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轻柔的声音,在浓郁的烛光之中流淌着。我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让全身的毛孔都尽情地张开。像千百双眼睛。让这千百双的眼睛来捕捉波浪的声音。又像千百双耳朵……
一、廷生的日记
一九九九年十月七日
昨天,生物系的老教授姚仁杰先生约我今天去他家中吃午饭。
刚认识不久的姚老师是一位"奇人",我们的认识也颇有些机缘。
一九九八年,经济日报出版社出版了厚厚三大卷的《思忆文丛--记忆中的反右运动》,三卷分别名为《原上草》、《荆棘路》、《六月雪》。钱理群先生为此书作一篇长序《不容抹煞的思想遗产》,在序言中,他给予这些事过境迁的"右派言论"以高度的评价。尤其是当年受到迫害的北大的老师和学生们的言论,更触发了钱先生的感情和思索,因为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那些思想和言论超越了它们的时代,或者说,是时代落伍于那些鲜活的思想和言论。我更赞同后一种说法--他们太优秀了、太高贵了,邪恶如此嫉恨他们,黑暗如此恐惧他们。
双方的对立是不可调和的。
于是,那些最优秀的人们,正要展翅高飞的时候却被残酷的命运突然折断了翅膀。这个性格乖张的民族,千百年以来,总是以折磨和消灭自己的精英人才为荣耀,总是以不断地走弯路为骄傲。
钱先生在文章的末尾写道:
"今天重读这些在特定历史情景中写下的文字,我无意在谭天荣对理想主义、英雄主义的坚守,和刘奇弟的正视现实与返归平凡之间作出任何价值判断,我只相信这都是人所有的真实的选择。而且我怀疑他们所生活其中的(也是我们生活其中的)中国的现实能允许他们如愿以偿地实现自己的选择。因此,我关心,并且想要追寻他们后来的行踪。我要高声呼喊--
谭天荣,刘奇弟,张景中,陈奉孝,钱如平,王书瑶,岑超南,蒋兴仁,徐克学,陈爱文,江文,龙英华,姚仁廷生,庞卓恒,朱庆圻,杜家蓁……,所有右派兄弟姐妹,你们在哪里?这几十年你们是怎样生活的?北大百周年校庆时,你们回来了么?作为真正的北大人,你们有什么话要说?--北大,以至整个中国,都应该倾听他们的声音。"这篇文章最后注明"写于燕北园"。这是钱先生写文章的一个小小的习惯。
大概,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细微的"线索",终于引来了他所呼唤的那些名字深情的回音。
钱先生提到的那些"右派"中,有一位名叫姚仁杰。一九五七年,姚仁杰是生物系年轻的助教,是著名生物学家张龙翔教授的得意弟子,他事业的风帆刚刚拉开。大概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一篇《党啊,我们批评你,是真正爱你,信任你》的文章而被打成"右派"。
暴风骤雨般,姚仁杰与那些北大最优秀的人才一起,被驱赶出校园,强行扭送劳动教养。从此,他失去了二十年的人身自由。后来,姚仁杰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考验,又回到了北大。"前度姚郎"以自身卓越的学术成就,再次在北大站稳脚跟。他是当年被赶出北大的六百名"右派"中,又昂首挺胸地回来的那寥寥可数的几个人之一。
他敏锐的思维还在,他充沛的激情还在,他爽朗的笑声还在,然而,他的青春岁月再也追不回来了。
姚仁杰看到了钱先生的序言,看到了最后那心灵相通的校友深情的呼唤,又发现文章最后注明"写于燕北园",他大吃一惊--原来,他自己就住在燕北园。燕北园位于颐和园边上,是北大老教师比较集中的一个居住小区。
姚仁杰放下书,立刻去居委会打听钱先生的楼号、房号和电话号码,他多么想马上就见到作者,回应作者的呼唤。很快,两位老师联系上了。两颗响当当的"铜豌豆"撞击出了闪亮的火花。
一个是下放贵州穷乡僻壤十八年的文学研究专家,另一个是在劳改农场挣扎了二十年的生物学家--他们共同承受了这所学校、这个国家的苦难。
他们曾经天各一方,却又神奇地重逢在一个园子里。
姚老师读过我的处女作《火》,也知道在校庆的高潮中我因为这本书而受到的种种压力,他还在会议上向校领导仗义执言--北大如果连一名青年学子的批评都容纳不了,还有什么资格在未名湖畔树立蔡元培先生的雕像呢?
姚老师知道我与钱先生来往亲密,便通过钱先生打听我的有关情况,并提出想跟我见面。
上个月中旬的一天,当我和摩罗一起到钱先生家时,钱先生就打电话请姚老师来一聚。初次见面一交谈,我才知道姚老师也是成都人,我们是老乡。老乡见老乡,自然是倍感亲切。
姚老师已经是七十古来稀的年纪,却还精神矍铄,满头黑发,声如洪钟。磨难不仅没有毁坏他的身体,反倒让他的脊梁像铁板一样压不弯。他的性格开朗乐观,一讲话便滔滔不绝。他的目光锐利澄澈,还保持着孩子般的真诚。他说他就是关汉卿笔下的那颗永不屈服的"铜豌豆"。告别的时候,姚老师热情邀请我们有空去他家做客,他亲自下厨做川菜给我们吃。
过完了国庆的假期,姚老师来电话,约我们今天中午去他家吃饭。上午,我与摩罗、杨帆夫妇到了姚老师家,钱先生早已到了。而姚老师从一大早开始就在厨房里忙碌着,一头的汗水。
姚老师很快就摆上了满满一桌子的川菜。这样高超的手艺,在大学教授里真是罕见。姚老师说,既然是学生物的,对饮食和保健就分外关注。我们一边吃,一边对饭菜的味道赞不绝口。
吃过饭,我们坐在一起聊天。两位老师聊起人生中的风雨,感慨真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那个时代的闸门,在他们的肩膀上留下了相同的印记。他们共同经受了红太阳的灼伤,他们共同反抗过那些实施精神奴役的企图。他们以青春和自由为代价,换来了人格相对的完整。
正在这时,我的传呼机响了。我掏出来一看,上面赫然写着:"宁萱小姐,请您回电话。"
这是我的传呼机上第一次出现宁萱的痕迹。我躲到阳台上去拨通了宁萱留下的电话,是那个我熟悉的手机号码。
"廷生,你在学校里吗?你猜我现在在哪里?"她的声音,我只听过一次,我的耳朵却已经与她的声音建立起了神奇的感应。那充满磁性的、有水晶的质地和苹果的香味的声音,是独一无二的。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她的顾盼、她的轻颦、她的小小的顽皮。
"你在公司里?在家里?还是……"
"都不是!我想你一定猜不到,我现在就在北京!"她在电话的那一边得意地笑了。看来,她早已经策划好了要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真的吗?你在哪里?我马上来看你!"我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了,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我是跟公司的几个同事一起来办事的,我们住在长城饭店。白天还有很多工作安排,我晚上到北大来见你吧。"
"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呢?由你来定吧。"我有些迫不及待了,但又知道,还得保持一点"含蓄"。
"那么,六点,在北大南门怎样?我办完事以后立刻赶过来。"宁萱说。她感觉到我的焦急,她在安抚我呢。
接着,她又有点不放心地问:"你能从人群中认出我来吗?我的身上可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好吧,我要考验考验你,看你的眼力如何。"
"我想,我应该可以认出你来。我们之间不是有心电感应吗?我们肯定不会纵使相逢应不识的。"我毫不迟疑地说。我说话的时候,仿佛就已经看到一个女孩向我走来,一个模糊的身影,穿越旷野,穿越森林,向我走近了。
于是,我们就这样快言快语地约定了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六点,北京的天已经是半黑了。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刻。
还有几分钟,我正准备出发,传呼机响了。是宁萱的留言:"我已经到了北大南门,请快来。"
我从宿舍骑着自行车赶过去。南门是北大的正门,虽然土头土脑的,新添加的灰色大理石门匾好像是墓碑,但它好歹也是一个标志性建筑。一般与陌生的朋友第一次见面,我们都会约在这里,即使是不熟悉北京的人,要找这里也很容易。
刚刚过了一次奢华的国庆节。不知为什么,中国人特别对某些整数有一种没有理由的虔诚心态。今年是国庆五十周年,于是人们受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整数的支配。北大也不例外,南门口摆设了巨大的花坛和彩灯,即使在夜晚也照得四周金晃晃、闪亮亮的。这种张灯结彩的派头,倒显得这里不像是一个安谧的校园,不像是一个书声琅琅的学府,而像是衙门和官府。
我到门口,下了车,推着车出门。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我四处张望,她在哪里呢?
