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了解溲的工具就往帐篷外面跑。刚降过露水,草地一股腥气。她跑了五分钟,一头扎进一人高的黑刺巴丛,才开始用小洋镐刨坑。“女子牧马班”的女娃们就在帐篷边上刨坑,说万一碰上男人,就用洗脸帕子把脸蒙上,只要不给他看见脸,天下屁股都一样。可她不行,胀得多慌都得找片林子或草丛。

坑刨了一尺来深,她开始用小洋锹出土。一个月一次的“办公”,坑得挖深些。不然牧马班的两条狗会把脏纸拱出来,到处拖,才要臊死人。

她骑着坑蹲下,才顾上四处打量,看看有没有狼或者豺狗打她埋伏。就在她蹲着的一会儿工夫,天亮透了。牧马班的女娃儿们说:“小萧排长跟我们做野人时间长了,就学会屙野屎了,恐怕到时候回成都进军区的高级茅房,倒不会屙了。”

女娃子们叫萧穗子“小萧排长”。发现她比她们最年轻的还小半岁,就叫她“青沟子排长”。她们知道她天天巴望离开这里,回到有高级茅房的城里去。她在这里体验生活,也让她们烦得很,每个人都要假装讲卫生,再渴都要用珍贵的水来洗脚。好处也是有的,因为她是场部的客人,军马场每隔一天派人送一条羊腿或一桶牛血旺,有时还送洋葱、莲花白。女娃子们一餐能吃一桶牛血旺煮洋葱。

黑刺巴一阵响动,大颗的露水冰冷地落下来。萧穗子猛地回头,没见什么,又蹲回原状。苦就苦在这里,一有风吹草动,前面腿蹲得多麻多酸也白搭。她想,学牧马班吃脏手指捻的面条、脏巴掌拍的饺子皮都不难,难的是吃完之后眼下这一步。

这回她明明听见了响动。出帐篷太急,只顾拿镐和锹,偏偏忘了“五四”手枪。只要“响动”往前一扑,她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她不动声色地蹲着向一侧挪步,手指去够扔在一米外的洋镐。“响动”却在朝另一侧挪步。她庆幸刚才是白蹲一场,不然步骤会复杂许多。她一手束皮带,一手把镐锋调整成拼刺状态。跳舞蹈的“青沟子排长”军事素养差得很,拉个白刃战架势还是有模样的。

她瞪着“响动”。

“响动”也瞪回来。这时远远地传来狗叫。跟夜牧回来的狗正往这里跑。萧穗子缓过一口气,咽一口唾沫,转脸叫两个狗的名字。等她回过头,手里武器坠落到地上:对面的黑刺巴深处,出来一个脸庞。萧穗子十八岁的小半生中,从未见过比它更可怖的脸,颜色就是隔夜的牛血旺。

事后牧马班的女娃说“青沟子排长”叫得比狗还响。大家提着“三八”老套筒跑出来,以为狼在撕她。女娃儿们很快把一个人从狗的纠缠下解救出来,绑上绳子。

萧穗子这才看清被牧马班捆绑的是个女人。又厚又长的长发粘着灰垢,乌蒙蒙的毫无光泽,两只眼珠子让陈牛血旺的紫红色衬得又白又鼓,成了庙前的门神。

牧马班和她用藏语对话。萧穗子大致明白她们在问她,上次丢掉的两双尼龙袜,是不是她偷去了。她一面否认,一面瞪着萧穗子。女娃儿中的一个告诉萧穗子,藏族女人爱美的就用热牛血涂脸,保护皮肤。她们也试过,效果不错,可惜热牛血太稀罕。

她们问她是否偷过马料。马料是黄豆渣做的,烤一烤人也爱吃。

她不否认了,咧着嘴笑,一笑便露出了两排鲜粉色牙床和一堆白牙。萧穗子赶紧不看她了,不看她还是感觉她的两只眼珠子瞪着她的脸、她军装的红领章、她八成新的黑皮卫官靴。萧穗子想,“瞪”不光是眼睛的活动,“瞪”就是她这样:鼻尖、两个鼻孔、一嘴牙以及整个思维共同形成的凝聚力;“瞪”是这凝聚力向你的连续发射。难怪在黑刺巴丛里,没见她人就感到了她的“瞪”。

她忽然说起汉语来。腔调和用词有点奇怪,但是相当达意的汉语。她承认她在牧马班附近埋伏不少天了,靠马料果腹。回答时她两只黑毛茸茸的眼在小萧排长身上眨着,眨得她直痒。终于她说:“解放军好白哟!”

审出的结果是,她想当文艺兵。牧马班女娃儿憋住一脸坏笑,问她想去扫场子呢,还是搬板凳。一个说:“那,这位小萧排长缺个提夜壶的,你去不去提?”

萧穗子踢那女娃儿一脚。

大家还没笑完,就听一声:“索尼呀啦哎!”她唱了。

简直不能叫唱,就是歌声的一个轰然爆炸。

女娃们一块儿去瞅萧穗子,想知道她对这歌声的评估。萧穗子却没反应,只是瞪着这个女人:没有姓名,没有年龄,没有来由,却有一副石破天惊的歌喉。第一个感觉是她嗓音的结实,一口长音吼出去,直直往上跑,快到“降B”了,还有宽裕,还远远扯不紧撕不碎。说它优美有些文不对题,但它非常独特。萧穗子虽然不太懂声乐,却明白这副嗓子是宝贝。

当天傍晚,她写了张便条请送羊腿的人带回场部。她让在场部搜集音乐资料的两个同事尽快来牧马班。她说她发现了一个“才旦卓玛”。

一连几天,场部没有一点儿音讯回来。两个同伴中有一个是声乐指导,叫王林凤。王林凤到军马场不光采风,也想选拔几名藏族演员。

萧穗子等不及了,一天跟在场部的牛车后面,骑了两小时的马,回到场部。王林凤高原反应,靠在床上给场部演出队的歌手们考试,听了萧穗子激动的报告,无力的手指朝一群藏族考生划了划,说:“能歌善舞的民族嘛,拉出来谁都能唱两嗓子。稀奇什么?”

她把王林凤煽动了一晚上,最后王林凤妥协了,答应再加一场考试。

回到牧点,萧穗子把“才旦卓玛”叫到帐篷里,想给她一点儿台风训练。她不断地说:“手别老去搔鼻子,脚不要乱踢,站就站稳。眼睛看着我,不要往上翻。”她发现她的手习惯了赶马蝇子,有没有蝇子都在鼻子周围搔着。她也发现她的脚必须去踢泥土,一个高音上去,脚尖必定踢出一个泥坑。

萧穗子把她往场部带的时候,她脸上的牛血成了斑驳的陈年老漆,手指一抠就抠下一块。抠出来的一片片皮肉色泽果然不错,细腻得很。萧穗子用自己的香皂给她好好搓一遍脸,原来也是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的。身材是没办法的,一天两天减不下分量去。好在她个头高大,看上去她不能叫肥胖,应该叫魁梧。

萧穗子一路叮嘱她,要好好唱给王林凤王老师听。王老师五十多岁了,唱的歌比你讲的话还多。王老师收你了,解放军就收你了,所以你不要瞪王老师,老师胆小。

但是萧穗子马上发现她都白交代了。她进了门就开始挨个瞪人,先瞪王老师,马上觉得王老师没什么瞪头,又去瞪娇小美丽的兵痞子何小蓉。她想这个卷头发扎出两个小绒球的乖乖女兵只有十来岁吧?小蓉平时脸皮很厚,这时也给她瞪成了大红脸,为自己解围地说:“看啥子吗?我当兵的时候你还夹尿布。”

大家各找了个地方坐下,王林凤拿出一个大笔记本,问说:“名字叫什么呀?”王老师在装慈祥的时候样子十分阴森。

她看一眼王老师,嘴巴动了动。

王老师说:“什么呀?白麻雀?”

她说:“班麻雀。”

“你名字叫白麻雀?”

她更正:“班麻雀。”“雀”是不准确的四川音,发成了“Qiu”。

王林凤转头问小蓉:“藏族有这名字?”

小蓉说要不怎么是藏族呢。她把王林凤的笔记本夺下来,叫斑麻雀自己写个名字。她一笔一画写下三个大字,大家一认,明白了,是“斑玛措”。这一带挺普遍的藏族名字,萧穗子向他们解释。她发现王林凤对她做了个苦脸微笑,虽然浅淡,意思却清清楚楚:她爱叫什么叫什么,反正她名字上不了正册。

现在就剩斑玛措一个人站在四张床中间。她一站把屋子、床、脸盆架全站小了。王老师也给斑玛措的比例弄得小小的,两只小白手搁在笔记本的黑封皮上。

“开始吧。”王老师说。他已经想结束了。

斑玛措的紫红藏袍缠在腰上,像是整个人站在一个巨大包裹中。包裹散发出油腻的体臭,热腾腾地噎人喉咙。

王老师左一遍“开始”,右一遍“开始”,斑玛措就只是站着,神情一片空白,整个人空空的一个音符也没有。

萧穗子说:“唉,今天早上你不还唱得好好的?快唱啊!”

她张一下嘴,似乎自己也没料到嘴里空无一物,惊讶地愣住了。但她那一张嘴使大家都提起气来,王老师的鼻孔撑得圆溜溜的。

她却蒙着脸蹲下了。萧穗子跳起来,要上去踢她似的。

王老师慢慢朝萧穗子闭一下眼,手向外扫两下。萧穗子急坏了,说她们练了好几天的歌,斑玛措唱得绝了。

“我们听听啊。”小蓉风凉地说,她早就没了兴趣,一直在用发卡掏耳朵。

王老师说:“再不唱就不能唱了哦,熄灯号音一响,就不准出声了。”

斑玛措慢慢站起来,本来又红又亮的脸,红得发紫了。萧穗子一直在猜,她蒙住脸在做什么。现在发现她一直在两个手掌下面笑。王老师满脸无所谓,她唱不唱这作风已让他倒尽胃口。

王老师说:“我看今天我们就考到这里。”他摸出烟盒,掏出打火机。

斑玛措这时倒站得笔直笔直。萧穗子求情说唱个短的,两三句词的,王老师若听着对劲,再往下唱。她急忙回头对斑玛措说:“唱最短的那个,一共几句‘索尼呀啦’,熄灯前准唱完了。”

屋子里又一次静下来。尽管静得焦躁敷衍,总还是静的。小蓉掏耳朵掏得销魂,早不在乎这屋里发生什么。

斑玛措站是站出点样子了,脖子也有了,腰里的袍子也不是一大堆了,可就是没有歌出来。怎么逼也一声不吱。随便萧穗子怎么威胁利诱,她只是那么站着。

熄灯号终于响了。

斑玛措脸上的空白顿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觉醒,似乎意识到她这一错就错过了一生。

王林凤早上起床前听见了萧穗子向他形容的歌声。他承认这形容基本准确,也不算太外行。声音是好声音,少见的本钱。他判断歌是从篮球场外的山坡上传来的,惊人的音量、音域。咬字舌头有点大,不碍事,一训练就好了。他在几个滑音上皱起眉,他不喜欢她的花腔,近似羊叫。不过这也不难纠正,高音太漂亮了,海阔天宽,一点儿不让你捏紧拳头。位置是野位置,应该可以调整,位置找得更好些她还能唱高一个调。

他在被窝里兴奋得出了汗。然后爬起来,拿了桌上的老花镜和笔记本,回到被窝里。一想,应该为自己泡杯好茶,又是背心裤衩地去翻茶叶。再回到被窝,他觉得茶和烟的味道从来没这么好过。本钱好,主要是本钱太好了!

