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桌上小童看见大宴同朱石樵都已经回来了。他们都很疲倦,只吃了一点饭便说出去喝茶。于是一齐又去找大余,他说他口袋里一本书装了一天也没有看,晚上要用功了,不去。小童说:“反正你是命定了盖在小方块屋顶下的!”便不邀他。大余说:“你是命定了天天跑,不得休息的。”他今天很高兴,一直是笑着,小童他们自去吃茶。又到了沈氏茶馆。

两起旅行都有不少事要说,三个好朋友大家抢着说。小童从他们那里知道冯新衔教的是一家相当富有的人家。那一家人为了免得躲警报,疏散在乡下自己的别墅里的,一共是两个中学的孩子。每天只上上课。他们送下了冯新衔又去看过乔倩垠,正值乔倩垠午睡。护士不准打扰,他们便留了个字回来。小童讲了大余打架的事!又讲了大余捉荷兰鼠滑了一跤捉到蔺燕梅脚的事。大家开怀大笑了半天。大宴说:“大余这个人就是对爱情一件事没有正当的认识。其余的事他都有明确的看法。不幸他偏偏是一个特别需要女人扶助的一个。”

“你是说没有伍宝笙跟蔺燕梅,他今天便不发脾气?那我真正不信!”小童说。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大宴说。

“我不以为然。”朱石樵说:“没有她两个,大余今天必不会出事而且现在定在这里泡茶了。”

“绝对不会!”小童忿然地说:“就是不关他事的几个人遇上这种流氓被他看见了也逃不了一场难堪的!”

“你着什么急!”大宴明白了,解释给他听,“没有她两个,也就不会引起这个流氓的兴致了。”小童听了,也明白过来。他又一想:“还是不对,这一点小聪明何必表露一下呢?这不像朱石樵做的事。”他仔细一想,就问朱石樵说:“大余出去玩了一天,晚上要用功了。何以你说若不是因为有他们而个,大余现在便也一同泡茶呢?”话才出口,他自己马上明白了。大宴也向他笑着。他知道大宴也明白了。他又说:“不过你若是说大余是为了接近她们才一同出去玩了一天这话才有点委屈他。这件事完全是巧合也完全是偶然的。他早上找我们一个也不见。遇上了我之后,我一拖他就一同走了。这是极自然的事。”

“‘这是极自然的事’这一句话是对的。”朱石樵说:“什么巧合,偶然的话是说不得的。“巧合”,“偶然”,全是懒人的字眼儿!我的想法是这样。一个园丁,一个玫瑰,是全校两颗晶亮的明星。一年,至少,从春季晚会说,有三个月了,他们会没有遇上,真是一件不近情理的事。范宽湖没有遮了玫瑰的芬芳,伍宝笙又和余孟勤在北方就是老同学,蔺燕梅天天依了她姐姐。她早晚会遇上他的。今天没有巧合,或者偶然,明天必会有。明天没有后天必会有。这是一件早晚必会发生的事,便说不上巧合或者偶然了。”

“遇上了便怎样呢?”大宴说。“你的话似乎还没有完。”

“两个人在没有接近之先,彼此所有的已经都是好印象。”朱石樵说:“见了面之后又有一种群众心理和谈论催促,鼓励着。一个是有着男生之中无人能比的声誉的。一个是女孩子里最出众,光耀的。藉了神话似的玫瑰花做个诗意的背景,又听着园丁,玫瑰这种相连的称呼。别人又偏偏谁也搅不进去。这时间,背景,人物,整个适合一幕顺利的恋爱喜剧的需要。”

“小童你说怎么样?”大宴是自己有意见的神气。他先问问小童。

“我觉得那样的话,蔺燕梅怪可怜的。”小童说:“蔺燕梅一定会寂寞。她是要快乐的空气来培养的一朵花。大余像是狂风或是霜雪。热烈起来,又甚过夏季的太阳。”

“我也这么觉得。”大宴说。“蔺燕梅喜欢唱歌跳舞。大余是个知音是个懂得艺术的人。蔺燕梅功课好。大余是个重视课业的人。她又会打球,大余是个发展平均的人。大余系出名门。祖父以上三代全是清末国家干臣。蔺燕梅的父亲也是在学术上有地位的人。蔺燕梅心思柔和灵巧。大余也正需要照料,并且调和一下那逼人的火气。这么说来全很合适,其实似是而非。大余能够最懂行的称赞蔺燕梅的舞蹈,可是他的太太决不会有机会登台。蔺燕梅也决不会走到一个学者的路上去。大余更不会陪她去打球。门当户对,而且在学校里旗鼓相当,正是不好,他们不会幸福的。”

“不过形势是如此发展下去的。”朱石樵说。

“这个我也同意。而且我敢说,一旦他们开始接近,如同今天便可以算了,那感情的发展一定是非常之快的。”大宴说。

“我闭上眼也能看到这一点。”小童说:“他们似乎还不认识便已在人人心上是默许的一对了。一旦碰到,马上发出一个美丽炫目的火花。从那以后,别人便只有呆看的份儿了。谁也得死了那一份痴心。不管是女生对大余的心思还是男生对蔺燕梅的心思!这真是动人,光辉的一幕。两个人的人物真是空前的!”

