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里,在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出生的这一拨人中,卞梦飞的年龄最小,但他的辈分最大,规矩上,卞欢、卞呼、董安凡、卞翾都是要叫卞梦飞为表叔的。但他们生在城市,长在开放的时期,从他们懂事起,他们只认年龄的大小,谁也不会去叫比他们小或差不多大的卞梦飞为长辈,是直呼“卞梦飞”的。要是偶尔碰上长辈纠正说,该叫表叔,他们捂上嘴就乐,或吐一下舌头,带着嘲弄和不屑,根本不把长辈的话当话。孩子们的轻视态度叫长辈觉得自己老旧,也就说一句罢了。卞梦飞和他的“晚辈”一样,不懂得不遵从辈分关系,他答应得明朗干脆。孩子们习惯了,家长们跟着习惯,不会在这种问题上纠缠的。这种辈分的使用,只在长辈向外人介绍时说说罢了,徒有虚名的。

在成长的年月,卞梦飞的生活像他的辈分一样独立一处,和他们走的不是一条线。区别地方有几个方面。首先,卞梦飞的父母在身边,他却算不上在父母身边长大的。父母卞金荣和全婵是个体户,他生下来时,正赶上他父母的牛肉面馆要扩张,父母整天忙在面馆,吃住在面馆,他那时是难得感受到父母关爱的。他被姥姥带着,偶尔,母亲回来一个晚上,就匆匆地搂上他睡一个晚上。那主要是母亲为了给他哺乳。他一岁半后,就彻底断了母乳,以奶粉或牛奶代替了。不需要母乳,母亲就很少来看他,父亲卞金荣就更是了。他三岁时,父母又开了服装店,父母各管一摊,就更加忙碌了。父母没有自己的住房,住他们租的平房,位置自然要离他们的门脸近,却是离卞梦飞姥姥家远了。父母忙的是早起晚归,日常又离不开人的活儿,他们为省时间和体力,平常住在他们租的房子,很难抽出时间回去看他,更别说亲自照料他了。父母干的是个体,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反倒在星期天和节假日更忙。父母没有时间去看他,倒是姥姥要抽时间领着他去饭馆、服装店看父母呢。他上小学一年级时,父亲刚刚开了合众酒楼,正是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父母把他的学杂费、生活费交给姥姥那边,他就上他的学好了,接送他上下学的任务也就全是姥姥和姥爷的事了。多亏他的姥姥和姥爷刚刚六十出头,接送孩子还能跑得动,不然他就成了父母巨大的难题。请保姆父母是不放心的,万一是人贩子的一伙,结果可想而知。

父亲的合众酒楼十分红火,家里越来越有钱。但是父母还是没有他们自己的房子(因为这时候还没有商品房销售),依然靠租房子居住,只不过从平房换成了楼房。父亲有钱,卞梦飞小学三年级时,给他转学进入了一个寄宿制的重点小学,父母对他操心少,却更加放心了。他上小学四年级时,父母又生了一个妹妹卞梦佳,妹妹的幼儿生活,基本在重复着他的过去。只不过生活条件上有了更大的飞跃,妹妹有保姆伺候,省了姥姥姥爷的劲;妹妹睡高档的婴儿床,坐高级的婴儿车,喝进口的奶粉,有很多高档的玩具和布娃娃,以及其他许多他小时候没有享用过的好东西。

生活上的优越是卞梦飞和他们的第二个区别。在他上小学一年级时,父母手里已经有了不少积蓄,他们不能经常地陪在他身边,用对他好弥补,“好”就是给他买好的穿,买好的用,叫他吃好,喝好,还会给他些零花钱。多数钱是交给了卞梦飞的姥姥,叮嘱她安排的。老人都是认真的人,子女的钱,叫给外孙子花,就给外孙子花了。一直以来,卞梦飞在同学当中,从穿衣戴帽、学习用具,到带吃带喝、零花消费,以及后来他在寄宿小学的生活标准,都是最气派的。他还有很多同学没有的旱冰鞋、随身听,在学校的课余时间,他常常耳朵上听着流行歌曲,嘴里嚼着口香糖,脚下自如地滑着旱冰,他自由得意的样子,是操场上的一道令同学羡慕的风景。同学们都很羡慕他,要是哪个同学向自己的父母提要求的话,都是以卞梦飞为例子的。家族中,除了卞翾,董安凡、卞欢和卞呼都是十分羡慕他的,想他们的父母也那么有钱该有多好。

