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昨天发了薪水。偏偏正要到学校来看何仙姑,路上就遇见了宋捷军,又是老套谈起来了。宋捷军又邀他。他兴奋得简直有点气喘还是拒绝了。最后宋捷军说:“这点老朋友情面也不给了?我又是知道你平时也爱玩的。这不是看我是开除了的学生便不和我来住吗?约了你不知道多少次了。来走走也不会就和我们同流合污了呀!”这句话太重了。傅信禅抵抗不了。何况这样句子里正有着阿谀的成份呢!
小童把他的话听到这个段落,便插嘴说:“这么看来宋捷军对你这次的事责任很小了。”
“算了。我也不和你辩了。”他说:“后来我就只有随了他去。到了他那里客人果然很多,一介绍,都是跑缅甸作生意的商人。名字我也不大记得。这天邝晋元不在那儿。他介绍时说我是他的同学,在联大的。如今在法院做事,那时他的神气得意得很。我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觉得对不起学校,对不起朋友。”
“替你想想也确实很难办。”小童说:“不去罢又怕得罪了他。其实学校里他就是和我们几个来往,我们谁也没上他那里去过。前些日子他的情人从缅甸来了的时候,他到学校来找过我们,还拼命地要拉冯新衔去他的所谓‘家’一次。冯新衔昨天反倒去西山了。你把他家里情形说一下罢。至于你怎么输光了那一点点有限的钱的经过,可以不用谈啦。”
“他家的情形简单,反正是挺不错的。那个女的叫做什么白耶,长得满好,满聪明很能招呼客人,不过不大能说中国话。宋捷军的英文又是那个要命的发音。他们两个怎么闹的真是天晓得!这个没说头。倒是我这钱输得真气死人。话长得很!”傅信禅说。
“真是没办法!天生的赌鬼性子!”小童说:“你讲罢!左不是先赢了一点,然后就输了,越捞越捞不回本来!”
“这完全是运气不好!”他神往地说:“那里有麻将,也有牌九。我先是一定不肯来。他们说随便押押牌九,谈天也方便些。押多少也不拘。谁想到我一帆风顺,大赢几下!那边麻桌上,都有人放下牌来看!我押哪一门哪一门就赢,九点是常事,连天王子也出过!多少人跟了我押全得了利!我若是那时候住手或是改小点码儿也就好了。那手气真不得了。庄家拿八九点,我准是对子!家家拿敝十叫庄家小二三点儿吃了,我准有那么个四五点儿赢他!”
“不用接着说啦!”小童听烦了:“若是一直是那样,你今天还会这个神气吗!”
“咳!我下回真要戒赌了!”他想接下去。
“赢钱就想赌,输钱就想戒,你这种天天立志,又天天悔过的人,是永远戒不掉任何坏习惯的。比方大余有时候也喜欢打牌,这本是玩意,不伤大雅的。一个男人没有点好赌的气质有些时就显出懦弱。一个人只要能把持得了自己,什么地方也陷害不了他。你不从这种地方想,竟致想指望从赌博成家立业,不是太可笑吗!”
“这回好像是有神意!”他说:“我一直赢到深夜,大家都不想翻本了。我自己说再推一把罢。这回我也老行家似的做起庄来,输了再来输了再来。刚刚输完了我所有的筹码!正好掏出身上的薪水!宋捷军不肯要我掏钱,我怎么能答应?那点钱,谁也都因为差不多翻回本了,不要,就赏给了佣人!” “你还骂人家宋捷军呢!”小童也听得入神,觉得很像一篇小说。
“我如果没有去他家玩这一晚上,那就多好!咳!”
“又是‘如果没有怎样便多好!’又是‘咳’”小童见他精神已松快了许多,便这样对他说:“我看你真是事后有先见之明!下次发薪别又去啦!你真该有个本分、小心的太太管着。怎么样?什么时候结婚?”
“今天我还是送一封家信给何仙姑看呢。”他又得意起来。“大概一切没有问题,等她毕业再说罢。咳!今天看过了她,没有请她出来吃早点真是难为情。不知道她会不会误会。
“你没有告诉她?”