“所以这悲剧是注定的了。”朱石樵说:“我觉得这是女孩子的缺点,她们容易为幻觉所迷,容易不考虑地走上最简单最不用心的路上去,再吃那等待着她的苦果子。还有更糟的就是这样一身维系的大事,她们常常是被动地走着。蔺燕梅今日的风采是不会被人忘记的。所以将来的悲剧也必是人人会知道会感伤的。大余是人人对他将来的期望很大的。到那时一个不快乐的家庭也许就害了他,使大家也只有失望。这样的结果也许能有一样好处,就是牺牲了两颗巨大光明的星辰,而把教训长久地留在后世年青的男女的心里!”

“这不过是一种希望罢了!”大宴说:“这教训是没有用的。恋情时的人,不论男女,都是不会没有一点糊涂劲儿的。否则,全清楚起来,人类恐怕早已绝了种了。你能说哪一对夫妇是百分之百合适的?他两个平白牺牲掉,是半个后世年青男女也教训不了的。该错时,还是照样的错。你看我们并没有看见他们牺牲呀,现在不是也可以预先看出这教训来么?”

“这话是对的。”朱石樵说:“方才我那一句话有感情成份在内。我觉得平白地牺牲了他俩,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事,是怪冤枉的。”

“这也是自找,别人救不了。”小童说:“比方范宽怡同周体予,我看是一点坏处都没有。对两个人都有利的。在这种地方,蔺燕梅就不如范宽怡。大余也比不上周体予。还有方才听你们说的一致的意见,蔺燕梅,大余的光采在我心上就比不上伍宝笙了。更显得她崇高,不凡,纯洁。我一直觉得她是一个天使。蔺燕梅的修女不如让她当罢!她今天说因为疲倦了,才感到一点感伤。从今以后要把忧郁症当一个敌人来对付!她真是一池静水。她的专心和成绩叫她轻蔑地一边笑着就把感情的烦扰排解开了!对!越想越对!从今天起正式歌颂伍宝笙!要领导成为一种有益的风气!”

“伍宝笙是好的。”大宴说:“歌颂也增加不了她的光荣,诽谤也毁不了她的声望。二者也都不能影响她的生活态度。她的生活太像一个修女的生活了。因此她跟哪个男生很接近也从引不起半句流言。”

“可是今天打架的时候人家称她作太太哩!”小童想想笑了。方才他讲述故事的时候忽略了这些笑话。因为他的兴趣全在形容桌子底下蹲着那个流氓了。他非常欣赏大余拳击桌子的一幕。现在便补叙了一句说:“那个老头本来是来请伍宝笙去劝架的;称她为‘这位太太’呢!”

“这点我也这么觉得,”大宴说:“她是有点尊贵美丽的少妇风度的。”

“伍室笙同蔺燕梅有一个共同的好处是很多人没有的。”小童说:“她们两个的姿态是最美最自然的。这是大余说过给我听的。我光觉得她们举动,或是打球,小到从地下拾起一支钢笔来时,手脚身子都有合宜的动作,我最怕看女人混身像是螺丝钉扭得太紧了活动不灵便的样子。大余说希腊时代美的标准是全身的。而健康活泼是第一条件。在这一点上,人要发展得像小兽似的才行!现在的美人好像是平面的绘画。希腊的美人要像电影,希腊的美人要用雕刻来表示。现在呢,一张四寸半身相片就行啦。”他说着自己大笑起来。

“别吵!”朱石樵说:“大宴,你觉得怎么样?余孟勤我看也是同伍宝笙一样是个不会被阿波罗的箭射中的。也许他是在以蔺燕梅来当一本新书来念呢!”

“我也这么想过。”大宴说:“不过方才你说的那一句话厉害。这是形势要逼他们走的一条路。他们又谁也没有提防,谁也不是故意,也没有第三者有资格参加竞争。他们是要不知不觉的走到这个结果上去的。”

“何不去告诉大余?”小童说。

“这时候说,显得太早,到了有影子时再说又一定晚了。”朱石樵说:“并且这件事是决不容明眼人说良言的。同时大余自己的事从来不跟人商议,也讨厌别人插嘴!”

