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宝琛的账房里出来,秀米在天井里的石阶上倚门而坐。她看见门口池塘边有一个妇女正在捣衣,棒槌敲击的声音在天井里发出嗡嗡的回声。地里的棉花已经长得很高了,黑油油地一直延伸到河边,风儿一吹,就露出叶子下的棉铃。田里没有一个人。天井的屋檐下,几只燕子喳喳地叫着。墙上的青苔又厚又浓,像一块绿毡子,亮晶晶的。太阳光暖烘烘的,阴凉的南风吹到脸上,舒畅无比。她在那儿坐了半天,东看西看,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这天早上,母亲在吃饭时对秀米说,自打父亲出走之后,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去丁树则先生家读书了。丁先生昨晚又来催问,只说是无功不受禄,嚷着要把拜师时的束尽数退还。“你在家闲着也没事,不如去他那里胡乱读几篇书,识些字也好。”

秀米本来想,经父亲这么一闹,她就不用去丁树则家活受罪了,没想到先生倒是好记性,三番两次来家中催逼。听母亲这么说,放下碗筷,秀米只得硬着头皮往丁先生家走去。

丁树则读书数十载,不要说一官半职,连个秀才也不曾中过。老来设馆授徒,收些俸例,以供椒水之需。不过,普济人家让孩子来跟他读书的却是寥寥无几。这倒不是出不起那份俸例,而是舍不得孩子让他打。这丁树则教书的规矩极严,学生要是背错一个字,就往他屁股上打十下,写错一个字打二十下,背诵默写全对了,丁先生还是要打,只说是让学生长点记性,以后不要出错。秀米第一次去跟他念书时,看见她的五六个学生全都站在屋里念书,甚是奇怪。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屁股都被打肿了。要是碰上一个用嘴巴翻书的,那不用问,一定是他两只手都被打得不能动弹了。

丁先生从来不打秀米。这并不是说秀米的书念得特别好,而是由于她是先生的徒弟中唯一的女孩子。先生不仅不打她,还破例允许她读书时吃点心。她还是不喜欢他。她受不了先生嘴里那股臭烘烘的大蒜味儿。先生带他们读书时,她最害怕他发“突”或者“得”这样的音,因为每当他发这样的音,唾沫星子带着口水就会射出去好远,一直落到她的脸上。他还喜欢用他那脏兮兮的手来摸她的头,有时竟然还会摸她的脸!他只要一走近她,她就拼命地把脑袋扭到一边儿,常常把脖子扭得转了筋儿。

丁树则平常爱管闲事儿,最爱与人争辩。除了人家媳妇生孩子他插不上手之外,村里所有的事,不论大小,他都要过问。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帮人家争讼打官司。可官司一旦让他沾了手,没有不输的。久而久之,村里人都把他当作那无用的书呆子一般看待,只有师母赵小凤把他看成是个宝。每逢丁树则与人争辩,双方各执一词、委决不下的时候,丁师母就会拿着个花手帕,一扭一扭地走到两人中间,笑嘻嘻地说:你们不要争,你们不要吵,把理由说出来我听听,我来替你们评判评判。等到两人把各自的理由一说,丁师母总是这样作结论:“你(她丈夫)是对的,你(她丈夫以外的任何人)是错的,结束!”

秀米一走进丁先生的书房,就望见丁树则的右手上缠了一层厚厚的纱布,眉头紧蹙,脸上颇有难言之苦。“先生,您的手怎么啦?”秀米问。先生脸上的肉兀自跳了两跳,像笑不像笑地红了脸,嘴里一会儿“喔喔喔喔”地叫着,一会儿又嘶嘶地从牙缝里往里吸凉气。看来他的手是伤得不轻。秀米正要转过身去问师母,只见老师把脸一沉,喝道:“你先把那《鲁仲连义不帝秦》背来我听,其余无须多问。”

秀米只得坐下来背书,第一段刚完就背不下去了。先生又让她背《诗经》,秀米就问他背哪一篇?先生这会儿似乎有点支持不住了,也不答话,举着右手,站起身来,让师母搀着,两人径自回里屋去了。秀米满腹狐疑,忽见一个头上缀着一撮黄毛的孩子正在那写大字,就凑过去问他,先生这手怎么就伤了。小黄毛是舵工谭水金的儿子,名叫谭四。他见四下无人,就低声道:“他是碰到钉子上了。”秀米又问他,好好的,怎么会碰着钉子?黄毛就哧哧地笑,说道:“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原来,这丁树则平时在设馆授徒之余,闲来无事,常爱捉那飞虫玩。久而久之,竟然练就了一身徒手捉虫的绝技。不论是蚊子、苍蝇,还是蛾子,只要一飞入先生的房中,就是死路一条。先生只消大手一挥,往往手到擒来。倘若这飞虫栖息于墙上,先生一巴掌拍过去,更是百发百中。俗话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总在阵前亡,先生的技艺再精湛,却也有失手的时候。

