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了她一个白面馍馍和好些土豆,我不好意思再去了,尽管我走时她一再叮咛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还是抱着郭大力、王亚南译的一九五四年版的《资本论》躺在草铺上,不过没有像昨天那样脱掉衣裳,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我不好意思去,但又非常想去。

雪虽然停了,但地上已经铺满一尺深的积雪。房舍中间的甬道上,尘土和积雪混在一起,被践踏成坚实的硬块。天空中仍然堆集着一层层乌云,连空气仿佛都是灰色的,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飘落下雪花。谢队长在吃完饭后,到我们“家”里来,告诉我们今天还不出工。又说,这场雪下得好,下得好;说今年大家都没力气,干不动活,该淌的冬水没有淌,这场雪,等于补上了这次冬水,明年地里的墒情一定好,夏庄稼有了指望了。但不识趣的中尉顶撞他说,庄稼长得再好,粮食定量还是那么一点点,庄稼好,跟我们有什么屁相干?!

一句话,气得谢队长拔起腿走掉了。我看他本来还想多呆一会儿的,因为他发现我在看书,很想跟我聊聊似的。

中尉复员以后,在政府机关当小科长。劳改出来,他的“右派”帽子摘掉了,老战友正在北京的郊区给他安排工作,在这里不会呆长的;他又年壮气盛,所以敢说出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来。但我还是感到惊奇。我惊奇的是中尉顶撞了谢队长以后,谢队长尽管气得耷拉下眼皮,却没有布置我们批斗中尉。要是在劳改农场,你等着挨绳子吧!

我蓦地有了一种解放感。这时,我正读到注释51:“野蛮人和半野蛮人,以不同的方式,使用他们的舌头。据巴利上校说,巴芬湾西岸的居民,用舌舔物二次,表示他们的交易完成,东部爱斯墓摩人,也以舌舔交换物品。”我想,自由人和非自由人,恐怕也要在怎样使用舌头上表现出来吧。怕什么?没有什么可怕的!中午,在昨天那个时分,她又来了。我一听见脚步声就知道是她。雪积厚了,她的脚步声不是沙沙的,而是咯喳咯喳的,但仍然非常轻盈。她一下子搡开门,直接冲着我喊道:“喂,咋哪?你把营生干了一半,就撂下不管啦?”

“营业部主任”吃吃地偷笑:人家都休息,偏偏要我去干活,他很称心。我装作不乐意地放下书本,慢吞吞地爬起来,跟在她的后面。一拐弯,她便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还天真无邪地用肩膀撞了我一下。她的神态,使我想起我儿时和表妹一起逃学,跑到只有我们俩知道的花园那个角落时的情景,又非常自然地仿佛和她有了某种默契。我也笑了。这种笑,不是我多吃了一口的笑;我愉快地感觉到了已经离开我非常非常遥远的盎然的生意又回来了。可是,今天,她真的把炕拆了。

海喜喜抱着两肘蹲在门口,紧绷着薄薄的嘴唇,目光阴沉,一脸不高兴的表情。屋外,和好了一摊泥:房里,炕面子完整地掀起来了,土坯也准备好了。看样子就等着我来干。

“你光指挥就行了。”她说,“让喜喜子干,他有的是驴劲。来,你们先吃点土豆,暖和暖和,完了我蒸白面馍。”“他——指挥我哩!”海喜喜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也不接她给的土豆。

“东西都准备好了,我们先干吧。”我说,“早完工早点火,不然炕烧不干。”海喜喜还是蹲在那里不动。他的懒怠和对我的藐视,刺激起我的活力和竞争心。我跨进炕墙里面。

“我一个人来!这点活,哧!……”我好像力大无穷似的。

“你干不干?!”她向海喜喜瞪了一眼,只厉声问了一句话。

海喜喜像被踢了一脚的狗,倏地站起来,撸起棉袄袖子:“球!还是我一个人来干吧!”

“你呀,你是榆木脑袋,人家是化学脑袋。”她把土豆塞在我手上,嘲笑海喜喜,“你今天还是看人家的吧,你就给他当小工。”她经常说出些我想象不出的,为作家、诗人所叹服的生动的词汇。这儿的农民把他们从未见过的新兴塑料制品一律冠以“化学”两个字,比如“化学梳子”、“化学扣子”、“化学杯子”等等。这个“化学脑袋”和那个“棺材瓤子”一样,使我不由得叫绝。原来,昨天我在她家吃土豆的时候,我对她说,她的炉子虽然好烧,但炕打的不科学。老乡们打炕,烟囱和灶门成对角线,大部分热气从烟囱跑掉了,仅炕头上热一点。最科学最经济的方法是火道满炕转,成“回”字形。我在地上给她画了一个图,我说:“这种炕,只烧一把火,我叫它满炕热!其实改一改不费事,只要在炕里动一点小手术就行。”今天,她果真照着我这个“化学脑袋”想的做了。

我边吃土豆边干活。我很小的时候就欣赏电影上的男演员一边吃东西一边干活的作派,欣赏水兵们听到“甲板上集合!”嘴里嚼着面包就冲出舱房、爬上桅杆的神气。我觉得它表现了男子汉的忙碌、干劲、帅气和对个人饥寒饱暖全然不顾的事业心。但过去我没干过活,后来干上活却没有东西给我吃,而且干的又是什么活啊!今天,我干得很痛快。炕修改好了,肚子也被土豆填满了。