王林凤在“斑玛措”三个四仰八叉的大字后面画了一排惊叹号。

当天他向何小蓉布置,去向军马场被服科借一套新军装、一件白衬衫,要让斑玛措马上出落成一个文艺女兵。

萧穗子和小蓉把斑玛措带到军马场大浴池洗澡。场里女牧工少,所以她们三人泡池子泡了足有一上午。小蓉两只袖珍手蛮得很,给斑玛措搓澡搓得一身火红。斑玛措像头任人宰割的牛,叫坐着就坐,叫趴着就趴。小蓉咬牙切齿地说:“搓掉了一层‘斑玛措’,又搓掉一层‘斑玛措’……这个‘斑玛措’咋还是这么一大坨?”

萧穗子就笑。她开始担心小蓉这种俏皮太恶毒,斑玛措的自尊心会受不了,不过一会儿她就发现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斑玛措乖乖的,有一点羞涩,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成了小蓉的一份重活儿。

然后小蓉舒舒臂,展展腰,长出一口气说:“看嘛,硬是搓小了一圈。”

斑玛措此刻坐在池子边的水泥长凳上,水齐她胸。小蓉站在齐腰深的热水里喘气,喘得夸张,胸脯前进一下,后退一下。斑玛措小心翼翼伸出一个指尖,伸向小蓉。穗子和小蓉不知她要干什么,那指尖轻轻触在小蓉身上。

小蓉痒得一抽身,笑起来,斑玛措郑重地说:“好白哟,好像白瓷碗碗哟!”

小蓉才不吃亏,嘻嘻哈哈要把斑玛措那一摸找回来。水面浮一层奶脂般的老垢,却不妨碍她们疯。天下女娃洗澡总是很疯。二十八岁的共产党员何小蓉一疯就疯成了十来岁,两个圆而翘的小乳房直颠。萧穗子想,以为穿着衣裳的小蓉漂亮的人们,应该看看此刻的小蓉,否则错过得太多了。

小蓉和斑玛措你掐我一下,我捏你一把,从高兴玩到半恼。小蓉翻脸地捂住自己的右胸,说斑玛措下手没轻重,挤牛奶的劲儿也用上来了。穗子便猛和稀泥,说小蓉先往斑玛措小肚子上踢的,然后按着斑玛措的头给小蓉鞠躬道歉。

小蓉生气没长性,爬上池子就开始猛抒情了。小蓉唱歌和她外形很像,小号女高音,极漂亮,尤其在澡堂子里唱,一个个音符圆溜溜地到处滚动,撒了一把珠子似的。斑玛措赤裸着伟岸的身体瞪着她,自惭形秽起来。然后她瞪着小蓉把毛巾拧成一股,嘴里叼着梳子,两手拉住毛巾的两端,“噼噼啪啪”地打着头发上的水珠。小蓉简直给她看了一出大戏。

启程回成都的早晨,场长乘自己的吉普来了。他脸色很难看,说场部一个科长遭一个知青报复,大腿中了一发“三八”枪子弹,他的吉普要送伤员去成都动手术,因此文工团一行人就不必搭乘长途汽车了。

一打开车门,钻出刺鼻的血腥和碘酒气味。人勉强塞进去了,行李却怎么装怎么多出来。三个人的眼睛都看着斑玛措的牛皮口袋。王老师首长似的说:“轻一轻装,啊?当兵打仗要甩掉包袱嘛。”

斑玛措不懂什么叫“轻轻装”,仍把牛皮口袋抱在怀里。小蓉上来捏捏牛皮口袋:“什么东西呀?我当兵的时候一双老百姓的袜子都没往部队带。”

斑玛措这下明白了,抱着口袋往后一犟。

小蓉想,好了,民族矛盾就此开始。她把下巴一抬,说:“打开。”

打开的牛皮口袋让大家看不出所以然。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不齐全。几只小孩的靴子,上面镶的图案已掉得差不多了,几块皮毛,一些卵石,断了柄的梳子,旧藏袍,节日穿的彩色普毡,家织的羊毛线。

小蓉的表情在说,明明是一堆垃圾嘛。但她嘴里的词还是用得很当心。她告诉斑玛措新兵从里到外必须新,连裤衩都要穿军用裤衩,所以一般不允许新兵带太多行李。

斑玛措站在渐渐升高的太阳里,特号的新军装闪着绿光,军帽在箱子里压了多年,此刻成了扁扁一片,挂在她一大堆头发上。看上去衣服不是她自己的,整个人都不是她自己的了。

三个人都想,把这么个斑玛措带回文工团,可不大拿得出手。

这时斑玛措说话了。她说口袋里不是她自己的东西,是别人送她的礼物,这些东西是她从小到大的收藏,现在象征她本人,让她带到异乡去。她把这话讲了好几遍,三个文工团员才陆续明白。他们想,这是一个动不动就以物寄情的民族,可以不嫌麻烦地背着这么沉重的象征。

车里的伤号吼一声,说:“车子死球了?咋个不动吗?”

王老师把自己的背包带解下来,将斑玛措的牛皮口袋绑到车顶上。吉普总算上了路。

一路上斑玛措很高兴,给她吃什么她都“哦呀,哦呀”地接过去。问她是不是这一带的大美人,是不是让不少小伙子心碎过,她都嘴咧得大大的“哦呀”。问她为什么不嫁,她说她才不会嫁。三个汉人来劲了,问小伙子们是不是军马场的牧工。她又是“哦呀”,脸上却鄙薄得很。小蓉说:“噢,晓得了,你要嫁个骑兵团的排长!”

斑玛措一下子不笑了,一种美丽的羞涩浮在她脸上。原来她也有汉人女人的羞颜。

场部礼堂的白墙马上要看不见了,一个骑马的人从墙后跑出来。汉人们说:“该不是追我们的吧?”斑玛措说:“狗日的。”才几天,她和小蓉一样张口“狗日”闭口“老子”。不过斑玛措刚才这声“狗日”说得甜蜜蜜的。

公路很烂,弯弯也多,那匹短腿马居然追近了。汉人们从后窗看,见灰土大雾里挺出一个飞毛好汉,把马往死里打。司机就怕没人和他赛跑,杀出这名骑手,他马上换了副好精神,车子开得乘风破浪,颠得伤号直叫:“再给老子补一枪算喽!要痛死老子哟!”

马四条粗壮短腿拉成一条线,肚皮都要擦地了。在车上坡前,人和马终于追上来。斑玛措两只大拳头直捶腿,又是叫,又是笑,捶着捶着,捶到旁边的瘸科长腿上了。瘸科长一胳膊肘回来,嘴里荤得厉害。斑玛措正做骑手的啦啦队,根本不在意自己被骂成了什么。

骑手已和吉普平行,突然一马鞭抽过来,差点打烂车篷的旧帆布。车里的人全在座上一蹦,缩紧脖子。

司机咬牙切齿哼着“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把车耍成一条大龙,企图把一人一马撇下公路。

又是几马鞭抽在吉普上,吉普给他当成一面鼓。四只马蹄子在公路崖边上飞檐走壁,靠外面的两个蹄子几乎是悬空地跑。王老师真做首长了,命令司机立刻停车。而司机野惯了,哪里会理睬这样一个只会唱歌的首长。

斑玛措摇下车窗,车里车外喊起话来。不久,喊话中带出呜咽,车里车外是两张泪涟涟的脸。

吉普车里所有的汉人都装着没听见也没看见。

山路陡起来,马渐渐慢了。斑玛措又喊了一阵。骑手在公路尽头跳下马,马和人都站得眼巴巴的。

汉人们不好意思地静了一阵,才问斑玛措两人刚才在喊什么。回答说是两人吵了一架,因为说好在长途汽车站为斑玛措送行的,而她不守信,竟坐了吉普偷偷跑了。

汉人们便有些明白,那个好汉可能就是送了斑玛措一堆沉重象征的人。

在刷经寺吃了午餐之后,司机背着伤号去上茅房。一上上了半小时。文工团几个人坐在吉普里打盹,被一阵人马杂乱声先后惊醒。往窗外一看,停车的篮球场四周站了上百人,有的是两人合骑一匹马。

斑玛措推开门滚身下车。

人“哗”的一声,立刻旋成了一个旋涡,斑玛措是中心。萧穗子和小蓉惊叹说:“看来斑玛措真是这一带的才旦卓玛。”王老师说:“可不是吗?就差向她献哈达了!”