“若是我的事我一定欢迎人插嘴!”小童说;“不谈他们了,咱们回去罢!我今天省了一顿午饭钱,茶钱我给了罢。”大家也就站起身来,看他付了钱一同走出去。

“你自己欢迎别人插嘴,所以也闷不住要去干预别人的事,这两件事倒是一个调和的个性可以同时有的。”朱石樵说。

“这是小童的美点。”大宴说:“他这样才可以不寂寞。这样性情的人生活必定快乐而且多朋友。我常常这样告诉他说的。不过就是要提防一件事,小心遇到打击。一下子伤了心,很容易一变而为极端的冷酷的!”

小童听了,打了一个寒战。他说:“我现在既已顺了天性走了这许久,现在又幸而尚未遇到打击。从此以后要有意地认定这个目标,同时准备着受打击!”

“喝!”朱石樵说:“你现在简直是一事通百事通啦!也肯人为地去发展修养你的个性啦!怎么也不指望上帝了呢!”

“上帝仍然在我心上。”小童说:“我这保护自己的乐观态度便是顺了上帝的意旨才发生的!你能驳这句话吗?还有我们学生物的人,早晚也不免走到人迹少的地方去。去那里寻觅些什么标本。在那种荒山里,或者在忘了人间现实社会的显微镜下,我们所能感觉到的只是无所不在,微妙之至的上帝的力量。所以这观念你是从我脑子里拔不出去的!”

“也别使劲儿拔他!”大宴笑着对朱石樵说:“小童全指望着这种听其自然的好天性发展呢!如果把这乐天知命的习性打扫了出去。我真担心他的生活会不会一下子成为有风险的呢!”

三个人说着已经回到新校舍。小童是见了朋友便不想散的,便随了他俩也走到十八号宿舍来。

进了宿舍,一看桌上有几封信。并且有三个是粉红的信封,一看就知道是喜帖。

“余孟勤和蔺燕梅的!”小童一把抢在手里也不看,就乱闹:“真是人生如梦,不亦‘快’哉!”

“简直是满嘴跑舌头!”大宴说:“我看你今天有点风魔。人生如梦,怎么就不亦快哉呢?”

“前一句好讲。”小童说:“不亦快哉就是说非常之快的意思。”三个人笑着一看,喜帖原来是金先生同沈蒹的,两家还都是家长出名呢!三个喜帖是朱石樵,宴取中,冯新衔的。小童说:“没问题,我屋里一定也有一个了!”说着就一刻都等不得。跑回去也拿了来。

“小童!”朱石樵看他一进来就喊:“我今天双喜临门!”

“有一个蜘蛛掉在你脚面上?”小童说。

“我发财了!”

“朱石樵阔起来了。”大宴高兴地说:“他们景先生给了他一封信,说他的书可以出版了。”小童抓过信来一看,原来朱石樵寒假开始写的一篇论文,本来题目很窄的。他越写话越多,写成了一个小册子。景先生是教他们史学方法的,又是历史系主任。朱石樵是他最器重的学生。他见了这篇东西之后提议把它索性改成一篇有头有尾的东西。材料不动,只是重新有秩序地排列一下。也算是一点成绩。如果费时间太多,当作四年级的论文也可以。朱石樵听了高兴得很。日夜地干,饭都不大想吃,才一个月不到功夫已经整理好了。这稿子一直在景先生那里。现在景先生给他一封短信说正好有一家书店在编一种史学丛书,向景先生索稿,他看看性质很合适,就把这稿子给了书店了。并且告诉朱石樵说他这种书是相当专门的,不会卖得太多,抽版税不如卖稿子,便代他拿主意卖了。通知他过几天来拿钱。数目也确实不小。

“瞧瞧这里!”小童高兴地指着信上最末一句说。“景先生也真好!‘此种初学时所写之文稿,卖断之后并不足惜,反可促进更深一步之论著。对文稿而言固等于曾出售也。终不成一生只写此一本小册子!’谁看了能不忙着再写大部头的东西去呢?”

“也要有材料才写得出来!”朱石樵一向阴沉的脸也露出了一丝欢乐。

“冯新衔的稿子在副刊上也登了不少日子了。”小童恨不得这几个好朋友全有点喜事。他说:“怎么也不出个单行本?”