此时此刻的南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在这里等待朋友的人很多。忽然,我发现西北角站着一个女孩,高挑的个子,短短的头发,清秀的脸庞,穿着黑色的短大衣。右肩背着一个小挎包。
因为逆光,看不清楚她五官的容貌。
她静静地站着,像一棵春天里的树,长在清澈的溪水边上,叶子茂盛而柔软。
她不像周围的人那么焦急不安、走来走去、甚至不断地看表。她胸有成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一站便是一朵脱尘的莲花,一站便将时间定格下来。她知道她所等待的就在眼前。
我一眼就发现了她。她是不是宁萱呢?
我感觉到,她很可能就是宁萱。但我不敢直接上去询问,犹豫了片刻,我还是采取保守的办法:掏出手机,拨响了宁萱的手机号码。
刚刚拨通,那个一身黑衣的女孩就径直向我走过来,像一片云。走到我到身边,她微微地把头向我这边倾斜了一点,敞亮出温柔的笑容,轻声地问我:"你是廷生吧?"
我切断手机,抬起头来,看见她的笑容,里面像水池一样装满调皮而灿烂阳光。她包里的手机正在唱歌,是约翰·斯特劳斯《蓝色的多瑙河》的曲子。蓝色的水花似乎溅到了我的手腕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她点点头,收起了手机。脸一下子就红了。
她就是宁萱。
这是与她打的一个照面。像是一出经过排演的戏剧,男女演员都如此熟悉对方的台词和动作。
看上去宁萱像是一个大一的小女生,而不像是有着丰富工作经验的白领。她留着短短的、像小男孩一样的头发,不是我所想象的长发飘飘的样子。
在她那浓浓的、直直的眉毛下面,黑白分明的眼睛特别亮,像星子在闪烁。她的个子很高,差不多跟我一样高,因为我的眼睛平视着她的眼睛。
瞬间的对视,我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她的眼睛太亮了,晃得我赶紧把目光移开。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审视"人家一个女孩子,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她却大大方方地观察着我。
她的目光直接地深入了我的心灵世界,像风,像光,像一支伸到水中的船桨。我还没有来得及下命令,所有的藩篱都自动地开启了,不需要钥匙,也不需要密码。
我们两人会心地一笑,算是认识了。
其实,我们早已认识,我们在千年之前就已定下了这个约会。今天的见面不过是水到渠成。
我带着宁萱进了校门,一边走一边问:"你喜欢吃什么菜?北大里面有很多餐厅,各种风味的菜都能够尝到。淮扬菜、川菜,还是韩国菜、或者西餐?"
宁萱说,就到学生餐厅去吧,吃最简单的东西。她说,吃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跟谁在一起吃。
她又说,离开学校很久了,想重新体验一下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感觉。
我们沿着北大南门的主干道往北走。宽阔的道路两边是高耸的白杨树,秋天正是白杨树最英俊的时刻。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情侣之间在诉说亲密的情话。
从树枝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天空,看到星星。
在北京,并不是每天都能够看到星星。是不是宁萱的到来,使得星星们情不自禁地张开了眸子?
此时此刻,慢慢步行的和匆匆骑车而过的学生,在我的眼里都变的比平时可爱多了。空气里弥漫着故乡的气味。
我带着宁萱去我平时经常去的"家园"餐厅。它开张的时间不长,饭菜的味道还不错。一楼是自助的套餐,二楼可以点菜。我们从中间的转角楼梯上楼,在二楼的拐角处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我请宁萱点菜,我不知道她的口味。她说,拔牙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今天只能吃点清淡的菜。
一起步行的那几百米的路程,我在右边推着车,宁萱在左边与我并肩走着。所以,我们虽然说了好多话,我却一直没有机会仔细打量她,只能看到她的一个柔和的侧影。现在,宁萱就坐在我的对面,我才在她埋头看菜谱点菜的时刻,悄悄地打量她。
她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件装饰品,没有戒指、手镯、项链和耳环之类的年轻女孩子喜欢佩带的东西。她的脸上也没有化过妆的痕迹,素面朝天,清清爽爽,如同一朵出水芙蓉。
她脱去大衣,里面是一件薄薄的灰色毛衣。毛衣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材,胸口的地方有几道朴素的横条花纹,灰白相间,沉静中平添了几分活泼的情调。
宁萱的领口下露出左右两块柔和透剔的蝴蝶骨,美得让我心醉。她说话的时候,两只蝴蝶骨在轻轻地颤动,就好像两只灵巧的蝴蝶在飞舞着。
她说,跟南方相比,北京温差很大,夜晚气温下降很快,现在虽然是十月,但还是带了一件大衣来,晚上果然派上了用场。不然的话,刚才在校门口早被秋风冻成了冰棍。
她说话的声音与电话里一样动听。她一说话,就露出两颗洁白的、可爱的小虎牙来。这两颗小虎牙,使我想起曾经让少年时代的我魂牵梦绕的"小黄蓉"翁美玲来。
那时,我们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对香港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如醉如痴。电视剧每天晚上九点播出,而我们九点才下晚自习,再加上回家路上所要花费的时间,至少有半节电视剧的内容要错过。于是,下课铃还没有响,我们就早已把书包全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甚至还有同学都把书包背到了背上,一等铃响便准备冲刺回家。班主任走进教室,看到我们准备"远征"的模样,眼睛都瞪大了。当时,所有的男孩子都迷上了玲珑剔透的小黄蓉,迷上了翁美玲那两颗古灵精怪的小虎牙。