正说着十多条哈达果真捧了出来,套在斑玛措的脖子上。

然后就听斑玛措唱起来。很奇怪,她嗓音不是一贯的嗓音了,是低回喑哑的,每个句子都滑向她音域的最低限,终于低不下去而化为一声叹息。

萧穗子推推王老师,王老师转过一张伤心的脸,笑笑说:“完全不同的音色,是吧?看来她潜力特别大。”

斑玛措披着一堆白哈达回到汉人们中间,怅然若失得很,却没再去理会向她招手的人群。到了傍晚,她缓过来一些,才对汉人们解释下午是怎么回事。为她送行的人原先等在长途车站外的公路上,发现她已离去,便追赶到刷经寺。

这时他们停在一段坍方的公路边,等着藏族民工抢修路面。瘸科长痛得厉害,止疼片也止不住他嘴里越来越丑的话。王老师非常生气,对两个女兵嘟哝,军马场的军人哪里还是“我军”,是土匪!领那么多高原补助费,又不缺肉吃,还对知青那么恶,遭报复活该!他们都宁愿到公路上淋毛毛雨,也不在车里听瘸科长暖和的脏话。

三个女娃儿上到一处高坡,在湿淋淋的灌木后面解了手。斑玛措心情全还了阳,裤子没束上就“索尼呀啦”起来。

何小蓉也开始唱。珠圆玉润的小高音一出口就化在雨雾里,她自己也没料到音量会这样小。

她找台阶下似的,手拍拍萧穗子的脑壳,说:“唱嘛,唱起来暖和!”萧穗子一张口更意外了,平常也能唱两句的她,此刻根本就没有声音。荒野里唱歌就得有三分马嘶三分牛吼才行。

从坡上跑下来,发现二十多个藏族民工都杵着工具站在那里。其中一个说了句藏语。汉人们只听懂那句子里夹了“斑玛措”三个字。

斑玛措走过去,把他们接见一遍,再转回来时,有一点伟人感觉了。她告诉汉人们,民工们一听她唱歌,就知道必是斑玛措无疑了。

汉人们想,这地方收音机收不到广播,出了个斑玛措自然也就给传得很神。不过他们对斑玛措的名望还是有些吃惊,甚至有点妒忌。只有王老师想到,藏胞们把斑玛措瞒住,没推荐她到场部参加考试,是为了把她留给他们自己。

斑玛措跟着三个汉人走进文工团院子的这天,是成都最热的一个夏天中午。几个分队在院子里集合,听副政委骂人。副政委干瘦一张脸,骂起人来漆黑漆黑。假如谁说“听副政委训话喽”,他便说:“训啥子话?我就是要骂人!”

副政委正骂一些男兵女兵演出的时候不老实,躲到天幕后面亲嘴,口腔卫生都不讲。王老师领着斑玛措走进大门,后面是何小蓉和萧穗子。毒日当头,挨惯了骂的男兵女兵此刻给晒得万分沉痛,从军帽阴影下看着三个军人夹了个高大壮硕的形影走来。那形影驮一个口袋,毛发飞张,腿有些罗圈,走在玲珑小巧的何小蓉旁边,像一匹穿了绿军服的大骆驼。

副政委背对大门,不知背后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所有兵们都奇怪地振奋起来,不是给骂舒服了就是给晒舒服了。他想,皮是真厚啊,娃娃们!一个女兵开始咬了一个男兵的耳朵,脚也疯起来了,一个踢一个踹。副政委刚要喊他俩的名字,男兵指指他身后。他这才回过头去看,然后说:“王林凤你招的新兵呢?”

王老师一愣,自信心接着就崩溃了。他指着斑玛措说:“不好招,这一个还是跑很多牧点找到的。”

副政委是政治老手,马上官样文章地笑了,说欢迎欢迎,我们团里从此有了一位藏族战友了!大家想这下他给打了岔,不会让他们继续晒太阳了。副团长却手一挥,请王老师一行入列。

又是十来分钟,副政委讲伙房泔水桶里的包子皮。他说可怜这些包子,内膛给掏得干干净净,皮囊给丢在臭泔水里。他看见面前一排排眼睛都黑洞洞地对准他,仇恨已顶上膛来。但副政委想,你还有脸恨我?我迎着太阳光,让你们这些小龟儿多少有点阴凉。他每次折磨他们就演壮烈的苦肉计,若下雨他便自己淋着,让他们站在避雨处,若是曝晒,他也是一个人顶个太阳。副政委坚信别人义不容辞地吃苦,是因为他自己吃的苦永远比你多一点。这时他眼睛扫向那个被王林凤带来的藏族女性,她站在队伍末尾,嘴唇上一圈汗珠,粗壮的脖子水淋淋的。副政委现在骂的是把军裤改为阿飞裤的女兵。又是五分钟,他看见藏族女娃站得不对,既不是立正也不是稍息,再细看,见她面前的洋灰地面上有几滴汗珠。副政委想,这帮娃娃们今天沾了她的光,不然他还有五个重大主题要骂呢。

不仅不笑,她完全是局外的,像站在一边看人类马戏的温敦的牦牛,两只大黑眼珠毫不懂得他们的企图,但不去懂得已先原谅了他们。值勤分队长喊了声“解散”。队伍稀松得神速,各种调笑同时已冒出来,只有斑玛措还盯着自己的影子站在原地,何小蓉和萧穗子拎着她的牛皮口袋往宿舍方向走。走了一阵,发现她没跟上来,再回头,见她蹲下了,两手抱头,从来是无形无状的军帽落在地上,军装的背后整个湿透,汗渍一直延到屁股上面。叫了她一声,什么反应也没有。然后她便“哇”地呕吐起来。

诊断结果是中暑。几天之后斑玛措还是两手抱头,告诉小蓉她脑壳痛,什么都让她脑壳痛,密密麻麻的人,到处吵闹的乐器,三十几度的潮闷炎热,司务长腿上的黑毛。司务长整天穿着男舞蹈演员的练功小裤衩管理伙食,露着两条黑毛腿到处发送避暑饮料,斑玛措一见他就把眼紧闭。几个领导都让家属给她煮小灶,蛋花汤面端到她床前,她满脸都是恶心。

一天夜里,有人在洗衣台上看见斑玛措,她躺在半张单人床大的青石板上四仰八叉地睡了。把她叫醒,说青石板太阴湿,怕她往身上惹病。她一手抹着睡出来的口水,一面大发脾气,说她瞌睡七八天了,苦热睡不着,刚在这里睡个凉快觉,就来烦她。她说的话有一小半藏语,手上动作狂乱,各个窗口的灯很快都亮了。

王林凤一撮灰白头发竖在空中,对人们说斑玛措从来没出过高原,生平第一次受这样的炎热,也容人家有个“盆地反应”时间。他拿了一张草席让斑玛措垫上睡,斑玛措试了试,不领情地把席子扒下来,一扔。

接下去,斑玛措就把洗衣台占领了,睡在那儿,吃也在那儿。吃是不吃什么的,一天只啃些黄瓜、西红柿,啃完到水龙头下去冲冲手,冲着冲着把两条胳膊也冲进去,最后索性把头和脸都塞到水池里。家属们来洗衣服洗菜,她就盘腿坐着呆看,半天眨一眨眼,半天再抬手掸一掸爬行在脸上身上的苍蝇。蚊子叮了她一身包,她只是两个脚交错蹭一蹭,动作和她眼睛一样无神。

王老师急得向几位领导保证,这个斑玛措绝不是他招来的那个斑玛措。那是个浑身活力的小“才旦卓玛”,铁打的一个身坯一条嗓子,绝不这么瘟。副政委说:“盆地反应他可以谅解,但睡洗衣台成什么话?一个女娃无遮拦地在外面过夜出了事呢?”王老师说:“他们藏族夜牧都这么睡。”副政委说:“民族习惯我们可以尊重,不过也不能特殊化得成了阿尔巴尼亚外宾吧?”

最后是何小蓉把斑玛措弄回屋去了。人们发现斑玛措在何小蓉面前特别乖。小蓉走到洗衣台,伸手拉她,嘴上说:“好生起来,我拉不动你。”斑玛措把她手一推,自己起来,跟她回宿舍去了。

在斑玛措回到床上睡觉的那天夜里,一场暴风雨来了,气温一下降了十来度。早晨院里涨了水,把各角落里塞的破烂都漂了出来,断裂的弹板,“娘子军”用的海绵步枪和大刀片,油漆剥落的“毛主席语录”牌。

所有人都为不必练功而喜出望外。斑玛措满院子淌脏水,拿着被风刮断的树枝挑起水上漂的练功鞋、塑料花、搪瓷碗、死耗子,自己跟自己“哦呀”,自己跟自己咯咯地笑。白衬衫被雨淋透,两个黑乳头顶了出来。萧穗子打了把伞跟在她后面追,到大门口才把她追上。萧穗子用力一窝下巴颏,眼睛盯着她胸口说:“还跑呢,看你什么露出来了?”斑玛措看看自己,又马上抬头看穗子,不明白露错了什么。

但她的狂喜心情多少受了点打击,一脸寻思地跟萧穗子走回去了。

雨下了一个星期,之后就有点秋天的意思了。雨后的斑玛措瘦了,白了,头发也剪了,学小蓉也扎出两个绒球来。新军装的僵硬消失了,帽子也不再是一张绿烙饼,嘴损的男兵说:“原来斑玛措是个女娃儿!”

新年之前,王林凤都把斑玛措当秘密武器藏着。他把其他演员的上课时间缩短了,每天上午的课时都给斑玛措。他要斑玛措一手摸肚子,一手拢耳朵,“咪”一声“吗”一声地吊嗓。斑玛措记着出声便忘了喘气,找着气流就忘了发声,忽而发现王老师和自己的姿态都很丑陋,一个音发到半截便笑垮在地上。斑玛措的笑不能叫“一阵笑”、“几声笑”;斑玛措的笑是“一摊笑”,她偌大个身躯顷刻间会哈哈哈地坍塌成一摊或一堆,然后无论什么样的地面都任她翻滚踢蹬。王老师的老婆总是唠叨王老师,要他盯住斑玛措,别让她地上滚完又去坐床沿。她不仅在王老师的地板上滚,偶尔也在院子里滚,落着鸡粪,扔着烂菜皮、毛豆壳,长着棕色潮苔,爬着西瓜虫的水泥院子让她滚成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地。

而斑玛措的哭却内敛而沉潜。有回她早晨出操没看见小蓉,便跑到舞蹈队,跟在萧穗子后面完成了操练。穗子告诉她,何小蓉探家去了。当天晚上她坐在小蓉铺上等,认为熄灯之前一定会把探家的小蓉等回来。

熄了灯很久,她六神无主地找到萧穗子,问小蓉的家在哪里。穗子问她要干吗。她两眼空空,嘴半张着,像是给铁石心肠的家长撇在陌生城市的孩子。穗子从床上起来得急,绒衣也没顾上披,匆匆劝她。小蓉年年有一个月假期探望野战军的丈夫,但小蓉特别革命,从来是两个礼拜就归队。

斑玛措这时眼睛不空了,死盯住穗子。穗子问她怎么了。她却反问:“分队长结了婚的呀?”她声音和吐字听上去都奇怪,几乎是痛苦的。不止痛苦,是心碎。

接下去,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穗子看着两颗硕圆的大泪珠从斑玛措眼角滚出来,在蛛网笼罩的灯光下,成了镶在她脸颊上的两粒玛瑙。

穗子怕起来,说:“你可以给何队长打电话嘛,实在想她你还可以去看她,她丈夫的野战军离这只有一小时的路。”

而穗子的每句劝慰都让斑玛措往后退一步,猛烈摇摇头。她哽咽着说:“分队长怎么结婚了呢,她为什么结婚了呢?”

