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常想起乔倩垠来,想起她一人在昆明西山疗养,一面觉得她凄惨可怜,一面又觉得她有清福可享,并且常觉得她这一场病一定使她如同进了修道院那样对她有好处,她一定对人生有了更透彻的看法。从乔倩垠身上她只敢想到这里不敢再多想下去。因为她到底是健康的,幸福的。她也还有幻想,也有许多憧憬着的缥渺的事。她也不甘心求出世,不打算隐起名姓作一个冷眼旁观的方外人。她自己也想在这舞台上幸运地被派到一个幸运的角色。一旦被派到了,她又愿好景长留,时光不换。
她是一个聪明人,这种虚幻的迷恋是不会长久的。于是那种冷凄的风雨马上把她冻醒。她就又郁郁不乐了。她就这样交换着忧喜。
近来在夏令营中女生们常常看了新婚的沈蒹由那百依百随,又处处体贴如师如父的金先生伴着而生羡。为了是自己的同学同师长,也便常在宿舍里畅怀谈论。这沈蒹的下落当然该算是很好的了。但是蔺燕梅的想法也不同。她觉得怪不甘心的;嫁了一个好丈夫便受人羡,嫁了一个坏丈夫便该受人怜,女孩子自己的身份上哪儿去了呢?充实自己培养自己辛勤小心了这许多年就只为这么一件事?仅为这么一件事?
沈蒹结婚的那一天,她们许多人去帮忙,去吃喜酒。她心中觉得仿佛是大家一同去野餐,或是一同去参加什么聚会似的。去虽不见得一同去,回来却要一同回来。而且要同往常一样,要在回来的一路上大家无顾忌地谈论,无顾忌地笑。但是这次便不一样。回来的时候便没有沈蒹了。连沈葭也不能留在新房里!沈蒹是孤零零地一个人被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她们回来不能乱谈,不能乱笑。因为被谈论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一个亲姐妹了。她们不忍谈论,不忍笑,因为她们太关切这一转变对她们姐妹的影响了。是祸是福?尚未分晓!
即使是福,也补偿不了这一口傲气,这一口女孩儿的傲气。“某某太太!”这为自己所爱恋,由自己所选择的名字,竟因为代替了自己女孩子时代的名姓而常常不免引起一点委屈的感觉。再到了学习去爱他的友人,容忍他的亲人时,更不免想到日渐离远了的自己亲骨肉。于是才发现了所付的价值是太大了。
沈蒹的下落也不好。乔倩垠的下落也不好。她们两个在同学中还没自己的地位这么炫耀,也许各人还都知足。然而已令她为她们不甘。她自己该是一个什么下场呢?
有上场就要有下场。想根本不上场行不行呢?笛卡儿说过:“我思,故我在!”一旦在了再想不上场,也来不及了。有聚会,就有分散。才感到欢聚时已来不及躲避分散之苦了。今天是“文化密使”,有武官保护,明天呢?今天是妹妹蔺燕梅,有姐姐疼。明天呢?人生是多么空幻啊!
她不是不用心的人。她既肯下细心去读书,也能虚怀接受别人的意见。她从先哲思想,及师长的讲授中也晓得如何使生命充实,及什么是人生的意义。然她太年轻,又早熟。不等这种健全的心理长成,而在自己尚不能瞭解这些教条的真价值时,那种忧郁,感伤,醉人,又美丽的出世情绪便占有了她了。 生命本身是没有意义的。而一个人一生所完成的使命给予生命以意义。生命本身是空虚的,没有斤两的。他所做的功绩充实了他,给了他身份。有了目标的生命,是有根的树,没有目标的生命是无根的浮萍。有了劳绩的生命如同发电的水力。没有劳绩的生命如泛滥的洪流。有使命的人死去,他觉得是释去重负,得到了休假。醉生梦死的人,才觉得是一场春梦。自私自利的人死时,才知道他什么也不能从这世界带走。这些个蔺燕梅完全能懂。她也曾劝过乔倩垠:“我们谁都应该好好儿地活着,一直到死。”然而这一点哲学修养治不了她自己的忧郁。从不能坚固地支持她的生命!
这也许是动乱时代青年人都不能免的一个问题,一个难关。过得去与过不去,是几希之间的事,然而其影响之严重,直如千钧一发!从这一关之后,他们便分路了。将来也越走相距越远!
像现在这样的一个时代,是太不平常了,一切在动荡着。世事变得太快,太离奇,不给青年人一个思想,分析,了解的时间,景象又已改换了。眼前看着这瞬息万变的现象,心上能守得住什么永恒的信条呢?
这种心理的不安,是极不利于受教育时的年青人的,也同样不利于任何有感觉力的人的。有人信手胡为,而得到好运道,有人拘谨循规矩反倒遭了殃。这些个人利害,不为高尚有志的人所关怀,我们还可以不去理他。谈到一腔热血,满怀雄图的人呢,他们为这大变动所震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自己不是不努力充实自己了,然而一阵潮来,自己也竟是黄滔滚滚里,一粒被冲得昏昏倒倒的细沙。方才准备着手一件事的,一个轻换那事件也许整个倾覆了!
白痴与疯子是不同的。白痴是静水。疯子是激流。疯子的心底是有着热力的。聪明人,急肠人,勇敢任事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疯子。这种热衷的青年,有这种喊不出,打不着的苦闷,他们的难过比无人能慰的白痴,相差多少呢?