“没有。”
“她也不知道你输了钱,不会误会的。是你心虚。”小童说:“不过你何不去告诉她一下,心上也痛快些。”
“有理!”傅信禅脸上那最后的一点阴霾也不见了:“叫她知道了,下回也好管着我一点儿!”
“说走就走!”小童说:“勒转马头向学校!”他便作出一个骑马的姿势。然后一跳,回过身来,算是勒回了马缰。傅信禅也快乐了,两个人很快地又走回学校。傅信禅到南院门口便和小童分手,走进去了。小童自己也回新校舍去。
过了几天,金先生喜期到了。那天一早冯新衔就从西山回来了。去夏令营的蔡仲勉,薛令超也都回来了。把夏令营中好玩的地方形容得天花乱坠,小童又下决心请人帮他忙去看守荷兰鼠,他也要去玩一两个礼拜,继而一想没有钱了,只有忍痛牺牲。朱石樵的钱书店又迟迟付不出来。婚礼是下午才举行。他们大伙儿上午倒自己先欢聚一场,吃米线大王。冯新衔请客。因为他教书的那家人家甚好,又见他教书认真,自己又用功,很看重他。在他说要进城的时候,便先送了钱过来。冯新街不想收的。人家说:“收下罢,这早晚也是要给的。你们联大学生穷苦是有名的!千万不要客气!年轻轻的,出门人!”讲了这些。同学们听了就都开怀大笑起来。
有子女的人,很容易有爱小孩子的习惯。看了别人家的孩子已经能来教自己的孩子读书,做父亲的便会特别爱这人家的孩子,做母亲的就会来问人家的家世。离家多远?不见父母亲有几年?一类的话。这样的情形,利用假期出去做家庭教师的学生常常遇到。在他们年轻人这方面,便又如同梦里回到自己家里一次一样。
下午大家一起去南院好约上女孩子们一同走。到了那里,老妈子交给小童一张纸条儿,是伍宝笙写的。说等他们不见来,她自己和范宽怡,蔺燕梅,范宽湖,周体予几个人先走了。因为沈葭来过,约她们去帮忙。小童看了,说:“咱们恐怕去晚了。”大宴说:“到了那儿非挨骂不可了。等咱们去帮忙,今天婚礼不用举行啦!”
“你们真是叫人笑话!”大余说:“去年暑假开学,给人家帮忙摘了一点花儿,还是先叫人许下酬劳才去的。现在是沈葭忘了说请客了,就把时间给玩过了。还记得去年你闹的笑话罢?金先生给你钱,你的口袋破了谁给缝的?”小童一听,不好意思起来,就一个人跑到前头去了。大家在后边笑他。
婚礼在东门外太和街太和招待所举行,那个地方是很考究的。大家先向东门走。走到城门楼下,小童指着城门楼和大家说这就是四五十年前凌希慧的父亲同叔父在上面睡觉做那个有名的梦的地方!
“梦不梦的,不管他。”大余说:“一个独身的人做点什么事业是容易成功些。那时候两个有野心的年青人的心理,是容易造成这么一个梦的。”
“有一件事你决办不到?”小童说:“独身并不是万能的。”
“生孩子!”蔡仲勉抢着说。大余听了也笑了。
他们又听这两个低年级的学生说夏令营的生活。小童是最爱游泳的。听见那边有一个好湖,还有沙岸,便问长问短。不顾他俩口中形容的风景趣闻,单间水里的事,水深水浅,有风浪没有?有什么鱼?