在别人想来,卞梦飞生活优越,他一定有娇惯的毛病,并且骄傲,是不知道努力学习的。其实不然。生活上的优越并没有叫卞梦飞感到自己处处有优势,因为从小父母陪他少,接送他上学更少,他心里其实倒是有点羡慕其他同学的。父母给他的一切“好”,他根本不当回事,父母的弥补心理他是明白的,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羡慕的。他还觉得这是外人都能看得出来的,所以,他恰恰觉得自己有不如同学的地方。他便学习用劲,以显示自己不比别人差什么。他的学习还好。

父母在卞梦飞的心里,不像父母,他们更像他的亲戚,既能亲近随意,又有距离。他对父母,没有害怕,也不能不尊重,有一种本能的礼貌成分在要求似的。父母对他没有“宠”,他在父母面前也没有“娇”;他听从父母的理由就是,父母是他的大人,小孩对大人天然就该服从。因此,他的性格是两面性的,和同学玩起来,属于能调闹起来的,是父亲小时候的性格;但在父母跟前,不由得有些安静,是那种不够熟悉的刻意收敛。而父亲和母亲在他的眼中,也不像夫妻,他们也像是亲戚关系,碰到一起客客气气却亲近随意都讲分寸的样子。最主要的是,父母的卧室是放了两张单人床的,从他记事起他看到的就是那个样子。而别人家的父母,都是一张双人床。小孩子的他隐隐约约觉得父母之间是有些不同于别人家父母的事的,那“事”是什么,他无法想象。到了他小学六年级时,一次意外的发现,叫他就有了猜测的方向。

那天下午放学,卞梦飞不想吃学校的晚饭,想出去吃肉夹馍和烤羊肉串,他大方地说请客,就拉上了两个同学陪他一起去。刚走出学校所在的巷子口,他看见了父亲卞金荣,父亲正从马路对面停的一辆桑塔纳出租车上下来,紧接着,又从车上出来了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漂亮的女人。父亲的一只手拉着漂亮女人的手,一只手上提着印着商场名称的塑料袋,袋子鼓鼓的。他们朝马路这边走来,卞梦飞立即将头藏在了同学身后。却不时扭头看一眼父亲和那个女人。父亲和女人进了巷子后,卞梦飞对同学说,他不想去吃了,他们想去他们去吧。说罢,扭身就向回跑去。他跑进巷子,保持一段距离地跟在父亲的身后。父亲和漂亮女人依然拉着手,亲密的样子。他知道父亲是来学校给他送零食的,父母这样做已经好几次了,有一次是母亲全婵来的,卞梦飞想,母亲来的时候,会不会身边跟了个别的男人呢?这种联想,是不由得就产生了,完全是按照了以此类推的思维模式。

到了校门口,女人留在了门口,父亲独自进了学校,卞梦飞知道,这是父亲不想让他见到女人。走到校门口,卞梦飞刻意回头好好地看了看女人。女人很漂亮,也很友好,朝他笑了笑。卞梦飞抿了下嘴,想笑却没有笑出来,是自己刻意控制住的。他是不能跟这样一个能拉父亲的手的女人笑的,父亲的手应该是只能由母亲来拉的,他想。见到父亲,父亲一如既往地拍拍他的肩,叮嘱了他要吃好学好睡好,就走了。父亲走后,卞梦飞就想,父亲和女人会上哪儿去呢?他无法想象,却能感觉,那一定是一个不被人知的地方,就像父亲不能让他知道这女人一样。好在,父亲和母亲像他的亲戚,他对父亲怎么样,母亲怎么样,是不会过于上心的,更不会去说去问。心里有数,却不会像装自己事一样地装在心上。这事再装进心上,是三年后了。

