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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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睁开眼睛,扭头一看电子钟,6点02分。每天都是6点醒来,左右不差几分钟。当年车间里经常夜班会战,他带着工人干到凌晨三四点,回家睡两个小时,也就醒了,又去工厂上班。如今退休了,又被儿子金城接到美国来养老,生活和环境大变,可这习惯,仍然雷打不动。

老金穿好衣服,把地毯上的被子枕头抱上床。三人软床又大又厚,可以横躺竖躺,可以随意乱滚,但他就是不习惯,翻来覆去像浪里的船,睡不踏实。所以晚上睡觉前,他就自上而下睡到地板上,新地板毛地毯,铺上垫被,头靠鸭绒长枕头,身盖三人真丝被,睡得实在。

老金拉开垂条窗帘,俯视着平缓的山林,再遥望远处若隐若现的长岛海峡。住在这山坡上往下看,往远看,眼界宽阔,怎么看怎么舒服。两年前儿子要买这栋房子,曾经打电话告诉他。他急着说,千万不要买山里的房子,山里危险,要买就买城里的房子,城里人多安全。儿子在电话里笑着说,在美国恰恰相反,城里空气不好,房子又挤,黑人又多,才不安全呢。儿子还向他解释说,山里的房子最安全,越是山里面越安全,房地价越贵,那叫高尚区,都是有钱人住的。他当时被搞糊涂了,到了美国才明白,山里的房子是高级。

十二年前,儿子来美国自费留学,书没好好读,整天泡在餐馆打工。打了三年工,赚了些钱,自己开起了外卖店。开了三年店,卖了外卖店,又买了堂吃店。几年经营下来,生意蒸蒸日上,又娶了一个早年来美的台湾姑娘,买了名车洋楼。这洋楼上下两层,大小十八个房间,配有车库地下室游泳池,周围还有一大片绿草地,总共花了三十多万美金,乘上八,折成人民币就要二百五十多万。老金心想,这比当年资本家还“资本家”!要是这洋楼能搬回去多好,可以让亲朋好友看看,那才叫风光。可惜搬不回去。

老金到美国来已经四个多月,刚来还有新鲜感,现在已经没有了。语言不通,又不会开车,整天困在家里,感觉好像被软禁一样。儿子是孝子,想尽办法让他舒服,让他开心,但儿子一天到晚忙老饭店,还要开新餐馆,根本没有时间带他出去玩。只好挑好吃的东西买,两个大冰箱塞得满满的,专门装了“小耳朵”,让他天天能看到中文电视节目,又订了《侨报》、《星岛日报》和《世界日报》,让他看到来自各方面的消息。有吃的听的看的,就是没人聊天,老伴早几年去世了,没有唠叨话了,耳根清静了,心里却发闷。在国内时候,工厂大院里,同事老友每天相聚,聊天下棋搓麻将,时光过得飞快,还能解闷。可到了美国,没人讲话了,舌头都发硬。儿子叫他给国内亲朋好友打电话,而且叫他随便打。儿子舍得,他舍不得,除了打给大儿子家,和孙女讲讲话,最多给相好赵淑娟打个电话,甜蜜一番,也是有限的甜蜜。一是心疼电话费;二是赵淑娟对他坚而不定,在他从车间主任的位置退休后,一度对他疏远了,这使他心凉了好长一段时间。虽说他到美国,赵淑娟又回心转意,但他的心已热不起来。后来再想想赵淑娟曾经对他的好处,想想那些又惊又险的偷欢,他也心平气和,不再计较了。

刚来的时候,老金不敢接电话,一听到电话铃响,心就哆嗦。碰到讲英语的,他就和哑巴一样,讲不出话来。后来“哈啰,三Q,古拜”也学会几句,胆子就大了。再有电话铃响,他伸手接来,张嘴就是一句“哈啰”。碰到讲英语的,他照样用汉语对待,让对方知难而退。然后,他一声响亮的“古拜”,做到善始善终。

老金强迫自己习惯这种孤独的生活,有时想这是悠闲,就享受悠闲。有时想这分明是煎熬,那就煎熬吧。比起住在工厂大院那些同事老友,自己不是皇帝老爹?

十点钟,金城穿着睡衣步下楼来。儿子瘦高身材,直直的一个长人,瘦而不薄,反倒显出精干。老金觉得儿子这点像他。

金城一见父亲,就满脸堆笑问:“依爸,早饭吃了吗?”