海喜喜不吃土豆,也许他不屑于吃,也许他吃饱了。他给我递坯端泥,面孔阴沉沉的,嘴里不断地嘟嘟哝哝,说这种土坯挨着土坯的实心炕要是好烧,他就跳河去。我装作没听见。放好最后一块炕面子,我跳下炕,向他一摆手:“行了,你上泥吧!”海喜喜蹲下来左看右看,像是想挑出哪儿有点毛病。她已经把馍馍的面剂子切好了,放到笼屉里,呵叱他说:“还看啥?!小心绕花眼睛!齐不齐,一把泥。瓦工的活你还不知道?你先从锅台这边泥。我这就烧火。”

在这大雪天,她不知从哪里抱来一捆捆干柴,动作麻利地在灶膛里点着了火。开始,有些烟从炕面子的缝隙中蹿出来,随着海喜喜泥的面积越来越大,烟逐渐地减少,终于消失了。海喜喜泥完后跳下炕,看着灶膛里熊熊的烈火一个劲儿地往烟道口窜去,而满炕都冉冉地蒸发出水汽,褐色的湿泥渐渐地变白,也不作声了。

“你死去!你跳河去!……”她笑着揶揄海喜喜。灶火映着她生动的脸,我很久没有看见过这种红闪闪的美丽的鲜艳的颜色了。

我坐在那不能移动的土坯凳子上悠闲地吸烟,第一次感觉到劳动会受到人的尊敬。这种感觉,扫除了昨天接受她施舍的时候多少还有一点的屈辱感,维持了我的心理平衡。我想,我现在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是农业工人了,而我才二十五岁,如果在农业劳动上我不能成为一个壮劳力,成为一个内行,今后便无法安身立命。今天,就凭我这一点从供暖工程师那里学来的小技能,马上改变了我和海喜喜两人的地位,几天以前我还看作高不可攀的车把式,也不得不给我当小工。这就充分说明了,在这里,在这个穷乡僻壤,在这个也许我会终生呆下去的地方,只有体力劳动的成果才是衡量人的尺度。而从刚才干的活来看,只要我能吃饱,我完全可能成为海喜喜那样魁梧、剽悍、粗豪、放到哪儿都能干的多面手!我有充分的信心能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四年的禁锢,四年的饥饿,处分解除后依然戴在头上的“右派”帽子,已经把我任何别的志向都摧毁了她蒸好两屉馍馍,又熬了一大锅白菜土豆。把寄放在别人家的尔舍叫回来,我们开始吃饭了。

这是一顿真正的饭!我多少年没有吃过了啊!多少年?……“给,吃完再盛。”她首先给我盛了一大碗土豆熬白菜,又塞给我一个大白面馍馍,“馍馍你今天先吃两个,还给你留着哩。你来,我馏一馏给你吃。”

海喜喜铁青着脸蹲在锅台旁边,毫不掩饰妒意地盯着她端菜拿馍的两只手。我不理睬海喜喜。今天我吃这顿饭是名正言顺的。这是这儿老乡家的规矩:替谁家打炕盖房,就要在谁家吃饭。我心安理得地拿起馍馍。今天的馍馍是发面的,比昨天的更白。我转来转去看了看,再没有昨天那样的指纹印了。

可是,即使有昨天那样的指纹印,我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如果不是昨天,而是今天的馍馍上有那样的指纹印,我又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人哪,你是多么容易受情势的摆布,多么容易忘记过去呀!在她家吃完饭,回到“家”,又从伙房打了一份稗子面馍馍,也吃了下去。我才知道什么是“饱”!“饱”,不是“胀”!

我躺在马灯下的草铺上,乜斜着睡眼,沉醉在饱的舒适感里,晕头晕脑地计算我今天吃了多少东西,但算了半天也没算出来。因为饱,我可以想食物以外的事情了。我想到她和海喜喜。他们并非夫妻是明显的了,而交情似乎又不寻常。可是我的直觉告诉我,海喜喜又没有占有她。如果海喜喜对她已经实现了法律外的占有,他是不会像一条狗似的顺从她,领教她那有时几乎是刻薄的嘲笑的。这两个人真微妙得耐人寻味,尤其是她,那么善良又那么泼辣……再说海喜喜,这个体力劳动者也有值得我羡慕的地方。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即使他干端坯递泥这样的简单劳动,我马上知道他非常有眼色;泥炕面的时候,他的步骤也和我一样合乎劳动运筹学的原理,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干完泥活以后,自己的身、手却很干净,几乎纤尘不染。在农村,是很讲究这点的。比如说,有的姑娘媳妇和面,和一斤面会有二两沾在手上、盆上、案板上。而受人称赞的姑娘媳妇就讲究“三光”;和完了面,手光,盆光,案板光。劳动也是这样。干净、利落、迅速,是体力劳动的最高标准,正如文学中智慧的最高表现是简洁一样。这不是光靠经验能达到的。没有干过农业劳动的人,以为那只要有力气就行,熟能生巧嘛。其实不然,我见过劳动了一辈子的老农,干起活来仍是拖拖沓沓——当地人叫“猫拉稀屎”,和写了一辈子文章的人还是行文□唆相同。

简单的体力劳动,也可以表现出一个人的智慧、个性、气质与风格……我慢慢地睡着了。在梦里,我真的变成了招贴画《你为祖国贡献了什么?》上的标准体力劳动者,但奇怪的是,我的面孔却非常像海喜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