真巧,宁萱也有两颗这样的小虎牙。正是这两颗小虎牙,使她在灵巧大方之外又增添了几分天真和羞涩。
第一次见宁萱,一般人可能会觉得她有些冷漠,因为她的神态里有点巩俐的味道,有点对外部世界的一切都不以为然或者有点轻蔑的神情。我也是第一次见她,但因为我们之间有过一段时间的书信往来,心灵与心灵早就相通了。所以我倒不觉得她的脸色和神情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觉得在她的身上有一种需要我特别加以怜惜和呵护的脆弱。
宁萱外表上的"冷",其实是骨子里的脆弱的保护色--这种隐藏起来的脆弱,比那些能够一目了然的脆弱更为致命。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也许是刚刚动过拔牙手术的缘故,也许是工作太劳累的缘故,也许是刚才在风中站太久受了寒气的缘故。这种白,是最珍贵的瓷器的白,让人不敢触摸,怕一触摸就融化掉了。
她的短头发颇有迷惑力:不熟悉她的人,乍一见面会以为她是一个精明能干、风风火火的现代女孩,而真正了解她内心的人却知道,这是她故意给别人设下的一个"视觉陷阱"。她其实是一个敏感、多思、柔弱而宁静的古典女孩。我猜想,她原本有过一袭流水般的长发,曾经在校园里吸引过好多男孩子的目光。我想,以后有机会一定要问问她,证实一下我的这一猜想是否正确。
"你在想什么呢?"宁萱放下菜谱,打断了我的遐思。她大概已经发现我在偷偷地打量她,脸上飞起一抹红霞。这种红霞与原来的苍白相映衬,仿佛众多雪白的李花之间盛开一树粉红的樱花。
她点了一盘香菇菜心、一盘滑溜牛柳,还有一碗萝卜丝鲫鱼汤。都是一些很清淡的菜。
古人说,秀色可餐。原来,我以为这是一种夸张的、比喻的说法,现在,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含义。今天,当我面对宁萱的时候,居然一点食欲也没有,几个菜仅仅浅尝辄止,米饭也只吃了小半碗,这跟我平时的食量大不相称。她的美愉悦了我的心灵,使我忘记了胃的需要。
相反,宁萱倒是显得食欲旺盛。她说,在会议中心开完会立即就赶过来,站在校门等我的时候,早已经"饥寒交迫"了。
"这是拔牙之后,第一次吃有味道的饭菜,之前都是喝千篇一律的稀粥。今天我觉得饭菜觉得特别香,北大的伙食还真不错。"一眨眼间,宁萱就吃完了一碗米饭。
"今天累坏了,不停地跟客户谈判。也饿坏了。"宁萱又要了一碗米饭,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你的拔牙的伤口还没有好,就被资本家派遣到北京来出差,你们老板真是太残忍了。"我愤愤不平地说。
"老板不派我到北京来出差,我又怎么能够见到你呢?"宁萱嫣然一笑,反问我。
周围的桌子上渐渐坐满了人,餐厅变得嘈杂起来。然而,我们两人仿佛在这喧闹的世界之外。我们独享一个自由自在的时空。我一个人或者跟很多朋友一起,在这里吃过无数次饭,这一次,因为身边是宁萱,我觉得餐厅似乎也变成了一家崭新的餐厅。
我们吃完饭,我邀请宁萱去我的小屋。她点点头答应了。
我提出骑车带她。刚开始,她不肯。我鼓励了一番,她才坐在后座上,却显得小心翼翼,好像随时准备跳车。在前面骑车的我,比在后面坐车的她还要紧张,好像载着千斤重担--虽然宁萱很轻。
出了小南门,继续往西。宁萱安安静静地坐在后面。她的身体离我的背部还有一些距离,这是她刻意保持的距离吗?她没有伸手揽住我的腰,然而,我却能够感觉到她的体温。
在过路口的时候,突然遇到了红灯。我立刻刹车,宁萱在后面下意识地用双手抱住我的腰,并发出一声轻轻地叫声。我一边如履薄冰,弄得自己出了一头的汗,一边却在暗自窃喜:这是我们身体的第一次接触--她柔软的手臂一度搂着我的腰。
刚到楼下,我发现整座楼都黑漆漆的。是不是停电了?那就太惨了。忐忑不安地,我还是带着宁萱摸黑上了六楼。打开门,谢天谢地,原来只是下面几层没有电,我们这层却还有电。
宁萱进了屋,在原地转了一个圈,环顾了一下四周。我的小屋没有什么装饰品,简简单单的,却整洁有序。四周都是简易书架,上面放满了书籍。我的几千册书籍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能够伸胳膊伸腿的地方。
"哇!你的书真多!"她感叹道,听得出她不是在故意恭维我。
谁夸奖我的藏书,我就感到无比的高兴。有人是秉性难移的守财奴,我却是一个"守书奴"。
"要是我能够有几个月的假期,一定到这里来。我要把这里当作图书馆,开开心心地读它几百本书。"宁萱拿起这本书,又放下,去拿另一本,好像淘气的孩子找到一大堆玩具一样。看来,我的藏书中,好多都是她所喜欢的。她告诉我,我的藏书几乎涵盖了她那不多的藏书。
我们在房间里聊了一阵。我打开电脑,给她看我最近写的几篇文章,这是我对朋友的最高礼遇。她坐在平时我自己坐的电脑椅上,刚读了几行,便称赞一番;再读几行,却又提出不同的意见来。并且,她不等我反应过来,就径直在电脑上"啪啪啪"地打字--她居然在修改我的文章。
"这个词语用得不妥当!"她的语气里有一种斩钉截铁的成分,让我难以辩驳。
我珍惜自己的文字就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样。我写的文字一般都不作修改。我的写作习惯通常是:经过长期的酝酿成熟以后,一气呵成、"一次成型"。我也从来不会让任何人打开我的电脑、在我已经完成的文字上作修改。谁碰我的文字,我就有一种身体受伤的感觉。
今天,宁萱破天荒地这样做了,我竟然没有生气,还首肯了她修改的三五个小地方。事后一想,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我站在椅子背后,看到了她雪白的脖子,她衬衣的领子上缀着精美的花边。女性特有幽幽的香味传了过来,我的屋子里从来没有过这种气味。
是她的体香,还是她的心香呢?
文章太多,宁萱看了几篇,说看得眼睛发痛。我的文章,本来就无法"快速阅读"。要在一两个小时之内全部看完,是不可能的。
我告诉宁萱,状态好的时候,我每天能够写作五千字,而且一点也不会感到累。我可以从早晨写到晚上,除了吃饭之外,一直不休息,让文字像流水一样涌出来。有的时候,写完一篇文章,我自己也会惊叹:这是我写的吗?是不是上苍借我的手传达他的想法?