穗子说:“人家何小蓉是连级军官,二十八岁,她不结婚谁结婚?”

斑玛措压抑自己,但穗子看见委屈就在她的强力压迫之下猛烈哆嗦。眼泪真多啊,汩汩地冒,一会儿就在草绿军装上洇出更深的绿。绿色下不再是原始的魁伟身材,小蓉已经精心雕刻了它。两个月前小蓉把最大号码的胸罩买来,叫斑玛措脱光上衣,替她往身上戴。一个喊:“一二三!”另一个就吸气憋气,反复许多回,纽扣和襻眼总没希望碰头。小蓉咬牙切齿地说:“狗日一身‘手抓肉’!”斑玛措便不行了,翻跟斗打把式地笑,把小蓉地上的浮尘全部笑干净了。小蓉最后帮她系上了纽襻,到前面一看,发现一边一个半圆还露在外面,只好用手去塞。斑玛措低下头,看小蓉两只白嫩细小、狠毒有力的手终于把她自由惯了乳房严实地囤了起来。从此斑玛措身上那草原般粗莽浑厚的起伏消失了,浮现起都市的尖锐轮廓。

“去睡觉吧,都快十二点了。”穗子的牙微微地磕出响声。

斑玛措用手掌把鼻子朝上一抹,动作果断。一种遭人背叛、化悲痛为力量的果断。

“明天让总机帮你要个长途,给小蓉打个电话。”穗子说。

“不打!”斑玛措大声说。穗子给她如此之凶的声气唬了一跳。再来看她的面孔,那野蛮是一目了然的。穗子想,让她爱戴是很美好的,让她仇恨也很可怕。而爱和恨之间,就隔一层泪水。

何小蓉刚回到宿舍就听谁在院子里喊,说斑玛措在厨房打架。小蓉跑到食堂,从打饭的窗口听见斑玛措在里面咆哮。门从里面闩上了,炊事班长陈太宽和司务长抓着菜脑壳、莴笋根当武器,朝斑玛措投掷。何小蓉的小高音都叫得起了毛,斑玛措一点儿也听不见,手里拎着一大桶剩菜汤,打算往对手头上泼。炊事班的菜汤是用炒完菜的涮锅水做的,里面扔上粉丝和海带丝,再撒些肥肉片和切碎的老菜帮,从来没有销路。斑玛措一桶菜汤已泼出,马上又从锅里舀几大瓢滚热的,还往里加一勺熟油辣子。

“斑玛措,你给老子开门!”小蓉拍着窗玻璃,巴掌心拍得血红。

离窗一步,就是虎背熊腰的斑玛措,把半桶菜汤在头上抡成个热腾腾的圆圈。小蓉想起来了,斑玛措抡套马索准头极好。果然,铅桶在斑玛措头顶飞旋了几圈后,便朝陈太宽而去。幸亏斑玛措没起杀心,桶只打在陈太宽脑袋上方的墙上,鲜红的熟油辣子一条条淋下来,乍看也是血肉横飞的。

副政委带着半脸午睡跑来,见斑玛措一身披挂着海带、粉丝、蛋花,汤汁顺着她的辫梢湍急地流,一边红领章上趴着一片肥肉。小蓉两手按住她,用身体把她抵在大米箱上。

司务长一面用洁白的手帕擦脸上的菜叶,一面说斑玛措如何挑的事:她跑进伙房自己动手舀了半饭盆猪油渣,陈太宽阻拦,就把她给得罪了。

斑玛措大声说:“他们骂我!”

何小蓉瞪她一眼,她静下来,呼呼喘气。小蓉扫一眼副政委正在黑下去的脸,解释说斑玛措不习惯汉人的伙食,什么芹菜肉丝、豆腐肉末在她看来就不算肉菜。长到十八岁,她是吃肉喝奶的……

陈太宽尖起嗓子笑道:“谁个不想吃肉喝奶?把她高级的!”

小蓉不理他,继续向首长汇报。她说她眼看着斑玛措脸色黄下来,碰上吃韭菜,她一口饭都不吃。

“他们骂我!”斑玛措插嘴,挑起沾了蛋花的浓眉。

司务长说今天的不幸就是韭菜惹的。斑玛措说韭菜肉丝是草,炊事班舅子们把她当牛喂。“炊事班的同志很辛苦,未必他们不想往韭菜里多搁点肉丝?肉不是限量吗?要是大家都像小斑同志这样,非要吃纯肉,还要吃大坨坨的,我工作怎么做,你说是不是,政委?”

小蓉和司务长争,说藏族同胞的肉食定量多一些,炊事班不另为斑玛措煮“坨坨肉”,至少也该让人家吃够自己的定量,不然把她多出来的肉食搁在咱们汉人的大锅饭里,不成了咱们汉人集体占人便宜吗?

副政委把打架双方各打了五十大板,然后说斑玛措的肉食定量给她另算,该多少肉票全数算给人家。她自己想一顿吃一顿吃,想十顿吃十顿吃,平时三顿饭,还在大锅里吃。咱们汉族是大家庭,要有个大气度。说完他转向斑玛措,脸摆成一个好脾气老汉,问道:“小斑同志,你看咋样?”

“他们骂我老藏民!”斑玛措又有点按不住的样子。

副政委说:“我不是已经批评他们了吗?”

“我不是‘老藏民’!”

小蓉扯住她往外走,嘴里说:“对,你不是。”

“我是‘民族’!”

小蓉马上说:“对,对,是‘民族’!”她按她的发音,把“民族”的“族”发成“斑玛措”的“措”。汉人们全懂她尊称自己为“民族”,尤其在这种情况下,连“少数民族”都不能说。谁是“少数”?!

斑玛措的首次登台时间一再延后。王林凤的脸总有点神秘,说要等再成熟一点。原先已安排斑玛措在元旦亮相,服装都定做了,而王林凤在合乐那天变了卦。这样就推迟到了春节。春节演出场次多,独唱演员们都怕嗓子顶不住,要求多一些第二梯队。王林凤几乎被说服,但临场又改了主意,一鸣惊人的架势越拉越大。

王林凤说一个天才歌唱家就怕随随便便当起明星来,早早就唱成油子,埋没了宝贵潜质。上台太早,接受的掌声太多,虚荣心自然长得飞快。那时斑玛措即便是一座金矿,他王林凤也别想再继续开发。而在王林凤看来,斑玛措就是一座原始金矿。他把声乐演员们全推给其他声乐教员去指导,时间和精力都腾出来教斑玛措识谱,教她基础乐理和简单的钢琴弹奏。

王林凤家一里一外两间小屋,外屋兼厨房和客厅,盖上钢琴盖子便是写字台。斑玛措一来,王老师两个孩子就得收拾掉琴盖上的所有书本,把写字台恢复成钢琴。

斑玛措开始发声练习,王林凤坐在孩子的上下铺上为她弹琴,同时大声给她指令:“注意气息——往下往下!又上去了!位置位置!”为将就斑玛措的理解力,他把语言修改得更形象,一手按着琴键,一手在自己脸上头上比划,五官用力运动,“打哈欠!忘了打哈欠怎么打的?!对对对!这个哈欠打得棒!唉,别真打哈欠啊!”

斑玛措抹一把打哈欠打出的泪水,无所适从地张着嘴。王老师停下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她从他的表情知道“位置”早跑了,早不知跑哪儿去了。其实她从来不知道王老师最看重的“位置”是什么,只知道她唱到最受罪的时候就得到一句表扬:“好的,保持这个位置。”她不懂原先与生俱有的歌唱现在怎么变得如此之难,一张口要记住怎样喘气,怎样摆口形,怎样提升鼻子,怎样持续“打哈欠”,又不能打成真哈欠。十八年岁月,斑玛措有百分之三十是唱着度过的,唱像吃喝、睡觉、行走一样自然,不假思索,唱是大笑和发怒,唱是做白日梦,谁用得着去学笑和做白日梦呢?

“唉唉唉,注意,野嗓子又出来了!”王老师提醒道。他极不舒适地半猫腰坐在上下铺的下铺,前伸的脖子上攀爬着青紫血管。“不要图亮,好的声音不见得有多亮!”他看一眼迷惘的斑玛措:“歇口气再来。”

再来。斑玛措想她曾经那种长嘶的欢乐或许永远失去了。这样一想她就黯然神伤了,嗓子抽紧口子,鼻腔堵得满满的。琴声却耐心地奏着,她只有唱下去,王老师打不得骂不得地爱她,她不能伤他心。音阶一个一个把她往高处带,她无知无觉地“咪”一声“吗”一声,声音像是别人的。

王老师脸上露出老奶奶的微笑,大声说:“好一点,保持住。”他搓搓冻疼的手,干燥的手心搓得纸一样响。

斑玛措每回唱得痛苦不堪,王老师准会高兴得搓手搓脸,再把两手猛一分开,比成两把盒子枪。

“大有进步啊——再来……打哈欠!鼻子上去,上去……不要鼻子!把鼻子扔脑门上去……打哈欠,对对对!好极了!不要鼻子……”

斑玛措觉得自己的歌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瞎撞,只有王老师的提醒是黑暗中伸过来的一只手,有时搭她一把,有时却给她一耳掴子。

“停!”一耳掴子冷不丁打过来,“又来了!说了多少遍,不要一唱就由着性子来,‘哦嗬哦嗬’……”他歪曲地学她,“我不要这个‘哦嗬’。刚才多好?怎么忽然就走份儿,顺着野份儿就撒起欢儿来了!再来。”

只得再来。

她怕起王老师来。每天早餐时,她无论胃口多好,只要一想到饭后的声乐课就饱了。坐到餐桌上,她看着男兵女兵们调笑打闹,羡慕得鼻子发酸。她被一条无形的锁链锁着,而他们鸟一样自由。斑玛措的前辈是奴隶,她的歌唱现在做了奴隶。这奴役连她和小蓉一块儿躺在床上嗑嗑瓜子的乐趣也不放过。连小蓉与她共同洗澡为她搓背的舒服也不放过。曾经她最乐意为小蓉搓澡,她喜欢自己的指尖触在小蓉身上的感觉,小蓉的皮肤总是微凉的,微涩的,又雪白雪白,她喜欢自己粗糙结实的手和小蓉的娇嫩所形成的对比。而如今这欢乐也黯淡了,她常在给小蓉搓澡时失神,不久就听小蓉抱怨给她搓痛了。

