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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传武笑道:“胡子要你这样的老太太干啥呀?他们缺娘了?你要是再年轻几岁嘛,兴许当个压寨夫人还行。”老太太说:“压寨夫人咱不敢想。可是,胡子窝也像个家啊,也得有人养个鸡,喂个猪,做个饭,刷个碗啥的,俺老太太干这些营生不是正好吗?”传武看了看老太太,心里觉得有点儿蹊跷。

老太太抿嘴笑了说:“老板子,心里头突突了吧?”传武笑着说:“老奶奶,你还挺有意思的。”老太太说:“不说不笑不热闹,俺这把老骨头,咳嗽一声都能散架子,还能当胡子?老板子,问你个事儿,你明知道二龙山不太平,咋还敢往那边子去呀?”

传武说:“咳,东家派的差事,掉脑袋也得做啊,一大家子人还等我养活哪,就是刀山也得上啊。”不知什么时候后面又上来一挂大车,车上坐了几个汉子。朱传武把自己的大车闪到一边,后面的大车超过了他。那辆车上的人喊道:“老板子,趁日头还高,赶紧走啊,天晚了,胡子们好劫道了。”传武说:“俺也想快点啊,没看见车上装着酒吗?走快了,怕坛子咣当碎了啊。”老太太盯着传武瞅了半天,传武被瞅得有些发愣。

老太太说:“看着你,我想起个人来,你和他长得咋那么像呢!”传武说:“他是谁啊?”老太太:“不怕你笑话,他是俺年轻时候相好的。”朱传武说:“现在在哪儿啊?”瞅着将要落山的日头,老太太长叹一声说:“咳,他呀,早就死了……”

路两边长满树林,风吹过,飒飒地响。朱传武警觉起来,眼角不时朝道路两边的林子里扫着。老太太全都看在眼里,细声慢气地说:“其实啊,胡子们也不是妖魔鬼怪,更不愿和穷人们过不去,只要咱把他们要的东西留下,他们也不能太难为咱的。”

传武说:“你一个老太太啥都没带,胡子当然不会难为你了,我这可是拉了一车的好酒啊。酒要是没有了,回去东家还不扒了我的皮!”正说着,迎面一挂大车挡住了去路。传武定睛一看,正是刚才从自己身边过去的那挂大车,车上的几个汉子冲传武笑着。传武停下自己的大车。

那几条汉子正是二龙山的土匪,领头的是老四。他们跳下车,奔过来,掀开酒坛子闻了闻。一土匪高兴地说:“嗯,好酒,大当家的这回又要过年了。”老四说:“老板子,这车马和酒我们留下了,你呢,想要命就赶紧掉头回去,不想要命呢,就跟我们上山。”传武急了说:“你们是干啥的,还讲不讲道理了?犯抢啊?”

那几个土匪大笑,朝老太太说:“二掌柜的,这小子不是没事儿摸老虎的腚眼子——找死吗!”传武一愣,仔细打量那老太太。那老太太正是鲜儿扮的,她喝道:“瞅啥?你不用瞅!你问我们是干啥的,我们还要问你是干啥的呢!”传武说:“我是赶车的……”鲜儿说:“呸!你想蒙我?你根本不是车老板子,你是个当兵的!你把手伸出来!”

鲜儿抓过传武的右手,指着二拇指说:“这上面的茧子是搂枪机搂出来的吧?”传武还要分辩,鲜儿招呼说:“小的们,把他捆了!”几个土匪抓住传武,转眼间把他捆成了个大粽子。

老太太得意得哼起小调:

八员大将都是女子,

一扇一扇细打量:

头一扇大刀太太王怀女,

二一扇薛金莲撒豆成兵武艺高强,

三一扇杨金花校军场上夺过帅印,

四一扇李月英招夫后花园旁……

传武一听,这不是鲜儿喜欢唱的《大西厢》里的段子吗?声音像,连老太太的身段都和鲜儿般齐,除了那一张皱核桃脸。

传武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也接她唱了两句:

五一扇穆桂英大破天门阵,

六一扇红月娥招夫对松关上……

老太太轻蔑地笑笑说:“你个死到临头的人还有心思哼小曲。行,官军里也不都是怕死鬼。”传武说:“喂,和你打听个人,行吗?”老太太说:“咋不行呢。就凭你捎了我一道,我也得为你做点儿啥,要不也对不起你。”传武刚要开口,前面黑影里,传来镇三江的一声吆喝道:“哎,上来的是二掌柜吗?”鲜儿笑着答应说:“当家的,你鼻子可真尖哪,在山顶上就闻见酒味了吗?”镇三江带几个人从黑影里出来。镇三江笑着说:“呵呵,你不老嫌乎我是个酒人儿吗?酒人儿就得生个酒鼻子。我说,官军的事儿探明白了?”