老金说:“吃过了。我煮粥了,你也吃一点。”

金城拉开冰箱门,倒了一杯橙汁,说:“我到餐馆去吃。”

老金说:“还是吃点粥好,有米肚子实。”

金城说:“好,我吃一碗。”

老金帮儿子盛了一碗粥,摆下三碟小菜:肉松、小酱瓜、豆腐乳。

金城喝了一口粥,说:“要是有咸橄榄干就好了。小时候,天天吃咸橄榄干,都吃厌了,现在反倒想吃咸橄榄干。人啊,也真有意思。”

老金说:“那时候是穷,没办法。你知道我们福州人为什么一天到晚吃粥?稠稠厚厚的?因为米紧张啊。煮不起饭,就煮粥,太稀了,人吃了没力,所以,就煮成绸稠厚厚的。文化大革命时候,粮店里还要搭配百分之五十的番薯片,番薯米……”

金城说:“想想依爸依妈养我们三个兄妹也真不容易。等到我们大了,我也赚钱了,依妈又升天了。明年是依妈五周年祭年,我回国一趟,到乡下买一块墓地,让依妈住得舒服一点。”

老金说:“金城,我以后就和你妈一起住了,你墓地买大一点。”

金城笑了:“依爸,你现在千万不要想这些事。你做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现在就是享福,好好享福。我买了这么大的房子,就是让你住的。”

老金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不可能一直住在美国,再住一个两个月,我还是回去。六十年了,住在福州,住习惯了,厂里宿舍,几十年同事老友,也有人讲话。”

金城说:“啧,我也没时间陪你。”

老金说:“我帮不上你忙,已经很不好受了,还怎么能要你陪我。”

“哎,依爸,你可以帮我……”金城双眼放亮,站起来,走了几步,说:“对!依爸,你来做‘听雨楼’老板,总经理。我正好新店要开张,人手调不过来。我今天早晨还在和贝蒂讲这件事情。”

老金摇着头说:“这怎么可以呢?开玩笑。”

金城说:“可以。依爸,绝对可以。第一,你做车间主任二十多年,有经验。第二,你人很威,不要讲话,人都怕你。”

老金说:“我对餐馆那一套不熟悉,心里没底。”

金城说:“依爸,都没关系。餐馆事情几天就熟了,厨房里面有大师傅管,你代目一下就可以了。大堂、酒吧有经理,你做总管,总经理。”

老金说:“还有,英语呢?我不会讲,碰到洋人怎么办?”

金城说:“那更没关系了,你又不要收钱,不要端菜,那些维特(Waiter侍者)、凯雪儿(Cashier收银员)全包了,酒吧有巴腾德(Rtanaer调酒员),还是洋小姐,由她去做。你就在柜台里,看看报纸喝喝茶,累了,小房间里倒一倒,有事情没事情出来看一下。有你盯在那边,下面人也不敢乱来。餐馆里面,什么事都好做,就是一件事很难做。不要看餐馆只有二十多个人,有内地来的,有台湾来的,香港来的,什么人都有。内地里面有广东人、福州人、上海人、浙江人,相当复杂,很不团结,一天到晚都是吵架,我哪有时间去劝呢?”

老金说:“劝什么?下面人有点矛盾好,争来争去,你在上面平衡平衡就可以了。要是下面人都很团结,团结得和一个人一样,那才不得了,那就来对付你了。他们之间没矛盾,就是他们和你的矛盾了。那才真叫你头痛呢。”

金城睁大眼睛:“依爸,你这一套厉害啊!相当有道理!到底你在车间里当主任这么多年,管人绝对有一套。依爸,你去整理整理,今天就去,做‘听雨楼’总经理。”

老金说:“这怎么可以?还要商量一下。”

金城说:“依爸,这又不是在国内,提拔一个主任,还要上级讨论,党委通过。这是我们自己的餐馆,我们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老金拍拍脑门:“嘿嘿,习惯了。可以啊,我今天就去。”说完,他披上外套。

金城急忙拦住父亲:“依爸,你又不是到车间去,可以随便穿衣服。你今天是去做饭店总经理,就要穿得体面。把我给你买的几套西装拿出来,挑一套穿,还要戴上大花领带,以后每一天都要这么光彩。就是平时穿休闲装,也要穿大红大花的。你看隔壁白楼那个老依伯,七十多岁了,穿着大红衬衫,看上去和青年哥一样。美国老依伯老依姆都是一样,越老穿得越红越花。依爸,以后那些从国内带来的白衬衫蓝裤子都扔了。”

老金说:“留着留着,我带回去还可以穿,或者送给乡下亲戚穿。”

这时,金城太太贝蒂也下楼来了。金城把刚才的意思说给贝蒂听。贝蒂拍手叫好,转身上楼取了几套西装和领带,挑了一套藏青色西装。老金到房间里换上西装。金城又帮父亲扎上领带。贝蒂惊叫一声:“哇!爹地好好酷噢!”