"你天生就是一个与文字为伴的人。只要世界上还有人喜欢读书,你就饿不死。你的饭碗才是真正的铁饭碗呢。"她说,她太想读完所有的文字了,她真希望她的目光像鸟儿掠过大地一样扫描过这些篇章。
怎么办呢?我有了一个主意:把刚刚编辑完的新书全部复制在一张软盘上,让她带回去慢慢看。
又聊了一阵,家里还有一点轻微的油漆的气味,我怕宁萱闻着难受,便建议去北大西门外的酒吧里坐坐。
宁萱答应了,她说也想体味一下我的"休闲生活"。她还以为我经常泡酒吧。其实,平时我几个月也难得去一次。今天提议去,仅仅是因为她来了。
西门外的小巷子里有很多酒吧,虽然比不上城东三里屯酒吧一条街的气派,却也显得曲径通幽,别有一种小家碧玉的风韵。我不常去,也不知道究竟哪家的气氛最好。我们只好随便碰碰运气。
推开几家酒吧的门进去,里面有各色的乐队在歌唱,他们都是一些浪迹在北京的、还没有成名的摇滚乐队。他们做着单纯的明星梦,千里迢迢地来到京城。然而,京城的现实离他们的想象却有十万八千里。后来,他们不得不到酒吧里演唱,收入虽然不丰,但也勉强可以维持生计。
我们嫌这样的酒吧里太吵,在歌手们声嘶力竭的演唱中,根本没有办法谈话。于是,还没有坐下来,我们就出去了。
后来,我们走进一家名叫"漂流木"的酒吧。它的门是用深色的木头装修的,有一种古色古香的味道。推门进去,里面果然安安静静的,仅仅放着柔和的轻音乐。温馨的灯光下,装饰也俭朴有致,有点海洋和沙滩的感觉。有些酒吧,装修得富丽堂皇,好像是想模仿欧洲的贵族生活方式的暴发户,却怎么学都是东施效颦,反倒露出自己的马脚来。相比之下,"漂流木"真像是一个小小的港湾,在海洋穷尽的地方,给身心疲惫的探险者提供一处小憩的空间。
碰巧的是,酒吧里没有别的顾客。我们受到了隆重的欢迎。我们挑了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来。我问宁萱喜欢喝点什么,她说随便什么都行。我便要了两杯红酒。
宁萱悠悠地说:"好久没有过一个如此开心的夜晚了。"
我说:"我也是。我今天一个晚上说的话,比平时一个月说的话还要多。因为你来了,我才有倾诉的欲望。"我的夜晚,都是与电脑和书籍为伴。即使让自己放松放松,也就是去大讲堂看一场电影,让自己的思索在电影营造的虚幻世界中翱翔片刻。好几年了,从来没有跟女孩一起去酒吧的经历。
在我们的身后,是两根木桩支起一张网。网的扭结处,捆着空酒瓶。一张几平方米的大网,上面点缀了几十个酒瓶。这大概就是"漂流木"这个名字的来历吧。各种各样的空瓶子,大的,小的,精美的,粗朴的,圆滚滚的,清瘦的……聚集在一起,像是瓶子们在开家族会议。
我不禁遐想:每一个漂流瓶,大概都有自己沧桑的故事;每一次的撒网,大概都有一笔不期而遇的收获。那么,我愿意当那个穷得没有鞋穿的渔夫,虽然穷,却有希望和梦想。
美国有一部电影,讲述了一个关于漂流瓶的故事。由一个小小的漂流瓶,由漂流瓶中的一封信件,引出了两个寂寞的人,以及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当然是好莱坞式的老套子,但很多细节却散发着诱人的魅力,像黑暗中的珍珠。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宁萱听,她笑了一笑,对我说:"我突然想写一首小诗,题目就叫《漂流瓶》。我们茫然的命运,从本质上来看,与这些漂流瓶有什么区别呢?"
"真的?快,念给我听听吧。"我立刻来了兴趣。我相信她是一个能够"七步成诗"的才女。
宁萱思索片刻,便轻声地朗诵起来:
是不是每一个漂流瓶都来自远方
是不是每一个远方都有一位姑娘
是不是每个姑娘都心怀忧伤
是不是每段忧伤都藏着梦想
是不是每个梦想都能乘着波浪
是不是每朵波浪都能找到方向
是不是每个方向都能望见彼岸
是不是每处彼岸都能碰上偶然
是不是每个偶然都有一双慧眼
是不是每双慧眼都能湿润心田
是不是每块心田都渴望爱情
是不是每一份爱情都能结成良缘
她那轻柔的声音,在浓郁的烛光之中流淌着。我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让全身的毛孔都尽情地张开。像千百双眼睛。让这千百双的眼睛来捕捉波浪的声音。又像千百双耳朵。让这千百双耳朵来倾听波浪的芬芳。
这声音,是雨后的彩虹的色彩,是成熟的柚子的芳香,是海浪拍打岩石的节奏。
这芬芳,是潮汐后沙滩金黄的颜色,是漂流瓶的橡木塞子的香气,是海螺回应海风的旋律。
宁萱告诉我,这是脱口而出的一首诗歌。她经常会突然地想起一些诗句来,也没有刻意地搜集和记载。因此,很多诗歌过了几天以后,再也记不起来了,就好像被海水卷走的贝壳,再也不知所终。
听她这么说,我感到十分可惜,赶紧在心里把这首小诗默默地记忆了两遍,直到保证记得一字不差为止。这么好的诗句,让它们随风而来,随风而去,真是太浪费上天的赐予了。
念完诗歌,宁萱累了,她把两支胳膊放在桌子上,把半边脸庞放在胳膊上。她的眼睛注视着咫尺之遥的烛光。她的脸庞全部被笼罩在烛光之中。她一脸的不设防,一脸的无辜,一脸的圣洁。
她干脆就闭上眼睛,倾听轻柔的音乐。她眨眼睛的时候,眸子里的光彩,就像是深秋寒潭上掠过的点点阳光;她闭上眼睛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就像花园里的栅栏,掩住满园的春色。我们虽然初次见面,她在我的面前,却无拘无束、落落大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无须掩饰,也不必客套。
忽然,我的心灵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心弦如琴弦。我心里暗自想,宁萱的脸庞该靠在我的肩上。我的肩头应当能够承担这样的重量。我有一种欲望,一种想伸出手去揽住她肩头的欲望。犹豫了片刻,还是不敢。
一晃就是十点半了。宁萱说,她得回酒店了。我想劝她再呆一会儿,话在嘴边跑了几个来回,却没有说出口。
"那么,我送你回去吧。"我替宁萱披上大衣。
我们在街道边招了一辆出租车。我们一起坐在后座上。我们的谈兴还很浓,好像是很多年没有见过面的老朋友,有说不完的往事。其实,我们对对方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正因为一无所知,我们才如此急切地向对方表达自己。我们对对方讲的任何一个话题都有浓厚的兴趣。
本来,从北大到长城饭店路途很长,但今天在我的感觉里,却是短短的一瞬间--我们还没有谈多少话,车就到了。我们靠得很近,宁萱的肩靠着我的肩,我真希望她一直就这样靠下去。
在饭店门口,我送宁萱下车,她淡淡地、不动声色地向我说了一声"再见",就转身走进饭店金碧辉煌的大堂。甚至我还没有握过她的手,也没有说更多的话--我还以为,告别至少应当有个简单的"仪式"。但是,我又该对她说些什么呢?我有勇气将我的感情全部表达出来吗?
回家的路上,车上只有我一个人。外面的灯火不时闪烁进车厢里来,跳跃在我的衣服上。我又陷入无边的孤独之中。幸福感和失落感一起折磨着我,我感到自己好像是一个在翻腾的海浪中时隐时现的孤岛。
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说过:"与自己作伴是最高的快乐,我们内在的听众就是我们自己。"她能够做到,她把自己锁在巨大的宅院之中。但是,我做不到。我不认为"孤独是迷人的",我认为孤独是折磨人的。
我要告别孤独。
我要宁萱到我的身边来。
我要每天都跟她呆在一起。
我要我写作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凝视着我。
二、宁萱的日记
一九九九年十月七日
那天,听说公司要派人到北京出差,我自告奋勇要去。老板感到很吃惊,因为在此之前,我是公司里最不愿意出差的员工。每次派我出差,老板都得亲自给我做上大半天的DOUBLE\_QUOTATION思想工作"。这一次,我却"不招自来"。我心里却在偷偷地笑:谁也不知道,我到北京的真正目的是去看廷生。
我多么想早一点见到他啊。我最害怕坐飞机,每次坐飞机,我都晕得厉害。而一下飞机,又得强打精神,马不停蹄地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奔波。但是,为了与廷生相见,我不再对飞机抱深刻的偏见--它毕竟在空间上完全改写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两千里路的云和月,今天折算成了两个小时的飞机航程。要是在古代,江南的读书人进京赶考要走多少天呢?他们的娘子又将在家中等待多少天呢?