鲜儿说:“你多余问。这还用说吗——人家二番又来了,都开到葫芦屯了,离咱这不足五十里地。”老四说:“二掌柜还抓了个条子呢。”镇三江凑近传武,打量一番说:“哼,方面大脸,浓眉大眼,还像是个当官儿的呢。”鲜儿问道:“当家的,咱是先审问他呢,还是先喝一壶?”镇三江笑了说:“当然是先喝上一壶了!大冷的天,咋也得叫俺二掌柜的喝点老酒,暖暖身子呀!”

土匪们大酒大肉,吆五喝六地闹腾着。鲜儿来给随他下山的土匪敬酒,说:“各位弟兄,辛苦。”土匪们说:“二掌柜的辛苦。”老四说:“二掌柜的,你今天那么一捯饬,还真像个老太太,那小子愣没看出来,还叫你奶奶呢!”一土匪说:“二掌柜的,你真是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他是条子派来拉线(侦查)的……”

牢里非常昏暗。传武仍被五花大绑,蜷在一堆草上。鲜儿进来问他说:“哎,你刚才要和我打听个人儿,打听谁呀?”传武说:“我要打听的是个女人,她老家是山东的。”鲜儿说:“她姓啥叫啥?”传武说:“她姓谭,小名叫鲜儿。”鲜儿吃了一惊,喊道:“拿明子来!”一土匪举着松树明子进来,递给鲜儿。

鲜儿举着明子凑到传武跟前,一把摘下他的狗皮帽子,大惊得不由后退几步,“你是人,是鬼?”传武借着火光,也看出了鲜儿——果真是她,他日思夜想的她啊!传武说:“你把左手抬起来。”鲜儿抬起左手,手腕子上露出一只银手镯,正是传武当年送给鲜儿的信物,传武眼泪涌出说:“姐姐,我是传武啊!”鲜儿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情,说:“你不是死在了水场子了吗?”传武忙摇头。

鲜儿把火把插到墙上,又对那个土匪说:“去,弄个火盆来。”那个土匪应声退去。鲜儿给传武松开绳索说:“那年,我顺着松花江边找你,有人告诉我,说你死了……”传武说:“我被一个打鱼的救了,后来就去当了兵……”鲜儿眼中含泪说:“该杀的老天爷,真能捉弄人。”传武说:“姐姐,你怎么到了这二龙山?”

鲜儿露出一丝苦笑说:“说了你也未必相信——埋了你的衣物,那也算给你立了个坟。自个儿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就走啊,走啊。只想找个地方挣口饭吃。也是命里该着,又遇见了那个红头巾,在她那儿碰上了我们大掌柜的,就是镇三江。后来就跟他上了二龙山。唉!今儿个怎么就碰见了你呀!”

土匪送来火盆。鲜儿擦一下眼泪,背对土匪说:“再弄点儿酒菜来。”土匪又应声退去。鲜儿说:“那天有点事去哈尔滨,进咱家的菜馆了。”传武说:“见到家里人了?”鲜儿说:“都见到了,怕家里人知道我上山为了匪,也没敢多说什么就走了。对了,还看见秀儿了。你们过得还好?”