“用不着你愁。”大宴说:“他到了乡下,送我们出他的大门时才说他要另外写一个长篇小说。一半是为了自己要先练习一下写作才好谈了解别人的作品。一方面也是为了要把学校生活的印象留一个整的印象。说不定咱们,大余,蔺燕梅,伍宝笙,宋捷军也全进了小说呢!报馆已经预先答应他出版了。”

“人家叫你守秘密你又给说出来了。”朱石樵是十分严谨的。

“左不是为了怕写不成,被人笑话!”大宴说:“说出来了,他不好意思不咬牙写完,同时又可以鼓励别人。”他是永远说话有教育意味儿的。

“想起一件事来。”朱石樵说:“现在也可以省事了。冯新衔不是差一本字典忘了带去叫咱们送去吗?咱们把他的信同帖寄去,他到时候来城里吃喜酒就可以自己拿字典回去了。”

“信?”小童说。

“就是这一封?”大宴说:“一看就知道是沈葭给他的。”

“沈葭?”小童说:“我倒不知道他们要好。”

“全叫你知道了,也就没戏唱了。”大宴说。

“这样看来!”小童很懂事的神气说:“恐怕在他的书里沈葭要盖过蔺燕梅,沈蒹要盖过伍宝笙了。”

“也不见得。”朱石樵说:“冯新衔的观察挺清楚的。他对沈葭的态度是非常聪明的。这个等他将来自己证明罢。”

“睡觉去吧,小童。”大宴说。

“小便去。谁去?”他说。两个大的也都说去。三个人又一道儿往厕所走。

“大宴。”小童说:“你的工作是什么呢?”

“我的工作就是工作。”大宴笑着说。

“怎么讲?”

“这还不明自?”朱石樵说:“我们是写书,他是作实际的事。”

“我怎么不懂?”小童说:“立德,立功,立言。作书就是立言。大宴要立功。这也要考我?”

“不得了。神气起来啦!”大宴说:“今天你大概是出口成章,引经据典地,滔滔不断。我来考考你罢。行不行?”

“他引的典不少,可惜这才对了一次。”朱石樵笑着说。

“伍宝笙立的是什么?”大宴问。

“立德。”小童说:“她的话,她的实验都在这时退为立德的旁例。怎么样?”

“马马虎虎。”朱石樵说。

“蔺燕梅呢?”

“她现在已经立了德。”小童说:“她像是一个传教士用好品格、言行,来使人爱慕。”

“如此说来她也立了功。”朱石樵说:“因为她已经建立了一种爱美及尊重公共意见的风气。”

“那么说她还立了言啦!”大宴说:“她唱过‘玫瑰三愿”呢!并且有范宽湖作她言的信徒,把邝晋元开了刀呢!”三个人笑着散了。

小童回到自己屋里,睡在床上听听风声很大。觉出气温降低了。他知道雨季中的阵雨又要来了。他心上有许多心事,便慢慢地一件件地思索着。他觉得这个学校的环境是好的。凡事皆值得思索。他便不睡,等雨。他爱躺在床上听风,也爱听雨。尤其是夜晚的雨。

昆明雨季的雨真是和游戏一样,跑过来惹你一下,等你发现了他,伸手去招呼她时,她又溜掉了。她是有几分女人性格的。像是年轻的女人。她又像醉汉。醉汉的作风是男子性格中少有的可爱的成分,而年轻女人正有着丰盛的这种成分。她是多么会闹!多么肆无忌惮地闹啊!她在睛明的白日忽然骤马似的赶到了,又像是没来由的一点排解不开的悲愁袭击了她,她就又像是跺着脚,又像是打着滚儿尽兴地大哭了一阵。泪水浸透了人家的新衣裳,躲也躲不及地全身被她打湿得往下滴水。颈子后面顺了衣领,淌了下来冰冷了走路人汗热的脊背,斜飘过来的雨点儿更把那支握紧了帽檐的手上的表也泡湿了。她是带了风来的。她“呜,呜!”地哭得好不伤心!谁也会忘了自己的狼狈反而要去安慰她了。她偏是穷凶极恶放声大哭,再也不肯停住。

忽然,你又发觉她已经收声止泪了。抬头找她时,除了一点泪痕外什么也看不出来了,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大哭过后的女孩子谁不知道是分外娇美?她在梳发她在施脂。对了镜子快乐地笑着。偶而回顾你一下,皓齿明眸,使你眼睛也明亮起来了。草木山林,路上的石板,溪里的波纹都又轻快又明净了。田野便那么悄悄地静寂可爱,耳边只有轻轻的水滴的声音,从自己的衣服上,滴落在路上的碎叶上,细砂上。

被淋得手无足措的人,恼也恼不起来。笑也笑不成功。她是无知的,无害的,无机心的。她更是美丽的呀!这一点恼只得贮在眉梢成为轻轻地一蹙,这一点喜也只好浮上嘴角成为淡淡的一丝笑。天色又晴好如初。

