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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年七夕,刚好是阳历八月十五日;上什十点,贞观还在忙呢,办公室的电话忽地响起来;银蟾在对桌那边先接了分机,她只说两声,就指着话筒要贞观听;贞观一拿起,说是:“喂,我是——”
“贞观,我是大信。”
“啊,是你——”
“昨天傍晚到家的,你有空吗?”
“怎样的事?”
“晚上去看你好吗?”
“不是有台风要来!”
“不管它,我母亲说我一回来就带个台风回来。”
二人在电话里笑起;大信又说:“我七点半准时到,除非风雨太大!”
挂下电话,一直到下班,贞观只不住看着窗口,怕的风太大,雨太粗;回家后,两人还一起吃了饭,等贞观洗身出来时,已不见银蟾;这样的台风天,不知她要去哪里?
其实,又何必呢,她与大信,至今亦无背人的话可说;贞观喜欢目前的状况,在肃然中,有另一种深意——大信从前与廖青儿好过,促使他们那样热烈爱起的,除了日日相见的因素外,还有少年初启的情怀——那种对异性身心的好奇与相吸。
大信因为有过前事,以致贞观不愿她二人太快进入情爱的某一种窠臼;她心里希望他能够分出:他待她与廖之间的不同,她是要他把这种相异分清楚了,再亲近她——大信不仅知道她的意思,他更要贞观明了:我今番与你,较之从前与那个人的好,是不一样的……精神是天地间一种永恒的追求!
二人因为都持的这类想法,遂是心照不宣起来。除了这些,大信其实还有苦情。
他现在身无所有,虽说家有产业,然而好男不吃分家饭,他有自己做人的志气。
大信原先的计画,是放在深造一途,怎知半路会杀出个贞观来;所有人生的大选择,他都在这个时候一起碰上。
贞观是现在才开始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继续进学校,她要是也能出去,一切也就简单,好办;大信是骄傲男子,他是要自己有了场面了,再来成家——如今给她承诺吗,这一去四年,往后还不知怎样;不给她承诺,别人会以为他的诚意不够;贞观再了解他,整件事情,还是违了他的原则本性。
然而,以他的个性,也绝没有在读书求进,不事生产的时刻,置下妻小,丢与家中养的……
……剩的一条路就是:再下去的五年感情长跑!
男子卅而立不晚,可是到时贞观已是廿八、九的老姑娘,生此乱世,他真要她不时战兢,等到彼时?这毕竟是个动荡的时代啊!
所有大信的这些想法,贞观都理会在心的,更有一项是她还了解:感情不论以何种方式解释,都不能有拖累和牵绊。
想来想去,贞观还是旧结论:如果她是好的,则不论过去多少时间,相隔多少路程,他都会像那本俄国小说说的——即使用两膝爬着,也要爬回来。
不是吗?在这样一个大风雨夜里,他仍然赶了回来;不仅是鹊桥会,牛郎见织女;不仅大信是七巧夕夜生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就相逢在这个美丽的日子里。
门铃响时,贞观的心跟着弹跳了一下,多久未见着他了,过年到现在,整整六个月;她理一理裙裾,也来不及去照镜子,就去开门了。
门甫开,大信的人立于灯火处;明亮的灯光下,是一张亲切、想念的脸——“请进来。”
大信不动,笑道:“银蟾不来列队欢迎吗?”
“很失礼——”
贞观佯作认真道:“银蟾出去了;不过我可以先搬椅子给你这儿坐着,等她回家你再入来。”
她说完,回身要搬,大信已经跳过门槛来了,二人回客厅坐好,大信又探头出窗,说是:“从前,我们都在对面吃饭的,真是——重来已非旧衣履。”
贞观端来一杯茶,先放在他面前,这才笑道:“你真要感慨,也还不止这些!”
“你说呢?还有哪些?”
贞观坐在他对面,两手的食指不住绕圆圈,想想说是:“你自己才知呀,我怎么知道呢!”
她说着,笑了起来,大信见此,也只有笑道:“对啊,我还想:怎么你不及早住到台北来,要是从前你也住这里——”
“欲怎样?”
“就可以天天给你请客了!”