王老师脖子上的血管狠狠一挣扭,她嘴里跑了个调。

王老师两臂一垂,快要哭出来。

“咱不怕,小斑,退步是进步的开始。”

斑玛措觉得自己随时会两膝一软,跪地求饶。但她看见王老师更想给她下跪,就忍着唱下去。直唱到王老师也糊涂了,她自己都听不下去的声音,他却说好,从下铺钻出来给她冲白糖开水。

四月底的助民劳动是斑玛措的奴隶大翻身。每天抢插多少秧苗也不累,总笑得一身烂泥。插秧到第三天,装病的就多起来,斑玛措一人包三人的活,有时一手拽着血淋淋的蚂蟥就唱起来。她自然是把王老师教她的“位置”、“气息”全数还给了王老师,去唱的又是娘胎里出来的那条野嗓子了,只是在捆绑许久后越发地张牙舞爪。这时她才发现身上的胸罩腹带多狠毒,缚住她草原般深远的呼吸,歌唱不能像从前那样由着性子翻跟斗打把式。

王老师却在另一块田里动了气,认为斑玛措在造他的反。他自言自语,说这怎么行,这是巩固错误!他跳上田埂,一路踩倒不少棵豆苗,跑到斑玛措那块田边。王老师的好脾气荡然无存,指着斑玛措就嚷嚷,说她尽可以自己去野唱,以后不必来上课浪费他的生命。斑玛措眼睛看着水田,自己庞大的身影畏缩了,蚂蟥留的洞开始发痒发痛。王老师又说:“小斑我是为你好,我课上给你纠正一个错误,你课下轻轻松松就可以复辟,你说我们俩这样拧着干有没有意思?”

斑玛措知错地沉默着。

王老师把巴掌拍得很响地说:“欢迎我们小斑同志唱歌,让她把这半年的声乐训练成绩跟大家汇报汇报!”

斑玛措这一刻心里恶狠狠的。她想跳起来对王老师说,我恨死你了!斑玛措是从一个最懂善恶、最知恩图报的古老民族来的,她知道王老师是绝不该恨的,恨王老师是造孽。但她这一刻就是管不住自己,就是恨这个两个鸡脚杆、脖子上攀着古老青筋、一给人鼓励就把手指比成双枪的王老师。

王老师的两个食指对准斑玛措,一再鼓励。斑玛措却低低弯下腰,埋头插秧。王老师在田埂上跟着她往前走,她就一直不直腰。已经很累很乏,斑玛措却觉得比王老师教她唱歌的那种累好到天外去。

斑玛措的首次登台亮相,成了全团人的一桩大事。王林凤吊起了人们奇馋的胃口,连从来不过问周围任何事的首席小提琴手毕奇都在早餐时对斑玛措凑了句趣,说祝小斑当晚一鸣惊人。

下午两点,何小蓉开始给斑玛措化妆;三点,发型师给她试头饰;四点,服装员把五件袍子全挂在带轮的服装架上推出来,让斑玛措一件件试。涂了个樱桃小嘴,化成大丹凤眼长柳叶眉的斑玛措嘴唇微微翘起,吸溜吸溜得像给辣椒辣伤了,眼睛动作也是新的,抬不动大黑眼皮似的,目光从半垂的睫毛下打个弯伸上来,就有了一点暗送秋波的意思。

女舞蹈二分队的女兵一块跑来看热闹,发现斑玛措抹白了脸和脖子,也是娇滴滴一个美人。

萧穗子见她任人宰割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她也笑一下,又怕把一张画出的脸笑坏,马上收住,伸手去摸头,摸颈子,指头也开出了兰花。

何小蓉和服装员各拉着板带的一头,拦腰给斑玛措缠上。板带是练跟斗用的,有半尺宽,中间一段行纳成了牛皮。斑玛措的腰在板带下细下去,小蓉仍咬着牙关说:“狗日斑玛措,你平常咋穿裤儿的?腰杆都莫得你皮带拴在哪儿?这下好了,有地方拴裤儿了。”

王林凤最紧张,嘱咐斑玛措晚饭少吃,俗话说“饱吹饿喝”,可又不能不吃,不吃没中气。他一会儿抱怨妆化得不够好,一会儿又说服饰颜色不对。再按他的意思调整一遍,斑玛措已两眼发直,被折腾傻了。“傻”这状态让她一直带到舞台中央。离她三米左右,是乐队,音乐奏起来。她还是觉得舞台上站的不是她斑玛措,是这个被板带、胸罩、腹带扎得硬邦邦的木偶。

斑玛措珠光宝气地哑在舞台上,过门已奏了两遍。

王老师在大幕边上捶胸顿足,手上抓个铃鼓,恨不得朝浓妆艳抹的呆头鹅砸过去。铃鼓的响声奏效了,斑玛措从站立的休克中清醒过来。台下隐约的黑脑袋浮现出来,上千个黑脑袋,她浑身汗毛乍然立起。但她毕竟开始唱了。

这回更不能叫唱,是歌声的一个核爆炸。

男兵女兵们全挤在侧幕边上,看着斑玛措忽然向天幕转过身,把脊梁以及脊梁上一排大别针给了观众。那些大别针是为了把她的坎肩收窄而临时别上去的,等于让观众看到了她的幕后机关。观众大声议论起来,开始鼓倒掌喝倒彩。他们给各种各样的演出做观众,从来没这样被得罪过,听唱歌却只配看个别满大别针的脊梁。

天幕画的是若尔盖草地。斑玛措对着它,又唱得牛吼马嘶。她微挺着肚子,两肩耸起,每“哦嗬”一下头就往后一仰,膝盖也跟着一屈,完全是个赶牛群下山来的牧女。

观众静下来。他们是老奸巨猾的观众,马上认识到这歌声的独到。他们被斑玛措的音量吓坏了,不借助麦克风也灌满场子,胀痛人的耳朵。歌自有它的优美,只是过分浓郁稠厚,人们觉得难以消化。他们听惯了洋泾浜藏歌,正如他们习惯去欣赏一切杂交串种的东西,交响乐《沙家浜》,钢琴伴唱《红灯记》。

斑玛措这下可为自己做了回主,唱得心舒肺展,回肠荡气。她把歌重复了三遍,不顾后果地拖长腔,加滑音,解痒止痛地狠狠“哦嗬”。下台来你枪毙她,她也不在乎,只要让她把绑了八九个月的歌统统松绑,放飞。

当然是把王林凤老师的所有教诲勾销了。王老师瘦弱地站在大幕边,听着她歌声中自己浪费掉的生命,听着她的“哦嗬,哦嗬”冲刷掉他灌输的乐谱、节拍。

何小蓉和萧穗子也感到斑玛措临阵起义颇伤感情。她们一个教舞步,一个教台风,也搭进去不少午睡。见斑玛措下台来,何小蓉一声“龟儿”就闯上去拦在斑玛措面前说:“你个龟儿把老子脸丢完了!”

斑玛措又是个木偶了,两眼直瞪瞪的。足有两三分钟,她才说出话来。她说:“那么多脑壳,黑漆麻麻的,比牦牛还多!”

副政委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记得斑玛措的那首歌是根据一首藏语歌填的词,曲调也让创作组的两个作曲加了工,准确地说是把原始调子文明了一下。但斑玛措在台上唱的都是原先的藏语歌词。他问斑玛措原词是什么意思,听了斑玛措粗粗的译文,他想,日先人的这不是要我犯大过吗?歌词是吊膀子的意思,还吊得怪色情!只要观众里有一个像他这样政治觉悟高的,文工团就要关大门。他规定斑玛措以后独唱一律唱《北京的金山上》和《翻身农奴把歌唱》。

王林凤却什么也没说。到第二天开早饭时间,他在食堂里找到斑玛措,说小斑你稀饭就不要喝了,我叫家属给你煮了胖大海蜂蜜茶。他下巴温和地一摆,叫斑玛措跟他回家。

斑玛措头天晚上挨了一晚上数落,今早本来想去卫生室骗病假条,罢唱几天。一早起来,她谁也不理,拿出满身对抗劲头。她只盼着王老师也上来给她劈头盖脸一通骂,她就当场撕下领章、帽徽,搭长途车回草原去。她憋屈够了,她什么也不稀罕。

她却乖乖地跟着王老师回了家,乖乖地又上起课来。于是她更加恨王老师,她的对抗劲头那么势不可挡,却在王老师这儿碰个软钉子,窝窝囊囊地化解了。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魔鬼附体似的,又一手按腹一手拢耳地开始找那永远也找不着的“位置”。

她一边唱一边想,我明天一定把他惹急,急得他的一双食指真成了枪筒子,一左一右地对准我的太阳穴。

一天天过去,斑玛措一天天盼望王老师训她。可王老师越来越慈爱,眼睛抠成了两个窟窿。窟窿底部,斑玛措看见她父亲的眼睛朝她看来。那个她从来没见过的父亲。

六月的一个星期天,斑玛措第一次骑自行车上街。因为她不参加演出和排练,时间比其他兵们富余,所以男兵女兵爱差她去街上买东西,寄信。跑不过来,大家就教她学骑自行车。斑玛措很鲁,让人扶她上了车就冲到大街上,她这才想起还没学过下车。她只好一路上叫住行人,扶她上下。解放军在这个城市还有不错的人缘,所以斑玛措不费劲儿就把车骑到了人民商场。

晚点名之前斑玛措回来了,自行车却由一个小伙子为她推着。另一个小伙子和斑玛措打打闹闹,藏语听都听得出狎昵来。斑玛措大拇指一点,说:“我的老乡。”

三个人进了斑玛措的宿舍,关上门。有人跑去找何小蓉,说:“分队长,你手下带了男的在宿舍喝酒呢。”

小蓉敲开门,见三个人都坐在地板上。不是坐,是半躺。斑玛措站起来,把门掩得只剩个缝,对分队长说:“民族学院的。”小蓉说:“男男女女在宿舍喝酒,你狗日当兵当腻了吧?”斑玛措说:“我老乡啊!民族学院的!”小蓉一点儿情面也不留,说:“民族学院的到民族学院去喝!”斑玛措脸通红,牙根子搓动几下。小蓉说:“哎哟,你想捶老子呀?”斑玛措使劲甩上门,向她的同胞表示她没被这个娇小精致的汉人长官吓住。但十分钟以后,她便找了个借口把两个藏族老乡送走了。

从此斑玛措有了串门的地方。一天她回到宿舍便翻找那个牛皮口袋,从里面摸了一串念珠出来,往床上盘腿一坐,开始念经。同屋的人都嘀咕,说斑玛措最近作什么怪,所有的藏族习性都回来了:早餐不吃馒头,自己捏糌粑,裤带上也别上了小腰刀,手指上的银戒指也出来了。晚上学中央文件,她人是来了,嘴巴仍是一片忙乱,只是不出声罢了。问她念的什么经,她说她没有念经,是念咒,咒那个今天偷走她三丈布票五十元钱的偷儿。民族学院的老乡请她物色一件袍料,要灯草绒。灯草绒一到货就抢光。她就是在抢购时遭窃的。她说她把偷儿咒得好惨,三丈布票五十元钱就给他扯布做祭帐了。她又快活起来,又笑得满地打扫卫生。

小蓉说:“迷信是反动的,晓得不?”