到了雨季最高潮,那身段姿势就又不同了。她伏枕一哭就是一天!饭也不肯吃,觉也不肯睡!一天不尽兴,就是两天,两天还不尽兴,那么就再多哭一天。三天以上不断的雨水就比较少了。除非有时实在太委曲了,那就休息一下,梳洗一下,吃点精致的点心,再接着来上个把星期给你一点颜色看看!虽然说是这样,她也有时在早晚无人知晓时,偷偷休息一下。那时,那体贴的阳光,无倦无怠地守候着的,便露出和煦的笑脸来劝慰一下。昆明是永远不愁没有好阳光的。但是这一劝,窥穿了她心底秘密,就惹起了更难缠的大哭大号啦!她披头散发地闹将起来,又把阳光吓走。跑得远远儿地,连影子也不敢露,心上“别别!”地跳!可怜的太阳!

这样一度大激动之后,她便感觉到疲倦了,她慢慢地哭得和缓了,眼皮儿慢慢地垂了下来,沉重地压住了泪水。泪珠儿还挂在腮上,她便已经安睡了。

这时的雨景便如梦如画。细密的雨丝如窗纱、如丝幕。横飞着的云雾乘了风斜插进来又如纱窗门幕外的烟云幻景。濛濛一片里,山村,城镇都有无限醉人的韵致。

走在这样的雨中,慢慢地被清凉的雨水把烈火燥气消磨尽了之后就感觉出她的无微不至的体贴,无大不包的温柔来了。浸润在这一片无语的爱中时,昆明各处那无名的热带丛草便疯狂地长高长大了。

看雨景要在白天。看她跨峰越岭而来,看她排山倒海而来,看她横扫着青松的斜叶而来,看她摇撼着油加利树高大的躯干而来。再看她无阻无挡,任心随兴飘然而去。听雨要在深夜。要听远处的雨声,近处的雨声。山里的泉鸣,屋前的水流。要分别落在卷心菜上的雨,滴在砂土上的雨,敲在窗纸上的雨,打在芭蕉上的雨。要用如纱的雨来滤清思考,要用急骤的雨催出深远瑰丽的思想之花,更要用连绵的雨来安抚颠踬的灵魂。

小童睡在床上想:“代价与取值常是公平无私地,无私的可怕!人要本了性情去做。评议。论断,毁誉,曲直,自会发芽,抽条,开花,结果。是非公道在人心里。”他快活地想:“伍宝笙到底被所有的人认出是一位天使。她当初哪会立志说:我要做天使!她真叫人爱慕!明天一早起来去告诉她去!还有,她一定也收到沈蒹的喜帖了。约她那天一块儿去。”“这些受人称赞的人细想起来都是有特别值得人称赞的地方的!”他想得开心,自己笑了。外面雨声正大,他翻了个身,雨声敲敲打打里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雨晴了,他起来拿了脸盆去看大宴,问了问时间,他是没有表的。大宴告诉他时间还早。两个人洗了脸之后,他便在大宴那里给冯新衔写了封信,又在空白纸上画了许多小兔子,小鸽子,小松鼠,还有许多小荷兰鼠,尤其是小荷兰鼠画得才叫像真的一样,闹了半天,把朱石樵吵醒了骂他,他忙拿起脸盆跑了。

他回到屋里,整理了一下床,就去找伍宝笙,走出了校门,小贞官儿喊他喝豆浆,他说:“等会儿再来!”就跑到南区去了。他先到试验室去找伍宝笙不在那儿,他便出了小门往城墙缺口走。那时地上还留着晶晶发亮的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小水坑儿,所有的景物都被夜雨冲洗洁净了。空气清新极了,一阵阵飘过野花香来。

走到南院,找到伍宝笙,他说:“我是来发奖的!”伍宝笙听了莫名其妙。他就讲他们昨晚上谈了许多学校里的人物。觉得最深刻动人叫人景仰的就是她。而他自己是最得到她的好处的。他指手划脚地讲得高兴,也不管旁边上有人听,也不管人家伍宝笙被他当面这一夸奖弄得多么不好意思!最后他说:“我所以要请你吃早点!”听的人,许多许多女学生一齐大笑起来了。

“小童。”伍宝笙说:“你这些怪主意是哪里来的呀!是不是又是大宴教你的?”

“不是!”他说:“我今天一早就起来了。一夜惦记这件事!”大家又是笑。

“好了,好了。”她说:“别再闹了。我去带上蔺燕梅一块儿去,行不行!”