二人说不到廿分钟的话,大信已经提议出去:“我们到学校走走好吗?”
“——”
贞观无言相从,随即进房去换件红、白细格洋装,心里欢喜他这种坦荡与光明;临出门时,她才想起有雨,遂又拿了雨伞。
学校就在巷口正对面,贞观为了找弟弟,曾经几次和银蟾来过;然而那种感觉都不似今晚有大信在身边!
大门口,进出的人不断;大信则是一跨入即有话要说:“虽说毕业了,奇怪,感觉上却没有离开这里,不时做梦会回来,你说呢!”
贞观笑道:“是这里的记忆太多,所以灵魂舍不得走;我祖母说的,灵魂会认得路,人入睡以后,它会选个自己爱的地方,溜溜飞去,不到要醒时,它也是不回来。”
大信笑道:“你这一说,我倒是恍然大悟了,我是人毕业,灵魂未毕业。”
二人又是笑,经过校钟下,大信又说:“刚进学校时,我们都希望有天能敲这钟一下,四年下来,也没如愿。”
“可以拿小石子丢它一下呀!”
“好象……有些野蛮!”
走过椰林,大信忽地停下来:“你看这些树啊!白天我来过一趟,看到工友爬楼梯上去给它们剃头,做工友有时还比做学生好,因为四年一到,不必马上离开。”
台风天的天气,像一把极小的刀,划过肌肤,皮下同时灌入大量的水质;人浸在凉意里,也就变得通体透澈。二人走过操场,因看见前头有集训班的队员小步跑来,大信乃道:“你听见他们哼歌吗?要是再年轻一些,我也跟他们唱了!”
贞观笑道:“是啊,年轻一些;也不知你有多老了?”
大信其实已经轻轻哼起:“思啊想啊起,落雨洗衫无地披;举出举入看天时——”
贞观忽说:“我正想送你一张唱片呢,怕你那边地老天荒的。”
“好哇,我那边只有一张唱片,我只带那么一张去!”
两人同时意会出某一桩事来:“你要送怎样的唱片?”
“你带去的是什么样的?”
也是在同时,答案像雨点敲窗,像风打着身子的拍击有声:“怀念的台湾民谣。”
停了好久,似乎再无人说话;一路上不断有练跑的人擦身而过,贞观静走一程,才感觉雨又下起,台风天的雨,是时有时无的。
她撑开伞,才看到身旁的大信正手忙脚乱;这人拿一把黑色自动伞,本来一按就可撑起,却不知为了什么的,忽然作怪起来;雨愈下愈大,大信的人在雨中,伞还是密合着。
贞观无声将伞移过他的头上方,女伞太小,她的右肩和他的左肩,都露出伞的范围,然而相识这么久以来,二人还不曾有过这样挨近的时刻。
水银灯下,贞观望着他专注修伞的脸,忽想起几日前,他寄给她的那本“长生殿”;书的后两页,有他所写“礼记”昏义篇的几个字——敬慎重正而后亲之——好笑的是他还在旁边加了批注:经过敬谨、隆重而又光明正大的婚礼之后,才去亲爱她,是礼的真义。有的人是习惯作眉批,有的则只是信手写下,更有的是喜欢某一句话时,身边因只有那本书,就拿它记着了;然而大信都不是。
贞观相信:今晚之后,人生对他们是再也不一样了!
2
第二天,果然是个飞沙走石的日子;银蟾一早起,看看窗外,说是:“这样天气,怕不是要放假吧?”
贞观昨晚十点回家,一进门,她已经睡了,这下逮着自然要问:“昨晚你去哪里了?刮风下雨的还乱跑!”
“和那个郑开元出去呀!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出现的时间不对!”
“他哪时来的?怎么我不知!”
“你人在浴室,我骗他说你和朋友出去,他本来还要坐一下,我只好说我头疼,这一来,他只得带我回去拿药;嘻嘻,药包全在这里!”
银蟾将青纸包的药剂在她面前晃了一下,然后对准字纸篓丢进去,又说是:“这人其实也是不能嫌的——你很难说是他哪里不好;可是世间事又常常这样没道理可说!唉,一百句作一句讲,就是没缘。”
贞观说她道:“哪有你说的这么复杂?他是大舅、阿妗的朋友,自然是我们一家的人客,有时间来坐坐、说话,也是常情;你不可乱说!”
