死他。
万昌盛见到静秋,有点心虚,不怎么敢望她,只说:“小张,你手不方便,今天就帮厂政宣科的人办黑板报吧。”然后小声说,“那天真的是跟你开玩笑的,你不要当真,更不要对其他人乱说。我要是知道你在外面乱讲----,我这个人也是吃软不吃硬的---”
静秋不理他这些,只说:“我到政宣科去了。”
那几天,静秋就帮厂政宣科的人办黑板报,还帮他们出厂刊,政宣科的刘科长对静秋非常赏识,说她黑板字写得好,刻钢板也刻得漂亮,还会画插图,给了她几篇稿子教她帮忙看看,她也能提出很中肯很管用的建议来,刘科长就干脆叫她帮忙写了几篇。
刘科长说:“哎,可惜最近我们厂没招工,不然一定把你招到我们厂里来搞宣传。”
静秋连忙说:“我已经快顶我妈妈的职了,不过我哥哥还在乡下,他的字比我写得好,还会拉提琴,你们厂要是招工的话,你能不能把他招回来?他什么都会干,你一定不会后悔招了他的。”
刘科长拿出个小本子,把静秋哥哥的名字和下乡地点都记下来了,说如果厂里下去招工,他一定跟招工的人打招呼,推荐静秋的哥哥。
那天下班的时候,刘科长还在跟静秋谈招工的事,两个人住的地方是同一个方向的,就一起往厂外走。刚走出厂门,万昌盛就从后面赶上来,阴阳怪气地打个招呼:“呵,讲得好亲热啊,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刘科长说:“我们回家去,顺路,一起走一段。”
万昌盛没再说什么,向另一个方向走了。静秋有点不自在,怕别的人也象万昌盛这样阴阳怪气,就跟刘科长告辞,说突然想起要去找一个同学,不能跟他一起走了。
跟刘科长分了手,她就走了另一条路,从学校后门那边回去。刚走到学校院墙附近,就听后面有人叫她。她听出是老三,赶快转过身,警觉地四下张望,看有没有别人。
老三走上前来,笑着说:“不用看,肯定没别人,不然我不会叫你。”
静秋脸红红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上午就过来了,不敢进厂去找你。”
“今天不是周末,你怎么来了?”
他开玩笑说:“怎么,不欢迎?不欢迎我只好回去了----,反正有的是人陪你---”
静秋知道他刚才看见刘科长了,就解释说:“那是厂里的刘科长,我在请他帮忙把我哥哥招回来,跟他一起走了几步---”她警惕地看看周围,总怕有人看见,匆匆忙忙地说,“你----在那个亭子等我吧,我吃了饭就来----”
他担心地问:“你不怕你妈妈----找你?”
“我妈要到晚上九点左右才回来。”
“那---我们现在就走,到外面吃吧---”
“我妹妹还在家,我要回去跟她----说一声。”
他说:“好,那你快去吧,我在亭子那里等你。”
静秋就一路乐颠颠地飘了回去。进了门,也顾不得吃饭,第一件事就洗澡。那天刚好她老朋友来了,她怕待会出丑,特意穿了一条深色的裙子,是她用一种很便宜的减票布做的,有点坠性,做裙子很合适。那布本来是白色的,她自己用染料把布染成红色,做成裙子。穿了一段时间,洗掉了色,她又把它染成了深蓝色,又成了一条新裙子。她穿了裙子,又找了一件短袖衬衫穿上,是中珉送她的,虽然是穿过的,但还有八成新。她带了个包,装了些卫生纸。
她打扮好了,心不在焉地吃了一点饭,就对妹妹说:“我到同学那里去问一下顶职的事,你一个人在家怕不怕?”
“不怕,洪琴一会过来玩的。”妹妹好奇地问,“你要到哪个同学家去呀?”