三年后,1998年的夏天,卞梦飞顺利地升入了高中。卞梦飞上初中二年级时,父亲卞金荣购买了兰州的第一批商品住房,房子很大,三室一厅。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家人也是彻底地住在了一起。有了自己的家,卞梦飞又大了,上学不再需要大人接送。升入中学后,他就不再去上寄宿学校,才像所有同学一样,每天回家住回家吃,过上了正常的家庭生活。家里请了保姆,妹妹有人带,家务、饭菜有人做。保姆是下岗的女工,知根底,一切都放心。全婵每天都能按时回家,时间比较固定,基本在八点左右,因为时装店七点关门。而卞金荣的酒楼关门时间不固定,总是很晚的,所以,卞金荣有时回来,有时就不回来,住到他的办公室。卞金荣的办公室,装修得很像宾馆的套房,气派体面,内住人,外办公。他的这个习惯,妻子全婵早就习惯了。而儿子卞梦飞起初对父亲今天回家,明天不回家有点怪异的感觉,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父亲也是早出晚归的,经常,卞梦飞躺在床上是只听父亲声不见人影的,有时他清晨起来,只听母亲说父亲回来过了,那是他睡觉的时间,什么也不知道。父亲给他的印象不仅像一个旅客,更像一个幽灵。这样,他逐步熟悉了母亲,对父亲反倒越来越陌生。熟悉了母亲,母亲像所有他以为的母亲一样,会频繁地对他嘘寒问暖,叮嘱细节,叨唠事件,关心他的生活,关注他的学习。他像大多数个性强烈的孩子一样,不喜欢母亲的所谓爱他的琐碎行为,却是喜欢母亲这样做派的,觉得这就是个母亲的样子。逐步地,对母亲不再感觉像亲戚;但父亲连个亲戚都不像了。就是这样,他自然会加深对母亲的感情。父亲的这个样子,卞梦飞也没多想,一天天过去,慢慢也习惯了。只不过对父亲的感情是没办法能够提升上去的;却也没有再往下降低,永远就是带点麻木的。一年后,卞梦飞就参加了中考。

中考后暑假的一天,临近黄昏,卞梦飞和几个同学从游戏厅里玩罢游戏,玩的兴致还浓,卞梦飞便提出请客,请同学去新开的陇盛小吃街吃小吃。同学们自然兴高采烈。他们乘坐了两站公车到了陇盛小吃街。他们的规矩是一种小吃只买一份,每人分着吃,这样可以品尝很多品种。所以他们到了哪个摊点是不落座的,吃罢一个摊点就转悠到另一个摊点。转悠的当中,一个同学,拍了下卞梦飞,指着对面一个摊点的座位说:那不是你爸吗?卞梦飞带这个同学去父亲的酒楼找过父亲,所以同学认识卞金荣。卞梦飞顺着看过去,果然看到了父亲。天还没黑,人看得清楚。父亲和一个年轻的漂亮女人相对而坐,侧对着他们。父亲没有吃,吸着香烟,笑看着对面的漂亮女人吃,他们时不时地说些什么。女人一头长发,头顶别着一个太阳镜。同学没有见过卞梦飞的母亲,以为卞金荣对面的女人是卞梦飞的妈妈,惊叹说:你妈真年轻真漂亮!卞梦飞推了一把同学,不高兴地说:去,去,那是你妈!卞梦飞锁了下眉头,又立即舒展开,从裤兜里摸出三十元钱,递给其中一个同学,说他们去接着吃吧,他要找父亲有事。同学拿上卞梦飞的钱,高兴地接着去吃小吃了。卞梦飞怕父亲看到自己,特意绕到父亲的后背,正好面对了父亲对面的女人。卞梦飞觉得女人很面熟,用劲地想了想,就想起了他小学六年级上寄宿学校时,就是这个女人与父亲手拉手去学校看他的。想起过去,他恍然,感到父亲与女人是有一种隐情的。他突然涌上一种憎恨,对父亲和对女人都有。想父亲在家里总是匆匆来去,什么时候他这样慢条斯理地在家里呆过啊!他嫉恨女人能够享受父亲给她的时间。他咬了下嘴唇,决心一定要搞明白父亲和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决定跟踪父亲。