大宴听了说:“咱们鼓励金先生来个蜜月旅行,参加夏令营。”
“金先生的事情全是按了他自己的时间分配表走的。”大余说,现在大余和金先生接近的很:“临时插进一个节目恐怕不可能。”大宴原来也就是那么说一说。听了这话,便笑了一笑。那边小童正和两个夏令营回来的谈得热闹。
“你现在怎么样了?可以游得多远?”他问蔡仲勉,然后不等回答又问:“学的是什么式?快不快?”大余,大宴两个听了笑,他们笑小童提起游泳来这个乱腾腾的样子。蔡仲勉身体发育很好,晒得黑黑的皮肤,显得牙齿特别白。听了小童的话,白牙便闪闪发光地笑着。蔡仲勉有些地方很像范宽湖,又有些地方大与范宽湖不同。比方说罢。两个人的健康,有力皆是一样。蔡仲勉便像一个年青快乐的自耕农。范宽湖便如大仲马笔下的一个剑客,达特安。两个人都是刚正不阿的。蔡仲勉是不耻衣褐,不屈威武的学子。范宽湖是受了良好教养,自尊自傲的贵族。
蔡仲勉又是最爱管闲事的,这次夏令营中差不多人人都认识他了。不管是夜半起来捉小偷,或是深水里去救人,他全是在事情一发生时便马上出头而且是精神虎虎,永远没有人看见他疲倦过。在夏令营中游泳是第一件要会的事。蔡仲勉出身在农家,小时在河沟里也学会过游水,只是姿势不好看,并且慢而不能耐久。这半个夏天凭了他健壮的筋肉,和胆识,很快地便学成了第一流选手。湖边上的游戏堆中不再有他的影子了,他总是远远的浮在波光耀日的湖心里,岸上的人只能看见一个小黑点,一会儿出现在这里,一会儿出现在那里。
他听见小童这样问他,便笑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好。薛令超便替他大宣传一气。薛令超的词令已经很好了。大家都忘了闲话,听他一个人在描述。不觉已经走到了。
这里早已布置好了一个喜气洋溢的结婚礼堂。沈家家境是相当不错的。金先生多少年来也有点点积蓄。所以在这里倒是一点点儿寒伧气也看不出来的。这些学生衣服虽然是太旧,太破,但是他们都有年富力强那种青春时特有的乐观心境与笑容和无所顾忌,开怀畅快的谈吐,倒也能使人注意不到他们的衣饰。这一堂佳宾,都是知识分子。叫人觉得一花,一锦,布置得都不俗。眼前没有可厌的面目,耳中没有絮聒的无聊应酬。整个礼堂便是十分可人意的了。
这里,那里都是芬芳的花;石竹,月季,夜来香,绣球百合,金银花,缅桂,香草。雪白的桌布上,摆好了耀目的银质刀叉,玻璃器皿,乳白色的瓷盘。这里用的是西式喜筵。洒在桌布上及白色窗纱上的是嫣红,绛紫的蔷薇花瓣。
女孩子们的衣服总考究美丽些。她们便都引人注视。她们还有一种特殊的质性;就是最爱在别的女孩子婚事里尽力帮忙,所以此刻她们便如一群花蝴蝶在这花园里枝叶缭绕中穿来穿去的飞着。丝质的衣服,在明窗下闪闪发光。太太们,便在前言不搭后语的寒暄中分出精神来打量她们。脸上露着笑,心上想:“这小妮子!多逗人爱,不知道有婆婆家没有!”
这几个男学生走了进来一看熟人不少,使分头闲话,帮忙做事去了。伍宝笙同蔺燕梅则不在礼堂里。范宽怡说:“她们在后台呢!”
冯新衔才走进来,同小童在一起没有走几步,那边过来了沈葭。沈葭今天打扮得娇艳得很。“咦!”小童说:“你不是伴娘吗?怎么不在后台?”她笑了一笑说:“不忙。”便拖了冯新衔一同去见她父母亲去。他们还不曾会过的。见了之后冯新衔挺规规矩矩地,和老人家谈话。沈葭在旁边倒显得伶俐得多。一同来见的有小童,大宴,朱石樵等,便在一边笑。说起冯新衔和他们几个人在学校主修什么功课时,小童顺便就说:“冯新衔已经是助教了,他功课好得很。还常常写文章呢!”沈先生说:“日报上的随笔罢?我见过的。”
“那是短篇。”小童最是隐恶扬善不遗余力:“现在长篇作品已经开始了!”冯新衔想拦也来不及。急得直绞手指头。
“长篇?唉!是小说罢?”沈太太接过来说:“我就是爱看长篇小说。没写完罢?我看得慢,写一段儿看一段儿也成。”
“刚刚动笔。”冯新衔说。他当了沈先生沈太太也不好怪小童,也不好怪大宴,朱石樵。这一面又要和沈太太说话:“写得不好,是学学写作的意思。一点儿关于学校生活的事。”
沈葭是一直睁大了眼睛在听着的。“新衔!”她说:“原来你是跑到乡下去写小说去了!学校里的事,有我没有?”