“今天早上,窗口飞进一只苍蝇,先生或许是老眼昏花了,伸手一揽,硬是没有捉到,不由得恼羞成怒。在屋里找了半天,定睛一看,见那肥大的苍蝇正歇在墙上。先生走上前去使出浑身的力气,抡开巴掌就是一拍,没想到那不是苍蝇,分明是一枚墙钉。先生这一掌拍过去,半天拔不出来。害得他好一顿嗷嗷乱叫。”黄毛说完,伏在桌上哧哧地笑。

秀米笑了一阵,见先生已从天井中走来,就赶紧给谭四递眼色。

先生仍让她背书。背过《诗经》,又背《纲鉴》。秀米在背书,先生就躺在藤椅上哼哼,肥胖的肚子一起一伏,依然嘶嘶地倒吸着凉气,弄得秀米扑哧一声又笑了起来。先生皱着眉头问她笑什么,秀米也不回答,只在那翻眼睛,白的多,黑的少。先生也拿她没办法。

“罢罢罢,”先生从椅子上坐起来,对正在憋住劲不让自己发笑的小黄毛说,“谭四,你过来。”小黄毛见先生叫他,赶紧从椅子上溜下来,来到先生跟前。先生又对秀米说:“你也过来。”

丁树则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来。递给秀米:“你们两个人给我到夏庄去送封信。夏庄,你们两个都是认得的吧?”秀米和谭四都点了点头。夏庄离普济不远,秀米和翠莲赶集的时候去过几次。

丁树则刚把信递与秀米,又取了回去。信没有封口,先生拿到嘴边一吹,信囊就鼓起来,先生用那只不曾受伤的手从里面取出信胆,抖开来,上上下下地又读了一遍,一边看一边频频点头,最后又把信装入信封,再次递给秀米,这才说:

“你们沿着村西的大路向东,一直走,然后转一个大弯,就可以看见夏庄了。到了夏庄的村口,你们就会看见有一块大水塘,大水塘中间有一座坟包,上面长有芦苇呀、茅草呀什么的,你们不要管它,拿眼睛朝那塘的对岸看。对岸有三棵大柳树,中间一棵柳树正对着的那个宅子,就是薛举人的家。你们要把信当面交与薛举人。若他不在家,原信带回,千万不可交与别人。记住了,不要忘记。谭四这孩子贪玩,秀米你要管着他点,路上不要让他玩水。薛举人要有回书给我,你们就带回来,若没有就算了,早去早回。”

丁树则说完了这番话,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对秀米说:“刚才我看信的时候,有没有把信放进信封里去?”秀米说:“放进去了。”丁树则道:“真的放了吗?”

“我看见信放进去的,”秀米说,“不然您再看看?”她把信递给先生。丁树则用手捏了捏,又斜着眼睛朝信封内瞄了一眼,这才放心。

秀米带着谭四一路出了普济村,沿着河朝西走去。谭四说:“这封信想必十分要紧,我早上看见先生写好信,装进去又抽出来,抽出来又装进去,来回验看四五次。”

秀米就问他,以前有没有见过薛举人,谭四说在先生家曾见过他两次,是夏庄的财主,脸上有一颗大乌痣。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村东的那座大庙边。庙宇早已破烂不堪,正中的一方大殿,瓦片都落光了,露出一根根黑黑的椽子来。只有两边的配殿还能住人,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正在褪毛的鸭子。秀米还记得,有一年从夏庄赶集回来,母亲曾带她去庙里躲过一次雨。庙前有一处用泥土垒造的戏台,荒草丛生,已经很久没有在这儿唱过戏了。庙宇年久失修,平时只有乞丐或游方僧人偶尔在那里歇脚。普济人要烧香拜佛,就坐船到对岸去。