一到饭店安顿下来,我立刻就给廷生打电话。我想给他一个惊喜,而我确实也做到了--从他接电话的声音里,可以想象出他惊喜的神情。
我们约好傍晚六点在北大南门门口见面。
忙完了一天的公事,老板在饭店里请客户吃饭,要我作陪。我推说太累了,有点不舒服,便溜出饭店,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北大。
快到北大南门的时候,我在他的传呼机上留了言。
北大,前两年我来过,来了以后却很失望。它也充满了浮躁和骚动的气息,与外面的世界一样。本来,它应该是无论外边的世界怎样沸沸扬扬,自己依然岿然不动。
北大不应该处于中关村这个"瞬息万变"之地,它似乎应当坐落在桃花源之类的地方。
北大的南门张灯结彩,有些不伦不类。我站在南门西南方向的一个角落里。这样,我就能够先发现他,并且先观察他一番。我占据了一个"有利"的地形。
几分钟以后,我看见一个男孩推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从校门里走出来。他穿着白色的夹克衫和蓝色的牛仔裤,中等个子,白面书生,文文弱弱的,一看就是大学里那种嗜书如命的男生。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跟公司里那些西装革履、头发上打无数的摩丝的男性白领迥然不同。
肯定是他。
我暂且不动声色,看他能不能辨认出我来。他在电话里那么有把握,是不是真的有心灵感应呢?
许多读过他的文字的人,也许会将他想象成一名怒发冲冠的侠客,而不会想到他是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学生,文弱而单薄,羞怯而腼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会惊讶于他们所想象的"廷生"与廷生本人之间的巨大差异--这一落差足以形成瀑布。
这是因为他们没有真正读懂他。
而我,在给他写信之前,就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了他的模样--跟眼前的他一模一样。
他在门口张望了一下,他的目光扫描到了我。他发现了我。他的目光差点就与我的目光相遇,但他又将目光跳开了。他似乎认出了我,却还有些踌躇。
我心里想,可怜的"孩子"啊,你为什么如此害羞,不敢走过来直截了当地询问我?
不出我所料,他掏出手机,借着彩灯的灯光,埋头拨我的手机号码。我看着他拨号,然后把手机放在耳朵边倾听。
我包里的手机响起来。
我没有接。他就站在我前方二十多步远的地方。我直接朝他走去,在电话断开之前,我就能走到他的身边。也许,当我走到他的身边的时候,他还能够听到我包里手机的铃声。
我要先开口跟他说话,初次见面就"将他一军",稳稳地占据上风。
"你是廷生吗?"我站在他的左侧,笑着问他。
他慌忙抬起头来,满脸通红地点点头。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几岁。不像是研究生,倒像是本科低年级的学生。
我们的眼睛相互凝视了几秒钟,我们似乎有一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终于见面了的惊喜。而我们却是第一次见面。
我们一起走进校门。这是北大的主干道,两边古老的楼房被夜色勾勒出飞檐斗角。树枝与屋檐融合在一起。我们就像是行走在另一个时代。
他一边走一边问我:"你想吃什么菜?学校里有各种风味的餐厅,有韩国菜,有川菜,有北京烤鸭,也有你们那里的淮扬菜……"他真有趣,刚一见面,原来想了许久的那些客套话都忘记了,说起吃什么菜来却头头是道。
我想,他是一介书生,没有什么收入,我哪里会让他破费呢?他请我吃一顿饭,可能就少了几本书。这对他可是一个大大的损失。于是,我对他说,就去学生餐厅,随便吃点什么都行。再说,离开学校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进过学生食堂,我倒想进去重温当年做学生时候的感觉,也想比较一下北大的伙食跟我们学校相比孰优孰劣。
我们边聊边走,他给我介绍道路两侧的建筑。建筑有新有旧,新修的房子总是比不上老房子。新房子粗糙而漫不经心,老房子精致而韵味无穷。从这些建筑中我就能感觉到,这一个世纪以来,我们的审美能力大大地退化了,我们的精神生活的质量也大大地退化了。
很快,我们到了一家餐厅。正是校园里学生们就餐的时刻,远远地就听见里面鼎沸的人声。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大学时代,顿时对这个没有多少装修的学生餐厅感到十分的亲切。
我们在二楼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与一楼的喧嚣相比,二楼显得安静一些。
他把菜单递给我,让我点菜。看得出来,他是那种很少跟女孩接触的男生。这种男生,一在女孩身边,立刻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时,我真是又冷又饿,赶紧点了三个菜,并要了米饭。我发现他在偷偷地观察我。我的样子不算难看吧?我心里暗自发笑,虽然有一点害羞,却暗暗让自己稳住。
我今天食欲很好,不知是由于拔牙之后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还是"家园"餐厅的饭菜真的很可口。他却只吃了一点点,还没有我吃得多。他告诉我,中午在一位老师家吃饭,吃到很晚,因此还没有感到饥饿。但我想,更因为我坐在他对面,他是在陌生女孩面前有些紧张呢。
吃完饭,他建议去他校外租的小屋里坐坐。我答应了,在以前的电话里,他就邀请我去他新搬的"家",而我也对他的小屋充满了想象。我想去那里,看看他写作的地方,看看他的电脑和桌子,看看与他有关的一切。
他说,从餐厅去他租的房子,有一站地的距离,他可以骑车带我走。
"你的骑车的技术行吗?"我有些担忧地问他。我是个胆小的女孩,除了小学时候爸爸骑车带过我之外,我宁可自己骑车,自己掌握方向,从来就不让别人带我。
"没有问题!"他拍拍胸口。
我小心翼翼地便坐到了后座上,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反复让他慢一点骑。
尽管如此,在过一个路口时,还是遇到了一次小小的"险情"--他一个急刹车,我赶紧抱住他的腰,紧紧地。等到他重新开始骑车时,我急忙松手。他感觉到了吗?我的心在砰砰地跳动。想到自己居然紧紧地抱住他,一点也没有淑女的风范,我的脸上就有些发烧了。
他住的"稻香园"果然是一个安静的小区。虽然很旧,没有新兴小区的朝气和洋气,墙面的红砖直接露在外面。但是,居民却不拥挤,也听不到外边街上喧闹的车声。这里正适合像廷生这样的写作者居住。
我们来到五号楼前面。他锁好自行车,这才发现,整座楼房一片漆黑,似乎停电了。不会这么凑巧吧?真的停电了,我们该怎么办呢?如果停电的话,我不太想上去了--去一间漆黑的屋子,等于没有去过。
他安慰我说,也许上面几层有电,都已经到门口了,怎么能不进去呢?他很热情,我只好勉强跟着他上了楼。楼梯间一片黑暗,我们摸索着往上走。到了六楼,进了门,一拉电灯,还好,灯亮了。
他租的是一套小小的两居室。进门就是一间窄窄的小厅,另一位朋友住向北的那间,他住朝南的大间。看得出,他刚刚搬进来。屋子里还有涂料的气味。他的房间,满屋子都是书籍。家具很简单,除了四壁的书架,就是一张宽阔的大床,一个衣柜,一张电脑桌。东西虽少,却整理得干干净净的,不像有的单身汉的住宅,到处是烟头和臭袜子。
他说,他自小在母亲的影响下,是一个有"洁癖"的男生。住在集体宿舍的时候,他最喜欢打扫房间。在他的带动下,他们的宿舍每年都被评为"卫生宿舍"。
这间雅致的小房间,什么都有,缺的就是女孩子温馨的气息,缺的就是一个聪慧的女主人。突然之间,我有似曾相识之感--我到过这里吗?在我的梦里?