老金低声问儿子:“什么叫酷?”

金城说:“酷,就是派头。依爸这一套西装一穿,就是总经理的派头。”

贝蒂挽起丈夫的手臂:“爹地穿上西装,比你还酷。”

老金不好意思笑了笑:“哪里哪里,我人已经老了。”

贝蒂说:“老了才有魅力噢。‘听雨楼’那些小姐太太保证会被爹地迷倒的噢。”

老金坐上儿子的林肯新车,直驰“听雨楼”。员工们已经陆续到齐。金城把大家召集到大堂,说:“大家都认识了,这是我父亲。从今天起,他就是‘听雨楼’中国饭店总经理。大家有什么事情就找金老总。”

老金向大家点一点头,说:“同志们好。”

大家笑了。油锅师傅老钱说:“首长好。”大家大笑。惟有酒吧小姐戴安娜一头雾水,耸着肩,看着人笑。

“听雨楼”维特里上海人多,固定工和临时工加起来有五六位,占去一半。金城喜欢招上海人当维特。上海人修饰整洁,服务细腻,最重要嘴巴甜。美国人最吃这一套,特别是那些老头老太太,一喜欢上了,就成了雷打不动的回头客。虽然上海人各顾各,互相不买账,五六个人就有好几派。但他们对外却很抱团,打架是不太行,斗起嘴却是最佳阵容,几张嘴寸“句”不让,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充分显示海派的实力。有一位从沈阳来的访问学者,周末也来“听雨楼”打点散工,能说会道,人称“东北第一嘴”,舌战海派维特几个回合,就退下阵来。事后他总结说,上海人多还没啥,就是五六张嘴同时开火,让人难以招架。不是冲着你说的,也在一边摇头啧嘴,嗤之以鼻,就好像你刚从山沟里爬出来似的。

上海人的厉害,正是金城喜中之忧。有时他们暗中施压,金城也要让着几分,常常暗示带位小姐把好客人带给他们。这样,其他维特就有意见。带位小姐叫楼兰,是个杭州姑娘,妩媚中透着侠气,也常常不理会老板的暗示,照常公平带位,搞得金城两头不讨好。这一切,老金都看在眼里,他没吭声。每天来上班,他只是喝喝茶看看报,或者在小本子上,记几个英文单词,在旁边标上同音汉字。如果累了,他就到小房间里躺一会儿,忙起来也只是在大堂和厨房里转转,始终不多话,和员工保持一定的距离。像是无所事事,实际上半个月下来,他已经把这饭店里里外外摸得八九不离十了。

这天晚上,老金留下台籍维特老叶,请他到吧台喝杯酒。老金从冰柜里取出两瓶“青岛”啤酒,启开瓶盖,然后递给老叶一瓶,他抓起啤酒瓶,朝老叶举了举,喝了一口,问:“叶先生,这个月打下来,赚了多少钱?”

老叶有点意外,想了想,说:“两千多啦。”

老金问:“两千五,有没有?”

老叶说:“这个……差不多啦。”

老金说:“叶先生,我想请个人当大堂经理,每个月两千八百块的工钱,你看看这个数够不够?”

老叶说:“那够了,那不错啦。”

老金举起啤酒瓶:“叶先生,我请你当大堂经理。”

老叶一惊,盯着老金,问:“是金城的意思啦,还是你的意思?”

老金说:“我的意思。这里,我说了算。”

老叶犹豫着。

老金说:“叶先生,你是老资格,这饭店里的维特,用福州话讲,最霸的是你。有经验,人义气,最有资格当经理。再说,你也快五十了吧,年纪一大把,还托那么重的大盘子跑来跑去,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老叶说:“这些都没什么啦,主要是那些上海人啦,人多势众。他们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背后都骂我啦,就怕他们那帮人不服管啦。”

老金说:“不服管怕什么,你是经理,你手上有权啊!”