“既然这样,下次他来,你再不必拿我作挡箭牌!”
“我跟他没说话啊;每次他讲什么,我都只是笑一笑,我是怕他难堪。”
她日本妗仔在过年前后,看到她和大信一起的情形,大概明白了什么,自此,贞观不会常有遇着郑开元的巧合了;倒是那人偶尔会来闲聊,还告诉贞观这么一句话:我今年卅了,走过一些地方,也见过一些人,可是我所认识的女孩中,没有一个你这样的类型——银蟾又问道:“你心当然是光明,可是他怎么想法,你知么?”
“还不失是个磊落的人,其它的就与我们不相干了。”
吃过早点,贞观又换了衣服,出来见银蟾还不动,说她道:“你还坐啊?都要迟到了!”
银蟾本来是缩着一只脚在看报纸,给她一催,只得站起说是:“跟你说放假你不信,我打电话问大伯——”
她的话尚未说完,人已走向话机,然而当二人的眼神一相会,银蟾忽作悟状道:“好,好,我去换衫,三分钟而已!”
她是从贞观的眼里知会意思:别人或者放假也罢!我们可是自己,是自己还能作旁观啊?
你就是不去看看,坐在这里反正不放心;办公室那边的档案,资料也不知浸水没有——二人从出门到到达,一路真的是辛苦、患难;出租车开进水洼里,还差些被半空掉下的一块招牌击中。连那车都还是站在风雨中,招了半个小时的手才拦到的。公共汽车几乎都停驶不开;下车后,银蟾还被急驶而过的一辆机车溅得满裙泥泞。
偌大的办公室,自一楼至三楼,全部停电,贞观自底层找到最上,只看不到她大舅,问了总机才知是去业务部门巡看灾情和损失。
没电没水,一切都颓废待举的,电话却仍然不断;五个接线生才来一个,贞观二人只得进总机房帮忙。中什,琉璃子阿妗给众人送来伊自做的寿司,又及时打出一通时效性的国际电话,到什后三点,一切的狂乱回复了平静,众人又清洗淤泥,待百项完妥,才分道回家。
贞观本来却不过琉璃子阿妗,要跟伊回临沂街吃晚饭,怎知银蟾说是:“你去好了,我这身上下,不先回去洗浴,也是难过,就别说吃饭了。”
琉璃子阿妗拉她道:“阿姆那里也有浴室,还怕你洗啊?”
“洗是洗,衣服不换等于没洗;阿姆的内衣外衣,也无一件我能穿!”
说半天,二人最后答应明日下班去一趟,日本妗仔才放她们回住处。
一回来,贞观还去洗了脸,银蟾却连脱下的凉鞋都不及放好,就栽到床上睡了;二人衫未换,饭未吃,蒙头睡了它一场,也不知过去多久——贞观忽地自睡梦中醒来,像借尸还魂的肉身,像梦游症状的患者,脑中空无一物的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她一直睡眼朦胧的走到大门前才住。
贞观的脚步一停,人就站住了门扇前看,其实她整个心魂还是荡荡悠悠的,她根本还在睡的状态未醒;大门是木板的原色,房东未曾将它上漆;门扉正中有个圆把手,贞观看了半下,仿佛醉汉认物,极尽目力之能;奇怪呀,那镀铜的圆圈如何自己会转,真的在转嗄——她“啪”的一声,开启了门。
是连自己都不很相信的——而这眼前景况所给予人的惊异与震撼,大到足以令醉汉醒酒;因为她看到大信站在面前:“啊,是你——”
二人一下都说不出话来。
“你——”
略停,贞观笑道:“怎么你不按门铃?”
“我先摸了把手,才要按门铃,你已经开了呀!”