“好。”他说:“她是第二名。”大家更笑。伍宝笙就跑进去了。

小童在外面等着。这些女孩子里许多都是认得的。也就因为这个她们才这么开心地笑他。也来和他说话。他说话都是不留情的,他直接了当地说:“学生不管是男或是女,我认为都是该用心的。自己用心而没有成绩的就该用他那一份力量来做鼓励别人的工作。为什么你们笑我?”大家不笑了,他又说:“我来这里请伍宝笙,你们应该注意她,怎么注意起我来了?她是一块纪念碑,我是作成基座中的一块小石头。你们看纪念碑时也是这种看法吗?”

这种话她们听了并不生气。因为同学们说话常常都是如此的。小童尤其是以好争辩而有名的。谁也免不了在理短时挨他的骂,同时,谁也多少有过一两件好事被他知道而大吹大捧起来。因此挨他骂时从没有人生气的。女学生比较不了解这种性格。她们有时不乐意了,便称余孟勤为“盲目投弹”,因为他为了一点小事不平便猛烈地攻击人,同时他又是性烈如火。他们又称冯新衔为“神经病”,因为他时常和人相处半日只听人说话自己不说。偶然说几句,又是挺难懂的。其中有时也有些美丽的句子是为她们所了解的,便使她们快乐地原谅了那些离奇的话。她们便称他为“神经病,”或者:“神经。”而觉他是很讨人喜欢的。小童的话是率直而无机心的。她们便快乐地喊他:“小疯子。”朱石樵幸亏已经先有了“白莲教”的绰号,所以对于他那些玄玄妙妙的议论也就不用另想别名了。

过了一会儿,伍宝笙同蔺燕梅出来了。他们三个便一齐往外走。伍宝笙问:“大老远地把我们找了出来,请我们吃点什么好东西呀?”这一句话把小童问怔了。

“吃豆浆呀!”他说。

“还得跑那么一大截路呀!”蔺燕梅故意地说:“姐姐。我不去了。”

“真是的!”姐姐说:“这个小童!咱们白高兴了半天!”

“你们说呢?”小童窘了起来,也怪可怜的。

“我出主意罢。”伍宝笙说:“到府甬道,米线二王前面莱街子上买鸡蛋,西红柿去荷花舍吃麦片去。买的东西他们肯替煮的。”

“荷花舍的麦片你们吃!”小童说:“我看着好了。那一丁点儿麦片,放好些水,又是死甜的没有牛奶!”

“你肯看着就行!”蔺燕梅小声儿跟她自己说。

“真是!就怕你看都看不周到。”姐姐听见了附和着说:“我进去找我妹妹,说这是一种光荣,要尊敬人家好意一点。燕梅听了我的话,洒了一点香水,还涂了一点口红呢?都看不出来!”小童听见笑了,他觉得这类似的情形似乎什么时候曾发生过。他们走到莱街子上,先买了西红柿又买了鸡蛋。看见有一只大公鸡羽毛十分好看。

“看这只大公鸡。”伍宝笙说:“顶多两年,便长得这么神气了。你呢?小童。一天到晚闹笑话。你什么时候才长大?”

“我已经长大多了!伍宝笙。我至少比才进学校的时候高半个头。喝!也是一只漂亮的大公鸡了!”

“走罢;走罢!”蔺燕梅说:“别吹了。你看看这儿,这个笼子里装着的半大鸡。你就是他们,吱吱喳喳地,刚换毛儿,才叫难看呢!”最后一句是她轻轻儿说给自己听的。

三个人走进荷花舍,把蛋同西红柿交给他们煮,先叫来麦片吃。伍室笙告诉伙计说煮成三个双盆儿的。少放糖。对小童说:“这个成了罢?”小童笑了。等一会儿煮好了拿了来,一人面前二盆,直冒热气,商燕梅身边拿出一个洁白的信封袋儿,倒在每人盆里一大些奶粉。小童太高兴了,便先吃起来。吃得好香。他一气吃了半盆,抬头一看,蔺燕梅手里的白磁羹匙边上染上了一块口红。他叹口气说:“这个玩意儿有什么用!光是添麻烦!亏你带了奶粉来,不然我要骂你们耽搁时间久了!”

“什么事你也管!小疯子!”蔺燕梅无可奈何地说。

“我倒想起一句话来。”伍宝笙说:“刚才找我们的时候,你何必那么大吹大擂地?刺激了别人情绪对我们也不是好事。”

“你自己觉得怎么样罢?”小童说。

“我私下里高兴。”伍宝笙说:“因为我留恋我的学生生活,我也爱这个学校。”

“那就够了。”

“别人呢?”

“谁糊涂,就攻击他!”

“小童!”蔺燕梅说:“别费事罢!省点精神行不行?”