静秋心想可能今天穿得太不一般了,连妹妹都看出苗头来了。她说:“说了你也不认识。我走了,马上就回来。”她把妹妹一个人丢在家,有点内疚,但她听说洪琴会过来的,就安慰自己说,我就去一下,天不黑我就回来了。
她一路往渡口走,觉得好激动,这次可以算是她第一次去赴约会,以前几次都是突如其来地碰上的,根本没时间打扮一下。今天穿的这一套,不知道他喜欢不喜欢。她想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肯定看见过很多长得好穿得好的人,像她这样长得又不好穿得又不好的人,不知道怎么才能抓住他的心。
她觉得路上的人都在看她,好像知道她是去见一个男的一样,她紧张万分,只想一步就跨过河去,过了河就没人知道她是谁了。
她刚在对岸下了船,就看见老三站在河岸上,两个人对上了眼光,但不说话,又象上次那样,走了好远了,静秋才站住等他。老三追了上来,说:“今天穿这么漂亮,真不敢认了。又要叫你拧我一下了,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么漂亮的女孩是站在这里等我?”
她笑着说:“现在听你这些肉麻的话听惯了,不起鸡皮疙瘩了。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她建议说,“我们靠江边走吧,免得我妈妈提前收工碰见我们了,她回家要走这条路的。”
两个人沿着江边慢慢走,她问:“吃饭了没有?”他说他没吃,等她来了一起吃的。她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再客套,知道他总有办法逼她吃的,套来套去,把时间都浪费了。她也不知道她节约了时间是要干什么的,她就觉得在餐馆吃饭有点浪费时间。
吃了饭,两个人也不到那亭子里去了,因为现在是夏天,又还比较早,亭子里有一些人。他们就躲到一个没什么人的江边,在河坡上坐下。
她问:“今天不是星期天,你怎么有空过来?”
“我到这边联系工作,想调到K市来。”
她又惊又喜,故意问:“你---在勘探队干得好好的,调K市来干什么?”
他笑着看她:“你不知道我调K市来干什么?那我辛辛苦苦地搞调动,不是白搞了?”
30
静秋问:“你想调到哪个单位?”
“还在联系,进文工团也可以,进其他单位也行,哪里要我就到哪里去,只要是在K市,扫大街都行,最好是在江心岛上扫大街,最好是扫你门前那条街。”
“我门前哪里有街?一米多宽的走道,你连扫帚都舞不开。”她建议说,“就进文工团吧,你在那里拉手风琴,肯定行。不过你进了文工团,就----不记得----以前的---朋友了---”
“为什么?”
“因为文工团的女孩漂亮呀。”
“我以前是部队文工团的,但我没觉得文工团的女孩有多么漂亮。”
她崇拜地看着他:“你以前是部队文工团的?那你走路怎么一点也不外八字?”
他呵呵笑:“文工团的走路就要外八字?我又不是跳舞的,我是拉手风琴的。我看你走路倒是有点外八字,是不是跳过样板戏<<白毛女>>?”
她点点头:“还是读小学的时候跳过的,刚开始我跳‘窗花舞’里面的那个领舞,后来就跳喜儿----。再后来我就不喜欢跳舞了,只拉手风琴,给别人伴奏。等你调到K市文工团来了,你教我拉手风琴,好不好?”
“等我调到K市来了,我还把时间用来教你拉手风琴?”
她不解:“不把时间用来教我拉手风琴,你要把时间用来干什么?”
他不回答,只热切地说:“如果我能调到K市来,我就可以经常见到你了。等你顶职的事搞好了,我们就可以天天见面,光明正大地见面,两个人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你喜欢不喜欢那样?”
她觉得他描绘的前景象共产主义一样诱人而又遥远,她看到的是更现实的东西:“等我顶职了,我成了炊事员,你成了文工团员,你---还会想跟我天天见面?”
“不要说你是当了炊事员,你就是当了你们食堂喂的猪,我还是想天天跟你见面----”
她笑骂他:“狗东西,你骂我是猪?”说着,就在他手臂上拧了一把。他一愣,她自己也一愣,心想我怎么会这样?这好像有点象书里写的那些坏女人一样,在卖弄风骚。她怕他觉得她不正经,连忙解释说,“我不是故意的,我----”
他笑她:“你道什么歉?我喜欢你拧,来,再拧一下----”他拉住她的手,放到他手臂上,叫她拧他。
她挣脱了:“你要拧你自己拧吧。”
他见她很窘的样子,不再逗她,转而问起她哥哥的事:“你哥哥下在哪里?”