传武说:“也说不上好,将就吧。”鲜儿说:“孩子多大啦?”传武说:“哪有孩子呀!”鲜儿说:“为什么哇?”传武伤心地叹一声说:“咳,姐姐啊,怎么跟你说呢?整天在枪子儿底下钻,心都木了。”鲜儿掩泣。

传武说:“姐姐,你怎么了?”鲜儿说:“多少年没人这样叫我姐姐了。”传武说:“姐姐,咱们逃走吧!”鲜儿带着泪花笑了说:“逃哪儿去?我在这儿过得挺好的,没有人嫌弃,没有人欺压,世上哪还有这样自在的地方啊!要走你走吧。趁现在没人,你赶紧逃走吧!”传武说:“那可不行!我走了,你咋办哪?”鲜儿说:“我是二掌柜的,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传武说:“可是我放心不下你啊,姐姐!”鲜儿笑笑说:“姐姐不是当年的姐姐了,不用别人牵挂,自己也不牵挂什么人了。”说着眼圈又红了。这时,那个土匪端着酒菜进来了,后面还跟着镇三江。

镇三江说:“二掌柜的,眼睛咋红了?”鲜儿说:“叫火盆熏的。”她拿袄袖擦了下眼泪。镇三江指着传武问道:“这位是哪路朋友啊?”鲜儿说:“你说巧不巧?当家的,你猜我抓的这个条子是谁?”镇三江说:“谁?”鲜儿说:“他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朱传武!”镇三江也有些惊异,看看朱传武,看看鲜儿,乐了。

镇三江说:“般配!般配!我说怎么给这个条子又是火盆,又是好酒好菜的,闹了归齐,是见到老相好的了!这我可得离远点儿。”说着,镇三江就要出去。鲜儿一把把他拽回来说:“你往哪儿走?”镇三江说:“我在这不好吧?怕是碍眼哪!”鲜儿搡他一把说:“滚你个老勺子,胡嘞嘞些啥呀,也不怕弟兄们听见了笑话。”

镇三江笑着说:“那好!不走咱就喝酒!”端起酒坛子,拍了拍说,“兄弟,这是你带来的,不错,好酒!咋样,能对付几口吧?”传武指指碗说:“来,满上!”鲜儿说:“当家的,你怕是还喝不过他呢!”镇三江说:“那更好啦!咱今儿个喝透了!”镇三江斟满三碗酒,说:“按着俺们山上的规矩,咱得先干上三大碗。”传武说:“好!干!”三人举起碗,一饮而尽。

镇三江说:“哎,兄弟,你们来了多少人哪?”传武说:“整整一个团。”镇三江说:“才开来一个团哪!少了点儿,就是再加上两个团,要攻下我这二龙山,也是做大梦!”朱传武说:“大掌柜,古往今来,营盘可比胡子窝牢靠。”镇三江说:“古往今来,官家也没扫清过胡子。”鲜儿说:“当家的,他,怎么处置呀?”镇三江说:“你说呢?”鲜儿说:“按咱的规矩,他可就没命了……”大掌柜说:“啥规矩呀?放人!”

鲜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一句说:“真的放了他?”镇三江呵呵笑着说:“不看僧面还看佛面呢!你的老相好,咱能难为吗?”又转向传武说,“放你,兄弟我也得有个讲究。”传武说:“到你这了,你爱咋讲究就咋讲究吧。”

镇三江给传武倒酒说:“官军此番来是因为我们抢了高家大户吧?你上山来是要做个里应外合吧?”传武点头说:“行,猜得挺准,是那么回事儿。”镇三江说:“抢高家大户可是你这个姐姐领的头儿,她又是这二龙山二掌柜的,你还里应外合不?”传武一时语塞。

镇三江说:“行,你一打奔儿,就看出你心里还有这个姐姐。我既要让你完成任务,还要保住我的山头,你信不信?”鲜儿说:“当家的,你可别打哈哈。”镇三江一笑道:“我总共抢了高大户三大车财物,我返还他一大车,官府那面说得过去吧?他的任务也完成了吧?官军也该撤退了吧?我的山头自然也就保住了。说不定你朱传武还能连升三级呢!”三人大笑,又各饮下一大碗。

2

鲜儿、朱传武、镇三江来到山上。镇三江指画着说:“看着没,那儿,不用多,我就三五个人一卡,你千八百人都上不来。”传武看去,只见无垠的山海林莽。镇三江说:“这二龙山多美呀!你要是开春来,满山的花呀草的,香味儿直往你鼻孔里钻。这当胡子和居家过日子一样,啥啥你都得想周全了,啥啥你都得准备得体统。再让你开开眼!”镇三江走到一个角落,搬开一个石凳,用脚一踩机关,石板拉开,露出一个地道。