他们眼前不是没有一条路可走的。然而远远高处的云霞大引人,太富丽了。他们眼往远处,脚在近处。口中乱喊,手上乱指。云霞仍是够不到,人已为地上乱石绊得通体是伤了。
看见报纸上什么地方有了天灾。立刻在脑中绘出一幅哀鸿遍野的景况。又想到那里还有战事,又想到身边的社会也不健全,又想到全世界竟无一是处。马上做到刺客?马上作兵士?全杀不完各种的敌人!马上去救灾?马上捐掉所有的钱?明天报上的灾情仍是严重。
书本丢了罢!八年医科毕了业,病人已经死了;离开学校罢!同胞人类在水深火热里,求学有什么用?我们的年青人便泪在腮上,愁在心上。还是二十几岁的人,便不言不笑,神经颓弱,早衰了。
不笑!一张不笑的脸上,是留不住青春的。不笑!一个不笑的人,是留不住健康的。
让青年人跳岩容易,让他们埋头走一条曲折崎岖,又不免迂回的路,是太难了。这道理不容易让他们明白。等他们真明白时,生命已付了一半的所值为代价了。我们于是仍只有看这些聪明,热血的孩子,先不知所向的奔跑,再看他们哀号着受打击,然后!然后,也许夭折了!
这可惜的生命!
告诉他说:与其这样死掉何如作一点点事?拿起一杆卫护正义的枪;伸出一只救援弱小的手,或者只当自己是已经死了,献身于一个冷门学术之研究。总比平白死掉强。然而这样的劝阻只有冷静的旁观者可以瞭解。苦闷的当事人是接受不了的。
于是他夭折了。他的早亡是罪过,是负债。然而我们又何忍责备!
太聪明的人,是极苦恼的。世俗的幸福豢养不了他。世俗的虚名迷乱不了他。同时他又如清水中没有大鱼那样,在天性上接近解脱的宗教思想,而不容易走进持重,迟缓,文火,历炼,辛劳,积极的路。他们容易问:“人活着为什么呢?”孩子越聪明,这个危险越大。
“活着为享乐,”“活着为活着。”这当然不是答话。“活着是有极大使命的!……为全世界为全人类!”
“那么全人类又何必活着呢?全世界又何必存在呢?”
这样一个动荡的世界,这样一个枯槁解脱的思念,便使很多天资极高的孩子们觉得人生真如戏。真真假假。
如戏的人生既已上场,不要大得意了,早早找个下场。真能邀天眷顾,下场得早,又不免觉人生如梦,虚虚实实。
蔺燕梅这样的思想,学校中的同学里不知道多少人有。平时精神健旺时,可以一时不受它骚扰。但是在极度紧张工作之后,疲倦昏沉之中便会想到:“我这是所为何来?”
有时他们也想到撒手一死,真是最省心的事!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感情?终了是一场空。名誉,功业?不如让给高明罢!有什么是不能放手的呢?有什么是非做成不可的呢?何况有人说过:“自杀是伟大志愿的消极表现!”
只要有一度被这种思想冲进自己的健康线来,那么心上便永远是阴霾和阳光斗争着了。再也恢复不了昔日的快乐,昔日的宁静。
在这样的一个时期办教育真是一件困难的事,不用说领着学生加深基本学识训练,光说把这一群小暴徒拘留在校园之内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记得学校当初在长沙准备到昆明来建校的时候,一群脸上堆满了渴望的学生跑去找到学校当局喊着:“我们不要再建什么大学了!我们要非常时期教育!”
“对!非常时期教育!”
他们终于是被安静下来了。学校答复他们说:“非常时期的教育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之所以到了今天,有了这个非常时期来折磨我们,就是因为我们的‘常教育’没有办好!”
这样的话怎么能够落到那时节,那样年纪的人心里去呢?学校当局只有不顾这些,只有依了政府既定的国策,把常教育办下去。四五年来,全国六十多国立院校都建起来了。失去的学生重复吸收回来。固然常教育也满足了许多自私人的目的。而并不足为教育病。谁也晓得教育是定要国存与存的。也只有敌人才来破坏我们的教育。
常教育偏如淘金琢玉一样,乱不得,急不得。办的人比先前更要困难了。学生不受安抚,急躁不耐慢功。社会又断章取义地发表不负责任的批评。百年树人成功之日谁还记得这一番苦心呢?
这其实正是眼前的一个好例证,这便是一种叫生命实充的使命。然而年青人又这么可气,不是明白得太早了,就是明白得太晚了。真想把他们抓过来打一顿。
慢慢地淘他们罢,慢慢地琢他们罢,他们人不笨,心地也善良。成为不屈,不挠,不脆,不娇的人材的日子,终会来的,然而日子是多么磨人哟!