静秋把哥哥下乡的地方告诉了他,开玩笑问:“怎么,你要把我哥哥招回来?”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不过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说不定我认识的人当中有帮得上忙的呢?可惜这不是A省,不然我---认识的人可能多一点。”
她把哥哥和中珉的故事讲给他听,但她没讲坐在床上那段,好像有点讲不出口一样。
他听了,赞赏说:“你哥哥很幸运,遇到这么好的女孩。不过我比你哥哥更幸运,因为我---遇到了你----”
虽然她说她已经习惯于他的肉麻了,但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有什么好的?又没有像中珉那样保护你----”
“你会的,如果需要,你会的,只不过现在还没遇到需要那样做的场合罢了。我也会那样保护你的,我为了你,什么都敢做,什么都肯做,你相信不相信?”他突然问,“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她下意识地把左手放到身后:“什么伤?”
“我早看见了,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个姓万的欺负你?”
“没有,他能怎么欺负我?拿刀砍我的手?是我----用小刀刮墙上的旧标语的时候划伤的。”
“真的跟他没关?”
“真的没关。”
“你右手拿着小刀刮墙上的标语,怎么会把左手的手心割了?”
她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他没再追问,叹了口气说:“总想叫你不要去打工了,让我---来照顾你,但我总是不敢说,怕说了你会生气。”他盯着她,“我这样怕你生气,你怕不怕我生气?”
她老实说:“我---也怕你生气,怕你一生气---就----不理我了。”
“傻瓜,我怎么会不理你?不管你做什么说什么,不管你怎么冷落我,我都不会生你的气、不理你的,因为我相信不管你做什么,都是有你的苦衷,有你的道理的。你说的话,我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所以你千万不要说言不由衷的话,因为我都当真的。”
他拿起她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摸摸伤口:“还疼不疼?”
她摇摇头。
他问:“如果我把我的手搞伤了,把我的人累瘦了,你心疼不心疼?”
她说不出“心疼”两个字,只点点头。他好像得到了真理一样,理直气壮地说:“那你为什么老要去打工,要把自己搞伤搞瘦呢?你不知道我会---心疼的吗?我是说心里真的会痛的,象有人用刀扎我的心一样。你痛过没有?”
他的表情很严肃,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说:“你肯定是没有痛过,所以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算了,我也不想让你知道那滋味。”
她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老没来抱她,只在那里讲讲讲,而她今天好像特别希望他来抱抱她,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看见不远处总有一些人,有的在游泳,有的从那里过。她想肯定是这地方不够隐蔽,所以他不敢抱她,就说:“这地方好多的人,我们换个地方吧。”
两个人站起来,沿江边走着找地方。静秋边走边瞄他,看他是不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在暗中笑她,但他看上去很严肃,可能还在想刚才的话题。走了很长一段路,才看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可能是哪个化工厂倾倒废水的地方,一股褐色的水从一个地下水管向河里流,有一股浓浓的酸味,可能就是因为这个,那段江边才没人。
他们两个人不怕酸,只怕人,就选中了这个地方,找块干净点的石头坐了下来,他仍然跟她并肩而坐。她问:“几点了?”
他看了一下表:“七点多了。”
她想,再坐一会就要回去了,他好像还没有抱她的意思,是不是因为天气太热?好像他抱她的几次都是在很冷的天气里。
她问:“你---是不是很---怕热?”
“不怕呀,”他看着她,好像在揣摩她这话的意思,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觉得他看穿了她的心思,她越想掩盖,就越觉得脸发烧。他看了她一会,把她拉站起来,搂住她,小声说,“我不怕热,但是我----不敢这样---”
“为什么?我---上次没有怪你呀---”
他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上次没怪我,我是怕----”他不把话说完,反而附在她耳边问,“你---想我---这样吗?”