“写小说倒也是件好事情。”沈先生说:“稗官者流,史书也要借重的。今日春秋校事明日便月旦政局了。”说着便笑起来。这位老先生一笑起来,那吓人的严峻气便消失了。虽然说的话还是不大叫人猜得透究竟用意何在。
“我们在学校学的是文学。读的是批评,和鉴赏的理论,看的是别人的作品。几年过来,眼界也许高了,手下却确实低了。”冯新衔说话固然是本分得很的,然而一句也不肯咽下去的。他不管沈老先生意下如何,问题既谈到此地,他倒也不缄默:“所以我想:自己不去实地也写作写作,去经验一下文学生活,那些研究终不免隔靴搔痒之讥,同时学校的环境也使人留恋,战时的学生生活也要个写照,才决定动笔的。”
沈老先生听了,不加可否,只是点头微笑。沈太太已经又和别人谈笑去了。沈葭听了特别兴奋。她问:“要写多长?”
“十几万字罢。”他说:“总要勉强能算个长篇。”
“啊唷!”她喊:“这么些字!出版不出版?”
“写好再说罢。”他说:“如果看得过去,倒也不想毁掉。报馆里答应过给出版的。”
“可以出版!”她说:“快写罢!用真名字用假名字?”
“还是那个笔名。”
“也好。”她想想又说:“故事是真的是假编的?是不是爱情故事?”她还想再问得确凿一点的。脸上一红,不问了。
“主要的是学校生活的情调。”他说:“故事是穿插罢了。算了,还没写多少呢!连我也不知道。写完了给你看就是了。”
沈葭还有许多话要问,范宽怡和伍宝笙跑来找她了。她还不肯去化妆换衣服。她俩个也知道是什么事了。小范就催她走,说:“快换衣服去罢,他的书上一定是说:沈葭美得就像一朵花,作伴娘只消换上白缎子衣裳,什么化妆也不用的。”沈葭打了她一下就跑了。她看沈葭走远了便问冯新衔道:“是不是写许多人的事?也有我罢?给我的名宇取难听了,我可不答应你!
“还说别人呢:”伍宝笙拉她走。“还不去找你的钢琴谱!”
“早放在琴里了!”她用那晶亮的眼睛瞟了冯新衔一眼,随了伍宝笙跑了。她一头柔和细发,是很美的。
不久,司仪便宣布行礼了。来宾谦让登堂,济济满厅。许久这才大家站定。耳中仍不断有衣服窸窣的声音,和碎步的声音。真是一个隆盛的结婚典礼,而喜气又仿佛是由人多才能造成似的。
证婚人,主婚人,介绍人都就席了。婚礼进行曲便流水似的从范宽怡的手下送出来,每一个音符,全是一个快乐的小精灵,飞来撞在人心上,似痛似痒谁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便都笑眯眯地。
金先生同男傧相进来时,笑容可掬,一双大眼睛在眼镜后面也是笑的,他还和熟朋友点头招呼。后面把一个沈蒹恨得要命,她咬了唇气得跟身边的沈葭说:“告诉他低头走,他偏东张西望的,看他这个得意样儿!”沈葭呢?她也不低头,也是笑,她正由那边呆望着的冯新衔眼光里找到了自己容光之艳丽。她只轻轻地回答姐姐说:“别咬嘴唇,小心口红掉色儿。”
他们走到证婚台前了。音乐停下来。
整个婚礼进行的时间中都不断地有太太小姐们小声儿啧啧地称赞这新郎新娘是好一对儿。而这种称赞确实是发自真心的。大家觉得这样一个婚礼是他们所愿意参加的。而这样一个新成立的家庭也是他们所愿意常常往来的。这婚礼是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的。