学生们有意无意地在课室里,在游戏里,在团体生活里,在独自深思里慢慢长大。慢慢被造就起来。一棵小树苗总要在苗圃里先养一个时期的。树苗们要经过风霜。这风霜正如雨雪一样重要。他们终久成为可以令人歇荫,令人放心的大木。
我们见到有受经济压迫而辍学的。有的为了健康问题而放弃的,也有是心情脆弱不能支持到底的。然而这也只有尽了人事之后,听他自然。这么想起来,一点点感伤,一丝丝薄愁真不该为患,也许可以有助于这旅程。这样心情本来难免。自古英雄豪杰及任何一个有过人之处的人,也必有他过人的孤寂。
蔺燕梅不想把她心上的忧伤传染给这些快乐吵闹的女孩子,把她们笑得发光的脸改阴郁了。她又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话来一同吵闹。又想不下去她那悲欢离合永恒的谜。这时,有人上来说:“燕梅!楼下有人问大余;大余到外面散步去了,他便一定要找余太太!你说怪不怪!”
听的人全愣了,她一想若再不快下去说不定被他闹得满城风雨。她又气又急,只有红了脸,匆匆跑下去,看见一个乡里人,一手提了一个大包,一手拿了一封信。涨紫了脸在和人吵。那封信捏在手里,紧紧地不放。嘴里喊:“余先生我见过的。他太太的样子我们记得清清楚楚的。我坐在这儿等他!”
“别吵了。”蔺燕梅无可奈何地走上去说:“有什么事罢。”这一句话果然见效。他马上不敢再闹,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余太太。”便把布包放在地下双手把信递上来。蔺燕梅把眉皱了一下,伸手接过信来,看了,叠了起来,说:“就是这一包了?”
“是啰!”他又把包提起来:“送在哪点儿?太太!”
“就是喊不完!”蔺燕梅说:“我自己提罢!”她伸手一接,不料太重,不由自主地又放在地上了:“跟我来罢。”
那个年青的农夫又是应承又是喊她太太跟了她走。旁边看的同学莫名其妙也不敢打岔儿。看蔺燕梅对谁也不望,于是谁也不好发问。走到楼梯口。蔺燕梅接过包儿来说:“你等在这儿罢!”正巧伍宝笙她们见蔺燕梅半天没回来便下楼来看,便帮了她提上楼去。她也来不及向人解说,便央及沈葭下楼去把展览的衣服拿来。伍宝笙帮她找回昨天的包袱皮儿来,把衣服包好,又把这个包袱打开。喝!更漂亮的两身散民衣服,一套男装,一套女装。里里外外的衣服全是新的。把包袱皮儿也和这一包打在一起。写了个收条,取出点钱,下楼去把昨天用的一包衣服交来人带回去,附上一封信。刚要赏钱,人家拔脚就跑了。追也追不上。
他刚跑出门去,没一会儿,迎面余孟勤来了。气得蔺燕梅骂他:“早一会儿你也不回来!庄司长送了我们一人一套散民衣服。信在我那儿,拿给你看罢!”余孟勤听了这话不觉得怪,倒是看了她的神色,好像是和谁生气似的。也不好问只有听着。这时大家都已经猜个差不多了。便要他们把新送来的衣服拿出来展览,质料,手工都比借的那一套考究得多。土司的信也公开了。里面没有几句话。
午饭时,人人全津津有味地在谈着“文化密使”和“武官”的这一场不凡的经历,等候下午正式开会听取他们的报告,再看散民歌舞的临摹。这报告是早知道必定要有的。蔺燕梅心里也大概拟了一个稿子。她当然想把这假用夫妇名份的一节略去。谁料还来不及去找大余商议,就被闹穿了。
饭后,休息了一下,她和大余把曲谱写了一下。一共是三支。第一,乐队演奏的,这只是其中几L小段。第二,大家和了小鼓齐唱的,那是四人舞中的插曲。第三,是摹仿四人舞中的主要乐章而编的一支小民歌。这一个要蔺燕梅表演。其余两章和报告,完全由余孟勤负责。
顾先生作主席,宣布了开会。他只说了几句话告诉大家这次去参加拜火会的经过,和不能事先公开的原因。说完了,便由余孟勤来讲。余孟勤是登了台,开了口,精神才涌到的。他谈笑风生,亦庄亦谐。介绍完了那一上司所辖下的地方大概情形之后,又先指了墙上挂的散民衣服细细解释。如花样的来源,穿戴的方法,和身份由服饰所表现的不同以及汉人从无机会偷着参加,他们甚至需假用夫妻名义等等。半天,也还没有说到拜火上去。
“真有他说的!”小童说。他是坐在第一排蔺燕梅同伍宝笙旁边的。
余孟勤的口才是这样好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夜晚,凭了自己的观察及从李先生解说中得到一点零碎知识,组织起来,分类排列好,加上了些生动的描写,便成了一篇专题演说。听来亲切有味。
土司的家宅,历史,火会的环境来源,都说到了。开始了表演,每个曲子又有很长,很仔细的介绍。一只口琴竟似一个乐队似的,因了他口头刻画的帮助,大家仿佛无条件地接受了他的解释。
蔺燕梅去后面更衣去了。伍宝笙从台上把被解释过了的衣服给她抱了去。大余便是照常,他不用换衣服。他又是乐师了。
蔺燕梅换了衣服出来,容光焕然。伍宝笙故意给她擦上了一点胭脂,越显得和那一身文绣富丽的色彩相衬。这次她又歌又舞。歌词是他们编的:
“梁玉山上种青稞,
梁玉山下散民多,
散民村里有美女,
相求人多如蚂蚁。
有人捧来金项练,
有人送来百亩田,
良田金帛空无用,
爱情哪能因钱送?”