他们来到下庄村口,已近中午。果然是一洼池塘,三棵柳树,塘中一座坟包。薛举人家的院门关着,用手推一推,里面上了闩。谭四敲了门,半天无人应答。秀米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似乎有人说话,嗡嗡的,听不太真切。秀米转过身来,忽然看见在池塘的对岸,一个戴毡帽的人正在树阴下钓鱼。听到敲门声,那钓鱼的就弓起腰来,歪过身子朝这边探头探脑地张望。秀米拉拉谭四的袖子,朝那边指了指,那人立刻脑袋一缩,蹲下身去,茂密的苇丛遮住了他。

谭四在门上拍了半天,又直起嗓子朝里面喊了两声,依然无人应门。谭四就对秀米说:“不如我们把信封从门缝里塞进去算了。”秀米说:“不成,丁先生交代我们亲自把信交给薛举人的。”谭四道:“里面上了闩,说明屋里有人,怎么没人出来?”说着又把脸贴住门缝朝里窥望,他这一看,嘴里“哎哟”大叫了一声,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这一叫,门就开了。一个穿长衫的伙计将门开了一条缝,把身子探出来,问道:“你们要找谁?”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谭四还坐在门槛边的台阶上,妈啊妈啊地直叫唤。

“我们找薛举人。”秀米道。

“你们从哪里来?”那人问道。

“从普济来。”秀米说。

她又回过头去,朝池塘对面望了望,她看见那钓鱼的帽檐压得很低,猫着腰,隔着芦丛,仍朝这边张望。在亮晃晃的光线下,秀米能看见他的背驼得很厉害。

那伙计又上上下下把他们打量了半天,这才低声说道:“你们跟我来。”

原来,门里是一条狭长的夹道,两边的垛墙很高,阳光照不进来,阴森森的,似乎一眼望不到头。到了很里面,另有一道院门,这才是薛举人的住处。难怪刚才敲了半天的门,里面的人听不见。

进了院子,秀米看见槐树下系着两匹马,一匹是红色的,另一匹是白的,都在那儿摆着尾巴,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马粪味儿。薛举人家一定是来了许多客人,她听见了嘈杂的说话声,似乎还有人为什么事而争吵。穿过天井和前院的厅房,后面又是一个大院子,在院子的西南角有一处凉亭,亭子里挤了一堆人,穿长衫的伙计在廊下站住了,对他们说:“你们在这儿等一等,我去叫薛举人来与你们说话。”

这伙计是个男人,可说起话来却像个女人似的,嘤声嘤气的。

秀米见伙计走了,这才问谭四:“你刚才为何失声大叫,把我吓得魂都丢了。”谭四说:“我正拿眼睛朝里面瞧,没想到里面的那鬼东西也贴住门,拿眼睛往外瞧,两个人的睫毛都快碰到一起了,你说让人害怕不害怕?”

“怎么会是他?!”秀米嘴里喃喃说道,突然目光躲躲闪闪,神色陡变。

“你说谁?”谭四一脸恍惚地看着秀米。她的脸色先是发青,转而又发白,缩着脖子,嘴里的牙齿咯咯打架,也不说话,只顾用手来拽他的衣裳。谭四往远处一看,原来,亭子那边有三个人正朝他们走来。

从亭子里走来三个人,走在前面的是刚才那位伙计,中间的那人身材魁梧,眉角有一颗大乌痣,想必他就是薛举人了。而走在最后的那个人,手里托着一只茶杯的,正是张季元。

三个人走到他们跟前,薛举人朗声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秀米愣了一下,从怀里抖抖索索地摸出老师的信来,也不敢抬头,递给谭四,谭四又递与薛举人。

薛举人接过信看了看,似乎有点不高兴,说了一声:“又是这个丁树则。”就拆开信凑到太阳下看了起来。

张季元走到秀米的身边,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嘴里轻声说道:“我来这里看朋友,没想到这么巧,遇上了你们。”

她的心突突乱跳,只觉得半个肩膀都是麻酥酥的。秀米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在心里暗暗骂道:拿开!快把你那该死的手拿开!她想稍稍挪动一下身体,可她的脚就是不听使唤。她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张季元终于把那只手挪开了。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烟味儿。他在喝茶,茶杯和杯托相碰,叮当有声。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张季元笑了笑,把脸凑到她耳边说:“看你吓得什么似的,别怕,我与薛兄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们谈点儿事。”

秀米不理他。他嘴里的热气熏得她的耳朵直痒痒。她远远地看见,凉亭那边有几个人倚柱而立,正小声地说着什么。凉亭旁的一株梨树,不知为何,断为两截。

薛举人看完信后,笑道:“丁树则这条老狗,成天缠着我。”

“是不是让你想法在京城替他补个闲差?”张季元说。

“一点不错。他口口声声说与家父是八拜之交,可我在京时与他老人家说起,家父却说从来就不认得这个人。”薛举人说,“又写来这许多诗文,哼!狗屁不通。”

“他哪里知道,今天补了典史,明天人头落地,他倒挺会凑热闹。”张季元笑道。

薛举人道:“倒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犯得着吗?”