“精神我省不下来!”他说。他的一盆麦片早吃完了。这时鸡蛋同西红柿才煮了来。他又多吃了她俩个一人分给他的小半盆。

谈起了沈蒹的婚事,大家都挺高兴。觉得居然这么快当,不像沈蒹的本色。

“不过毕业也确实是一个刺激。”伍宝笙说。

“那你自己呢?”蔺燕梅问。

“我嫁给血清培养了。”她说。她的话是叫人相信的。而她一向的作风也是如此。还有她的韵致也令人想不起谁能配她。

说着话,商量定了婚礼那天大家去帮忙。送一点花,不选什么贵重的礼。沈家很有钱的,不用他们去显穷。只要他们一个人情便够了。小童付了钱,蔺燕梅规规矩矩地说:“谢谢。”他脸红了。正要出门。门一开傅信禅进来了。

“小童,有事没有?”他说,神气之间很有心事的样子。小童便告诉她俩个说他要在这里陪傅信禅。蔺燕梅本来要说点抱怨他请人出来又不送回去的话的。活到嘴边改口说:“真忙呀!又要请第二批客了!”她俩个也看出了傅信禅神色不对。只向他打了个招呼便先走了。

“既然这么说了,你当真请我一请罢。”傅信禅说着便要了包子同面。他知道小童是只要口袋里有钱便先花了再讲的。他从不计算。

“你刚才从哪儿来?”小童问。

“南院。”

“看何仙姑去了?”

“看见了。”

小童看他心上有事,偏又不肯讲,问一句答半句,心上又可怜他,又气他这种提不起精神来的脾气。他说:“毕了业就做了事,跟着没多久搬到了法院里去,少说罢也有一个月了。难得见一回面,这种有气无力地,真叫我别扭得慌!”

“别忙。”他说,“等我吃完了,外边说去。”

“鬼鬼祟祟地!”小童骂他:“当了司法界的人怎能有这种见不得人的做法!”他虽然把傅信禅骂了,傅信禅却并不生气。他却也耐性地等他吃早点,不再催他。吃完了出来。小童把钱放在桌上告诉伙计说:“别以为我今天过生日!”走到外边,傅信禅说:“小童,有一件秘密,告诉你,你要帮我的忙,可是别告诉人。”

“不成。”小童说:“我存不住话。这样罢,你告诉我要我作什么事,我给你做,至于是什么秘密,不要告诉我,这办法好不好?”

傅信禅想了半天,用感动的眼光看了小童说:“也好。我短钱用。你有,便借给我。你没有,就替我在学校熟人里想办法。我校外又没有几个朋友,工作又是死板板的不能常出来。”

“我们法院里是有伙食的。只要一个月的零用钱。”

“放心。”小童说:“你看神气不神气!这个有办法。”他说着把口袋里的钱全掏了出来,一看还不少,全给了他,说:“朱石樵现在已经有了钱了。我不愁用。等他钱到了,我再找他要来给你送去。我的你先拿去。”

傅信禅接过看了着说:“已经差不多够了。我省着点儿罢。朱石樵的钱来了你自己用。等我下个月发了薪水还你。”

“对啦!”小童说:“你该拿到一个月的薪水了,怎么穷成这神气?”

“咳,不提他了。”

“对不起,对不起!”小童忙说:“讲好了不问这个秘密的。不过大概是给何仙姑买东西了。”

“我问问你。”傅信禅说:“朱石樵怎么有钱了?”

“这件事是不必守秘密的。”小童偏刺激他:“朱石樵写了一本书,景先生看了说‘好’。给他出版了!”

“咳!我的一本国际公法才翻译了几章便翻不下去了。”

“大余说过,那本书不翻也罢,你既然愿意作翻译的事翻点儿别的也好呀。”

“咳!也要心绪好呀。”傅信禅还是提不起精神来,他们说着话已经走到翠湖边上。两个人就又顺了翠湖北路走下去。

“要想心绪好,也不难。”小童偏藏起半句话来。

“怎么样呢?”

“少咳两声就行了!”小童一下子说破,便索性骂他一顿:“你是自己不愿意心绪好,这是谁也没办法的。给了你好心绪还对不起你呢!‘咳’个一两声,别人同情你。不过等别人来同情已经够没出息的了,你偏一路‘咳’下去!仿佛显得多可怜之后才过瘾似的。天下事有哪一件是能用叹息来完成的?不去做去,光在叹气!算了,算了,你算是完结了。”

“别骂。小童!我有许多感想是你不知道的。”他说:“你们在学校里是快乐的。我看了真羡慕!”

“又来了!你才毕业几天呀!酸不溜丢儿地,说了难听!别接着说了。”

“我是看你们一个个儿的成绩,心上惭愧。冯新衔在报上每天有文章。你们跟陆先生作的遗传实验,听说编成了纪录,加上说明要在国际上有地位的科学杂志上发表。朱石樵一鸣惊人,还作学生已经有著作了。我呢?咳!”