这样两小节重复两遍。调子是一样的,蔺燕梅便真如那个散民女孩子,当她唱:“爱情哪能因钱送”时,她还把眼一溜,把嘴一撇呢!
“东风吹过百花残,
夏云如雪堆山前,
看他车水如潮涌,
好水也要灌好田。
人说他傻他不傻,
赤日高烧汗满把,
秋后积有雪花银,
又买青松又买瓦。
青松作柱能经久,
瓦屋修成雨不愁,
辛苦年年城里走,
屋内用具件件有。
贫汉潦倒有谁理?
一旦高楼平地起!
满腹心算有谁知?
牛郎竟也瞒织女!”
这四小节音调先扬后抑。仿佛一朵乌云,遮住了夏日!
“梁王山前种青稞,
梁王山后好梦多。
想她今年该十几?
今秋娶她莫再拖!
梁王山前种青稞,
梁王山后好梦多。
管他求婚人多少,
她照镜时心想我!”
然后节拍忽然改快:
“女大该嫁迟不得
心上有人逼不得
且莫背地言人短
亦莫说我有成约
今年不来等明年,
等你等到河水干,
终生不来等到死!
不信你心会改变!”
下面的曲子是原来拜火会上许多人加入的一段了。台下忽然跳上一个人去。大家一看,是小童,他也和了拍子跳跶,蔺燕梅和他正对面,她左脚一顿,他左脚也正一顿。仰了头一笑:“哈!哈!”他右脚又一顿,蔺燕梅右脚也一顿,又都低了头一笑:“哈!哈!”他们便携起手来,转了两个旋身。一同舞,加入一个男的,这民歌才显得十分逼真,步子的单纯,歌词的浅显,实在只宜于明白的铺叙,无法从象征中表现给这些异族人知道他们散民的传说故事。
然而小童这一跳上台去。蔺燕梅先是吃了一惊,后来才恢复过来。旁边吹口琴的大余差一点忘了调子!又似戏,又似戏中戏。蔺燕梅又唱:
“爱情是金,金是土,
青春是花,花有主,
排开众人同他去,
欢乐好抵三年苦。”
唱完,舞停。他们鞠了个躬下来。
余孟勤不慌不忙,又把当时拜火会的真情描述一下。大家才知道这一舞是该如此结束;同时观众还可以一拥登场饰一个被拒绝的求爱者的。便一起笑起来,觉得散民的态度怪痛快的。
蔺燕梅下来了问小童:“是大余叫你上来的?”
“是我自己找到拜火会那儿去了的。”他说:“这一点点路,在我真不算什么!”
这样两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奇怪。大余也走下台来听。大家便围拢来了。小童叫大家着了半天急才说出来,他昨晚听了大余的话之后,吃了晚饭就跑到村里去借了一套短装,虽不全像,大概晚上不致看得出来。在那里换了之后,就顺了山上小路一直找去。天色才黑,已经走到了。他不但看见了蔺燕梅同大余到场的一幕,还看了拜火会的起头和结尾。他都讲给大家听了。又说了余孟勤蔺燕梅表演的一段情形。
商燕梅睁大了眼睛向他呆看着。小嘴张得圆圆地,满脸又惊异,又爱听的神色。小童又说他一人慢慢走回来,嘴里还一路温习会上学会的歌,怕忘了。到了湖边还游了一阵水。冰冷冷的,不想睡了。那时已是天明,他想村中大家必已起来了,他索性把衣服换好,在那儿睡了一会,睡不着就回来了,也不过起床号才吹过的时候。“后来才听见大家在谈为了让你这‘文化密使’安睡,起床号不吹了。”他对蔺燕梅说。
这一大段话真叫人惊奇呀!大家本来就是满脑子的问题,这下子更添了说话的材料一直谈到晚上谈不清。他们又管小童叫作“文化间谍。”有人反对说不是敌人,“间谍”两个宇不好听。于是有人说:“看他飞来飞去的满不费事,叫他“通讯鸽”罢。这个称呼小童喜欢,因为他喜欢鸽子。又有人想第一次欧战中法国一只有名的通讯鸽的故事,这只鸽子名叫Cher Ami”他曾一飞,升入高空躲过了向他射击的枪弹,把消息带给了友军,解救了一场严重的围困。提议这名字的人说:“我们与散民本来是骨肉。而武力悬殊常是情谊碍障。小童飞了过去,带回来了平安的消息,碍障未能伤他,所以这名字最合适。”
“Cher Ami”是法文。译出来便是:“可爱的朋友”或“亲切的朋友”的意思。他们便常常喊小童:“喂!亲切的朋友!”或者:“嗨!我那可爱的朋友!”