老叶说:“我能炒鱿鱼吗?”

老金说:“能。”

老叶举起啤酒瓶:“那,谢谢金老总抬爱啦,我当麦瑞举(经理Manager)。”

老金一愣,问:“麦瑞举?什么麦瑞举?”

老叶说:“就是经理啦。”

老金说:“噢,麦瑞举,好。从下个礼拜一开始,你就当大堂麦瑞……举。”

老金这一手,惹怒了海派维特们,他们背后把老金骂的臭要死。几个人轮番找金城告状,说你老爸不了解饭店情况,被老叶甜言蜜语哄骗了;说老叶形象差,满嘴闽南土话,怎么能当大堂麦瑞举?说老叶是“台独”分子,经常散布分裂祖国的言论等等。搞的金城难以招架。他从心里佩服父亲的心狠手辣,虽然多花几个钱,却把矛盾下放,省去许多麻烦。但他又不敢得罪这些海派维特们,这些人是饭店的顶梁柱,包场宴会、大台桌子和一些重要客人,都要他们上。金城自己当过维特,知道维特的重要,光菜好,只好到一半,还有一半要靠维特来侍候,侍候到位到心,让客人嘴里心里都舒服满足,必定就是回头客。一个饭店有一批固定的回头客,那么,这个饭店就活了。

下午做零碎活,大家围着桌子择豆角。金城叫出张沪生,一起走到停车场,钻进林肯车里。张沪生是“听雨楼”的金牌维特,也是海派维特里说话算数的人。他知道自己能稳坐金牌交椅,全靠金城抬举,因此,他对金城也格外敬重。他是明白人,见金城叫他出来,心里已经明白几分了。

金城点上一支烟,把烟盒扔给张沪生:“沪生兄,这几天我很累啊!”

张沪生也点上一支烟,问:“是不是老叶当麦瑞举的事?”

金城皱着眉头说:“是啊,你们兄弟几个不停的找我告状。你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你心里是最不服气。在‘听雨楼’里,我一直把你摆在头把交椅,重要的台子都请你出马。你看到了吧,我从来没有叫老叶上。为什么呢?老叶是老手,打台子打油了,动作熟透了。但是,语言艺术不行,档次上不去。你就比他高一个档次,你就像是艺术家,而老叶只能算是艺人。你知道我说的意思吧?所以,我从心里尊重你。”

张沪生说:“老板,你讲的我心里都有数,我也是从心里面感谢你。老叶当麦瑞举,我当然不服气。不过,我是做生活的,我更看牢的是美金。饭店有生意,我有台子打,有小费赚,还有老板你对我的器重,这就足够啦。我张沪生心满意足了,我决不会跟他争这个麦瑞举。只要他以后不给我小鞋穿,他当他的麦瑞举,我打我的台子,我不会跟他争一句闲话。不过,今天当你老板的面,我也把话讲清楚。如果他给我小鞋穿,那么,人活了,也就是为了一口气,我也就不客气了。”

金城说:“所以啊,我就担心这个结果。你们两个心里摆不平,对谁都不利,对你对他,对‘听雨楼’都不利。‘听雨楼’听的应该是和风细雨,而不是暴风骤雨。所以,我今天找兄弟你来谈谈,目的就是摆摆平。我现在为难的是,这个位置是老头子给他的,我不同意也不行。从小到大,一直到现在,我从来不敢在老头子面前说过一个不字。所以我今天要拜托你,跟你那几位兄弟打打招呼,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听雨楼’有这个局面来之不易,要靠大家来维护。国内为什么一直强调安定团结,不团结就不安定;只有团结了,才能安定。”说完,他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个信封,递给张沪生,又说:“五百块,表示一点意思。”

张沪生连连推却:“这啥意思?这啥意思?”