我真切地感到,我属于这里--这里让我的身心都彻底松懈下来。我几乎就想拿起一本书随心所欲地躺到床上读起来。这里比我的宿舍、比我的家更适合我。这里似乎早就为我安排了一个不可缺少的位置。这简直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难道我梦中到过这里?
他打开电脑,给我看他新写的文章。我坐在他的电脑椅上,全神贯注地看起来,而他站在我身后,给我指点怎样打开窗口调出文档。他说,我是这些文字的第一读者。
"假如哪天我失业了,我就来给你当秘书,帮你整理文稿。"我不由自主地说出了我的心里话。话刚出口,我又觉得有些直白了,有点后悔,有点脸红。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出我话里的弦外之音来?他站在我的身后,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他把文章都拷贝到磁盘上,让我带回去慢慢读。他建议说,去附近的酒吧坐坐。我点头同意了。
下楼的时候,楼梯很黑,他走在前面,他转过身来对我说:"让我来牵着你走。"
我没有拉住他伸过来的手,我轻声说:"我还看得见,不用了。"
黑暗中,我们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但是我能够感受到他淡淡的失望,他默默地在前面走着,好一阵没有开口。
难道我的矜持伤害了他?我有点后悔--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把我的手伸给他呢?我怎么突然之间变得如此"保守"了?让他牵着我的手又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我是多么不愿伤害他啊。他跟我一样敏感而脆弱,一点点微妙的温度变化都能够感觉到。
沉默了片刻,我们又开始热烈地聊起来。我们都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一个小小的裂痕,很快就像一滴流过沙滩的水珠,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进了一间名字叫"漂流木"的酒吧。看得出来,他不是经常泡酒吧的"新人类",这个地方就在北大西门外,他却一点也不熟悉。
"漂流木"是我们比较了几间酒吧后选择的,它收敛,它安静,有一种怀旧的惆怅,有一种回忆的温馨。我们在轻柔的音乐里谈话。他比我想象的要健谈得多,略微有一点点口吃--在他激动地时候,但不像他文章里所写的那样明显。这一点点的口吃,反倒显示出他的真诚和可爱来。口吃的时候,他会脸红,一脸红,他就进入了他本真的状态。
我趴在桌子上,拨弄着玻璃杯里的蜡烛。我不愿在他的面前也戴着面具。我要袒露出我至今没有向任何人袒露的灵魂来。
忽然,一首诗涌上我的心头。我把这首即兴的小诗朗诵给他听。
他放下酒杯,全神贯注地倾听。看得出来,他被深深地打动了。
夜渐深了,我得回饭店了。他提出送我回去。其实,我心里就希望他能够送我回去,只是不好主动提出而已。
我们在出租车上继续热切地说着话。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出租车在三环路上飞快地行驶着。深夜的街道,再不像白天那样塞车。要是可能的话,我希望它在三环上绕一圈又一圈。
似乎没有聊多少话,车就到了饭店。我下了车,他也下车来向我道别。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不想离开他了。这一刻的离别,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再次见面?
我想伸出手去与他握手,但突然又想起,在稻香园里下楼时,我曾经拒绝过他想牵我的建议。
那么,现在向他伸出手去,会不会使他认为我是一个变化无常的、情绪化的女孩呢?
我低声地对他说了一声"再见",便扭头走进了饭店。我的眼睛湿润了,我害怕他看见我哭。
我希望他追上来,我希望他拉住我。
他没有追上来,他乖乖地上了车。他不懂女孩子的心思。
当我回头的时候,他坐的出租车已经开走了。
三、廷生的信
宁萱:
昨天晚上分别的时候,想说很多的话,还是没有说。
在我回去的路上,车窗外不知是华灯闪烁,还是幽灵狂舞。我这个异乡人,忽然又想起酒吧里的那些漂流瓶,想起你念给我听的那首小诗。一路上,一种莫名的寂寞困扰着我,仿佛生命中的某一些部分离我而去。
没有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能这么随意、这么深入地聊天,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好多年。你大概能感觉得出,我是个相当内敛的人,不会轻而易举地去接近别人,也不会轻而易举地让别人接近。
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几乎没有发生过"一见如故"的事情,至于"一见钟情"则更是天方夜谭。往往是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观察、揣度、掂量,极其缓慢地了解对方,然后才成为"朋友"--我使用"朋友"两个字很慎重,这个世界上能够称之为朋友的人太少了。
然而,你却是一个例外,唯一的例外。我"莫名惊诧"于你居然如此了解我、洞悉我的一切。而我对你也一样。(不过,我还是没有你那样敏锐。)
奇迹终于诞生。
我的文字中曾经写到过的那个女孩,我们来往了四年,她依然"外在"于我。自始至终,两人之间一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我们没有办法忽视墙的存在,但谁也没有办法拆除它。
而你,顷刻之间,就已然"内在"于我。我的每一丝情绪的变化,你都能够捕捉到。好像若干年以前,冥冥之中就有一种神秘而伟大的力量安排好这一切,让你在某个地方静静地等待着我。而我必须经历过那么多的错误之后,才能够到达这里,看到人间最美好的景色。
然后,尘埃落定,我从此将不再东张西望,不再"这山望着那山高"。
早上,我重新读鲁迅先生的《野草》。先生在《墓碣文》中写道:"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其实,我们的相遇本身就是"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鲁迅先生说,寂寞像一条"大毒蛇",我就时常有这样的感觉。
若遇不到你,会怎样呢?
如果一个人在旷野中跋涉太久,对他来说,恶劣的外部环境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被内心的孤独所压跨。这些年来,我在北大得到许多师友的关爱,可是我的心灵仍然像是一颗核桃仁,被坚硬的壳包裹着,有一天,会不会粉碎呢?
墨西哥诗人帕斯在谈到孤独时指出:在这块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地球上,孤独是全人类最严重的病症。但是,一个生活在高原上坚冷如石的夜空下的墨西哥人的孤独,和一个生活在抽象的机械世界里的美国人的孤独,是截然不同的。墨西哥人活在自然力量之间,但他失去了跟那些力量联系的能力,所以他沉默了。墨西哥人的孤独是一种宗教式的感情,一种孤儿式的感情,他们因为与万物失去了联系而感到孤独。而美国人生活在他们所创造出来的机器之间。他们不能在那些非人化的机器之间认出自己,他们的创造品不再服从他们,因此他们感到孤独。
那么,我的孤独是哪一种呢?