“可爱的朋友”是大家的。他用热情,真心,又用无意,疏忽,更用顽皮和嘲骂来交友。他的友人非常之多。而且一个是一个。
小童的朋友们爱他,也是这种说不出个所以然的爱他。他们和他做朋友,不曾想到:“他将来是一定有出息的。”也没有想到:“交了小童这样朋友将来要倚重他的。”将来他们只会想:“小童这个人多年不见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或是:“现在我们聚会着有小童在场就有趣得多了。”或者是在遇见一个可厌的人时想:“这样人作梦也不能瞭解小童的可爱!离开小童久了,竟没有再遇见一个如他那样的人!”所以只于是令人瞭解,体会到这种性格和作风之可爱,便已经是友情上的一件功绩了。 夏令营中也是交谊的好时候。一个人在夏令营中的名誉也就是他在校中的名誉。在校中的名誉也差不多可以说是他做人的名誉了。在一个团体里,就用夏令营来说罢,每人都应该努力把自己做得好也应该努力帮助别人,或者至少给别人机会使他们可以做得好。先自己好,甚至阻碍,诋毁别人,那是一种自卑心理在作祟,结果是覆桌之下不会有完卵的,也就谈不到团体生活了。
他们这次夏令营的生活,结果非常圆满,仿佛大家谁也不曾注意友谊,而友谊在不觉中长成了。大家只无知地享受友谊,以为是当然的事,直到营期要终了时,才发现这两个星期的共同生活是黄金的。
明天下午要回学校了,今天要想出一个游戏,要全体都参加。
提议什么的都有,开一个不拘形式的游艺会。野餐,游泳,划船,摹仿一次散民的集会……。样样玩法都好。结果想出一个十全的办法。去村里和村民借几条船,在万安寺中把西餐饭做好,装上船去,驶过湖,在那边峡谷中的沙岸上,野餐,游玩。晚上举行火会式的游艺会,等到下弦月出现在天空时再横渡扬宗海回来。
一经议定马上分头去办;准备东西,借船。到了近中午的时候,全办好了。大家抬了东西到湖边去上船。食品,食具,野餐铺地用的被单,游泳衣,乐器。就像是蚂蚁搬家。一路上络绎不绝。人走完,东西也搬完了。空房子托寺中和尚照看。
过湖的船本来找好了六只。其中有两只有点破。便把较小的一只去掉,只用五只。人很多,船不能再少了。上了船,把会驶船的男生平均分配在五只船上。这时几个体力好的学生便神气得很。蔡仲勉,范宽湖,余孟勤,周体予,便各人跳上一只船。蔡仲勉挑那只破的。还空了一只好的。大宴拖了桑荫宅一把,他两个合着管。大宴说:“等一下上人的时候,我们的船上可都要上会水的。我们两个管不了事。”
大家开始上船了。梁家姐妹便上了他们的船。周体予问范宽怡说:“宽怡,你上哪一只?你哥哥的?我的?”大家听了这话便看着她。她觉到大家注意到她了,便故意把头一偏,想了一下。然后才像名角儿登台似的走上了周体予的船。大家才又笑着随便上船。
蔺燕梅走在后面,该她上船了。她问:“蔡仲勉呢?我上他的船。”蔡仲勉应声说:“我的是一条破船。毛毛碴碴地,木头净是刺,不好坐。”
“我跟你换一条船,”范宽湖说:“我的船最新。”
“我上破船。”小童说:“我跟范宽湖合作。”他不大会使篙,很想练练。于是范宽湖跳到蔡仲勉船上,蔡仲勉跳到范宽湖船上。蔺燕梅随了蔡仲勉上船。小童随了范宽湖上船。船都是白木船。翻了也不会沉的。大家上了船,使篙点开了岸,撑到深水地方便扯起席篷,藉了风吹。同时也打桨,也用篙划,胡来一气。甚至下手划的都有。不过五只船虽然都想争先,无奈哪一只也快不了。闹得大家肚子饿了,才走到湖中心。
换了衣服下水去随了船游的也有。推船的也有。先向对岸游去的也有。湖不过四五百公尺宽。许多人都游到了。还有人能力好的随了船玩。在船底下钻来钻去。
女生们是梁家姐妹最先下水游过去的。蔺燕梅要换衣服下水。蔡仲勉说:“那又何必坐我的船呢?”她便没有跳。
小童和范宽湖全是不耐烦了,跳下水去推的。他们的船和蔡仲勉的最后到。到时小童船上除了载的东西之外,一个人也没有了。
“全退了船票自己走啦!”小童从水里上来说:“蔡老板,你的生意好哇!”
“也不见强呀!童老板!人多吃水重呀!”蔡仲勉说。他还假装伸手向蔺燕梅她们讨船钱。她们每个人都在他手心上轻轻打了一下,算是付了。
大家把船上东西取下来。又把每一只船都往沙岸上拖到浅住了为止。便上岸去,先把饭吃了,分头去玩。有人便在沙岸上睡觉。大余独自爬到半山上去。有人在那里伐木。他便借了斧子来伐。伍宝笙陪了蔺燕梅上去看他。
他砍的树不及人家砍得齐。那些树都是大腿那样粗细的青松。人家只消用斧子砍一周儿。然后掉过斧子那一头来,敲一敲,树便“喀喳!”一声倒了。砍下的树干上中心有一个小尖锥。地上的树根,不久便冒出松香来。香气浓得很,颜色是浅浅的木黄色,有一圈圈红色的年轮。然后用不了几斧便把小枝子修剪好了。
大余砍树,不管他砍得再小心,也是木屑乱飞,斧口上全是松香。他又不懂砍树的方向,有时候只剩一点点木头是连着的了。人家还是站得好好儿地。再加一斧罢,便要急忙闪开。说不定正是倒向自己头上来!
“不知道树疼不疼?”蔺燕梅说:“那流出来的松香,真像血!想想怕人得很!大余,你的斧子口上都是血了!”