其实婚礼到底是为了怎么一个野蛮的,或是宗教的原因而有,我们不必去问他。光说它已经有了今日这些社会意义之后,给我们一些什么想法。一对在二十岁左右聪明,美丽的孩子,男孩子常常说些敏感的话,女孩子常常用那带了泪水的眼睛在她游伴的脸上寻觅的时候,使我们想到在暴风雨的黑夜无人的海岸下,雪白的浪花撞在黑色狰狞的礁石上时,这一对为幻想所推动的年青人,解开了那只预先藏好的小帆船,乘了旋转的疾风驰出港去。十对中顶多有一对能令人放心他们的下落罢?他们的恋爱是一种冒险,他们的婚礼是只有人以外的生物来参加。他们确也对后来的人有些贡献,也许是一首短短的抒情诗,也许只有一声叹息,然而这种私逃是并不考虑这些富有教育性的后果的。他们的证婚人也许是一颗星儿罢?这时我们觉得一个稍稍着重仪式的婚礼还是好些。
一个富商在计数他的财富生了疲劳感觉时,半生的荒唐生活使他对应酬场上的来历不明的女客们也不感兴味时,于是向一个可靠的心腹人嘱咐了几句话。一个多星期后,一城中各名绅家里便都有了一张精印的喜帖,那个经人介绍才相识不到一两个月的女孩便无知地作了新娘。铺张奢侈的喜筵在报纸上要用一个星期才讲述得完。然后在市郊一所宫殿似的别墅里他训练出一个骄横又会使气的太太。不论这女孩子原来质素有多可爱,他不难在很短的时间内用无味的调笑与无耻的谄媚把她改造成这样。然后再使他自己问心无愧地去胡调。这结婚对他不过是一件购置,而这件货物与别的不同的地方仅是他未曾预先想好如何脱手罢了。不过话虽是如此说,越是惊动得人多的婚礼,越带得这种气味重。使我们又不愿走进喜堂,因为那气象仿佛在说:“看!我有这样大的力量来启请这么许多人给我证明产权!所以我是可以结婚的人了。”
然而蛇也有时遇到专门吃它的刺猬。这种人有时也娶来一个能抵拒他的毒素而驯伏他的人。因此,那个可尊敬的女性也便得到了一个可称赞的生活,并且把这生活也分润给她丈夫一点。同时把她的丈夫也教得聪明一点了。
无论如何我们仍不愿因为对婚姻制度这一点点不平的气忿,鼓励人人把结婚当一件任性冒险事业来做,也不肯低声下气一任交易手腕猖撅在情感的领域里。同时这是一件相当关系到旁人的事。所以审慎而带点尊重别人意见的办法就为人所鼓励而赞助了。用询问的口气和亲友谈论自己的情人时,便看见笑容了。用喜帖去邀请客人时,便收获到贺词了。依了他们的标准而成立了新家庭时,新客厅里便常常有宾客了。以后受到侵害时,也有人出来说不平的活了。虽然那不过是几句空话,倒也是有些人所需要的。
如果结婚仅仅是这样几种,我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们愿意看见另外一种正面的,积极地需要的,合乎情理的结合。事实上我们确也常常看到。那种结合,是不一定要依着什么仪式,也不一定要迎合什么第三第四第五第六者的想头才举行的。这种喜讯传来,我们便得到了一种预期的快乐。这种结合破灭时,我们也感到失望和悲伤。这种快乐与悲伤并不是从对婚礼的描述与宾客的数目得来的。
但是人生舞台的情节变幻常常有甚于乌木盒下旋转的骰子。有限的几个数字,也够人消遣一生。那不可为我们探索的一点两点的增减,也足供我们尝味的了。
金先生同沈蒹的结合看得出是一个美满家庭的开始。婚礼行过了。新人换装出来道谢宾客,大家看了带羞的沈蒹学作女主人就引起了向他们敬酒的兴致。喜筵上笑语一片。倒叫人相信这种快乐的婚礼中纪念与寻欢的意味多于法律和社会习惯的力量。