金城把信封拍在张沪生手上:“好了。”

张沪生回到饭店,大家都盯着他。北京维特大唐问:“金老板找您上他的‘专列’,有什么最新指示啊?传达传达。”

大家异口同声说:“传达传达。”

张沪生说:“要团结,不要分裂。”

(二)

老金总是提早十分钟到饭店,提了一把塑料水壶,在饭店门口浇浇盆花。实际上,他守着门口,就是要让迟到的员工难堪。所以,员工们一个比一个准时,但心里都在骂他老奸巨猾。

这天,大唐迟到了,嘻嘻哈哈的走到老金面前,夺过塑料水壶:“金老总,这些芝麻小事我们来干。您老人家啦,应该管整个饭店的大政方针和发展前景,特别是如何跨世纪跨千年的大事。”

老金笑了笑:“浇浇花,活动活动筋骨。”

大唐说:“金老总,每天看到您,特亲切,就像过去在单位里见到老书记似的。有时,嘿,不瞒您说,还像在天安门见到毛主席似的,不仅特亲切,还特激动,真想热泪盈眶一把。您看您,过去大干社会主义,干了一辈子;如今退休了,还要大干资本主义,为资本主义贡献余热。这、这也太、太辛苦啦!”

老金说:“你这么一讲,我不就成了‘走资派’了吗?”

大唐说:“是‘红色走资派’。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不得不走的‘红色走资派’。金老总,说严重了。善意攻击,善意攻击。”

老金说:“没关系没关系,这样子讲讲笑笑好,又像回到过去单位里。”

大唐说:“金老总,我来问问您,蔬菜,英语怎么说?”

老金仰头想了想,说:“饭、须、得、饱。对吧?”

大庸说:“对。龙虾呢?”

老金说:“拉、伯、斯特。”

大唐说:“筷子?”

老金说:“恰伯……斯代克。哎,这个花叫什么?”

大唐说:“福老儿。福州老儿子。好记吧?”

老金说:“福州老儿子,福老儿。嗯,好记。”

大唐说:“金老总,您这个土办法学英语好!土法上马,立竿见影,应该去申请专利。”

老金说:“这个就是小平同志讲的,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大唐说:“听听,这符合小平同志讲话的精神。您这是高度概括。金老总做事,就是高水平。”他贴着老金耳边说:“提拔老叶,绝对的高招。符合小平同志讲话精神,符合‘听雨楼’广大员工的意愿。”

老金笑眯眯,用手指点了点大唐:“哎,大唐啊,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就像我们国内讲的,是同志,啊,我们是同志关系……”

大唐摇着手说:“哪里哪里,是部下,我是您金老总绝对的部下。”

老金说:“什么部下部下的,是同志……”

大唐说:“美国这里叫同志是另外的涵义,就是同性恋。不过,金老总,我知道您的意思。您就像我大叔,我们的关系就这么铁。您要办什么事,尽管吩咐。”

老金说:“他们那些维特,有些什么调皮捣蛋事情,你随时告诉我。”

大唐做出咬牙切齿状:“金老总,保证完成任务!我就是那插进敌心脏的一把尖刀。”

老金说:“我昨天已经跟麦瑞举说了,下个礼拜起,你打二区的台子。”

大唐眼睛一亮,以拳击掌:“谢啦!金老总。”

每周二是送货日,厨房里就要大忙肉器活。从大师傅到洗碗工,都忙着剁肉剔骨,杀鸡剥虾,把鸡肉猪肉牛肉等分门别类处理成半成品,然后送进冰库里,冷藏或者冰冻起来。在进货的各种肉类中,鸡肉数量最多。鸡在美国是最便宜的食品,美国人也最喜欢吃鸡肉,但他们就吃鸡胸脯肉和鸡腿肉,其他都不吃,也不知道怎么吃。因此,厨房里每次做完肉器活,总要扔掉一大堆鸡骨架。有的人剔得马虎,骨架上到处附着剩肉,厨房里的人早就习以为常,睁着眼睛就往垃圾桶里一扔。老金看到后,心疼了半天。他交待做开饭菜的炒锅师傅林长乐,把鸡骨架全部留下,洗干净后放进冰库里。

林长乐是老金的外甥,和舅舅从小就亲近,说话也随便:“依舅,鸡骨头已经留了不少啦。熬高汤足够了。”

老金说:“扔掉可惜了。你叫洗碗的阿米高(西班牙语:朋友),把全部骨头都留下来,洗干净,剁成一块一块,放到冰库里,做开饭菜。”

林长乐摇头笑起来:“依舅,渣渣鸡骨头,哪一个人吃噢?”

老金说:“只要做得有味,就会有人吃。”

林长乐“嗤”的一笑。

老金眼睛一瞪:“这是钱买的,不是谁送的。过大公家的东西都要节约,现在是自己的东西,更要节约。你不想做?我自己做。”说着,他就开始脱西装。

林长乐连忙拦住舅舅;“依舅,哪里要你来做。你、你快到大堂去休息,我来做就是了。”

老金穿上西装,问:“冰库里有酒糟吗?”