“你也不错呀!”小童冷冷地说:“你会了个敏捷,频繁的‘我呢?咳!’了呀!”

“咳!我确实是有一点烦恼!”

“咳!我叫你闹得也有啦!”小童是板不起脸来的。他又想顽皮了。

“我索性把秘密说出来罢!”

“我不听!”

“偏要你听!”

“我不能替你守这秘密。”

“不要守了!”傅信禅眼神又恢复了平时样子。

“不要守了?”小童再钉一句。笑了:“说出来罢!”

“我碰上了一个魔鬼!’他恨恨地说。

“先别骂人,是你自己错,还是别人错?”

“当然是他错!没有他来引诱我,我决不会倒这个霉!”

“哦!你原来是受了引诱了?”小童拖长了声音慢慢地说:“那你至少有一半儿错,也许是一大半错。魔鬼只是自己心上有。他不是在外面遇上的。而引诱是一定要投人的脾气的。否则怎么会上钩?这脾气就是你心上的魔鬼!接着说罢!”

“他是魔鬼!是流氓!是恶棍!坏蛋!赌徒!”傅信禅天份是差一点,他不能镇静,常常发这种没道理的诅咒。

“看这个样子,他吃得亏还不小!”小童像戏台上小丑旁白似的自己说。

“宋捷军骗了我一个月的薪水去!”他愤然地喊。

“我不信。”小童说:“你大概是吃了他的亏才说出这样话来。看这情形还多半是赌钱输的。宋捷军听说有一回一夜晚赌输了三辆卡车。你一月能有多少钱薪水?还不够买半只轮胎的呢!他值得骗你的!你老老实实儿地说出来罢!”

傅信禅好赌是有名的。小童攻击的也果然是正中要害。他听了老朋友的驾,气平了些,也不那么暴躁了。小童就装成老头子的口气说:“在神父面前忏悔是不能欺心的。欺了心就算是白忏悔了,没有用的。听见了没有?”看了老朋友这种亲热的样子,谁不觉得忏悔是一种快乐呢?

事情原来是这样:傅信禅生性好赌。他景况一直不好,因此他便常常计较输赢。输了钱常常自己恨自己。然而待他刻苦多时,又恢复了元气时,又按捺不住地要去赌钱。偏偏又是输的时候多。

在学校里,他口袋里没有钱,功课也忙,便还好些。现在自觉是有了收入的人了,心境便自不同。法院在市中心区偏南一点。宋捷军的住所便距那里不远。傅信禅因为何仙姑的关系很少去和宋捷军来往。见面也只是打打招呼。还是宋捷军在学校里名声很不好,除了几个老朋友外,人家也不理他,他也不理别人。傅信禅是那种常常立志做好人的人,那种常写些格言贴在案上床前的人,也就很习惯地鄙夷宋捷军,不肯和他多来往。作了事之后,他的座右铭上多了一条,大意是说要练习宽容,并且要能和社会上各色人等接触等等。后来他又听说宋捷军所以不再来找何仙姑麻烦是因为他已娶了一个半英国半缅甸的混血女儿。才十几岁。常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同宋捷军出入游艺场所。这两个因素还不足使他去和宋捷军接近,最有力的还是最后一条,宋捷军家里时常有赌局!赌局!喝!一夜里想,赌大了呢赢了钱就可以作富翁,那一下子什么都解决了。不过输了呢?输了便怎么好呢?

输了也有输的办法,他是早打听得清楚了的。那个邝晋元便常常在宋捷军家玩。有时候宋捷军两口子要出门,而宾客不愿散便是由他陪客。他自己有时也赌。赢了拿走,输了,宋捷军也不要他掏钱。这便是傅信禅打算中最后的逃薮。他的希望是从那些发国难财的商人身上拔下一根毛儿来,自己也好松动一下。万一输了,他就走邝晋元的路子。不过那倒底是很难堪的。然而这种有了魔鬼寄居在心上的人,怎会有审慎的考虑呢?他想:“不会输的。一定不会输的。”

虽然他把宋捷军家里的情形打听得这么清楚,他却始终没有去过,因为他口袋里还是连一点本钱也没有。宋捷军新婚燕尔,为了一种他自己不了解的心理作用便常在遇到傅信禅的时候和他找些闲话谈谈。每次也总有意无意地提起何仙姑来。傅信禅呢,则常常用话探一探宋捷军家里平时大宴宾客的情形。待宋捷军邀他去玩玩时,他又心跳面红,把话岔开了。这种情形又有半个月光景。这前后短短一个多月的时光,对他已显得比一年还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