我从遥远的四川的乡村来到恐龙般庞大的北京,恰恰好像从墨西哥来到美国。这不仅仅是一段身体的旅行,更是一段心灵的旅行。今天,我依然有着童年和乡村的清晰的记忆,同时也感受着现实生活深切的困扰。回乡村去,乡村和我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重新回到都市,都市却安抚不了我的灵魂。我的孤独两者兼而有之--有墨西哥人的孤独,也有美国人的孤独。因此,要彻底医治好我的孤独,也就更加艰难。
宁萱,你是不是这样一个妙手回春的医生呢?(在你的面前,我不再口吃。)
下午,我又出门去,为新书的出版而奔波。我本来是一个不善于同"列强"进行"交涉"的人,可是再艰难的事情,还得自己努力学习。每一本书都是自己的孩子,一定要把她送进最好的幼儿园。
目前,在作者跟出版社和书商打交道的时候,作者通常都是弱势的一方。尤其是我的书,每一本在出版的时候都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有时,为了让它出版,我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放弃诸多自己的利益,即使接受一些苛刻的条件--比如大量的段落被删掉。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鲁迅当年与书商之间的官司来。北新书局的老板李小峰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就连像鲁迅这样有"绍兴师爷"背景、处世老辣的作家,也还是被他所骗。最后鲁迅赢得了官司,并获得一定的赔偿,但是他付出了时间、精力和心情,依然得不偿失。
在写作上,我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我曾经对你说过,我最喜欢的作品永远是下一本书。正如有一位在足球运动员对球迷说:"我最得意的那个球,是我的下一个球。"对了,这本新书还没有一个好名字,起一个好名字似乎比写一本书还要难。你能不能帮我给它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呢?
你的牙好些了吗?注意不要吃生冷的和麻辣的食物。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智齿与智慧有关,智齿的疼痛,不正是智慧给人带来的痛苦吗?然而,即使痛苦,我们也要勇敢地承受--无论如何,智慧也不知道要比愚昧好多少倍。我当然愿意当一名痛苦的哲学家,而不愿意做一头快乐的猪。
所以,有智齿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那些一辈子都不长智齿的人岂不羡慕死我们了?
《圣经》中说:
智慧胜过愚昧,如同光明胜过黑暗。
智慧的人眼目光明,愚昧的人在黑暗里行。(《传道书2:13-14》)
自然而然地,忽然之间,扬州成了一个让我牵挂的城市,因为你居住在那里。
但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一个在我送你进饭店的时候,想问你却又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假如我建议你到北京来,你会考虑吗?
会,还是不会?
我希望能够早日听到你的答案。
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月八日
四、宁萱的信
廷生:
你给我的那张磁盘,我拿到公司里,让秘书小姐用打印机输出一份来。没有想到,她放了一叠又一叠的打印纸,里面还在滔滔不绝地涌出文字。
足足输送了一个多小时,文章打印完毕,打印机里的墨粉也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小秘书感到很奇怪,禁不住问我:究竟打印的是什么?
我说,这是一个作家朋友的书稿,比我们公司的报告有意思多了。
你在我的面前谈话,就像你的文字一样滔滔不绝,我几乎感觉不到你的口吃。我听过一个故事,在爱尔兰科克郡的一个小城堡里,有一块名叫"巧言石"的石头。这块石头是一名勇敢的骑士涉过万水千山找来献给城堡的主人麦肯锡的。麦肯锡说话口吃,在战斗开始之前,他要向骑士们训话。这一次,他吻了吻"巧言石",果然说话铿锵有力,大大地鼓舞了士气,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后来,许多口吃的人都到科克郡来吻这块神奇的石头。你却不需要去了,你已经不再口吃。我就是你的"巧言石"。
我喜欢你的文字,也喜欢文字背后的你。晚上在宿舍里抱着这一大包沉甸甸的稿子,一页一页地看,觉得似乎抱着一大笔财富。我在读你的文字的时候,两种对立的心态在冲突着,使我矛盾万分:一方面,我恨不得立刻读完,一瞬间就了解你全部的思想;另一方面,我又克制着自己急切的心情、放慢阅读速度,担心很快读完以后再也没有好东西可读了。前面一种想法,好像一口气就将长生果吞下肚子的猪八戒;后面一种想法,又像抱着一大堆财宝不肯花一分钱的守财奴。
你说,究竟哪种想法是对的呢?或者两种都不对?
关于你的新书的名字,我想来想去,也颇费了一番心思。要想取一个好名字,真是一件劳神又劳心的事情。就像你对我说的,好多时候,书已经完稿了,名字却还迟迟确定不下来。
我想了一夜,忽然想起安徒生的一幅名叫《棕榈树下的天使》的剪纸。那是很久以前看到的:纯净的蓝色背景,两个雪白的、长着翅膀的天使,隔着一棵茂盛的棕榈树,款款地向对方伸出手去。他们的翅膀灵动而舒张,仿佛立刻就要飞翔。我突然来了灵感,想到一个好名字--"想飞的翅膀"。
梵高曾经猜测说:"你不觉得安徒生的童话很美吗?他肯定还会画插图呢。"是的,伟大的心灵都是相通的--被梵高猜中了,安徒生除了给世界带来公主和小矮人、巫师和美人鱼、丑小鸭和拇指姑娘,还留下了成千幅素描、剪纸和拼贴作品。
安徒生的美术作品与他的童话一样,是给孩子的,给善良的人们的。人们把他的小玩意当作珍品。在瑞典的时候,他为房东的小孙女剪了一座住着公主的宫殿。小女孩奔到院子里,快活地喊叫着。结果四乡八邻都来看这美丽迷幻得如同夏日梦境的剪纸。老祖母捧来一大盘自制的、当地最好的姜汁饼,感谢安徒生给她小孙女的礼物,顺便还请安徒生剪几个新的饼干花样,因为她的姜汁饼模子还是她奶奶留下来的。安徒生给她剪了几个最拿手的:人形风车磨坊、穿靴子的胡桃夹子,跳舞踢腿的芭蕾姑娘。"太好看了,可太难了。我们可怎么做模子?"--老奶奶高兴地说。
安徒生一生都在张着他那天使般的翅膀向美好的天国飞翔,同时他也割舍不下这个不完满的、充满了眼泪和微笑的世界。他不知疲倦地把美和温暖带到这个丑陋而寒冷的人间。我想,这不也是你的理想吗?
"想飞的翅膀"--这个名字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呢?