她不敢回答,只觉得她的老朋友闹腾得欢,好像体内的血液循环加快了一样,有什么东西奔涌而出,她想,糟了,要到厕所去换纸了。
他仍然紧搂着她,坚持不懈地问:“喜欢不喜欢我---这样?说给我听,不怕,喜欢就说喜欢----”
他在她耳边说话,呼吸好像发烫一样,她把头向后仰,躲避他的嘴。他把头低下去,让他的头在她胸前擦来擦去,她觉得她的老朋友闹腾得更欢了,好像她的胸上有一根筋,连在下面什么地方一样,他的头擦一擦,她下面就奔涌一阵。她觉得实在不能再等了,低声说:“我---要去厕所一下----”
他牵着她的手,跟她一起去找厕所,只找到一个很旧的厕所,看样子很肮脏,但她没办法了,就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果然很脏,而且没灯,幸好外面天还不太黑。她赶紧换了厚厚一迭卫生纸上去,尽快跑了出来。
这次不等她提示他就搂住她,没再松开。她觉得很奇怪,她以前来老朋友的时候,刚开始的那一两天,量很少,但总是有点不舒服,腰酸背胀,小腹那里象装着一个铅球一样,往下坠得难受,到了后面几天,才开始奔涌而出,等到血流得差不多了,人就轻松了。
她知道她这还不算什么,因为郑兰每次来老朋友都会疼得脸色发青,痛哭流涕,常常要请假不能上课。最糟糕的是有时大家约好了出去玩,结果郑兰痛起来了,大家只好送她回家或者上医院,搞得扫兴而归。
静秋从来没有这么严重过,但不适的感觉总是有的。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抱着她,她那种酸胀的感觉就没有了,铅球也不见了,好像身体里面该流出来的东西一下就流出来了。
她想起以前郑兰肚子痛的时候,有人安慰郑兰,说等到结了婚,跟丈夫睡过觉就会好的。那时她们几个人都不相信,说难道男的是一味药,能治痛经?现在她有点相信了,可能男的真的是一味药,他抱她一下就可以减轻她的不适之感,那睡在一起当然可以治痛经了。
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没想到老朋友会这么呼之欲出,带的纸不够,很快就全用光了,她支支吾吾地说:“我---要去买点东西。”
他什么也不问,跟她一起到街上去买东西。她找到一家买日用品的小店子,看见货架上有卫生纸卖,但卖东西的是个年青的男的,她就不好意思去买了。她在店子门前折进折出了几次,想不买了,又怕等会弄到衣服上去了,想进去买,又有点说不出口。
老三说:“你等在这里,我去买。”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你去买什么”,他已经走进店子里去了。她赶快躲到一边去,免得看见他丢人现眼。过了一会,他提着两包卫生纸大摇大摆地出来了。她抢上去,抓过来,塞进她的包里,包不够大,有一包塞不进去,她就一下塞到他衬衣下面,让他用衣襟遮住。等到离店子远一点了,她责怪他:“你---不知道把纸藏在衣服下面?怎么---这么不怕丑?”
“这有什么丑的?自然现象,又不是谁不知道的几件事----”
她想起以前在一个地方学医的时候,医院给全班讲过一次生理卫生课,讲到女性的生理周期的时候,女生都不好意思听了,但男生听得很带劲。有个男生还用线索系了个圆圈,上面有一个结,那个男生把线圈转一圈,让那个结跑到上头来,嘴里念叨着:“一个周期。”再转一圈,说:“又一个周期。”她不知道老三是不是也是这么学来的。
既然他都知道了,她也不怕了。她附在他耳边告诉他,说因为他“这样”,她那个铅球一下就不见了,所以她觉得没平时那么难受。
他惊喜地说:“是吗?我总算对你有点用处了。那以后你每次‘这样’的时候,我都帮你扔铅球,好不好?”
31
第二天,静秋到纸厂去上工,虽然知道刘科长那边的活还没干完,但按照打零工的规矩,她得先去见万昌盛,等他派工。她去了万昌盛那间工具室兼办公室,但万昌盛只当没看见她的,忙碌着跟别的零工派工。等他全派完了,才对静秋说:“今天没活你干了,你----回去休息吧,以后也---不用来了。”
静秋一听就楞了,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停了我的工?人家政宣科刘科长还说今天要继续办刊呢----”
万昌盛说:“刘科长说继续办刊,你怎么不去找刘科长派工?找我干什么?”
静秋觉得他胡搅蛮缠,就生气地说:“你是甲方,是管我们零工的,我才来找你派工。我帮刘科长办刊,不也是你自己派我去的吗?”
“我派你去办黑板报,我叫你去跟他逛街去了?”
“我什么时候跟他逛街了?”