鲜儿说:“当家的,你连这个都让他看哪?”镇三江说:“朋友嘛!”他对传武说,“你们官军就是打上来,我们也早从这挠杠了!这儿,一直通到大沟里。”他又踩一下机关,地道口合上了。镇三江说:“走,再看看我的弟兄们是咋操练的。”

传武悄悄问鲜儿说:“大掌柜说放我,可一直不提这个茬儿……”鲜儿说:“让你多待几天还不好啊?”传武说:“整天领我这看那看的,啥意思?”鲜儿说:“他是个好显摆的人,就乐意听别人说他势力大,兵强马壮。”

一土匪跑到鲜儿身边说:“二掌柜的,四爷在红草沟挣着(得手)了,让再去几个人搬东西。”鲜儿说:“好,我领人去。”她又对朱传武说,“姐姐走了。”传武说:“你忙去吧。”鲜儿看一眼镇三江,镇三江仿若不知,只顾前行。

桌上摆满了各种菜肴,传武和镇三江端着大碗喝酒。旁边站着全副武装的两个土匪。传武说:“大掌柜的,好几天了,该放我走了吧?”镇三江笑眯眯地看着传武说:“我这么对待你,你还说走?好意思吗?”传武说:“哎,你答应过的……”镇三江说:“兄弟,你人品好,本事大,有胆有识,就留俺二龙山上算了,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传武说:“你这可是扯笑了。我一个堂堂的军人,当胡子?落草为寇?你咋想的呢?”镇三江说:“我想啊,我是大掌柜,鲜儿是二掌柜,你就是三掌柜,多好啊!”传武连连摇头。镇三江说:“你不答应?”朱传武说:“不答应。”

镇三江说:“你不答应也晚了,谁叫你把我这山头的里里外外都看明白了。”传武脸色变了说:“你啥意思?”镇三江说:“兄弟,我是好言相劝,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道儿,要么留下来跟我干,要么……”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传武把酒碗一下摔了说:“你他妈的不讲信誉,出尔反尔!”几个土匪掏出枪来。

镇三江对土匪摆了下手说:“去,给我兄弟再拿个碗来。”一个土匪送来一个碗,镇三江倒上酒说:“既然如此,那按着咱山头的规矩,只好送兄弟你上路了。”传武说:“看你像个汉子,原来你也是小人——无耻小人!狗都不如!”

镇三江也不生气说:“你看你,我也觉得你是条汉子,可一听你这骂人话,你心眼儿也不大。干啥有干啥的规矩,你是官军的探子,你探明了我的窝子,我当然不能饶你了。来吧,喝酒。今天我多敬你几碗,也算我尽了兄弟一场的情义。”

传武说:“好吧,喝!我这半辈子还真就没喝醉过,今天就他醉一回,也算了了份心愿。”传武一口喝干了酒,把空碗伸到镇三江面前。镇三江笑了说:“哎,这就对了。”

鲜儿和一队土匪策马疾行。鲜儿突然勒一下马缰,马放慢了速度。鲜儿问身边的土匪说:“老四啥时候去的红草沟?”土匪说:“一早吧?”鲜儿说:“他去红草沟我咋不知道?”土匪说:“许是走得太急了吧?没得工夫告诉你。”鲜儿勒住马说:“不对!”她掉转马来,双腿夹一下马肚子。马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去。

传武喝得眼睛乜斜了,他站起身,晃了晃说:“痛快!真他妈的痛快!终于喝了一回醉人的酒,这回死也不屈了。走吧,我该上路了,谢谢你这顿酒。”镇三江也醉了,他瘫在椅子上,努力睁开醉眼说:“兄弟,你真不肯留下来吗?”

传武直着舌头说:“是好爷们儿,谁当胡子!不留!死也不留!”镇三江垂下头,挥挥手嘟囔着说:“送他上路吧。”几个土匪持枪进来,还有一个手里拎着鬼头刀。两个土匪上前将传武捆上,推着往外走。传武转过身含着泪,朝镇三江说:“大掌柜,我求你件事儿,好好对待我姐姐,你要是对不起她,我的鬼魂也饶不了你。”镇三江也流泪了,嘱咐那几个土匪说:“手头利索点儿,别叫他遭罪。”

土匪们押着朱传武站定。操刀土匪说:“兄弟,不要怪我。人哪,早死晚死都是死,早死早托生。明年今天,兄弟我到你坟头给你烧纸。”操刀土匪举起刀来。忽听背后传来鲜儿的喊声:“住手——”鲜儿骑马飞来,马一声长嘶,停在朱传武身边。鲜儿跳下马来。朱传武说:“姐姐,大掌柜言而无信!”鲜儿问操刀土匪:“咋回事儿?”操刀土匪说:“大掌柜有令,不能让他活着离开二龙山!”鲜儿对土匪们说:“等着我跟他说两句话!”