卞梦飞机灵,不能傻等,他在相临的摊点坐下,要了几串羊肉串,一边吃一边等了。他觉得自己很酷,像个私人侦探。女人真是令人憎恨,她吃得那么慢,父亲那么有耐心和精力地等着她。天又暗了一圈,都快黑了,父亲和女人这才起身走去。父亲和女人又是手拉着手,很亲密的样子。卞梦飞咬着嘴唇,心里聚集了愤怒,真想用石子掷向他们,让他们的后脑勺上鼓出一个大包,叫他们出尽洋相。

卞梦飞跟踪得很成功,也很有收获。父亲和女人买了一个西瓜后,进了小吃街后面那条街上的陇盛花园,进了距离大门很近的一号楼,进了三单元,上了三楼,进了303房间。女人拿出钥匙开的房门,毋庸置疑这是女人的家。卞梦飞心里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似的,一时不知怎么想了。过后,一种巨大的委屈涌上心头,仿佛他是被父亲抛弃在这儿的。他的眼睛水汪汪的,然后落下了泪。他擦了眼泪,下了台阶。他站在楼下,望着303房间亮着灯的窗户,嘴鼓了起来,较劲的样子。他要等父亲出来,讨个说法!天上撒满了星星,他数得有点不耐烦了,再看303窗户的时候,灯已经拉灭了。他想窗户又不是只这一扇,楼背后的,他是没法知道是哪扇的。他看腕上的手表,已经二十二点多了。他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地叫,他没有力气等下去了。他边向外走,边较劲地想,看父亲晚上几点回家吧,看他怎么对母亲说!他即使睡着了听不到,到时第二天他可以问母亲。要是父亲对母亲说的不对,他就将实话告诉母亲。他愤恨地想,怪不得父亲晚上回家像个幽灵呢!

结果是卞梦飞回家刚吃几口饭,就什么都知道了。母亲对父亲有事说,给父亲打了电话,顺嘴就问了父亲晚上回来不?父亲说不回来,住酒楼的办公室。见母亲挂了电话,卞梦飞也扔下了筷子,忍不住地就说了实情,不但说了实情,还告诉了母亲父亲现在的详细位置。母亲惊诧地呆了半天。什么没说,扭身就走了。很快,母亲脱下了睡衣,换上了便衣。只对卞梦飞说早点睡觉,便火急火燎地走了。卞梦飞不用猜就知道母亲去干什么了。他一点没有担忧紧张,没想过因此会发生怎样出他意料的事,心里倒有一种得意,想父亲就要改变了,他功不可没。

卞梦飞没有想到,他的“告密”,不但没有使父亲改变,反而引发了父亲和母亲彻底的分离。那一天的事是一个导火索。好在,他过了中考,不然也许会影响他的中考发挥的。

那天,全婵上门找丈夫,是自讨苦吃的。她在陇盛花园的一号楼,三单元,303房间,看到丈夫的绝情脸色,听到了丈夫坦诚爱那漂亮女人的表白。丈夫和那漂亮女人好起来的历史,竟然有四年了!她想破口大骂,却没有骂出一句合适的脏话;和年轻的漂亮女人一比,她是那么地显老显丑,她看着气势十足,其实心里很是自卑;她“老”了,过去的泼劲没有了,想好好地撒泼羞辱他们一番,却浑身没有力量,不能做到;她老了,卞金荣却要离开她了,她想不通!她的心是无助的,本来具有坚强品质的她,竟然落下了脆弱的泪。

那天,卞金荣也想不通,他想:全婵怎么知道他的事?尤其怎么知道了陇盛花园呢?他觉得那个晚上可能是他人生最狼狈的一个晚上了。他想,同样是暴露,自己坦白和被这样找上门来,性质是有天壤之别的。被抓到,是一种耻辱。他望着蜷缩在沙发中,他爱的那个漂亮女人,看她目光呆滞,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卞金荣想:她的心境一定是比自己还要糟糕透顶的,或许感到绝望。