万昌盛好像比她还生气:“我以为你是什么正经女人呢,弄半天也就是在我面前装正经。你想跟谁干跟谁干吧,我这里是不要你干了。”他见静秋站在那里,对他怒目相向,就说,“你不走?你不走我走了,我还饿着肚子,我要吃早饭去了。”说完,就往食堂方向走了。
静秋被撂在那里,觉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只恨那天走了又跑回来上工,太没骨气了。如果那天走了就走了,不被“铜婆婆”劝回来上工,就不会有今天这番被人中途辞掉的羞辱。她知道万昌盛肯定要到李主任那里去七说八说,诬蔑她跟刘科长什么什么,搞得她名誉扫地。
她气得浑身发抖,只想找个什么人告姓万的一状,但事情过去好些天了,现在去告,更没证据了,万昌盛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洗刷他自己:“如果我那天对她做了什么,她怎么还会回来上工?”
她想,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让姓万的看见,以为我没他这份工打就活不下去一样。她赌气往厂外走,想先回去,慢慢想办法。走到厂里的黑板报前,她看见刘科长已经在那里忙上了,她也不打招呼,偷偷地就从旁边溜过去了。
刚出厂门,就看见王一手里拿着根油条,边吃边往厂里走。看见她,就好奇地问:“静秋?你今天不上工?”
静秋委屈地说:“被甲方辞掉了----”
王一站住了,问:“为什么辞你?”
静秋说:“算了,不关你的事,你去忙吧。”
“我不忙,刚下了夜班,不想吃食堂那些东西,出去吃个早点,回寝室睡觉。你说说是怎么回事,怎么说辞就把你辞掉了呢?”
静秋有点忍无可忍,就把万昌盛的事说了一下,不过那些她认为很丑的话,都含含糊糊地带过去了。
王一听了,火冒三丈,把手里没吃完的油条随手一扔,从墙上撕张标语纸擦擦嘴和手,就拉起静秋的手往厂里走:“走,老子找万驼子算账去,他这两天肯定是筋骨疼,要老子给他活动活动---”
静秋见他骂骂咧咧的,好像要打架一样,吓坏了,又象小时候一样,拽着他的手,不让他去打架。王一挣脱了她的手,说:“你怕他?我不怕他,这种人,是吃硬不吃软的,你越怕他,他越凶。”说罢,就怒气冲冲地往厂里走去。
静秋不知道怎么办,小时候就拉不住他,现在还是拉不住他,只好跟着他跑进厂去,心想要是今天打出什么事来,那就害了王一了。她见王一在跟碰见的人说话,大概是在问看没看见万昌盛,然后王一就径直向食堂走去了。静秋吓得跟着跑过去,跑到食堂门口,听见里面已经吵起来了。
她跟进食堂,看见王一正在气势汹汹地推搡万昌盛,嘴里大声嚷嚷着:“万驼子,你凭什么把老子的同学辞了?你找死呀?是不是这两天猪皮发痒?”
万昌盛一幅可怜像,只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王一一把薅住万昌盛的衣服前胸,把他往食堂外拉扯:“走,到你犯罪的地方慢慢说---”他把万昌盛薅到厂南面的院墙那里,一路上引来无数惊讶的目光,但大家好像都懒得管闲事,有几个人咋咋呼呼地叫“打架了,打架了,快叫保卫科”,但都是只喊不动,没人去叫保卫科,也没人出来劝架,只有静秋惊惊慌慌地跟在后头叫王一住手。
到了院墙那里,王一松开手,指着万昌盛骂:“你个王八蛋的流氓,你欺负老子的同学,你还想不想活了?”
万昌盛还在抵赖:“我---我哪敢欺负你的同学,你莫听她乱说,她自己---不正经----”
王一上去就是一脚,踢在万昌盛的小腿上,万昌盛哎哟一下,就蹲地上去了,顺手捞起一块砖,就要往王一头上砸,静秋急得大叫:“小心,他手里有砖!”
王一上去扭住了万昌盛的两手,用脚和膝盖一阵乱蹬乱踢,嘴里骂个不停,吓得静秋大叫:“别打了,当心打出人命来----”
王一停了手,威胁说:“老子要去告你,你个流氓,欺负老子的同学,你知道不知道老子是谁?”
万昌盛硬着嘴说:“我真的没欺负你的同学,你不信,你问她自己,看我碰她一指头没有----”
“老子还用问?老子亲眼看见的,你他妈的猪头煮熟了,嘴巴还是硬的,真的是讨打----”说着就抡圆了拳头要打。
万昌盛用手护住头,叫道:“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你不就是不让我辞掉她吗?我让她回来上工就是了,你打了我,你脱得了身?”