小蓉看不起谁,谁就觉得自己在她眼里是一泡屎。此刻斑玛措就觉得她被小蓉看成了一泡屎。

小蓉又说:“这身国防绿我看你是穿腻了。一年兵还没当到头,男朋友都耍起了。狗日还耍两个!还骗老子!老乡——日喀则的都是你老乡啊?”

斑玛措从地上站起来,正要往椅子上坐,小蓉拖住她,手狠狠抽打她身上的灰尘。

小蓉打着说着:“当兵的耍朋友犯军法,你狗日晓得不?”

“你狗日自己结婚了呢?!”斑玛措吼道,一扬臂打开小蓉的手。

小蓉刚想说什么,一下子傻了:斑玛措两个眼睛鼓着两大泡泪水。那声吼像无意中吐出了她心里最深的隐痛,斑玛措自己也傻了。小蓉听萧穗子说她去丈夫部队探亲斑玛措哭了,她当时是感动的,现在她依然感动,却觉出一点不祥。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看得这样重,总是有点不祥。

第二天副政委找斑玛措谈话,说:“耍朋友是不能乱耍的,要等到小斑你军装上挂起四个兜,才耍得。解放军里头,藏汉一家,藏汉平等,我抓政治,不能只抓汉族娃娃的男女作风吧?”

斑玛措明白了,她必须和两位“老乡”断绝来往。

她礼拜日晚上没有归队参加晚点名。熄灯号响过很久,她才回到寝室。何小蓉在她帐子里坐着,手里一支手电筒,在斑玛措进门时就把光柱指在她脸上。

“去民族学院了?”

“晓得还问。”

“喝酒了?”

“喝安逸喽!”

“狗日两个男娃子耍你一个?”

“哪个说的?我一个人耍五个男娃子!”

手电光圈狠狠地盯着她,一寸一寸地打量她。斑玛措毫无窘色,浑身自在。她那骑马人的腿已彻底恢复了原形,两膝松松地形成轻微罗圈。她不管小蓉的手电光怎样盯她,她照样解衣脱帽,倒水擦身。小蓉在光圈里看见的斑玛措又是原先的庞然大物,迈着草原牧人晃晃悠悠的大步,一举一动都那么粗大剽悍,屋里的床、桌子、椅子,马上显出比例谬误来。

第二天斑玛措拿出酥油炸果请女兵们吃。女兵们个个嘴馋,碰到奶油和白糖做的点心,马上哄抢。有人想到何分队长没来,便留出一份。这时小蓉在窗外吹排练哨,被女兵们叫过来,她对那几颗酥油炸果吸吸鼻子,平整的一张脸马上皱成了糖包子。她说:“谁吃这么臭的东西,闻一下就把我昨晚的饭吐出来了!”

然后她吹着哨轻盈地走去。

女兵们见斑玛措脸色死白。她的深色脸庞白起来十分触目惊心。然后就听见一个完全不同的斑玛措说:“老子要杀她。老子要掐死她。”小股的浓白口沫,从她口角溢出来。

王林凤主动要求把斑玛措的独唱拿出来,放在首长审查的一台新节目里。“八一”建军节,首长们照例要看一场演出,文工团也照例在演出后敲首长竹杠,讨经费,讨招兵名额,讨猪肉鸡蛋补助。所以这场演出比哪一场都要紧。首长总要求看看新演员。王林凤认为斑玛措这两个月进步很大,水平也稳定了。选定的歌目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和《共产党来了苦变甜》。

帮斑玛措化妆的是萧穗子。何小蓉和斑玛措已结下深仇大恨,互相说话都得通过第三者转达。王老师指导萧穗子,主张这回把斑玛措化得个性些、粗犷些。一面指导化妆,他一面帮她复习动作、表情,哪里要手抚心房,哪里要挥臂向前,哪里要皱眉,哪里要微笑。斑玛措一一领受,不时点头。到晚餐时间,王老师舒口长气,彻底放心了。

大幕雍容地缓缓上升,露出丰饶的水草地、红柳林、白的云、蓝的天以及斑玛措。乐队这次不上台,在乐池里做溪流、林涛,雄风万里。

首长们相互打听,这个美丽高大丰硕的藏族女子叫什么。“叫斑玛措。”团长说。“白麻雀?”一个首长乐了,声音特别大。

乐池里指挥棒抬起。不是小民乐队,而是交响乐团。长笛出来了,然后是四把圆号:风吹草低,遍地牛羊。

斑玛措的脚猛跺几下,嘴里出来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调子。乐池里一片混乱,七七八八地静下来。只听斑玛措一人又蹦又跳又唱。也很难算作唱,一些地方是吆喝,一些地方是喊叫。低下来时又是喃喃低语,再低,便是呻吟。歌声是狂喜的、泼辣的,舞蹈把地板上的灰尘跺得半人高,一位首长给呛得大咳起来。她唱得高兴,还抽空打个唿哨,不一会儿,腰带也挣断了,松快的斑玛措感到了彻底的舒服。她想这下可好了,看我怎么惹翻王老师的好脾气。让你“位置位置”,让你慈祥关爱,斑玛措统统不认了。几个月来斑玛措对王老师窝窝囊囊的屈从,此刻全部清算。她在王老师夸她进步时就一直预谋,要在此刻全面报复。

斑玛措边打转边扫视侧幕边一张张惊呆了的面孔。汉人的面孔。让你们看看翻身农奴怎样把歌唱。

有人叫落幕,有人叫别落。幕伸伸头,缩缩头地落下来。

斑玛措站在舞台中央。她知道第一个走向她的是谁。果然,是副政委。她先发制人,扭头便说她要求退伍。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斑玛措会想退伍。她家乡多苦啊,她该是铁了心要当一辈子兵的人。

演出结束,一位首长说话了。说:“人家还没唱完呢,你大幕就落下了。人家唱得多好,那才带劲!”

斑玛措以为自己的阴谋得逞了,可以回草原了,听着首长如此热烈的表扬,她知道所有努力可能又白搭了。

王林凤把斑玛措叫到礼堂后面的儿童乐园,问她是不是真想回草原。斑玛措看王老师一眼,竟没有说话。她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回事,一看见王老师轻微作痛的眼神就乖下来。对王老师,她不知自己是太怕了,还是太恨了,她在这小老头儿面前总是反常,准备好的伤人的话到嘴边就变了。

王林凤又说假如斑玛措不是在胡闹,而是真的不习惯城市生活,他可以帮她讲两句话,争取一个病残退伍。不过可惜了,小老头儿顿一下说:“今晚你安了心要胡闹,不过你反而找到了位置。只要再巩固巩固,你就是个优秀的独唱演员。”

斑玛措老老实实听他说,原以为自己会抢白他:我听到“位置”就要吐!却没有。她想这么好欺负的小老头儿,在他面前,她怎么就是个翻不了身的农奴呢?

王老师说:“我真为你高兴。”他背对着她,点上香烟。

斑玛措偷偷瞟他一眼,见他的肩动得有点异样。

“王老师。”她哑声叫道。

王老师还是背对着她,一大口一大口抽烟。

斑玛措从水泥台阶上跳下来,走到他旁边。他果真在流泪。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们汉人就是这样,动不动流眼泪,男的女的眼泪都多。他们汉人的眼泪是收买人心的,她老乡这样说。但斑玛措劝不住自己,自己为王老师的眼泪悔得肠根子都疼。

王老师把她哭得好慌,也好窘。等了一会儿,王老师好些了,她想说,王老师,我笨得屙牛屎,唱不好,你就到领导那儿为我说个情,把我当个狗屁放了吧(她从复员老兵那儿学来的俏皮话)!但话一出口,却成了“王老师,那我就不走了”。

斑玛措又恢复了正常的声乐训练。女兵们发现她动作、步伐、神态很快变得秀气起来,吃水果也会在下巴下接一块小手绢。最大的变化是她突然染上了洁癖,每天洗头洗澡。有人偶尔在浴室里碰见她,见她用把尼龙板刷浑身上下地刷,刷得皮肤通红,轻度灼伤似的。女兵们在几个月之后说,斑玛措硬是把皮肤给刷白了。现在她穿一件黑毛衣,额前留一蓬刘海,辫子别在脑后,生人头一眼已看不出她是个藏族女娃了。

中午她总是搬个凳子坐在院里晾洗净的头发,有时碰到怀了身孕的小蓉便把头扭开。两人的反目一直持续,从小蓉怀孕到分娩。小蓉坐完月子回来的那天,把两只红鸡蛋塞在斑玛措手里,娇嗔地斜她一眼。斑玛措满脸涨红。

何分队长回来是领队下连演出的。她为刚满月的儿子订了牛奶,就扔给了丈夫的父母。满嘴“龟儿、狗日”的何小蓉在大节上总是出手漂亮。

下连队演出是每年初冬的任务。冬天开始,部队进入冬训,常常有大型军事演习。从总体上看,文工团的演出队是军事演习的一部分。

让斑玛措唱《翻身农奴把歌唱》是王林凤的主意。但他马上发现她唱得平庸,观众反应也平平。他认为斑玛措主要是欠缺舞台经验,不懂得施展魅力,她的大眼睛要像何小蓉那样一上台就变成一千瓦,还带钩,那一定比何小蓉还牵魂摄魄。领导们也觉得斑玛措的独唱不到火候,便取消了她的演出。王林凤让两位音乐创作员专门为斑玛措写歌,根据她的嗓音特色和音域设计曲调,又找来萧穗子,逐句地帮她理解歌词。歌词和曲调对斑玛措来说显然太复杂了,她听着穗子口若悬河地分析、发挥,麻木的面孔后面是疯转的脑筋,但仍捕捉不住一个实在的意思,根本不像“桃树把你的心偷去了,酥油灯点的是我的心”那样明白。