鲜儿引着传武走出树林,说:“你走吧。”传武拉住她说:“姐姐,你跟我一块儿走吧。”鲜儿说:“我是大掌柜的人,跟你走算咋回事儿?”传武说:“你放了我,他们能饶了你吗?”鲜儿说:“这就不用你管了!”传武说:“姐姐……”鲜儿怃然说:“姐姐在山上已经待惯了,性情野了,心也野了,哪儿也去不了了——我也不想去。”

传武落寞而去,鲜儿无声地哭了起来。梦里想过千百回的相会没想到竟是这种结果。

鲜儿回了大厅,在门前背了两手,叫过一个喽啰捆了自己。镇三江已醒了酒,神色阴沉地看着自缚双手的鲜儿。

众土匪力劝说:“大掌柜息怒,饶二掌柜的这回吧。”“大掌柜,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放一马吧。”“二掌柜是咱二龙山的有功之臣哪!”鲜儿说:“谁放了条子,砍谁的头,这是道上多少年的规矩,不能因为我是二掌柜的,就把规矩给变了。不过,”她让一个匪徒摘了她手腕上的银镯子说,“当家的,这是传武给我的,我得先还了人家,回来,杀呀剐呀任由弟兄们处置。”

镇三江想了想说:“你要是一去不复返了呢?金蝉脱壳,骗得了我吗?”鲜儿说:“我是那样的人吗?要跑,我就跟他跑了!”镇三江又想了想说:“这样吧,我成全你。只是得我替你去还!”他吩咐身边土匪说,“把二掌柜先看起来,等我从山下回来再说。我再会会他朱传武。老四啊,你跟我走一趟。”

3

朱家后院,急促的敲门声。朱传文披衣出来问:“谁呀?”张垛爷的声音传来:“快开门!”传文忙打开院门。张垛爷和马帮的伙计们抬进个人来。朱传文上去一看,竟是朱传杰!他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传文惊恐地叫道:“老三——”

把传杰抬上炕,又叫了医生,全家人都是一副焦急神色。朱开山问张垛爷:“这是咋回事儿呀?”

张垛爷说:“我这辈子也没摊上过这种事儿呀!路过歇马岭的工夫,天外天的胡子就把货劫了。我咋跟他碰码(见面套近乎),他们也不开面。胡子头问谁叫朱传杰,三掌柜的就答应了。土匪们二话不说,连拳脚加棒子把三掌柜一顿乱揍。胡子头还要俺捎话回来,叫朱家往后在潘五爷跟前放顺从些……唉,这回我算是栽了!”

朱开山沉着脸说:“这是人家铆上了,怪不得你!”

服了药,传杰昏沉睡去,玉书坐在床头寸步不离。朱开山靠墙坐着说:“都看见了吧?人家下狠茬子了。都说说,往后咱的日子咋办?”一家人互相看看,没人应声。文他娘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是当家的,咱家的事情都听你的,你就拿章程吧。”朱开山直愣愣地望着天棚说:“咱搬走吧。”

传文说:“爹,咱就服他姓潘的了?”朱开山说:“唉,该服就服吧。”那文说:“爹,咱好不容易在哈尔滨闯出了点儿名声,这就走了?”朱开山说:“走吧,再不走,真要出人命了……”文他娘说:“他爹,你说得对,咱走!”