我觉得,你所有的文字都可以凝聚成这个生动的意象--"想飞的翅膀"。这个意象里有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翅膀向往天空,向往飞翔,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种权利是不应该受到剥夺的;第二层意思:这双翅膀偏偏就是受到了束缚,它无法飞翔,它无比痛苦;第三层意思:尽管翅膀受到了束缚,但它依然渴望飞翔,它在挣扎,在斗争,它永远也不屈服。
我想好这个名字之后,突然又想起歌手伍佰的一首歌来。你知道,我很喜欢听歌,我的心里装了几百首歌的歌词。伍佰的这首歌名字叫《白鸽》,它歌唱的也是相似的意思:一只受伤的白鸽,一颗不屈服的心灵。我把歌词抄给你:
前方啊没有方向
身上啊没有了衣裳
鲜血啊渗出了翅膀
我的眼泪湿透了胸膛
飞翔着强忍着伤
逃离了猎人的枪
我的双脚没有了知觉
我的心情下冰冷的雪
亲爱的母亲挚爱的朋友
我会坚定好好的活
沉默的大地沉默的天空
红色的血继续的流
纵然带着永远的伤口
至少我还拥有自由
飞翔吧飞在天空
用力吹吧无情的风
我不会害怕也无须懦弱
流浪的路我自己走
那是种骄傲阳光的洒脱
白云从我脚下掠过
干枯的身影憔悴的面容
挥着翅膀不再回头
纵然带着永远的伤口
至少我还拥有自由
我很喜欢这首歌,你呢?一只飞翔在密密麻麻的枪口之中的鸽子,是真正的勇士。为了灵魂的自由,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
我还想起晓波给爱人的一首诗《与薇依一起期待--给小妹》。我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法国思想家薇依在你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看来真实英雄所见略同。
晓波的题记是这样写的:"我们共同读过的第一本薇依的书是《在期待之中》。她不是基督徒,却有着难以企及的对上帝的虔诚。我喜欢她也许是因为理智,但我确信你喜欢她仅仅因为你们都是女人,都在爱的期待之中。"我愿意恭敬地把这首诗抄给你:
你与薇依交流
不需要任何背景和知识
你们都是女人
痛苦而孤独的时刻
为爱而等待的时刻
更是女人
你们是女人
从不逃避夏娃的原罪
而这原罪
恰是爱与信的源泉
眼中有熬不干的泪
子宫里有流不尽的血
等待之中的你
就是期待之中的她
一本书
关闭所有的夜晚
一片龟贝竹的嫩叶
生长出上帝的箴言
执著于天空之间的空白
没有翅膀的飞翔
比天使的姿态更接近天堂
薇依死了,死于
承担同胞的苦难
你活下来
为了读完她的遗著
你们一起分享
一片面包
从不奢望
期待一个奇迹
就一定会有奇迹
飞翔是我们唯一的命运,也是我们接近上帝的最好方式。"没有翅膀的飞翔,比天使的姿态更接近天堂",这是其中最打动我的两句诗,这样的诗句就是神来之笔。
你问我的问题,我正在考虑。对我来说,生活本身的质量,比生活在什么地方更重要。
我曾经作为公司的代表在香港工作了一年。那里有舒适的公寓、丰厚的薪水,还有美不胜收的商店、以及阳光灿烂的海滩。那里几乎具备了所有吸引女孩子的条件。但我还是申请回来了。
朋友们都觉得我的决定不可思议:你的工作不是做得很出色吗?如此美差,别人争取几年都争取不到,你为什么主动放弃呢?
我无法向他们解释,也不想向他们解释。
我不属于那个金碧辉煌的城市。那个城市里没有一个让我挚爱的人,没有一个让我随时随地都可以通电话的人。我在那里吃不好睡不香,在宾馆豪华的套房里,经常对着永远也没有结尾的搞笑电视剧发呆。
我可以生活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不管是宫殿还是贫民窟,不管是沙漠还是海洋,不管是严寒的南极还是炎热的赤道,我只需要它能够满足我的一个小小的条件--身边有一个真爱一辈子的人。
你是不是一个能够让我信赖并挚爱一辈子的人?
与你的相遇,可能是我生命中的转折点。
与我的相遇,在你的生命中有没有位置呢?
如果有的话,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
宁萱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三日
五、廷生的信
宁萱:
我很喜欢你给新书起的名字--《想飞的翅膀》。这个名字,我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来。给新书起一个名字,简直比写一本新书还要难。我决定,就用它来作为新书的名字。
我也看到过安徒生的剪纸和素描,我对这些作品可以说是"爱不释手"。你还记得拇指姑娘的故事吗?一个女人从巫婆那里得到一粒花种,却从美丽的郁金香花心里得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姑娘。故事的结尾,在种种惊险和磨难之后,这个小小的姑娘居然找到了一个白皙、透明,戴着漂亮金冠的王子,可巧的是,他也是小小小的、住在花里。还用说?小姑娘成了花中的王后。
其实,在写这个故事之前,安徒生就已经画了一副素描,线条拙朴而简洁,像是出自孩子之手。安徒生还在旁边加了注释:"只要细细观察别的花朵,我就看出不仅仅这朵花是这样,每朵花里都有一个摇曳颤动的小精灵,看看他们的翅膀和纤薄衣裳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居住在什么花里。"我想,在原初的时代,我们人类应当都是有翅膀的。
我也很喜欢你抄给我的伍佰的歌词。虽然不经常听歌,但我知道,许多好听的歌,本身就是诗歌。伍佰的歌写的不只是鸽子的命运,而是那些有梦想的人共同的命运。
我更喜欢你抄给我的晓波的诗歌。薇依、爱、上帝、飞翔……这些意象在我心中宛如一石激起千尺浪,读完之后,我久久无法入睡。有一天,我也将写一首这样的诗歌送给你。那一天,我们已然沐浴着爱在飞翔。
美国诗人兰斯顿·休斯曾经这样催促道:
保有你的梦想吧,
因为梦想一旦死去,
生活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
再也不能飞翔。
宁萱,让我们永远做有梦想的人。
第一次与你通话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多年来,上帝就安排你盈盈地立在那儿,在某一条路的拐角处气定神闲地等待着我。
我相信世界上有一种超乎于历史规律和理性之上的力量,这种力量主宰着狂妄的人类,它可能来自于上帝,也可能来自于别的什么地方。在它的面前,人类渺小的不能再渺小。
古龙小说《七种武器》之《离别钩》里面,有一个让我惊心动魄的细节。心狠手辣的、罪恶累累世袭小侯爷狄青麟,在绝世剑法练成以后,立刻就反手一剑,杀死了自己的师父、剑术高手应无物。
而他的对手、地位卑微的小捕头杨铮,发誓要将强大的对手绳之以法。在一个相似的时刻里,杨铮练成了更为厉害的离别钩。
一位神秘的磨刀老人对杨铮说:"这都是天意,天意既然要成全你,你已经可以安心了。"他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你去吧,无论你要去做什么,无论你要对付什么人,都绝对不会失败的。"他的声音中仿佛也带有种神秘的魔力,他对杨铮的祝福,就是对杨铮仇敌的诅咒。
古龙在此处有一句神来之笔:此时此刻,"远在百里之外的狄青麟,在这一瞬间,仿佛也觉得有种不祥的感应。"
后来,果然是毫不起眼的杨铮成了不可一世的狄青麟的克星。杨铮结果了狄青麟,替那些被狄青麟杀害的卑微的生命讨回了正义。
我相信,这种奇妙的感应是真实的。敌人之间有某种感应,爱人和朋友之间则有着更加强烈的感应。敌人之间的感应是恐惧、是不安、是惊慌;而爱人之间的感应则是甜蜜、是温馨、是安宁。
在我们之间,似乎联结着一部可视的网络电话--你在做什么,我能够感觉到;我在做什么,你也能够感觉到。每时每刻。我们在对方的眼里是透明的,互相之间没有任何的秘密与隐私。
你给我写第一封信的时间和你给我打第一个电话的时间,都不是普通的时刻。仅仅用偶然因素来解释,是解释不通的。
然后,又是很突然的第一次见面。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
我自己呢,也从自己修筑的蜗牛壳里慢慢地爬出来。宁静了好几年的心,又变得不宁静了。这是一件好事。因为我以前的那种宁静是刻意为之的,是压抑而成的。
前几个月,我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朋友看见我还是独自一人,便热心地表示要介绍漂亮的女孩给我认识,鼓励我去追。我淡然一笑,回答他说,我已经很疲倦了,没有力气去"追"女孩子了。我现在的策略是"守株待兔"。
果然,我等来了你。
宁萱,你愿意让我牵着你的手吗?
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