萧穗子认为斑玛措的理解力差是因为汉语水平低。她开始给她上文化课,每天学两句毛主席诗词。行军队列里,穗子把生词写在一张纸上,贴在背包上,斑玛措跟在她后面念“横、横、竖、横……”。到一处大宿营地,穗子总给她测验,她回回不及格。但她非常卖力,抓笔的手指掐得死紧,指甲都掐白了。

演出队每晚演出,斑玛措比所有人都忙。灯光组抓她的差装灯拆灯,服装组支她抬箱子,道具组也使唤她递道具。她做这类杂事很灵,体力又好,天天落表扬,于是积极得要命,主动找更多、更重的杂事。男兵们乐得省力气,让斑玛措一人扛地毯。她弓着身,上半身和地面成平行线,一大卷地毯顺着她的脊背直拖到地面,步子跌撞而沉重,一个地道的农奴形象。

这天晚上何小蓉在独唱前被奶水胀得哭起来。女兵们全冲着她两个明晃晃硬邦邦的乳房傻眼,胆大的上去挤了两把,一滴奶也不出来。小蓉的吸乳器丢在上一个宿营地,还没顾上买新的,这时她对束手无策的女兵们说:“狗日结啥子婚嘛,都是男的快活女的死受!”她两个巴掌在乳房上乱打,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和成了五彩稀泥。

这时斑玛措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女更衣室的帐篷口。她的破军装撕下了半个肩,脸上头上全是灰垢。小蓉一抬头,奇怪地安静下来。斑玛措看着小蓉,又去看那对随时要爆炸的乳房,慢慢走过来。小蓉和她尚在冷战,双方都不知道怎样和解。小蓉此刻看着她,眼泪还是很多,却只是默默地流了。她明白畜牧出生的斑玛措了解雌性生物此刻的痛苦。这一群女兵中,唯有她是了解这痛苦的。她什么也不必跟她解释,她全了解。也唯有她,真正在为痛苦的她做伴。不知怎么一来,小蓉把头抵在了斑玛措的小腹上,用力摩擦。

斑玛措抱起小蓉,把她重又安置在椅子上。然后她跪下来,手里抓住一个茶杯,泼出去剩茶。她的手轻轻在小蓉的乳房上摸着,紫色血管疼痛得微微鼓凸出来。娇小美丽的小蓉,却有着庞大不美的乳房,天下哺乳期女人的乳房,乳头周围一圈粗大的颗粒,乳头顶尖上布满怪状的纹路。斑玛措的手老练地挤动,顺着乳脉,一下一下的。小蓉的痛苦立刻缓解下去,她累了一样微垂下眼帘。乳汁不畅快地流出来。斑玛措对小蓉说:“恐怕不行,挤不出来。”

小蓉看着她,由她全权负责那样看着她。

斑玛措跪得更低些,屁股坐在两个脚跟上。

然后所有人都猛一提气:斑玛措的头埋进了小蓉怀里,嘴巴衔住了小蓉的乳头。她吸了几口,将吸出的乳汁吐在茶杯里。那艳黄的乳汁,惹得女兵们一阵反胃。小蓉深深地呻吟一声,下巴略扬起来,眼睛全合上了。斑玛措的手轻轻按摩着那只乳房,逐渐地,它不再是一触即爆的危险模样了。

女兵们觉得眼前的场面既壮丽又恐怖,并且也有点无法看透的怪异。这种怪异似乎和性有关,引起她们隐秘的兴奋和罪过感。

小蓉的下唇和上唇松开,松弛到极限,头向后靠,眼睛也松弛极了。

斑玛措站起身后,足有三秒钟,小蓉才睁开眼。她谢了斑玛措,又向女兵们说:“斑玛措今天是舍己救人。”斑玛措说:“我救啥子人?老子乘机营养一下。”她哈哈哈乐了,女兵们全乐,都知道小蓉和斑玛措彻底和解了。

一路上都没买着吸奶器,小蓉就每天三次让斑玛措替她吸奶。她对女兵们说斑玛措吸奶比吸奶器好多了,一点儿都不痛。男兵们说斑玛措真划得来,天天加餐,好滋补哟!还不要奶票。

第二年五月,又到了首长审查节目的时候。这台演出大多数是歌颂华主席的,原先为斑玛措谱曲作词的创作员舍不得把好好一首歌扔掉重写,便把“毛主席请尝我的青稞酒”,改成了“华主席”。团长觉得不妥,副政委说这叫政治投机主义。创作员却说华主席是毛主席指定的接班人,毛主席尝过的酒,华主席当然该尝尝。俱乐部给周总理、朱老总做的花圈,不是也给毛主席用了吗,就换了换挽联上的名字。再说写首好歌也不容易,光教斑玛措理解歌词就教了半年,重写也来不及啊!

文工团领导同意先拿这首歌凑合,等首长审查过,讨来了经费再说。

斑玛措这回是百分之百照着小蓉的风格演唱的。表情规规矩矩地做,像全中国所有女独唱演员那样含情脉脉,两眼顾盼,手随眼波,丁字步站得前挺胸后撅腚,手势是“阳光”、“春风”、“雨露”,嘴里有词眼里更有词,就像三步之外站着笑眯眯的华主席。谢幕也谢得标准,含蓄领颚,微撤脚步。人们想不愧跟萧穗子学了一年多文化课,看着就文化多了。人们却不去想,这样一个歌手团里有几十名,全国有几十万。

只有那位曾夸过斑玛措的首长大不满意。他说这个女娃娃大大退步了!唱得一点也不好听!

王老师气愤地瞪了那位首长一眼。这是演出后的会议,主要创作人员留下来听首长们的意见。

另一位首长也发言了,说斑玛措笨手笨脚的,做起动作像安着人家的胳膊腿。

第三位首长干脆说拿掉这个独唱。

王老师心想,你们就听得懂低级军官左嗓子叫操令,你们懂什么声乐?!

几位首长都说斑玛措唱得远不如一年前。

王老师清了清喉咙,站起身说:“这位藏族女兵基础差了些,连文化课都是现补的。不过如果再训练一阵,相信会有大的突破。”他说着说着,心里忽然害怕起来,万一不突破呢?他也觉出斑玛措目前的歌唱缺了点什么,但又想不出到底缺的是什么。这是王老师第一次对斑玛措是不是座金矿产生怀疑。

年底文工团决定让斑玛措退伍。王林凤大发脾气,说斑玛措若走他也不干了。闹到最后王林凤还是得干下去,而斑玛措被淘汰了。

副政委打算找斑玛措谈话,王林凤说最好叫小蓉或穗子先跟她吹吹风。

萧穗子想,斑玛措一年前闹着要回草原,这下可成全她了。她在院子里见斑玛措骑车进了大门,一手握车把,一手拿着一叠报纸。她还是热衷于打杂,否则要被过分的健康憋出病似的。斑玛措的皮肤真给她的大板刷刷去了暗色,现在比谁都滋润。腰身也束得有棱有角,胸罩、腹带的尺码直线收缩,现在不穿这副盔甲她倒是浑身不舒服。她把车把调得低低的,座位拔得很高,车闸也翻向外侧,于是她骑车时腰、背、臀划出一条十分婀娜的曲线(它在多年后被叫成性感)。街上人把时尚、风流的女痞子叫“超妹儿”,斑玛措骑车的样儿是很“超”的。

她见萧穗子叫她,便来了个大骗后腿儿,脚绷出个芭蕾尖儿来,在空中划了半圈,这才下来。一招一式都透出她的自信和自如,她已经没有脱离草原的痛苦。岂止不痛苦,她活得挺舒服了。

她摘下军帽扇风。军帽里垫的报纸露了出来,斑玛措学小蓉用报纸衬军帽,偷偷过大檐帽的瘾。她穿军装的风格也是小蓉的,领口摊得很低,里面蓝色拉链练功衬衫开出一块大三角,露出脖子底部那个甜美柔弱的窝窝。

萧穗子说:“斑玛措,现在让你回草原你可能不习惯了。”

斑玛措眼神一紧。

萧穗子马上把这个表情突变抓住了。她改用胡聊的口气说,她倒挺想去一趟草原,要是斑玛措跟她一块儿回去该多棒。斑玛措知道萧穗子成了舞蹈创作员,便说:“你要去,我的弟娃儿可以当你向导。”

极善于听话听音的穗子明白了,这个斑玛措已不是一年前的斑玛措。一年里,她已经剪断了她和草原之间的脐带。谁都不可能知道,那最后的剪断有多难,有多血淋淋。

萧穗子实在讲不出口:斑玛措,文工团要缩编,你被淘汰了。大家公认你没有什么前途,你得把名额让给有前途的。

文工团给谁标上了“没前途”,谁的局面就死定了。穗子怎么说得出口呢?

于是换了何分队长。何小蓉要提拔成教导员,军阶将是营级,在斑玛措面前,她仍是个“营级小女娃”。她把斑玛措带到抄手铺,买了四碗红油抄手。两人边吃边讲些其他女兵的闲话。小蓉趁斑玛措快活便说:“喂,老斑。”她们要好得互称“老斑”、“老何”。小蓉说:“老斑,我听说你要退伍?”斑玛措一大口抄手从嘴里滚出来,像是刚刚意识到它有多烫多辣。

“听哪个舅子说的?”

小蓉装着吊儿郎当,说斑玛措要走还向她保密。

斑玛措慢慢眨巴着眼睛,一个接一个地把抄手夹起,送进嘴里,一下一下嚼着,不辣也不咸,温吞吞地咽下去。她把小蓉的抄手也吃完后说:“狗日敢把老子复员老子杀了他。”

消失很久的旷野气息又出来了,斑玛措眉宇间有了一点凶残。

“谁处理老子的?!”她瞪着小蓉,目光是散的。

“龟儿凶啥子么凶?你不是闹麻了要脱军装吗?”小蓉使劲端着架势,要把她镇住。

“老子不想走了!”