林长乐说:“可能还有,不多了。”

老金说:“你把它拿出来,我晚上来做酒糟鸡。”

老金当晚亲自下厨,做了一道酒糟鸡当开饭菜,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厨房打杂工林榕是福州人,特别喜欢吃酒糟鸡,最后连汤都倒进饭里。老金隔天又下厨,做了一道咖哩鸡,这是一道开味菜,也受到大家的欢迎。接着,林长乐又发扬光大,见“鸡”行事,今天上海人多,他就做红烧鸡,或者做糖醋鸡,这两道菜很下饭,很合上海人的口味。周末固定工临时工都来,人多了,他就做咖哩鸡,大家都喜欢吃。包外卖的湖南妹子宋雪莉,自告奋勇做开饭菜,她用干辣椒加豆鼓,做了一道湖南辣子鸡。大家哼着“辣妹子,辣妹子,辣辣辣”,吃得又哈舌头,又掉眼泪。大唐编了一个《吃鸡歌》,每到开饭时候,他就跑进厨房,张口领唱:“今天吃的是什么鸡啊?”

福州人就齐唱:“酒糟鸡!酒糟鸡!”

大唐又领唱:“明天吃的是什么鸡啊?”

上海人齐唱:“红烧鸡!糖醋鸡!”

大唐再领唱:“什么时候吃辣子鸡啊?”

大家齐唱:“不知道啊!不知道!”

这时,宋雪莉悲声独唱:“孤独啊,你是一道凉拌菜,妹子我,嘴凉心更凉。”

大家齐吼:“妹子你大胆的往前走啊!辣子鸡,在前头啊!”

唱着吃着,大家又延伸了关于鸡的话题,总要起哄老叶来主讲。老叶曾经海吹在这方面是身经百战,和近千位各国佳丽有过美妙的“切磋”,因此经验丰富,可以和大家分享。见大家推举他,他极其高兴,笑嘻嘻的点上一支烟,抱起紫砂茶壶,当着男男女女的面,张口就讲一段当年如何深入皇后区按摩院,智斗北欧金发大洋妞的惊险过程,说得大家又笑又骂。

老金站在一旁,附和着干笑两声,心里说:“笑吧,笑吧。开饭菜的钱就省下来了。”

有人在背后骂老金,称他是“周扒皮的亲密战友”,说他叫大家吃鸡,也不让好好吃,尽啃鸡骨头,难怪半夜鸡不叫。

这天夜里,金城在回家的路上,笑着对父亲说:“依爸,开饭菜没几个钱,没必要太省了。”

老金说:“你不要小看,钱就是这样省下来的。你记得小时候,乡下依伯给你锯的竹筒吧,竹筒两边都有节节,里面是空的。你在竹筒上面据一道口口,放在床底下,把平时一分两分碎钱,都塞进竹筒里。集了有两年吧,那次过年,你用柴刀劈开竹筒,你记起来了吧?多少钱?”

金城说:“有三十多块钱,那时候,三十多块钱很大啊!我记得,把你和依妈都吓了一大跳。”

老金说:“就是啊!节约很重要,过去在车间里,经常开展节约活动,你看看好像没什么,我做过成本核算,实际上很厉害啊!你看洋人,来店吃饭,最后一口口剩菜,都打包带回家,打包盒盒钱都比菜钱贵,这一点很好。像国内,反正都是公家出钱,随你吃。”

金城说:“我知道这是好事。就是怕他们七讲八讲,话都讲的很不好听。”

老金说:“没有什么人讲,主要就是那个上海人托尼讲七讲八。这个人不老实,自己到酒吧里面倒酒送客人,不算钱。做人情赚小费。”

金城问:“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老金说:“大唐跟我讲的。”

金城说:“这个托尼,他敢这样做啊!不过,大唐油腔滑调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老金说:“但是,大唐听话,这一点,最重要!我把鸡骨头收起来了,你看,前两天他就把扔掉的芥蓝梗捡起来,把皮皮削掉,用盐,糖,醋和花椒腌起来,我吃了,味很好。可以做拼盘配菜,大家又爱吃。大唐他知道怎么讨领导喜欢,用人就要用这样的人。不过,你要用他,也要给他一点好处。”