“传说从前的时候刽子手们是很有讲究的。”大余偏往难听里说:“有的人一刀砍不下头来,便要有罪。因为犯人只有一刀之罪。所以他不敢砍第二刀。只有用刀这么来回的锯。我想那刀口就跟我这斧口一样!”
“这种人说话也不挑挑字眼儿!”伍宝笙说:“把我妹妹给吓出毛病来有你什么好处?”
“不砍了。”大余说。他还了斧子,谢了伐木人。“其实树是要砍下来才有用的。无论是什么人,脱离了他生长的环境都有一点痛苦。然而也只有脱离了抚养才能有作为!”
“又是大题目!”蔺燕梅说:“你为什么天天像讲演,像著书似的呢?同时我也不赞成你的说法。我觉得非做不可的事,尽可以快快乐乐地去做。不必一定要像吃苦药那样皱了眉头!”
“不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大余说:“这一苦,一乐之间很要见出真功夫来!有些人比如树叶子恋枝。到了冬天,还稀稀零零地留在树上呢!很有些人是如此的。不见得是贪图安逸,误了人生旅程,而是欢乐的日子容易过,‘今年欢笑复明年,春花秋月等闲度!’回顾岁月已晚时是会痛哭的。燕梅!这话错吗?大题目的文思,常在日常生活中信手拈来,你不信,随时留意罢!”
蔺燕梅在繁华时常有的一点寂寞感又被他一句话引起来了。她早想到这些个。固然热闹的场面终于会凄凉,但是有几个年青人,能在欢笑里独自惊醒,披星戴月地去赶路?“欢笑的日子是容易过的,”这个她也知道。她只是一梦初醒,一梦又来地,不知不觉常在祈求好景不逝,欢筵不散。她又不愿作恋枝的叶子,被争先落下去的种子,得了早春风雨,发了芽之后,仰起脸来讥笑她。
“我们回去罢!”她悲伤地说着,便回身向山下走。
“下面正是欢乐的聚会呢!”余孟勤又钉一句:“其实这些看法本来是有程度区别的。有人把一生当作这么一个聚会。有人把夏令营当这么一个聚会。有人把无言相对会心一笑,便当一个聚会。我没有反对聚会,不过是要常常惊醒,同时能抑住泪水,抛弃梁园就是了。”
“余孟勤这个人真是不会体贴人!”伍宝笙在一边听了,心上自己想:“蔺燕梅已经是太好找烦恼了。这种话何必找来对她说。她哪一句不懂?
“也许余孟勤另有想法。也许这想法在男同学中很普遍。他们只看见她唱歌跳舞。同时又为她的美丽所眩惑,以为她只不过是一朵好看的花,无知的花。他们何从知道她的内心生活!何从知道她这样一个聪明人在一霎那间所感受到的千古寂寞!因此他们或甚至在对她爱护之中含有可怜。羡慕之中含有轻视!
“甚至他们把她那超越的成绩只当作她小聪明的产物。或者看做她的美丽的饰物!可怜的燕梅!然而更可怜的他们呵!”
“这时候,我能说什么呢?谁知道燕梅的将来会不会万一被他们说中了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恋枝的叶子必定是病叶子!”蔺燕梅忽然用力地说:“叶落和其他自然现象一样。春天开花,花落结果。叶子到了时候自然会脱蒂。只有采折太早是痛苦的,是有伤害的。秋叶随狂风一扫便飘摇下来,那心情经过一定是痛快的。我还是快乐的我。一个绿叶子便该拼命往一个绿叶子应该长的样子上长,按了一个绿叶子该做的事做。如果他在年青时是一个好年青人,中年时也必能是个好中年人。迟延固然是不对的,夭亡也不应该!”
“你没有错,燕梅!”伍宝笙听了感动地说:“神明常住在你心上!你慢慢地已经长成为一棵健康的树了!”
“然而孟勤的话常常是很有理的!”她也恢复了平静说:“姐姐,我由你这里得到了好春天,我必会从他那里得到好秋天的!我不害怕了。我安分的生长,安分地等着。”他们三个说着下了山来。晚饭后,天黑了,大家便在沙岸生起一个火来。
各样游戏在笑声中进行着。伍宝笙在参加游戏中心上想自己的心事。她想:“蔺燕梅对余孟勤会有这么大的信赖?这是真信赖,还是一种幻觉?以她小小年纪,一年级刚读完的学识,加上余孟勤的口才同名气,说是幻觉是很可能的。不过听她的说话,想想她平日的聪明过人之处,她这又不像是幻觉而该是真认识。
“我这个妹妹样样儿好,就是心理上早熟了一点。我辛辛苦苦培植她心上那点活泼生气,这才驱走了她那无边的寂寞,才肯跟了我,或是顽皮的小童有玩,有笑。这才肯先参加我们几个短途旅行,才能应邀来到这夏令营。怎能把她这么早早地就交到余孟勤这个凄厉的秋风手里?亏来有这一年历练,她才有那么一套明澈的理论。否则一下子被大余那寒霜似的思想所冻伤,那使该怎么好呢?好险!好险!