化装成商人的镇三江和老四走到山东菜馆门前。镇三江说:“没错,就是这儿。”老四说:“就是管你一顿酒菜的那家?”镇三江说:“对,那老掌柜的可仁义了。咱看看他去。”

屋里没人,冷冷清清。镇三江说:“咋没人哪?”朱传文从里头走过来说:“二位,对不起,小店歇业了,正准备出兑呢。”镇三江说:“咋整的?不是挺红火吗?”传文说:“唉,摊事儿了……”他瞅着镇三江脸熟,一愣说:“你?”镇三江一笑道:“对,是我。你家摊上什么事了?”传文悄声地说:“进去说,进去说。”

传文领着二人与全家人见了面。朱开山和镇三江坐在炕头上,镇三江边往烟袋锅里装烟,边问道:“我听你家大少爷说,有人熊你们?”朱开山说:“唉,人软货囊,认熊了。这条街实在是不好混呐,惹不起,咱躲得起。”镇三江说:“我看你也不是躲事儿的人哪。”朱开山:“生意做不下去,咱就不做了,大不了回去种地。”镇三江说:“老掌柜的,我给你的那几两银子,你没取呀?”朱开山说:“取了。”镇三江说:“那还做不下去?够你过三年五年的。”朱开山说:“我一分都没留。我全给俄国人和衙门口了,想救你出来。”镇三江惊讶万分道:“我的亲爹呀!原来是你救了我呀!”他从炕上下地,纳头便拜,头磕得“咚咚”响。

朱开山扶起镇三江说:“那本来就是你的钱嘛!”镇三江热泪盈眶说:“大叔,我一心里直画魂儿,他们咋就放了我呢?我就没想到这层。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朱开山说:“啥恩人哪,这话可过了。”镇三江说:“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往后你有啥难处就找我。我不是别人,我就是二龙山的胡子头儿镇三江!”朱开山和传文都是一震。

镇三江说:“我知道,正经人家都嫌乎我们胡子。大叔,不管你咋想,你的大恩大德我变骡子变马也报答不了。有事儿你尽管找我,要我的命都行!”朱开山说:“你的大号我早有耳闻。胡子和胡子也不一样,听说你从来都不欺负弱小。”镇三江说:“大叔,你信我这点就行。告诉我,谁熊你家了?”

朱开山说:“既然你管我叫大叔,那我就实话告诉你,不过我不想再招惹是非了。”镇三江朝传文说:“大少爷,和我镇三江说句实话。”传文说:“是他们老潘家……”朱开山打断朱传文的话说:“是马帮被歇马岭的胡子打劫了。”镇三江说:“是天外天干的?”他从腰间抽出一根马鞭子,交给朱开山,“这根鞭子上面有我的报号,这一带的胡子都认得。往后拿这根鞭子走马帮,保险没事儿,胡子肯定都会给你们面子。”

镇三江和老四从山东菜馆出来,走在大街上。高家大少爷和一个管家从一家商店出来,一下看见了镇三江,二人忙闪到路边的一个胡同。高家大少爷说:“镇三江!”管家说:“对,是他!”高家大少爷说:“你悄悄跟上他,我去叫警察!”管家说:“哎。”镇三江和老四浑然不觉。镇三江说:“老四,咱去看那个朱传武,也不能空手哇。”老四说:“你还想给他送礼呀?”镇三江说:“那小子挺能喝,咱买两坛子好酒送他!”

二人进了刘掌柜的杂货铺,镇三江喊道:“掌柜的!拿两坛子酒。”

刘掌柜的从后屋出来说:“来啦!来啦!”

镇三江刚端起酒坛,想要看看,一眼扫到了墙上的镜子里,晃动着几个警察的影子。镇三江低声对老四说:“有条子!”老四把手伸进腰间。镇三江问刘掌柜说:“掌柜的,有后门吗?”刘掌柜说:“后门儿?有哇!”这时,宝他娘从里面出来说:“宝他爹,咱家后院有动静,好像有人。”

镇三江对老四说:“你先待在这儿!”老四说:“大掌柜,你……”镇三江抱着一坛酒,已经迈出门槛。

他从杂货铺里抱着酒坛子出来,故意回头喊了声说:“谢谢掌柜的!”一个警察冲上来,镇三江把酒坛子向他脑袋砸去,随手掏出驳壳枪,枪响处,一个冲上来的警察倒下。街头顿时大乱,一群警察边追边射击。

一个讨饭女人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在跑。女人被警察射来的流弹击中,孩子不知所措,守着母亲大哭。镇三江跑过来,护住孩子,回头冲追来的警察骂道:“你们这帮混蛋!别开枪!”他扔下自己的枪。警察们端枪围上来。老四见状,从后门溜走,连夜奔回二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