贞观这才相信她外家阿嬷的话无错!灵魂真的会飞;身心内有大事情时,三魂七魄会分出一魂二魄赶赴在前,先去与己身相亲的另一具神魂知会,先去敲她性灵、身心的窗——刚才她睡得那样沉,天地两茫的,却是大信身心内支出来的魂魄,先奔飞在前,来叫醒她;他的魂自然识得她的。灵魂其实是任性的孩子,每每不听令于舍身,它都拣自己爱去的地方去——他于她真有这样的亲吗?在这之前,她梦过大信在外的样子和他在台北的老家,这两处她都未曾去过,灵魂因此不认得路,极尽迂回的,才找着他。
“你……不大一样呢!怎么回事?”
“才起来;三分钟以前,还天地不知的!莫名其妙就起来开门——”
大信看一下腕上手表,叫道:“我到门口时已经七点半了;哇,老天,你还未吃饭?走吧!顺便请你喝柠檬水。”
“不可哪!得等我洗了身……”
“好啊,我就在这里看月色!”
户外的天井,离的浴室,约有十来尺,贞观收了衣物,躲入浴间,一面说:“对不起,罚你站;银蟾在睡觉,我很快就好了。”
十分钟过,贞观推开浴室的门,看到大信还站在那里;她换了一身紫底起小白点的斜裙纱洋装,盈盈走向大信,笑道:“有无久等?”
“有!”
“该怎么办?”
“罚你吃三碗饭!”
二人才出门,大信开始管她吃饭要定时,而且只能多吃不能少吃:“一餐吃,一餐不吃的,胃还能好啊?巷口这么多饭馆,你可以包饭啊!”
“——”
贞观一路走在他身边,心内只是满着;大信从来不是噜苏,琐碎的人,他的一句话是一句话……吃过饭,二人又往白玉光走;白玉光隔着校园团契一条街,只要出巷口几步,即可走到;贞观脚履轻快,却听这人又说:“你那边没唱机,怎么不叫阿仲动手做一个,电机系的做起来,得心应手——”
“——”
“学校活动中心,常常有音乐会,你们没事可以常去——”
什么时候,大信变得这般爱说话了?贞观一直到跟他坐上冰果室二楼的椅子,心下才想明白:是亲近一个人时,人就会变得这番模样——刚才进来时,她是跟着他身后,贞观见着他英挺的背影和肩膀,只觉世事的一切,都足以相托付;他穿一件深蓝长裤,青色布衫……这样刺辣辣的配色,也说不出它好看、难看。
这人反正只将时间花在思考与研究,他哪有时间逛街,好好买它一件衣服?
二人面对面喝完果汁,大信始将他手上的大牛皮袋弄开,自内取出一小一大的装订册子来,且四四正正,将之放于她面前:“这是什么?”
“你看啊!”
贞观动手去翻,原来是他手刻的印谱:“从高中开始,刻的图章、印鉴,全收在这本大的上面——”
“——”
“小的那本是班上的毕业纪念;我刻了稼轩词,戳盖于上,化学系的同学,一人一册……你说好不好呢?”
“——”
贞观点着头,一页掀过一页,掀到后来,忽地掩册不语了;大信忙问:“你——,怎么了?”
贞观抬起眼来,又快乐又惆怅的望了大信一下,说是:“我不要再看下去了……”
“为什么?”
“再看,就不想还你了!”
“哈——”
大信抚掌大笑道:“你别傻了,本来拿来就是要送给你的!”
贞观的心一时都停跳了,血潮一下涌至其上;她停了半晌,才又问:“那你自己……不是没有了?”
“我还有一本——”
贞观的头低下去又抬起来:“它这么好……怎么谢你?”
“谢反正是谢不完,那就不要谢了——”
大信说这话时,眼睛是望着她的;在这几秒钟内,二人的眼神会了个正着。……
是短短的一瞬间里,贞观懂得了前人何以有——地不老,情难绝——的慨叹;她移了视线,心中想的还是大信的形象。
啊,他的鼻子这样端正,厚实,他的两眼这样清亮;天不可无日月,看相的说:眼为日月,是日月不可不明;眼神黯者,不好,眼露光者更不好,因为两者皆败事;心术不正的人,是不可能有好眼神的,好眼神是:清澈而不迷蒙,极光而不外露。……另外还有他的嘴,哈,这么大的嘴,吃一口抵三口;贞观不禁笑了起来:回家后,就画一张阔嘴男孩的漫画,等他回澎湖再寄给他——“你笑什么?”