小蓉哑口无言。她突然觉得这帮汉人不是东西,把人家弄个夹生,就一脚把人家踹回去了。

“哪个要我走,叫哪个来跟我说话。老子非宰了他不可。”

何分队长到各个领导那里为斑玛措游说,撒娇,耍嘴皮,统统枉然。领导们说精简数目那么大,又不是单冲斑玛措来的。小蓉说斑玛措打定主意不走,是很难把她弄走的,自从抄手铺谈话以来,她的情绪很危险,说不定会出什么伤人或自伤的事。年年老兵复员,都有人拿冲锋枪“吐噜”当官的,还有的干脆下药让全连队死干净。斑玛措是藏族,一旦做了谁的仇人,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

王林凤每天来看看斑玛措,劝她不要绝食,不要躺在床上以免把好好的身子骨躺软了。

斑玛措只有一句对着天花板说的话:“我不走。”

在她的“不走”期间,她的退伍手续已办妥。何小蓉把不多的一笔退伍费装在她舍不得用的香港货小钱包里,悄悄塞进斑玛措的行李。行李一共是一床棉被,四套军装,一套棉衣和绒衣,再加上几件练功衫。小蓉打背包打得漂亮,乍一看斑玛措的行李不是解甲归田,而是随队开发。她说:“老斑,不走就不走吧。现在要看你表现,假如你龟儿跟我出差一趟表现好,你就留下继续吃一月三十七斤的军粮,拿八块七毛五军饷。”

斑玛措“咕咚”一下跳下床,问去哪里出差。

小蓉说“上去”一趟。

文工团常有人去若尔盖军马场,一说“上去”,大家便明白是“上”哪儿去。已经是何教导员的小蓉哄骗斑玛措说,她此去要找点红军当年过草地的民歌素材,斑玛措是责无旁贷的向导。

斑玛措看看已打好的被包,这才猛来了一阵两眼昏黑的饥饿。她两手支撑在写字台上,站在那里傻笑。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美事,单独和小蓉逛草原。斑玛措傻笑着,站着,瘫痪在她与小蓉的美好情谊中。

斑玛措不知道汉人们心眼子很多,胆子又小,在稍感对她歉疚时相互说,这下安全喽,老斑不会上哪儿抄杆冲锋枪来“吐噜”我们了;把她骗上路是不大地道,不过也是莫得办法的。

何教导员会把所有退伍文件交到军马场,再由军马场为文工团收拾残局。军马场不时镇压知青起义,镇压个把退伍军人不就是逗你玩玩。

大雪封了路,长途汽车一天才走一百公里,临时决定宿在骑兵团一营。一营长曾是小蓉丈夫的部下,把唯一一间首长客房拿出来款待小蓉。那是一间土坯大屋,中间搁了张土到家的雕花大床。往上一坐,发现床垫是席梦思,给不知多少首长压松了,一躺一个坑。

两天行车,斑玛措染了咳嗽,夜里咳得席梦思上蹿下跳,把上面的两个女兵抛起扔下。小蓉比斑玛措轻五十斤,斑玛措躺出的席梦思坑比她的要深许多,自然也就形成了小蓉在上坡斑玛措在谷底的地势。随着咳嗽,小蓉势不可挡地一下一下往谷底滚去。开始她还扒拉着往上爬,睡在斑玛措压出的坑里腰疼,也有些怪诞。但很快她放弃了挣扎。困乏是原因之一,主要是外面风吼得太凶猛,雪从门缝下钻进来,冻结了室内的气温,咳得热气腾腾的斑玛措使小蓉感到安全、温暖。她缩在席梦思的巢穴里沉沉睡去。到第二天早上,她发现斑玛措把她紧紧搂着,下巴抵在她前额上。

何教导员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哭了。

何教导员不知道斑玛措和她谁更疼谁,谁更舍不得谁。

把斑玛措的档案袋悄悄交到军马场,何小蓉就准备瞅个机会逃跑了。她给斑玛措写了一封信,与那个香港货小钱包一块儿,搁在斑玛措的背包里。

军马场场部的招待所房里生着巨大的炉子。斑玛措一早醒来,见小蓉把火捅得很旺,并在上面烤了四个馒头。她不知她醒来前,小蓉一直在看她,万箭穿心地看。她更不知道小蓉在看她时想,这个藏族女娃待她的好,要好过所有的人。这两夜小蓉总是睡在斑玛措被窝里。斑玛措的洁癖在棉被上都嗅得出来,是洗衣粉、太阳、洗澡药皂的混合清香。斑玛措咳得更凶了,体温也有些烫。但这都好。

小蓉以为在她醒来前就能脱身。昨晚她强迫她吃了大剂量的感冒药,不料她却醒了。小蓉哪里知道斑玛措早醒了,天不亮就醒了。没有彻底被物质文明社会同化的人往往有着动物的感应,像嗅觉、像触觉、像汗毛孔的一次超常扩张。她像鹿一样感应到了不幸,像母牛一样对这不幸感到不安却无奈。

但她不知她到底感应到了什么。

她醒来之后手臂里躺的小蓉还在安睡,这个三十岁的营级小女娃娃。她的手指轻轻摸着她耳边卷曲的头发,小女娃的胎毛。摸着摸着,她哭了。她还是不去认识那越来越清晰的预感:小蓉这次是把她押送回乡的。

何小蓉在斑玛措起床时手伸出去找什么支撑。当她意识到支撑她的是烧红的烟筒时已晚了,她的手掌一阵青烟,屋里腾起一股焦臭。小蓉没有惨叫,只是用另一只手握住伤手,坐在地板上。她抬起头,见斑玛措端着一茶缸雪进来,倒在灼伤上。两人都不说话,都看着灼伤。

看了很久。

小蓉和斑玛措并排坐在长途汽车座位上,肮脏的玻璃窗外是呆板的冬景。小蓉打定主意在下一个宿营点甩下斑玛措。而宿了两夜,斑玛措分分秒秒跟着她照应她的伤手,替她拎包、开门、解裤带、挤牙膏、拧毛巾……

第三天,刚出发不久就遇见车祸。三辆运木材的卡车撞成一溜儿,在狭窄的公路上堆出小半个伐木场。小蓉跳下车,前后望望,两头都是望不到头的车队。她一摸身上,说:“糟了老斑,老子把挎包丢了。”斑玛措知道小蓉挎包里装着采集来的曲谱,但她不知道那是小蓉装模作样胡乱记下的几首当地小调。

斑玛措说:“车开出来最多十里路,我跑一趟吧。”

小蓉又看看现场,受伤的司机在路边生起火,向山下伐木连求救。她说等伐木连爬上山来,搬掉木材,恐怕要到下午了。

“我在这儿等你。”小蓉说。

“我脚杆快当得很。”斑玛措转身要走,又站住,看着娇小的小蓉。白雪映衬下,小蓉的脸居然显得很脏。

小蓉给她看得很不自在,心虚得很。她那样看是什么意思呢?明白她的谋划,明白她们缘分尽了?

“要解手找个人帮你。”斑玛措嘱咐一句。似乎她站下那么久就是不放心这点。

小蓉把斑玛措的背包交给了司机,请他一定交给那位高大的藏族女兵。她给斑玛措的信被牢实地捆在背包带的十字交叉上。

然后小蓉步行两里路到了养路道班,求他们用拖拉机送她到山下伐木连。当她搭上伐木连的卡车向成都方向驶去时,她知道斑玛措已读完了她的信。她想象她读信时吃力的样子,眼泪花了她的眼睛。她已成了斑玛措此生最仇恨的一个人。

何小蓉成为军区副参谋长夫人时,自己也调到了文化处当了副处长。那是一九八六年。

王林凤因为在文革前期为军区造反派写过许多曲,成了他们的红人,因此在八十年代初便灰溜溜转业回了老家。他一次写信告诉小蓉,他收到过阿坝寄来的苹果,却没有投寄者的详细地址和姓名,但他怀疑是斑玛措寄的。

萧穗子因为要写一部小说而再次去若尔盖。她听一位在阿坝做了县委干部的女子牧马班成员说,斑玛措已做了母亲,有两个孩子。她嫁得还算称心,丈夫是阿坝军分区的一位连长,也是藏族。

不知为什么,穗子没有去找斑玛措。

又是几年过去,何小蓉的丈夫升任了副司令。这天上午她刚要上班,见门岗挡住一个高大的女子和两个孩子。

小蓉看到的又是第一次见到的斑玛措了,只是藏袍崭新。她的眼睛又像从前那样,适应远距离的目标,眼珠也极不活络。她迈着草原人晃晃悠悠的大步走来时,身上已看不出一丝都市以及军队的痕迹。小蓉把她和孩子们请进门,这才发现斑玛措怀里还有一个孩子,四五个月大,脸蛋却已经跟两个大孩子一样肮脏。

斑玛措说她要跟丈夫去青海,以后离小蓉就远了。她不断向两个孩子说着什么,三个人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挤成一堆。不,是四个人,小蓉想。四个人坐一张沙发,尽管小蓉家的客厅大得空旷。然后丈夫匆匆穿过客厅,不久就听轿车打火,开走了。

小蓉问斑玛措晚上住在哪里。

斑玛措没听明白似的,上唇一掀。然后她眼睛看看偌大个屋,又去看楼梯口。她原本是想在小蓉家住一阵,和小蓉好好聚一场。

“没地方住,在我这儿凑合一两晚也行。”小蓉马上说。

小蓉叫来阿姨,上了茶,摆了糖果。她看着已走到院子中央的阿姨背影,对斑玛措小声说:“刘副参谋长知道你。”

斑玛措愣一下才想到刘副参谋长是小蓉的丈夫。

“不过他不知道我们关系有多深。”她躲开斑玛措的眼睛,笑了一下。“万一他问起来,你就说是一般战友,不要讲你帮我吸奶的事。”

这回斑玛措的愣怔僵在脸上,化不开了。

“他这个人多心得很。”她看着斑玛措。

斑玛措点了点头。两只眼睛又和多年前一样,如同温敦的老牛或老马,看着人类层出不穷的把戏,对他们的企图毫不懂得。但不去懂得已先原谅了他们。

小蓉这才大声向警卫员布置,要他暂时搬楼上客房去住,把他的屋让出来给客人。

第二天早晨小蓉下楼来,发现斑玛措一家已经走了。茶几上搁着一个大纸包,包的是虫草和藏红花。

斑玛措和三个孩子到达丈夫的部队之后,从大儿子的袍子里找出一辆微型遥控坦克。她想起它曾经摆在小蓉的客厅,很珍贵地罩在一个玻璃壳子里。小蓉当时说那是丈夫参加军事考察团一个英国将军送他的礼物。斑玛措的大巴掌走在了她意识的前面。等她的意识撵上来,儿子已倒在了地上,鼻血糊了一脸。她和小蓉的一场情意刹那间使她过电一般地疯狂起来,朝着儿子追杀过去,两只靴子轮流往那七岁的脊梁、肩膀、屁股、头颅上落,屋子里小型冬宰似的充满各种音调的惨叫。

打到她自己也奄奄一息了,她坐下来,看着地板上一动不动的儿子。三个孩子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出,最小的那个在一分钟前哭碎了最后一点嗓音。

门外,一个男人的皮靴声飘进来,也是晃晃悠悠的草原步伐。斑玛措坐在地板上身体一缩,心想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他下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