全婵走后,已经是深夜了。卞金荣和漂亮女人一时陷入静默。深夜的寂静中,空气麻木冷漠,他们身陷其中,感觉不到自己存在似的。

卞金荣爱的女人是史红玲。从四年前到现在,卞金荣和史红玲相好如初,而且史红玲早已从内心爱上了卞金荣;对卞金荣,她难以割舍。走到这种份儿上,是他们一步一步相扶走过来的。起初,史红玲是被卞金荣带着走的,她对卞金荣的依从出自对卞金荣的欣赏,卞金荣男人气十足的样子,他老板镇得住、立得住的气度,他大刀阔斧的气质和他在她面前不自觉呈现的温柔,使她欣赏,便跟着喜欢。喜欢却并没有上升到爱的,爱是多么深情才能沉浸到的境界啊。更何况卞金荣是个有家庭的人,出力去越那样一道屏障,是走一种弯路了。而卞金荣和史红玲几乎是一样的心态,他喜欢这样一个美丽美好的女子,本能是无法控制的。他只需要这个女子能给他一段快乐的生活就满足了;他能做到的,就是他们好的时候,他要对得起她,对她好一些就是了;他根本没有打算叫这个女子渗入进他已经安置稳当了的家庭生活。这样,卞金荣和史红玲不约而同地凭着感性,不管青红皂白地感受下去了。

除了感官的相互欣赏,他们暂时保持的坦然关系,相互还有心理资本作底的。那就是史红玲的正值青春,年龄浪费得起;卞金荣经济有底气,负得起“良心”。他们都以为他们互相新鲜一阵,就会索然了,然后继续各自走各自的路,互不影响。局面却不是想的如此简单,他们越好一天,就越加喜欢一层;他们越来越熟悉,就越来越欣赏。感觉在原来的基础上是层层加码的。他们心里默契,就一切默契;默契就是最大的愉快,令他们时刻留恋向往。他们互相都不愿意轻易地舍弃对方。好上了一年多,他们终于互相说出了“爱”字。爱是令人迷恋沉入的,爱叫他们义无反顾,依然不管青红皂白的。

史红玲不是一个没想法没头脑的人,她有追求,不希望自己总是被卞金荣养着。她希望有个自己喜欢的事做。她喜欢小孩,能歌善舞,她的理想是做一名优秀的幼儿园教师。但她中考没有考上幼儿师范,理想就没能实现。卞金荣投其所好,积极支持。他们好了两年后,他便出钱叫史红玲去师范专科学校进修了幼儿教育专业,学制两年。他说史红玲学成毕业后,先去到一个规范的幼儿园工作上一年,积累一些实践经验后,他就给史红玲投资,开一所高级幼儿园,幼儿园全权归史红玲所有,到时,她就好好地干她喜欢的事吧。史红玲欢喜地说“好”,觉得卞金荣对她真好,真的爱她。

在卞金荣的朋友看来,史红玲无非是卞金荣的“情儿”,卞金荣像很多有钱的商人一样,不过是在拿钱买享受罢了。当卞金荣爱上史红玲后,有朋友嬉笑着说到这样的话题时,卞金荣会毫不避讳,脸色严肃地说出他对史红玲真实的感情。朋友不屑,不但不羡慕,还会好心地劝说他“悬崖勒马”吧,不要因此毁了自己创下的大业。还说,女人没有不爱钱的,史红玲爱上的不过是卞金荣的钱罢了。卞金荣不在意地说,史红玲爱他的钱,就是爱他的人;他没钱,就是个没本事的孬人,史红玲那样漂亮的女子,爱个孬人,不是有毛病吗?接着解释说,爱钱不等于图钱,史红玲跟他绝对不是图他钱去的。朋友们自然不信他的话,说他做的跟人不一样,好坏走着看吧。卞金荣不屑地笑笑说,他这个人,就喜欢做跟人不一样的事,自小就是。