金城笑着说:“还是依爸厉害。”

老金说:“所以啊,队伍建设最重要。像托尼这种人,要好好教育。”

金城说:“谁去教育?炒掉就是了。”

老金拍拍脑门:“这里就是这个方便,讲炒鱿鱼就炒。过去在车间里,有的工人调皮捣蛋,车间领导只能苦口婆心教育;你要是批评他几句,还不跟你闹翻天了?哪里还想炒鱿鱼?我看啊,这个托尼可以考虑炒掉,炒掉了他,上海人就少一个干将,势力就没有那么大了。”

回到家里,贝蒂迎出来。她从新餐馆先回来了,煮好了汤圆,等着公公和丈夫回来吃夜宵。老金心里很舒服,这儿媳妇虽然打扮得洋里洋气,还真懂得孝顺体贴。

老金吃了一口汤圆:“嗯,贝蒂做的汤圆,很好吃。”

贝蒂笑着说:“爹地,我哪里能做这么好吃的噢,是买盒装的宁波汤圆,自己回来煮一煮就可以啦。爹地喜欢吃,就多吃一些。”

金城说:“贝蒂手艺好。饭店刚开张那一年,大师傅跟贝蒂吵架,在礼拜五最忙的时候,带着厨房里的工人全部走了。怎么办?大堂客人等着出菜,我和贝蒂顶在厨房,我打杂洗碗,贝蒂就当炒锅,炒出来的台湾菜,客人还很喜欢吃呢。”

贝蒂说:“哪个大师傅好好坏噢,讲都不讲,带着员工就走了。”

金城说:“依爸,这就是我们刚才讲的,老板炒工人的鱿鱼还好办,工人炒老板的鱿鱼,那就厉害啦。那一次,还好顶下来,不然的话,牌牌都要砸掉了。刚才你讲把托尼炒掉,很有道理。我看下个礼拜就叫他走人,少一个上海人,分散分散他们的势力。”

老金说。“不要我们去炒他,想一个办法,让他来炒我们。”

贝蒂说:“就叫他去新餐馆当维特,他如果不去,就会自己走人。”

金城说:“对,新餐馆是伯费店(Buffet自助餐),小费少,他肯定不会去的。”

老金说:“还是贝蒂厉害。”

第二天,老金就交代老叶,把托尼调到新餐馆去当维特。老叶早就对托尼恨之入骨,如今要拔掉这根肉中刺,正中下怀。他马上就通知了托尼。托尼问老叶为什么偏偏要调他去新餐馆。老叶说不知道,这是金老总的指示。吃过晚饭,托尼来到小房间,要找老金谈一谈。

托尼和颜悦色的说:“金老总,你很辛苦啊!”

老金笑着说:“是啊。在美国赚钱不容易啊!”

托尼说:“赚美国人的钱不容易。”

老金像被人刺了一针,心想:“你死到临头了还臭硬。”他仍然笑着问:“老叶跟你说了吗?调你到新餐馆去的事。”

托尼说:“我就是为这件事来找你的。我想了解一下,为什么要调我到新餐馆去?”

老金说:“工作需要嘛。新餐馆刚刚开张不久,需要一些骨干充实。我们研究了一下,决定调你过去。”

托尼说:“金老总,这是借口。你们要炒我就鱼,就明摆着讲好了,不要搞这些小名堂。”

老金脸沉下来,不说话。

托尼说:“金老总,你在国内,也是当车间主任的,大小也是领导干部。国内的那一套你应该比我清楚,处理一个同志,处理一个部下,总要有个处理意见吧。为什么处理呢?总要有一个说法。是不是?我就想听听这个说法。”

老金说:“既然你这么讲了,我可以告诉你。你的一些做法,违背了店规的要求,比如,私自到酒吧倒酒,送给客人当人情……”

托尼说:“这算什么问题呢?我倒酒给客人,也是为了客人多点菜,多来饭店吃饭啊!还不是为了饭店的生意啊!何况,一杯酒值多少钱?再何况,我又不是随便哪一个客人都送酒,送的都是好客人啊,是不是?再何况,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送东西,不是送冰激淋,送水果,都在送吗?”

老金说:“那是不一样的。冰激淋和水果是饭店里允许送的,酒是不允许的,这一点要分清楚。除非大堂经理指定给哪位客人送酒,才由酒吧小姐倒酒给维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去酒吧倒酒的。我想你是老维特了,应该清楚这一点。”

托尼问:“就这一点?”