女孩子总喜欢听人家夸奖她容貌生得美的话。尤其爱听带了比较的口气所说出的胜利结果。吃喜酒时更是可以放心地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受人指摘,反得主人高兴于她所增加的洋洋喜气。然而在她们有心无意的争妍里及谁也不肯容让的情形下,有一个例外的人,就是新娘子。唯有她,是只接收称赞,不会受到批评的人。因此,做新娘子确实是一件开心的事。沈蒹既是长得很端丽的一个,这一天的欢乐可想而知了。
沈葭今天更快乐,她是新娘子未婚的妹妹。父母亲新毕业的小女儿。她的柔顺温和又是亲戚中最为人眷爱的姑娘。她平日即带有几分易感的气质的,今天更是快乐得想哭。她以主人的资格劝同学们用菜用酒,又是妹妹的身份,顺了宾客的笑语和窘住了的姊夫玩笑。大家不断地一阵阵围上了新郎新娘的一桌来听新的笑话。一席酒吃了一个多钟头,大家兴致还正高着呢。
司仪是一个体面的中年人,沈老先生的朋友,方才大家已经听见过他那清脆的嗓音了,此刻又站起来喊:“请大家听着,现在我们收到贺电一封!”这简直是锦上添花了。大家欢呼起来,一听是史宣文从重庆拍来的。同学们又闹着代表史宣文敬酒。金先生来者不拒已经有点醉意了。沈蒹恼她妹妹净领头儿惹事。沈葭听了说:“哟!才行过了礼,就不向着自己的妹妹啦?”旁边一位太太听了就爱惜地看着她说:“都是这样儿!嘻嘻!不怨姐姐。你有了婆婆家也是一样儿,嘻嘻!真是的!这些小姑娘们!都作了人家了,还斗口呢!”说得听的人大笑起来。金先生说:“她也快了。瞧她还能淘多久的气?”沈葭气得涨红了脸。一阵笑闹里,被人从金先生那里问出她的事,亲友们烦男同学们从门外抓回冯新衔来,要他和沈葭用吃酒来代替回答。若有此事而不好意思认账可以喝酒。沈葭瞪了冯新衔一眼说:“你敢喝!”
冯新衔装作不知所措的样子说:“不是我不喝,是她不许喝呀!放了我罢!”
沈先生看他有趣便大笑起来。许多老太太们便拥上来。七嘴八舌地说:“有老丈人呢!喝罢,喝罢!”他听了,看着沈葭。沈葭想从人缝中钻出去逃掉。却被人按住了。他拿起杯子说:“我还是不敢喝。可是让我试试看!”他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大家鼓起掌来。沈葭呢,她两眼含情脉脉,红红的双颊,闪着快乐和感激的光。
于是又有人向老沈先生、老太太致贺。老先生说:“好了,好了。”他笑嘻嘻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谢谢,谢谢。”却又把敬的酒吃了。沈老太太也把酒吃了。
散席后,许多女孩子随了车去新房去玩。男生多半走回学校来。他们几个老朋友便邀了冯新衔回到老地方去吃茶。坐定了之后大家吃了点茶才慢慢地找到了自己要说的话。
“新衔,你是一个快乐的人。”大余说:“你自己有你快乐的办法。”
“快乐不快乐原是要看各人的作法的。”他说:“我不愿意找别扭。我今天为明天的快乐打算,明天又为后天计划。我倒也相信这幸福是靠得住的。”
“你这样就算是订婚了罢?”朱石樵问:“别人至少已经承认了。”
“我在这以前就承认啦!”他笑着说:“很少有在订婚仪式举行时才承认的呀!”
“这实在不坏!”小童说:“两件喜事,一席酒。双喜临门。我想不出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冯新衔好比写小说,不妨热闹一些。”
“这种场合不是我造成的。”冯新衔说:“等我发现这形势不坏时,何必忸忸怩怩的呢!对不对?”