“余孟勤这个人也怪。从前学校在北方时,在那种皇宫似的大学校里,人人都似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那样无忧无虑地过着那天国的日子时,他便如诺亚预见了洪水似的,埋头准备他的方舟。今天他的思想启示了蔺燕梅,明天也许要领导了千万人的心智罢!你这个奇异的哲学家,你的使命是谁给你的?你的工作是什么性质的?你的生命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还是把蔺燕梅交给你罢?她太聪明,也许只有你会看视她,只要等你认清了她之后,你必是最能看视她的人。姐姐把位子让出来了。妹妹,你自己走过去罢!”
“我心上好凄凉呵!”她想不下去了。
伍宝笙想心事时,耳边大家的歌声,笑声全远了。她那秀美的眼睛便也凝视在极远的地方。她素雅温柔的容貌,便呈现一种极慈悲,极容忍的气象。她如天使,如观世音菩萨,如任何一个受过温情的人心上所可能想像得出的最可爱慕最可依赖的姐姐。
隔了火堆那面,和她对脸坐着的是桑荫宅。藉了熊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火焰的亮,看了伍宝笙沉思时的容貌,他心上起了空中楼阁。他凭了他特强的幻想力,加上一点文艺阅读来的故事,自己构了一个美丽的故事。这故事也许是一个圣女得道经过的素描,也许是一个淑女对自己心上一段不可能的爱情勉自抑郁的刻画。总之是一种带点浪漫气息的忧伤,那正是适合在他这样年纪一个爱好文艺者的心境的。伍宝笙端丽的身材,眉目,是很宜于做他幻想中的故事的主角。她无心中流露出的这种神情,将永久留在他心上,并且很可能影响了这多幻想的文人一生的笔调,又给了他一个永远是活生生的灵感。那种带了淡淡地哀愁的。
桑荫宅便退出了火堆所照耀的圈子,独自依了山脚一块岩石,看了水,默默地思想起来,这心情不会被伍宝笙发现的,正如伍宝笙为蔺燕梅想的心事也不会为她所发现一样。这种感觉上的传染现象,正是感受力强的青春时期人的特色。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很晚了。谁也都有了倦意,那一堆在傍晚烧起的火焰,也积下了一大片死灰了。有人觉得冷,有人打了呵欠。天上云层正厚,月光暗淡得很,已近午夜了。
这些冒牌的散民,也在火堆前乱跳乱唱,玩得腻了。那些临时胡编的民歌也变不出什么新花样儿来了。看看等候月亮是没有什么希望了,湖上又起了风回程正好使篷,有人提议回去,马上便通过了。
大家又按原来排法上了船。小童,范宽湖的船这次要抢先,扯满了篷,先走。周体予、蔡仲勉后追。余孟勤和大宴,桑荫宅的两条船稳当得很,只扯了半篷,在后面走。看看将到湖心。
风向不很正的。他们要走“之”字形的路线。一个弯儿尚未拐回来,顺了山口吹下一阵大风。天上立刻黑了半边,擦了湖面卷起多高的白浪来,当前三只船,全拼命收篷。小童他们这只船太破,蓬等不及收,索子先被风吹断了。手中只有半截绳子,那半截吹在空中飘。草篷直从桅竿顶上斜挂到水上。篷子沾了水,风便吹它不起来。一根绳子尚连了桅顶,把船身硬给拖歪了。风更大了,加了豆大的急骤的雨点。船身更加倾斜很厉害。船底本来是稍稍渗进得水来的,此刻不知怎么哗哗啦啦全是水,坐在舱板上的人衣服都湿了。加上这阵暴雨,便弄得舱板滑油油地。倾斜的船上,谁也站不住。大家拼命镇定。不敢乱动,怕把船闹翻。湖面上黑得很,也看不见别的船。这时一切需要决断来救自己。
“别叫这半截破篷把我们的船拖倒了!”小童赶忙扯下自己的衣服,说:“现在既然不能上桅竿,只有下水去割绳子!范宽湖,把你的刀子给我,你管舵!”
“小心点!”范宽湖把刀子递给他。自己忙接过舵来,用全力向一边压住。小童也不答话把刀衔在口里,便跳下水去了。漆黑的湖面上,只看见一个白浪花。风雨交鸣里听不见一点声音。大家屏息等了许久。
忽然,“绷!”的一声,像是扯紧了的弓弦断了那样。船身又像是被射出去的箭,猛地被弹得站了起来又差点倒向那边去。大家才知道是小童已经割断了蓬上的索子了。这船是不能航行了,但是也安全了。然而还等不及大家招呼小童上船,后而忽然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子,突然逼近了他们,把船猛烈地一撞。一声可怕的惊叫里,把好几个人震下水去。这里水是极深的。
原来是后面蔡仲勉的船到了。漆黑一片里谁也看不见谁,就把他们碰了这么一下!