随后,薛举人对谭四说:“你回去告诉丁先生,就说信已收到,薛某改日专程登门拜答。”说完,拿眼睛瞅了瞅秀米,又看了看张季元:“既是你家表妹,不妨请他们稍作盘桓,吃了饭再走。”

秀米一听,也不接话,只是拼命摇头。

张季元道:“表妹平时很少出门,今天冷不防在这里撞见了我,吃了惊吓,不如让他们先回吧。”

“也好。”

依然是那个伙计送他俩出门,刚刚走到天井里,猛听得后面两人哄然而笑。她不知道表哥和薛举人为何大笑,但她听得出那笑声没一点正经。只恨得牙根酸酸的。那谭四一路问长问短:你表哥从哪里来?怎么在普济从来没有见着过?怎么会在这里碰见?既是你表哥,为何吓成那样?秀米只顾低头走路,不一会儿就出了阴冷的夹道,来到外面的大太阳下。那伙计说了声“恕不远送”,就把院门关了。

院外没有一个人。池塘对面的那个钓鱼的老头这会儿也已不见了。谭四道:“这人死了,为什么要把尸首葬到塘中央去?”秀米知道谭四说的是池塘中间的那个坟包,不过这会儿秀米对它不感兴趣。她推了推小黄毛的胳膊,朝池塘对面指了指:“你刚才看见有一个人在那钓鱼吗?”

黄毛说他不曾看见。

“他刚才还在这钓鱼的,怎么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大概是回家吃饭去了呗。人家钓鱼,关你什么事?”

绕过池塘,他们走到刚才那人钓鱼的地方。稀疏的苇丛中,秀米看见一根钓竿横卧在水上,被风吹得摆来摆去。她就过去,把钓竿拿起来看。原来只是一根竹竿而已。上面既没有丝线,也没有渔钩。

奇怪!

黄毛只在那儿催她快走,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朝普济走去。秀米觉得自己就像是做梦似的。张季元从哪里来?他到普济来究竟想做什么?薛举人又是什么人?还有池塘边的那个戴毡帽的老头,她明明看见他在那儿钓鱼,为何钓竿上既没有浮标,也没有线钩?

她隐约知道,在自己花木深秀的院宅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沉默的,而且大得没有边际。一路上他们不曾碰到一个人。秀米觉得天又高又远,眼前的小渠、沟壑、土丘、河水,甚至太阳光都变得虚幻起来。

到了村中,秀米就让黄毛去丁先生那里回话,自己一个人往家中走去。她看见翠莲正在塘边洗帐子,就朝她走过去,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大嘴,你说……夏庄到底有没有个薛举人?”

“你是说薛祖彦哪,怎么没有?他爹不是在京城里做大官的吗?”翠莲道。

秀米“噢”了一声,就径自上楼去了。

一天晚上,全家正围在桌子旁吃饭,张季元又开始讲他那个“鸡三足”的笑话了。这个笑话他前几天已经说过一遍了,这会儿又兴致勃勃地从头讲起,大家全在笑。喜鹊笑,是因为她的确觉得这个故事好笑,即便张季元讲上一百遍,她还是要偷偷发笑,牙齿磕碰着碗边,咯咯地响。母亲笑是出于礼貌,照例嘿嘿地笑两声,表明她在听。翠莲大概是觉得这是一个老掉牙的笑话,普济村人人会说,而喜鹊竟然咯咯地笑个不停,因此她也笑。宝琛是好脾气,对谁都是笑嘻嘻的,再说明天一大早,他就要回庆港接儿子去了,不过他一笑起来就有点夸张。

唯独秀米不笑。

张季元一边谈笑,一边不时地朝她眨眼睛。那眼神很复杂,似乎要与她为今天上午的见面达成一个默契,或者说,共同保守一段秘密。即便不抬头看他,秀米也能觉出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他所说的话变成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从湿湿的眼睫毛里飘溢而出,浮在晦暗的光线中。秀米低头吃饭,好不容易挨到张季元把笑话说完了,却不料喜鹊忽然愣愣地问道:“那鸡怎么会有三只脚的呢?”看来她根本就没听懂,大家又哄笑了一场。

宝琛第一个吃完饭,丢下筷子,甩甩袖子,走了。翠莲对母亲说:“今天就不该把盘缠先给了他,少不了又要拿到后村去填那无底洞。”

母亲说:“你怎么知道他要去孙姑娘家?”