“老子打人只图痛快,从来不管什么脱得了身脱不了身。”王一松开万昌盛,“你他妈的知道转弯,算你命大,不然今天打死了你,老子再去投案。快说,今天派什么工,说了老子好回去睡觉。”
万昌盛低声对静秋说:“小张,那你今天还是帮刘科长办刊吧。”
等万昌盛走了,静秋对王一说:“谢谢你,不过我真怕你为这事惹出麻烦来。”
王一说:“你放心,他不敢怎么样的,他这种人,都是贱种,你不打,他不知道你的厉害。你去跟刘科长帮忙去吧,如果万驼子以后找你麻烦,你告诉我就行了。”
后来那几天,静秋一直提心吊胆,怕万驼子到厂里去告王一,但过了几天,好像一直都没事,她想可能万驼子真的是个贱种。
她觉得好像欠了王一人情一样,不知道怎么报答,怕王一要她做女朋友。但王一似乎没什么异样,不过就是碰见了打个招呼,有时端着午饭来找她聊两句,或者看看她办黑板报什么的,听见别人说静秋字写得好,画画得好,就出来介绍一下说静秋是他同学,小时候坐一排的,两个人是“一帮一,一对红”。但王一并没有来要她做他女朋友,她才放了心。
万昌盛老实多了,除了派工,不敢跟她多说一句话。派给她的活是累一些了,但她宁愿这样。
后来她跟老三在江边约会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她把衣服扎在裙子里,就在她耳边说:“你这样穿真好看,腰好细,胸好大----”
她一向是以胸大为耻的,好像她认识的女孩都是这样,每个人都穿背心式的胸罩,把胸前勒得平平的,谁跑步的时候胸前乱颤,就要被人笑话。所以她听他这样说,有点不高兴,辩解说:“我哪里算大?你怎么跟万驼子一样,也这样说我?”
他立即追问:“万驼子怎样说你了?”
静秋只好把那件事告诉了他,也把王一打万驼子的事告诉了他。她见他三脸色铁青,牙关咬得紧紧的,眼睛里也是张一那种好斗的神色,就担心地问:“你---怎么为这事生这么大气?”
他闷闷地说:“你是个女孩,你不能体会一个男人听说他爱的女孩被别的男人欺负时的感觉---”
“但是他没欺负到我呀---”
“他逼得你跳墙,你还说他没欺负到你?要是你摔伤了,摔----死了,怎么办?”
他的样子让她很害怕,她宽解说:“你放心,下次他再这样,我不跳墙,我把他推下去。”
他咬牙切齿地说:“还有下次?那他是不想活了。”
她怕他去找万昌盛的麻烦,就一再叮嘱:“这事已经过去了,你千万别去找万驼子麻烦,免得把自己贴进去了,为姓万的这种人受处分坐牢划不来。”
他有点沙哑地说:“你放心,我不会惹麻烦的,但是我真的很担心,怕他或者别的人又来欺负你。我又不在你身边,不能保护你,我觉得自己好没用---”
“这怎么是你没用呢?你离得远----”
“我只想快快调到K市来,天天守着你。现在离这么远,每天都在担心别人欺负你,担心你累病了,受伤了,没有哪一夜是睡安心了的,上班的时候总是想睡觉,睡觉的时候又总是想----你----”
她很感动,第一次主动抱住他。他坐着,而她站在他面前,他把头靠在她胸前,说:“好想就这样睡一觉---”
她想他一定是晚上睡不好,白天又慌着赶过来,太累了。她就在他旁边坐下,让他把头放在她腿上睡一会。他乖乖地躺下,枕着她的腿,居然一下就睡着了。她看他累成这样,好心疼,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他睡觉,怕把他惊醒了。
快八点半的时候,她不得不叫醒他,说要回去了,不然她妈妈回家见她不在,又要着急了。他看看表,问:“我刚才睡着了?你怎么不叫醒我呢?这----你马上又要回去了----,对不起。”
她笑他:“有什么对不起?两个人在一起就行了,难道你有什么任务没完成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是什么任务,但是好不容易见次面,都让我睡过去了。”说完,连打几个喷嚏,好像鼻子也堵了,嗓子也哑了。
静秋吓坏了,连声抱歉:“刚才应该用什么东西帮你盖一下的,一定是你睡着了,受了凉,这江边有风,青石板凉性大----”
他搂着她:“我睡着了,还要你来道歉?你该打我才对。”说完又打起喷嚏来,他连忙把头扭到一边,自嘲说,“现在没怎么锻炼,把体质搞差了,简直成了‘布得儿’,吹吹就破。”
静秋知道“布得儿”是一种用薄得象纸一样的玻璃做成的玩具,看上去象个大苤荠,但中间是空的,用两手或者嘴轻轻向里面灌风,“布得儿”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因为玻璃很薄很薄,一不小心就会弄破,所以如果说一个人象“布得儿”,就是说这个人体质很弱,碰碰就碎,动不动就生病。
她说:“可能刚才受凉了。回去记得吃点药。”
他说:“没事,我很少生病,生病也不用吃药。”
他送她回家,她叫他不要跟过河,因为她妈妈有可能也正在赶回家,怕碰上了。他不放心,说:“天已经黑了,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走河那边一段呢?”