“船上的人谁也别乱动!船不会再震了!”范宽湖用了气力这么喊。他忙放开舵,用自己的双腿夹住了舵柱,两手拼命向蔡仲勉船上一措,给他捞到了船舷,他便死死抓住。用他的肉体作为一个铁链把两只船联住以抵抗这风暴。
“你们船上掉下人去啦?”那边蔡仲勉的声音隔了风雨传过来!“坐在前边的人快把小童他们的船拉住!坐在船舷上靠边的人注意水里若是见了人影子,快伸手拉!”这时范宽湖已经把两只船绑在一起。他们告诉了自己船上坐在船边的人。他便也脱下衣服跳下水去。那边船上蔡仲勉也收了篷,把舵交了人。自己下水去船后找人。因为风大,水中游泳的人难得追得上船。他又带了一根索子,那一头由船上的人牵着。
范宽湖的本领这时看出来了。风浪一点也阻不了他。那打小鼓似的拍水声又听见了。他冲开了浪向来路游去。蔡仲勉跳下水去不久,抓到一个人。问他话,他满口是水已说不成了。忙把绳子交给他,喊船上人拉起来。
这时大宴的船到了。余孟勤的船也到了。风小了些。大家把船拢在一起,看见范宽湖捞到沈葭送到大宴船上,由梁崇榕梁崇槐照料。蔡仲勉先前用绳子救起的一个不算,他送了另外一个女生到了余孟勤船上。此外还有三个男学生都自己游到船边由人把他拉起来。雨住了。湖上明亮起来,照见水上没有挣扎的人了。这种来去倏忽的风雨正是云南气候的特色。
“这才是掉下去五个人。”大宴埋怨他们说:“若是船被篷赘翻了,你们救人救得过来吗?”
一句话提醒了范宽湖:“唉呀,小童呢?”
“小童!”蔡仲勉喊;“喂!你们用绳子拉起来的是不是他?”
“就是他!”那边人喊:“是小童,他伤了!”范宽湖,蔡仲勉听见忙跑去看,范宽湖心上想:“是我放他下去的!”蔡仲勉想:“是我和他调换的船!”两个人过去看见小童躺在舱板上偏了头吐水。手中紧紧抓了那截拖他上来的绳子,肩上破了一个大口子,涔涔地出血。
小童闭了眼,也不说话,也不用手去摸自己的伤,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倒像是一场好睡。大家莫名其妙。救伤的药也没有带,问他是什么地方难过他也不答。行人工呼吸罢,他不要。看样子也不像是吃多了水。他呼吸还是有的。而且自己会吐水。扶他起来罢,他坐不住,马上又倒下。
他们看了难过得很。范宽湖和蔡仲勉更是心如刀绞。余孟勤也过来了。他看了说:“这只有加快把船驶到家,再想办法。请大家不要围着。各人坐好。用三只船的帆篷尽快带了四只船走。闲着的人,赶紧帮忙用被单竹篙做一个担架!到了地方,先抬小童!”于是大家静下来驶船。他又叫伍宝笙同蔺燕梅,过去看护他。
快到岸的时候,周体予一船的人,正在灼急地等他们。并为他们在岸上烧起一个引路的火,看见四只船来了,大家围上去。范宽怡
大余,大宴,桑荫宅,周体予招呼着把船缆好。大家仍旧不许乱,把什物一次又搬回店里。那时,先到的人已经把小童安顿好,浑身衣服换好。先前在船上时伍宝竺同商燕梅已经把他身上擦干了的,此刻又替他包扎好了肩上的伤口。他不吐水了。又取酒来叫他喝下去。
慢慢地他神色好了一点。问他,他才说两句话:“叫船碰了!叫钉子刮破了!”大家才想起碰船时的一声惨叫是他发出的。想起那一声来,心上还是恐怖的。看了他被碰昏成这个样子心上不觉更难过起来。大家便只沉默地围着。女孩子们便再也忍不住下泪了。
小童过了一下,又睁开眼说:“差点没把头挤扁!”
“这孩子!”伍宝笙看他那样子,心上又难过,听他说这样顽皮的话,又生气。
“会不会从此成了个傻瓜?”小童又睁开眼问。他满脸疑惧地问。
“大家散开罢!”余孟勤说:“他现在思想乱得很,叫他休息一下罢!”他又对小童说:“别再乱说了。好好睡罢!我们在这儿看着你!”
大家被余孟勤赶去睡了。只留下范宽湖,蔡仲勉和他自己看守着。小童说了许多呓语,直到天明才沉沉睡去。脑后坟起一个大包。慢慢地体温增高了。蔺燕梅一早来,看他成了这样,不觉守着直哭。大余和伍宝笙也没办法。
回校仍按原定计划实行。负责的同学去还了船及竹篙,又赔了篷子,谢了和尚大家上车回昆明。小童在车上一直睡着,火车头颠踬时他现出十分痛苦的样子。“我们亲爱的朋友!”大家想想他,便都不说笑了。
车子到了昆明,仍是这几个人把他送进医院。其余的人,直接回校。
秋季开学了一个星期小童才好。病中,伍宝笙来看他时,蔺燕梅便一起来。余孟勤来时,蔺燕梅也一起来。
小童病中诙谐如故。医院中的大夫,护士,工友全和他熟了。大家来接他出院时,他简直招呼不过来这些上来告别的医院中人。
他肩头的伤因为在水中浸坏了,在院中动过手术。出院时尚未全好。又过两个星期,才合口。
人家问起他来时,他便说:“我现在完全和跳下水前一样了。下水和上来的时候,我本来没有损失什么,人还是囫囵个儿的,除了弄丢掉范宽湖的刀子。”
“小童像一匹小兽似的!”伍宝笙说:“他伤了就不吃,不喝,闷着头去睡。长好了的时候,舐舐伤处的毛,连自己也找不出什么地方是伤口来了。”
也只有藉了小童那又是健康常笑的脸,大家才能在回忆那生死一发间的情景时,心智上添了力量,可以抵抗得住“死亡”,这“无常”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