卞金荣坚信史红玲不是图钱的女人,不是嘴上卖弄出来的,是他通过与史红玲日积月累的观察、感觉从而判断到的。他们一开始好,史红玲就从不向他要钱要物,他主动给她钱给她物,那是他的事。而且,每次史红玲接受他的钱和物,脸上总会掠过一丝难为情,无奈似的。史红玲的无奈就是她已经什么都不做了,只能接受卞金荣的“养”了;他若问史红玲想要什么,史红玲总是摇摇头说没什么需要的,很客气的样子;史红玲还从来不问他有多少钱,也不关心他每个月挣到了多少钱。一个人可以伪装十天个把月的,伪装一年多的时间就难了。就算那些都是伪装的,但有一次,史红玲的一次行为就叫他对史红玲的判断确信无疑了。那次,因为史红玲和她的一个来兰州出差的高中时期的男同学吃了一顿晚饭,回来晚了一些,卞金荣有些醋意和怀疑,两人闹了别扭。史红玲委屈,之后,不声不响地消失了。直到半个月后,有朋友在西河饭店的大堂服务台见到了她,才知道她是自食其力去了。如果不是卞金荣的及时上门补救,他和史红玲恐怕就没有了下文。这件事叫卞金荣对史红玲更加刮目相看;如果史红玲是图他钱的人,她就不会悄无声息地走,怎么也会找理由向他索要一笔钱的。史红玲的品性始终没变的,过去四年了,依然如此。这样好的女子,卞金荣只能是越来越爱。他爱史红玲是真诚的,用心的。正是感到了卞金荣对自己的一片真爱,史红玲越发地不能离开卞金荣。他们跟着日子走,日子拖他们一天,他们就过一天,还是不管青红皂白的。

现在,全婵已经找上了门,知道了他们的全部事情。他们不得不面对他们总是回避的问题了。

在寂静的深夜中,他们彼此倒出了真心话。寂静中,话语说出来是掷地有声的。

卞金荣说,他爱史红玲,却从来没有想过娶她。他有两个孩子,他不想他完整的家破裂。

史红玲平静地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卞金荣娶她,只要她爱他,她情愿身份不明地跟随卞金荣一生。

史红玲的话叫卞金荣惭愧。他想,他爱史红玲,为什么要叫史红玲身份不明地跟他一辈子呢?已经到了这步,再与全婵虚伪地过下去,岂不滑稽?

卞金荣有了决定,全婵那边也有了准备。她是绝对不答应离婚的。即使卞金荣在她心中已经没有了位置,她宁可站着茅坑不拉屎,也绝不把位置让给了那婊子,看她好受!

父母关系的崩溃,叫卞梦飞异常地恨,恨父亲,恨那个住陇盛花园的女人!他对父亲感情再淡漠,也是不希望父母离婚的。他守的不是父亲,是他中学生的面子。父母离异的学生是容易叫人背后指点,议论纷纷的;即使没说坏话,却不会有一句好话的;另外,他没有了父亲,等于比别人矮了半个头。他恨,就要报复起来。父亲已经和母亲公开分居了,无事不回家,是不好报复他的。他想到的就是去报复那夺走父亲的女人。他想,父亲一定经常去陇盛花园住,报复了那个女人,也许就等于报复了父亲,一举两得!

卞梦飞一个刚初中毕业的学生,能有的报复手段很初级的。他买了一箱红烧牛肉方便面和一瓶白胡椒粉。他把每袋方便面里面的油酱包取了出来,一袋一袋拆开,统一挤到了一个塑料袋中;然后带着一塑料袋的油酱包和胡椒粉直奔陇盛花园。在史红玲住的门前。他趁楼道里没人,把那些油酱涂到了防盗门的锁把及其四周的位置,然后上面撒上了一层胡椒粉,他知道这种低级的小儿科方法是起不到惩治作用的,他想学美国电影《独自在家》里那个聪明的少年,去折腾出各种令人叫绝的惩治手法,只是到了现实中,才发现,那些都是臆想和杜撰,夸张出来的,事实上难以办到。他的目的是要在心理上给女人和父亲一个重击,叫他们大倒胃口,吃不下去饭!成功地涂抹罢后,卞梦飞想,他三天后,就带着一包狗屎来,让他们再摸一手的狗屎,闻一鼻子的狗屎味。再过后,他恶劣的程度要加强了,他要用牙签塞住门锁孔,看他们怎么进门吧。他说到做到,三天后,他带着狗屎再来到那房门前,不禁一惊,糊在防盗门上的一层油酱和胡椒粉,依然如故,尤其是门锁和锁把手上,没丝毫被人碰过的样子。他正纳闷,隔壁的邻居探出头来,告诉他,303的人已经搬走了。房子暂时没人住。卞梦飞一听,心里有种被击败的感觉,灰心丧气的,真想把袋子里装的狗屎全部糊到那门上。他对父亲更加咬牙切齿。