“对!”几个人一块儿说。
“对于沈葭呢?”他说:“我的看法是这样:我不是个英雄,她不是什么天香国色。所以我们没有表演什么哀艳情节的责任。同时也省掉了一段回肠荡气的大收场的烦恼。我觉得她怪可爱的。怪女孩子气儿的。她用起情来聪明专心,而不是精到利害。她也很能干很爱出风头,倒又不是我最怕的什么什么社会运动的领袖,那种叫人扑朔迷离的女性。我常觉得,把她娶了来作我的妻子,一定更可人意。我常常这么想。她一定会发现她自己是那么一种可爱的角色!”
“我想她也一定是。”朱石樵说着笑了:“可是我敢担保她自己却不会想到!”
“正对!”冯新衔也笑了:“跟女孩子说笑久了便忘了老朋友谈话中这种严谨的地方。我说漏了。她正是一个不大知觉的人。她的可爱也在这种地方,她真像易卜生笔下的娜拉一样又叫人爱,又叫人无可如何,只有尽心地去保护的妻子!不过,”他用一个手指点着说:“是闭了幕后的娜拉!”
“你的第二本书我已经知道是什么名字了!”大宴笑着说。
“第三本书名,我也知道了。”小童说。“第二本是‘选妻心得’,第三本是‘育儿须知’!”说着都笑了。
大余在一旁沉默了半天,这会儿也笑了。冯新衔问他道:“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如果是要结婚便只有这个理论。娶一个电影明星,天天演活戏也不大是味儿罢?”
“事实不可免时,也只有尽力演。”大余说:“不过很多好女孩子是被别人撺掇上舞台的。其实她们也都有沈葭的好处。也都应该做个好妻子!”
“好呀!”小童喊:“大余近来也比较更像一种生物了!”
“我来说罢。”大宴说:“这话初听起来不像大余这种独身论者所说的。事实上是一种心理的两种表现。也许从前他的独身主义正是积极的赞成结婚,因为求全责备太苛刻的缘故使他宁愿独身,又从而找出许多言论来辩护自己。这些言论说不定不久又是拥护新说法的生力军呢!”
“怎么样?,大余?”小童说:“人家是学心理的。分析得你意下如何?”
“没有,没有,”大余说:“还没有这么快。”
“这样说来,”朱石樵说:“虽说是没有那么快,大概也不远了。”
“越说越远了。”大余笑着拦住他。
“学心理的人一分析,就如同我们解剖一样,看见那只小蛤蟆的心这么扑登扑登地跳!”小童说:“跳的神气和书上记载的一点儿也不差!”
大余听了也不生气,他用手拍拍小童,意思是让他先别闹。他对大宴说:“这样你可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了。关于这件事从来没看见你有什么事迹,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宴没防备他这一句,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他说:“你也没见过朱石樵有什么故事,怎么不问他呢?”
“他是白莲教。”小童说:“另当别论。你是一向讲究什么‘正常’,什么‘人情’,又是攻击什么“矫情’的。”
“今天该我寿终正寝了。”大宴笑着说:“不要逼出人命罢。改天再谈行不行?朱石樵倒是值得谈一谈的。真的,改改话题罢。”
“怎么啦?”朱石樵说:“参加了一个婚礼,又听见冯新衔也了却一件大事,吃下两杯喜酒,都有点颠三倒四的啦!”
“也好,”大余说:“你也说说看,除了小童是小孩子,都要说。”
“小童也不小了。”朱石樵说:“至于我呢?我觉得这件事是落不到我头上似的。我也不去惹人,也没有人惹到我。我大概是这么一个结果,我不会摇旗呐喊的要独身,结果也许一不留神发现自己六十岁了还是一个光棍。”
“不大像!”小童说:“你是还没碰上你的运气;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仿佛是梦里出游遇见了下雨。脸上这里一滴,那里一滴的。睁眼一看,是一个女人的眼泪。又像是掉在泥坑里提左脚也提不起来,提右脚也提不起来,低头一看是一群小孩子!抱了腿在闹……”
“就像是你看见了似的。”朱石樵笑着说:“女人怎么就要哭呢?”