老金说:“这一点就很严重了。”

托尼说:“金老总,你这样讲话就很没有意思啦!你不看我总的表现,抓住一点点皮毛小事大做文章。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吗?我知道,你们真正讨厌我的是敢跟你们提意见。不错,提拔老叶当大堂经理.我提了意见,为什么?是因为你们对上海人有偏见。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福州人,北京人,中国各地的人,还有那个台湾同胞,对上海人成见这么大!上海人怎么啦?你们就这么看不惯上海人?上海人勤劳!中国总产值,上海占了一半还要多。上海人门槛精?那是智慧!上海产品质量顶呱呱,那是用手、用脑筋做出来的,不是用嘴巴吹出来的。啊?上海人大公无私,每年支援全国多少?北京一声令下,上海人一声不响,人民币就运到北京,运到全国四面八方。现在我这个上海人倒一点点酒,你们就大做文章?再说,吃鸡骨头的事情,大家每天工作这么辛苦,又是以店为家,总要吃点好吃的小菜吧?可是你们却从员工嘴巴里抠一点点小菜钱,省钱不是这样省法的。这种做法跟过去资本家有什么两样?”

老金不说话。像托尼这类人,老金见的多了,如果和他正面作战,肯定是自投罗网,上他的圈套。老金手握主动权,没有必要和他争论是非问题。

托尼说:“这样吧,我今天透一个底给你金老总。我很喜欢在‘听雨楼’工作,我不想所谓的调到新餐馆去工作,更不会接受你们的炒鱿鱼。害人之心我不会有,防人之术我学的不少。我过去是搞税务的,对‘听雨楼’应该交税情况知道一些。如果你们要炒我鱿鱼,那么,就是断了我的生路。我也会被迫做出反击,我会向有关部门反映反映一些问题。不知道金老总知道不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可以问问金城和贝蒂。”

老金心里一揪,咬牙切齿。他不动声色,冷冷的看着托尼。

托尼说;“晚安啦!”起身就走。

晚上回到家,老金问儿子:“饭店缴税情况正常吗?”

金城问:“依爸怎么突然问缴税的事?”

老金说了托尼找他谈话的事。

金城拍着桌子,破口大骂:“婊子养的!跟我玩这一手!看吧,我有办法对付他!”

老金说:“不要蛮干,先晒他一段时间再讲。上海人嘴巴臭硬,不见得真做。”

金城说:“但是,要想办法杀住这种威胁做法,不然的话,以后谁都可以这样来威胁。”

老金说:“金城,我问一下,我们饭店在这方面有没有什么漏洞?”

金城说:“不管有没有漏洞,税务局真要查你,你就很麻烦。肯定能查出你一点半点问题。所以,这一步很毒啊!”

老金说:“那这样,先不要动他,先让他得意,以后再找机会。”

不料,到了月底,托尼正式向大家宣布,他在纽约长岛一家新开张的中国饭店找到新的工作,要去那里当经理,明天就离开“听雨楼”。他还把那里的电话号码抄给大家,希望大家有空去玩。并且强调,一定让大家换换口味,请大家品尝生猛海鲜大餐。

托尼到小房间,递给老金一张小纸条,说:“金老总,这是我的新单位的电话号码,今后保持联系。明天我就走了,这三年里,金城贝蒂,还有金老总你,对我也是多有关照,谢谢啦!”

老金有些意外,说:“祝你到新的岗位,一切顺利!”

托尼说:“出门在外,大家都不容易。我有什么不当的地方,还请你们多多谅解。”

老金突然感动起来:“哪里哪里?都是一家人嘛,有矛盾总是难免,不要放在心里。”

晚上,老金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又叫林长乐到酒库去搬一箱青岛啤酒,欢送托尼。大家围着托尼说笑畅饮。

大唐举杯高呼:“热烈祝贺托尼同志荣任长岛某某大饭店经理!”

大家纷纷跟呼,向托尼祝贺。

托尼说:“谢谢!谢谢啊!”昂头喝干了杯中酒,一行清泪落下来。

饭后,老金听楼兰说起托尼,才知道他的一些情况。托尼在国内是一家公司的工程师,十年前来美国考查的,滞留未归,一直在餐馆打工。因为身份黑了,老婆孩子不能来美,就这样大洋两岸分居着。

这天夜里,老金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