报复不成,但报复的心劲是留住了。他见父亲绝不跟他打招呼,不跟他说话,给他冷脸色看。有一天,父亲回家拿东西,见他正在写作业,上前拍了下他的头,讨好他似的,微笑地问他,要是父母离婚了,他愿意跟谁?他白了父亲一眼,说跟母亲!父亲也不生气,依然温和地说:跟我吧,儿子就该跟爸过。他愤怒地瞪了眼父亲,坚决地说了句“不”!父亲依然没有生气,叹了口气,摇了下头,无奈地走了。卞梦飞看父亲失落的样子,心里很欢快,觉得这是一次成功的报复了。之后母亲回来,他讨好地对母亲讲了这事。母亲流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夸他有良心。但很快否认说,父亲想离婚是做梦了,她才不会轻易地成全了父亲和那个坏女人呢!卞梦飞应和母亲说:就是,就不跟他离,看他怎么办!

之后,卞梦飞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母亲把她和父亲屋里原来的两张单人床,卖给了收旧家具的,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崭新的双人床。卞梦飞觉得奇怪,感觉母亲和父亲要同居似的。他问母亲,母亲诡秘地一笑,说这是为了叫父亲离不成婚的必要准备。卞梦飞自然是无法明白的,母亲也不会对他解释。那间屋子,日常母亲不在都要锁起来,说是不能叫父亲看到她换了床;还叮嘱卞梦飞,不要对父亲透露了她换床的事。而且有人问的话,就说一直都是双人床。卞梦飞自然向着母亲,满口答应。

全婵说到做到。两年了,每一次卞金荣接到法院的传票,都是满怀希望而去,失望而归,全婵坚持,那婚是离不了的。不说他们有没有爱情什么的,卞金荣本来有一个最有力的理由,就是和全婵不同房三年了。别说三年,四年都过半了。他们的终止符就是在1994年,全婵为了再要个孩子而主动应付的。之后至今,就再没有过了。但全婵为了不离婚,坚决否认,谎说在她发现卞金荣有外遇分居前,和卞金荣的同房一直就没断。卞金荣气愤,说她胡扯,说他们多少年来都是分床睡觉的,正常的,哪个夫妻会分床睡啊!全婵反咬说卞金荣才是撒谎,不信,他们可以去家里考察,去问儿子卞梦飞。她说得理直气壮,没有丝毫犹疑的状态,惊得卞金荣无言以对,他知道,这个女人做了手脚。他被动了。

最充分的离婚条件不能充分使用。靠其他的理由,对全婵更是有利了。好在,时间可以重新弥补充分的条件,大不了就是再拖两年罢了。卞金荣想等拖够了时间,再来离吧。

全婵拖着不离,除了有嫉妒、要报复、要惩罚的心理外,主要的是还对卞金荣抱有希望,指望他有一天能回心转意。她不想离开卞金荣。一切行为归根结底,就是为的这个理由。她离不开卞金荣不是怕自己找不上人了,她有钱,找上个男人还不容易?她是看上卞金荣才跟上他的,跟上看上的人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日子,她怎么能轻易舍弃呢?再想起他们创业一起吃苦的年月,那是怎样的感情纪念啊。她想,她拖着,也许就把卞金荣冲动的劲头给消磨了。卞金荣是个有义气的人,他静下来想想,想起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二十年的日子,想起她跟他吃的苦,她对他的好,他们共同的干劲,他不会无动于衷的;他私下琢磨着,也许,心就回来了。她等着。每当夜深她沉浸在这样的幻想的时候,她总是被自己的绵绵思绪所打动。