“女人就是要哭的。”小童说:“并且是不顾轻重的。这便是女人两大特色了。她也许一下子就用你的文稿给小孩擦了屁股,并且还嫌纸上有字呢!”
“完了,完了!”大余说:“一场谈话算是叫你给搅散了。我把预先想好的结论说了罢。年青的男女都要有一个阶段有独身的倾向。这是爱情发展的一个过程,这时期内,他们爱自己甚于爱异性。他们在这时期内所说的要独身的话也是真情。不过却甚不可靠。”
“不打自招。”小童说:“你的结论就是这个呀?”。
“这是书本上的知识。”大宴说:“倒不怪他。他未必便是说自己心迹。”
“书本上的知识!”小童说:“正对呀!就跟组织构造的书上说的一样!那只蛤蟆的心扑登扑登地跳着!”
大家笑了起来,大余也无可奈何。时间不早了。一起回到新校舍去。
大宴这一夜没有好睡,仿佛在梦里又参加了一个婚礼,婚礼时间非常之长,新娘看去又似沈蒹,又不似沈蒹。有时仿佛记得是伍宝笙,又像是蔺燕梅。不过蔺燕梅又似乎不在场,好像是看见她在一个极大的花园里玩,又唱歌,又和小动物玩,不像是新娘子。不过他记得蔺燕梅穿的是白缎子极考究的礼服,还披了白纱。新郎是谁,记不清了。来宾非常之多,走路都觉得拥挤。好像都是熟人却又只觉得人影在动,华丽的衣服在发光,记不起确实有谁来。早上梦醒了,神志还是晕晕的。
他躺在床上想想自己笑了。便先不起身,索性多寻思一下。这样一个梦他自己晓得应该如何解释的。不久,通头彻尾明白了之后,也就不以为意了。忽然他想到了近身的几个朋友,用昨天喜筵上的情形来说罢,周体予好像是已经生活在温柔乡里了。范宽怡整个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常常会无故的看了她笑。想想他在运动场上的气概真令人有“百炼钢”与“绕指柔”之感。“幸福不幸福呢?”他想:“其实那滋味如何不必去管他,只要人家自己愿意,便可以说是幸福了。”不过他对这解答并不满意。“无论如何这里有一种空虚的感觉的。”他又想:“不用谈幸福的生活本身便是一种虚幻的东西,光看幸福中人的神色罢;周体予简直是被人豢养的一头狮子,可怜的傅信禅更如白痴一样了。何仙姑不叫他吃酒,他便又喜欢又感激地不吃了。有人来寒暄,也竟是她来对答!什么:“他是在法院做事。”又是什么:“才毕业,不过是见习的意思!”而那个应当自己答话的书记官傅信禅只有快乐地在一旁欣赏她词令的份儿!他想想又生气了:“瞧他那份儿傻笑的神气!”
“朱石樵是一个幸运者!”他又想:“他所说的什么这件事里没有他的份儿,以及小童编派的什么一不留神已经是许多孩子的父亲了。二者都是非常可能的。同时也真证明他今天心理是很简单的。
“不对!不对!”他又想:“朱石樵这种不是办法。他对女人太无知了。这样是盲人瞎马!余孟勤又是一个太精明的马师。因此骑马对他是一件旅行工具,而不是兴味,本身也太乏意趣。冯新衔呢?冯新衔?
“他是读熟了千百篇小说的一个角色,有意地去做戏,可是必定如学地质的人去旅行那样,瑰丽的山川,只能引起他想到地壳初形成时的造山运动及一些岩石学名。”
正想着小童进来了。看见他还没有起来,便举起手里的小白兔子对他说:“起晚啦?把它给你放到被窝里?”
“你这个小鬼!”他想:“是什么福气?是你性情好罢!这便如同有财富的人一样,越有钱,越能变出更多的钱。你的性情快活,便能有好的遭遇,而性情便更加快活。有一个好女孩子作知己的朋友,便能有十个好女孩子一起玩,然后又发展出一个最正常的性心理。这心理又培养出一个安全的恋爱态度来!”
“你发什么呆?”小童问:“病了?”
大宴听了便笑着起身下床来:“我真是有病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