“嗨,那粉蝶儿今天下午来借筛子,我瞅见他们在廊下说话,又拉又扯,恨不得立时就……”翠莲说。

母亲不让她说下去,一个劲儿地给翠莲使眼色。又看了看秀米,仿佛在猜测秀米能不能听得懂她们所说的话。

张季元吃完了饭,依然赖在那儿不走。他歪在椅子上用牙签剔着牙,剔完牙又去剔指甲,把十个指头都剔了个遍,最后又把那牙签咬在嘴里,一会儿伸手捻一下灯芯,一会儿抬头看着天窗,像是在琢磨着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他从怀里摸出一只小铁盒子,一柄烟斗,他往烟斗里塞了烟丝,凑在灯上点了火,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孟婆婆不知从哪里闯了进来,她来找宝琛打牌。翠莲笑着说:“他今天有了新搭子了。”

孟婆婆说:“这样最好,我最烦宝琛那东西,赢了几文小钱儿,就得意地在那儿哼小曲,哼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输才怪呢!”说完,就过来拉母亲。母亲经不起她苦劝,就说:“好,今天就陪你们打两圈。”临走时,又嘱咐翠莲和喜鹊把家里的床都换上凉席。孟婆婆接话道:“天都这么热了,是该换席子了。”说完,就拉着母亲走了。

母亲一走,翠莲俨然就是总管了。她让喜鹊去烧锅开水,把席子烫一烫。竹席子一年不用,都怕是长了虫子了。秀米一见喜鹊要去烧水,就让她多烧一点,她正好把头发洗一洗。翠莲说:“晚上洗头,只怕是大了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才好呢!”

“老话说,女的不愿嫁,男的不想嫖,都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话。”翠莲笑道。

秀米说,反正她不嫁人,谁也不嫁。

这时,张季元把他那大烟斗从嘴里拔了出来,忽然插话道:“没准往后真的不用嫁人了。”

翠莲一听,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大舅,你倒说得轻巧,这姑娘大了不嫁人,爷娘留她在家煮了吃?”

“这个你就不懂了。”张季元道,似乎对翠莲的话不屑一顾。

“我们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比不得大舅见多识广。”翠莲揶揄道,“可照你这么说,这天下的女子都不嫁人,都不生孩子,这世上的人早晚还不都死光啦。”

“谁让你不生孩子啦?当然要生孩子,只是不用嫁人。”张季元煞有介事地说。

“不嫁人,你到石头缝里弄出孩子来不成?”

“你但凡看中一个人,你就走到他家去,与他生孩子便了。”张季元道。

“你是说,一个男的,但凡相中了一个女孩,就可以走到她家里去与她成亲?”

“正是。”

“不需要三媒六聘?也不用与父母商量?”

“正是。”

“要是那女孩儿的父母不同意怎么办?他们拦住门,不让你进去。”

“那好办,把他们杀掉。”

翠莲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季元疯话连篇,可翠莲拿不准他当真这么想,还是在逗她开心。

“要是女孩自己不同意呢?”翠莲问道。

“照样杀掉。”张季元毫不犹豫地说。

“假如……假如有三个男的,都看上了同一个姑娘,你说该怎么办?”

“很简单,由抽签来决定。”张季元笑嘻嘻地说。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看来他打算离开了。“在未来的社会中,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也是自由的。他想和谁成亲就和谁成亲。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和他的亲妹妹结婚。”

“照你这么说,整个普济还不要变成一个大妓院啦?”

“大致差不多。”张季元道,“只有一点不同,任何人都无需付钱。”

“大舅可真会说笑话,要真的那样,你们男人倒乐得快活。”翠莲挖苦道。

“你们不也一样?”

张季元哈哈大笑。他笑得直喘气。最后,他转过身去,捋了捋头发,走了。

“放屁。”张季元走后,翠莲啐了一口,骂道,“这小胡子,成天没有一句正经话,闲得发慌,就拿我们来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