“不与你说!”
“君子无不可说之事;其实你已说,你的眼睛这样好,天清地明的,什么都在上面!”
“啊——啊——啊——”
贞观举手摀眼,然后笑道:“不给你看了。”
却听大信笑她:“你还是没藏好!哇,看到鼻子了,也看到嘴巴,你的嘴巴这么小,怎么吞七个丸子?”
贞观迭的收了手, 目笑道:“吞七个丸子也不稀奇!有人能塞一只鸡呢!”
“哦——”
大信称奇道:“真有这样大嘴巴的人吗?”
他这样说着,当然知道贞观说的自己,倒也“呵呵”不住的:“你去过故宫吗?”
“无!”
“这个月排的是古玉展,我想去看,你要不要也去?”
“好啊!君子如玉,当然要去!”
大信笑道:“那——星期天我来接你;你几点起?”
“五点!”
“五点?——”
大信咄声道:“彼时,鸡还未啼呢;台北的鸡也跟人一样晏睡晏起的——”
贞观原意是开他顽笑,这下坦承道:“没有啦,跟你闹的——”
“呵呵——”
大信说得笑出来:“我就知道!”
贞观手上正拿的一串锁匙,有大门的,房间的,办公桌的,铁柜的;她哦的一下,将锁匙链子整个荡过去,轻打了大信的手背;大信缩着手,装做被打痛,等望一眼贞观的表情,马上又好笑起来。
3
这日八月廿,正是星期天。
八点正,大信准时来敲她的门;贞观一切皆妥,只差未换衣裳,她歪在床上想:西门町到公馆,坐公车要廿分,扣去等车的时间,大信得几点起啊?!他会不会迟到,公车的时间很难按定它,因为得看上、下的人多少——大信第二次敲门时,贞观才噫的跳起来,开门探出半个头去:“你这样早?”
“岂止是呢,我还在楼下晃一圈,才上来的!”
“你看到银蟾了?”
“是她给我开的门!”
“请坐一坐,我就好了。”
十分钟过,当贞观再出现大信的眼前时,她已是白鞋、白袜、白衣衫的一个姑娘,只在胸前悬只镂花青玉坠,正是她外婆给的金童玉女。
白洋服和半打丝袜,都是琉璃子阿妗上月返日本之后给的,贞观从有这袭衣衫开始,一直未曾穿它,她如今是第一次穿给大信看。
果然她从他清亮的眼神里,捕获到新的一股光辉,像灶里添柴之后,新烧出来的热量:“不敢相认了——”
大信说这话时,有一种端正,一种怯意;说怯意其实不对,应该说是羞赧;然而说羞赧,却又是不尽然,贞观仍问道:“怎么讲呢?”
大信略停一会,才言是:“不是有——直见性命——这样的事吗?”
贞观不语;大信又说:“晤见本身时,人反而无主起来,变得不知前呢!后呢!”
贞观不知羞呢,喜呢,只佯作找银蟾,浴室、厨、厕、房里,真个没有:“你几时见银蟾的?”
“七点五十九。”
这厮果然又早她一步出去;二人只得关门闩户的,走出巷口,到对面搭车;一过斑马线,正是“博士”的店门口,大信忽地喊住她道:“你小等,我去买枝原子笔。”
贞观点点头,看他开步而去,未几又回,于是问他道:“那个小姐还认得你么?”
“哪个?”
“你从前天天买橡皮,人家以为你——”
“哦——”
大信笑出来:“除了老板,其它都是新面孔,也许走了。”
他说着,将笔放入口袋,贞观这才看见袋中静躺的几张折纸;每次见面,他身上都备有这二项,是有时说着什么了,还要画两笔给对方看,贞观每每写下几行字,他都是小心折好带回去——快到站牌了,大信又说:“我去买车票——”
“等等——”
贞观喊住他;她正从小皮包里摸到一张阿仲的学生定期票:“你和他满像的,就用这一张!”