等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两年过去了,全婵也没有等到卞金荣的回心转意。她知道,再等下去,卞金荣要的那个充分理由的时间就到了。她有些心慌,她不能被动地靠等,她要抹下自尊,得主动地争取才行。全婵决定要把自己的思绪好好地向卞金荣表达出来。在一天深夜,她就把卞金荣约回了家,她要和他促膝长谈一夜。她想深夜是能够叫人平心静气的时间,人心容易被打动。而且深夜,孩子和保姆都睡了。

全婵没有想到的是,她没有打动丈夫,却打动了儿子卞梦飞。为此,儿子改变了原来的偏心方向,不仅支持父母离婚,还理解了卞金荣。

那天,全婵和卞金荣的长谈被卞梦飞全部听到了。那天,卞梦飞睡得早,半中间起夜后,就有些清醒,正在辗转要睡着的时候,听到了防盗门响,进而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他一激灵。想父亲大半夜地来干什么呢?他怕父亲是来跟母亲吵架的,害怕母亲吃亏,立即来了精神头。因为以前就有过,父亲只要回家,碰上母亲,他们免不了就要大吵一通。吵得厉害的时候,他看父亲的火气,总想动手打母亲似的。

这天晚上,奇怪的是父亲和母亲讲话平和。虽然没有激烈刺激,卞梦飞还是饶有兴致地听了起来。为了听得更清楚,他把屋门开了条小缝。卞金荣和全婵讲道理似的,各自摆着各自的心情和想法。一切谈话都是围绕着他们的生活前景。他们的话语虽然充满了真情实意,却是一把温柔的刀,不给对方点头的。他们互相摆过去,说现在。这样,卞梦飞就知道了他们有过的许多故事,尤其,父母怎么结合的原委,听得一清二楚,记得也一清二楚。虽然有些东西他不能彻底理解,但印象还是有了。他开学就上高三了,他们高中生找“女朋友”都不是什么新奇的事;从网上,他也“见多识广”,爱情的故事看到了不少,他是懂“爱”的。而且,在他班里,就有他喜欢的女生,也有他不喜欢的女生。他想,他要结婚,当然要娶一个他喜欢的女生。尽管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喜欢母亲还是娶了她,但他想父亲有真心喜欢的女人了,他应该去喜欢的。想起夜里听到的,父亲说起自己很少和母亲睡觉的“委屈”,卞梦飞还可怜起父亲来。恍然知道,他自小看到父母屋子里的两张床,原来是母亲的安排,就像她与父亲分居后,又安排了一张双人床一样。她突然觉得母亲有些小人的,和她风风火火的劲头不相吻合。

第二天,卞梦飞就把自己的转向表现了出来。母亲“下班”回来后,还没有换上拖鞋,他就站在母亲眼前,一脸严肃地说:我希望你和卞金荣早些离婚!直呼父亲的大名,是父母分居后,卞梦飞自觉养成的习惯。他想父亲既然不当自己是这个家的成员,就当他是一个外人了。母亲很吃惊他的变化,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了三个字:应当的。然后转身就走了,一副少年深沉之气。母亲再追问什么,他就像明星给记者摆谱一样,随母亲问,就是不理睬。大不了找着要学习了的借口,就把母亲的话打住了。

没有因为卞梦飞的希望,父母就早些离婚了。又过去了一年,2001年的8月,卞梦飞盼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卞金荣也熬到了那个具有充分离婚理由的时间。在法院宣布前,卞金荣和全婵分别问了两个孩子,父母离婚后,他们愿意跟谁?女儿卞梦佳基本上是母亲守着长大的,自然毫不犹豫地要跟母亲;卞梦飞回答得有点意外,他说:我已经是成人了,我谁也不跟。这时,他刚刚十八岁过了一个月。

在法院,卞梦飞也是这个态度。法院果真就没有判卞梦飞归谁,只说在卞梦飞经济没有独立前,对卞梦飞的经济支持的责任和义务,父母相等。父母以为卞梦飞是恨他们离婚的抵触态度,卞梦飞的一句话就打消了他们的多虑。卞梦飞说:父母离婚,他不会离父母。他永远是父母的孩子。父母听了很感动。

卞梦飞考上的是北京的大学。离婚后,卞金荣给侄女卞银薿打电话,拜托她在北京关照一下卞梦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