她告诉他:“你要是不放心,可以隔着河送我。”
他们两就分走在河的两岸,她尽可能靠河边走,这样就能让对岸的他看见她。他穿着件白色的背心,手里提着他的白色短袖衬衣。走一段,她就站下,望望河的对岸,看见他也站下了,正在跟她平齐的地方。他把手里的白衬衫举起来,一圈一圈地摇晃。
她笑笑,想说“你投降啊?怎么摇白旗?”但她知道他离得太远,听不见。她又往前走一段,再站下望他,看见他又站下了,又举起他的白衬衫摇晃。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一直走到了她学校门口。她最后一次站下望他,想等他走了再进学校去,但他一直站在那里。她对他挥手,意思是叫他去找旅馆住下。他也在对他挥手,可能是叫她先进学校去。
然后她看见他向她伸出双手,这次不是在挥手,而是伸着双手,好像要拥抱她一样。她看看周围没人,也向他伸出双手。两个人就这样伸着双手站在河的两岸,中间是浑浊的河水,隔开了他跟她。她突然觉得很想哭一场,连忙转过身,飞快地跑进校内,躲在校门后面看他。
她看见他还站在那里,伸着两手,他身后是长长的河岸线,头上是昏黄的路灯,穿着白衣服的他,显得那么小,那么孤寂,那么苍凉。。。
32
那一夜,静秋睡得很不安稳,做了很多梦,都是跟老三相关的,一会梦见他不停咳嗽,最后还咳出血来了;一会又梦见他跟万驼子打架,一刀把万驼子捅死了。她在梦里不停地想,这要是个梦就好了,这要是个梦就好了。
后来她醒了,发现真的是梦,舒了口气。天还没亮,但她再也睡不着了。她不知道老三昨晚有没有找个地方住下,他说他有时因为没有出差证明,找不到住的地方,就在那个亭子里呆一晚上。上半夜,那个亭子里还有几个人乘凉下棋;到了下半夜,就剩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她。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他们没法事先约定时间,但她相信只要他能找到机会,他一定会来看她的。以前她总是怕他知道她也想见他之后,就会卖关子不来见她,但现在她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当他知道她也想见他的时候,他就更加勇敢,就会克服种种困难,跑来见她。
早上她去纸厂上工,照例先到万昌盛的办公室去等他派工,但他的门关着。她坐在门外地上等了一会,好几个零工都来了,都跟她一样坐在门外地上等。
有的开玩笑:“甲方肯定是昨晚跟他家属挑灯夜战,累瘫了,起不来了。只要他算我们的工,他什么时候来派工无所谓,越晚越好。”
还有的说:“万驼子是不是死在屋里了?听说他家没别人,就他一个人。他死在屋里,也没人知道。他怎么不找个女人?”
有个浑名叫“小眼睛”的中年女人说:“我想帮他在大河那边找个对象,万驼子还不要,说大河那边的是农村户口。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人不是农村户口会嫁给他?长得死眉死眼的,一看就活不长。”
一直等到八点半了,还没见万驼子来。大家有点慌了神了,怕再耽搁下去,今天的工打不成了。几个人就商量着去找厂里的人,看看有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