大信郑重道:“学生时代,偶尔调皮一下,可是,革命军人,不可以这样的——”
如果地上有个洞,贞观真的会钻进去,她怎么这样欠考虑呢;等大信买票回来,贞观的脸还是红的;他怯怯道是:“大信,很对不起你;我真不应该——”
大信笑道:“其实换我做你,大概也会脱口而出,拿妹妹的车票给你坐呢!你别乱想了——”
○南的老爷车,一路颠颠倒倒的,贞观坐在大信的身旁,偶尔拿眼望一下他的侧脸;他今天穿的白上衣,细格长裤,远看、近看,都是他这个人在放大着——对面坐一个抱书的妇人,正闭目养神;大信轻声与她说:“她是系里的老师——”
“嗯——”
“还好没给她认出来!”
“她闭着眼睛嘛!咦,你这样怕先生?”
“有什么办法?她看了我们就要传教,我们看了她就要跑;是躲起来——”
贞观噗哧这一笑,对面的妇人因而睁眼醒起;贞观不敢看她,只得低下头。
等她偷眼望大信时,看他极其自在,于是小声问道:“你给她认出来没有?”
“好象尚未——”
正说着,车子正转过小南门,大信趁此起身拉铃,没两下,二人都从前门下了门,“怎样?”
“好险!”
二人笑着走过铁道,来到中华路,正有一班大南2路的开来;贞观上了车,大信跟着上来,坐到她身边;他带着一本水彩画页,沿途翻给她看,又说又指的:“帮你认识台北;这是圆环,这是延平北路的老房子,这是基隆河——”
贞观笑着帮他翻纸页;偶尔手指头碰着了,只好缩回来;翻完画册,大信问她:“你喜欢台北吗?”
“现在……还不能回答!”大信小住又问:“卅年后,你写台北,要写哪一段呢?”
“——”
贞观没说话;她心内想:大信,你不知道吗?不知眼前的这一段,岂止的卅年,我是永生永世都要记取的;你为什么还问呢!当真你是呆子?
然而,当她一转思,随即又在心内笑起:看你这人!你岂有不知的?!你这是水中照影,明指的自己嘛!
“不说吗?”
“嗯,不说,一百个不说!”
车子转弯时,远远即见着故宫了;大信问她道:“看到没有?你感觉它像什么?”
“紫禁城!”
下车后,大信替她拿过小金线珠包,极认真的研究一番,说是:“你们女生的道具太多;这是哪里买的,满好看——”
贞观撑起粉红绣花阳伞,笑道:
“哪里也买它不到,这是我一串金珠一卷线,钩了两个月才钩好的!”
二人沿着台阶而上,大信只不替她撑伞,贞观一走一拭汗,走上顶点才想起他目前的身分。
到了门口,大信掏钱去买票,然后哄她道:“你看,人家外头挂了牌子,阳伞与照相机不可携入!”
“在哪里?写在哪里?”
贞观收了伞,近前来看门口的黑漆铜字;说时迟,那时快,大信忽地抢过她的伞,溜的一下进了入口;贞观尚未分清楚怎样一回事,他已站在里面对着她笑。
怎样活脱的一个人!他偏是不说要帮着拿伞,他就是这样灵动,这样贴心!
馆内是五千年来中国的荡荡乾坤;黄帝、尧、虞舜、夏朝、商殷;直到东西周、秦、两汉……而后隋、唐;那些遥远的朝代,太平盛世间错着乱世,全都回到眼前,近在身边了。
贞观每柜每橱,逐一细看;大信则挟伞于腋下,一面拿纸掏笔,以文喻,以图解的。
“看到否?那是鱼跃龙门;前半段已化龙身,后截还是鱼尾巴……”
“嗯,嗯,鱼尾还拍着呢!”
“这是白菜玉!”
“真亏他怎么想的?”
“这是五花肉,看了你一定肚子饿!”
“胡说,我不敢吃肥的!”
逛完水晶球,二人又挤到如意这边来;大信问她道:“我来考考你,那物作何用处?”
“奏板啊——”
贞观是十分把握:“臣子上朝面圣持的!”
“才不是——”
大信笑她道:“呵呵,考倒了!”
“不然——你怎么说!”
大信笑道:“你说的是笏;如意是用来搔痒的!”
贞观叫道:“骗人!骗人?!怎么可能呢,差得几多远?!……你是不是又来骗我了!”
大信笑道:“这个不行骗人,你想想它的命名,很容易了解的事。”
贞观想着有理,却又疑心道:“我……反正不能想象,奏事何等正经,却说成这样用途!”
“搔痒也是正经啊!”
“好,你慢些说,待我回去考证!”
争论无结果,等出了故宫,已近什后一点;二人同时回首望着,大信忽问她:“进去到出来,有何感想?”
贞观慨然道:“原先只道是:汉族华夏于自己亲,如今才感觉:是连那魏晋南北朝,五胡乱华的鲜卑人都是相关连——”
大信还带她在附近吃了面食,二人才搭车回台北;车上,他哼着歌,一曲连着一曲;贞观坐在他的右侧,看着他半边的脸。
他的眉毛浓淡适中,眼神最是清亮,眼白中的一点小红丝,还是这大半天才看出来……
心好,相貌好,聪明,忠厚;这些还不足以喻大信的人,贞观最看重他的是:他长于繁华,而拙朴如是;文采之中更见出本真与性情;你看,他穿这样一件布衣,袖口随意一挽,腕上载只怪手表:“你看,我这手表是不是很难看?”
“大概是吧?”
大信以手触额:“老天!第一次给自己买东西就这样?家里那些妹妹全叫难看死了!”
“其实——也不错——”
“好,再问你,你知道指南宫吗?”
“知道!”
“去过吗?”
“去过——月初时,和银蟾陪琉璃子阿妗去的;阿妗没吃过斋饭,三人专程去吃!”
大信忽问:“你相信我去过指南宫烧香吗?”
“——”
贞观不语,停了一下,她开始怪他道:“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呢?听说去了就会坏姻缘,怪不得你们会分手,你怎么带她去呢?真是的——”
大信却是捧腹笑起:“呵呵,我去过没错;我是跟我祖母去的——”
“啊——你——”
贞观小嚷着;一面握着拳头在半空作捶打状,嘴儿全咬得红了;大信笑道:“好,好,不开玩笑了。”
二人在西门町下来,转乘欣欣7路的车;回公馆已经三点一刻;大信问她:“累不累,是不是要休息了?”
“还好——”
“去吃点水果吧!晚上就不能出来了——”
“……”
“明天八点的飞机;一大早就得起来!东西都还未收!”
“……”
贞观木然跟他走入白玉光,假日的什后,这儿的生意反而清淡。
扩音机正放着“锣声若响”的歌,前头刨冰的小妹,正咿唔乱哼:
日黄昏,
爱人仔要落船,
想着心酸,
目睛罩乌云;
有话要讲尽这瞬;
谁知未讲喉先填;
情相累,
那会这样呢?——
船灯青,
爱人仔在港墘,
不甘分离,
目睛看着他;
——
歌曲播完,贞观亦把西瓜吃尽;对面的大信,以刀叉拨数黑籽,一面说:“没吃过这样难吃的西瓜,你的呢?”
“大概不比你的好多少!”
“好,再叫两杯柠檬水!”
“……”
喝着柠檬水,二人只是静无一语;汁液从麦管进入食道,杯里的水,逐次少了,二人仍旧相坐对看:“你想过没有?刻印的人,他的字是颠倒写的!”
“嗯,你这一说,我才想的!果然是这样!不然正的写,图章反而不是了——”
大信笑着取出纸、笔,当下反向写下自己的名、姓:“我的名字,很好刻——你的,也很好刻!”
他说完,就在那三个字旁边,又写下她的名姓……
像突然有一记拳头打在心上,贞观望着并排的六个字,只是怔忡起来。
要说就去说与清风,要诉就去诉与明月。
廿四年前,南、北两地,二个初为人父的男子,一后一前,各为自己新生的婴儿,取下这样意思相关的名字,贞观、大信,大信、贞观;女有贞,男有信,人世的贞信恒常在——礼记教人:父死不再改名,因为名字是父亲取给的——此刻,贞观重思她对父亲的无限敬意与感恩;父亲们彼此未尽深识,各分两地,却有这样的契合,而今日,她得以与大信成知己……
贞观捏着手巾,待大信折好那纸,重行放入衣袋的当时,偷偷拭去眼眶边的一滴小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