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厅公事房。
几位药行管事的紧跟在景琦左右匆匆走进院子,七嘴八舌埋怨着:"七老爷,这事儿您得给人们做主!""会长,派军饷也不能没结没完,我们承受不起了!""您跟关家还沾亲,多多美言几句吧!"……
景琦回身抬手止住众人:"诸位,你们先回去,等我问完了再说!"
大家停住了,景琦进了屋。
见景琦进屋,一身军装的关静山从椅子上站起,吩咐两个卫兵:"你们先出去!"卫兵走出后,关静山向景琦一拱手:"七老爷名震京城啊!"
景琦不卑不亢道:"什么事儿?"
关静山:"一身正气执法如山,不愧药行的领袖!"
景琦笑了:"坐坐,这本是家丑,家丑!本来这家丑不可外扬,可这种风气一长,后患无穷!"
关静山:"说到头儿还是七老爷财大气粗!小本经营的来这么一下子就倒闭了,七万两啊!我这军需官还得靠您这大财主啊!"
景琦:"别开玩笑了,关旅长才真是财大气粗呢!"
关静山:"谈正事儿吧,段执政从天津到了北京,你看军饷又派下来了!"
景琦:"年初不刚派过吗?"
关静山:"多事之秋!打起仗来谁还管你年初年底?各行都派了,你们药行是五十万两。"说着站起身,"就拜托七爷了!"
关静山说完向外便走,景琦忙上来拦住,"哎哎,关旅长,这太叫我为难了,连年的战乱,这几位大帅打来打去,药行生意不好做呀!"
关静山嘲弄地:"七老爷,七万两的药一把火就烧了,您跟我哭穷,谁信呐?这是军令!跟我说也没用,您也心疼心疼我们穷当兵的!"
景琦:"关旅长,不是哭穷,这不是我一家的事儿,我怎么跟药行的人说?"
关静山拉下了脸儿:"就说是执政府的命令。谁敢抗命违令,那可就不是在这儿见面儿了!"关静山不容景琦再说,拉门走了出去。
几位药行管事仍困在门口,见关静山和两个卫兵离去,忙把随后出来的景琦围住了。
有的喊:"七老爷,五十万两,这不是要咱们的命吗!"有的叹:"这个年是甭想过了!"有的悲:"七老爷,我除了上吊别无出路!"还有的出主意:"往上找找人,托托人情吧!这太不讲理啦!"……
景琦无奈地:"讲理?跟谁讲理?!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
便宜坊饭馆单间。
一桌丰盛酒席。景琦举杯站起,赵五爷、涂二爷、许先生、大头儿、二头儿、敬业、景怡全跟着站起来。
景请看着众人:"今儿这酒席,我向诸位赔个礼,我亲眼看见涂二爷、许先生把辞呈扔火里边儿烧了,这是给我面子,我先干了!"景琦一仰脸喝干杯中酒,大家忙也干了杯落座。
涂二爷感慨道:"我们涂家三代在白家老号效力,这块牌子就是靠货真价实创出来的,大老爷、七老爷不愧是白家的传人!"
饭馆掌柜的郝爷一掀帘进来了:"七老爷,我这儿刚听说您大驾光临!"
景琦:"郝掌柜,坐下喝两盅!"
郝掌柜:"不啦不啦!今儿太忙,改日改日!"
景琦从怀中掏出一个大钱包拍在桌上:"老规矩,拿去给大伙儿分分!"
郝掌柜也不客气,拿起了钱包:"我替他们谢七老爷,慢慢儿吃!"
郝掌柜回身出屋喊道:"七老爷有赏!"接着外面传出一片喊叫声:"谢七老爷啦--""谢七老爷赏--"
许先生:"七老爷真行,您也不数数多少钱!"
景琦:"钱是三八蛋,数他干什么!"大家都笑了。
敬业也笑了:"人都说命是王八蛋,见了钱就不要命了!"
"敬业,我有话要说,你好好听着!"景琦转脸对涂二爷、许先生,"二位还记得庚子年,我妈托二位带我去安国、营口办药么?今儿我照样有这么一托,我把敬业托给二位了。"
涂二爷:"这不合适,大爷是大学毕业,学问比我们深!"
景怡:"二位别客气了,那年景琦从营口回来,对二位佩服得五体投地!"
景琦:"敬业,这次办药,一路上要好好听二位爷的话,有学不完的本事!"
敬业大出意料,愣愣地望着,茫然地点点头。
一个伙计端碗汤走了进来:"七老爷,灶上敬您一碗鸡丝汤。"
景琦:"哈头儿吧!"
伙计答道:"没错儿!"说着放下汤,回手拿出景琦的钱包打开给景琦看:"干干净净!"伙计走了。景琦笑了笑,将空钱包揣回怀里。
大头儿看着景琦:"七老爷,年关难过啊!宣统是上出了宫,可紫禁城长春、储秀、乾清三宫,加上颐和园欠咱们的二十二万两药款
赵五爷接道:"找到溥仪,他也不会给咱们银子!"
二头儿:"还有,八月南边往北京的铁路断了,咱们起运的药材改了水运,至今下落不明。"
景琦面容愁苦地:"还有五十万两军饷卡着咱们脖子呐!"
景怡:"这明明是关家跟咱们过不去,里里外外几十万两,甭说那些小户,就是咱这大户也撑不住啊!"
景琦望着大家:"屋漏又遭连阴雨,百草厅又要渡难关了。诸位看在几代人交情的份儿上,咱们同舟共济!我拜托诸位了,我也给涂二爷、许先生送行!敬业,回去准备准备,后儿一早儿动身!"
老宅上房院北屋厅。
敬业:"我不去!奶奶,我去干什么?"
白文氏:"你去跟着学点儿本事嘛!"香秀在给老太太捶肩,黄春站在一边。
敬业:"跟着去买药,能学什么本事?"
白文氏:"你懂什么?这里学问大了,当年我叫你爸爸……"
敬业急赤白脸地:"这都哪年的事儿了?我都大学毕业了,我不想弄这中医、草药!"
白文氏:"你就是在家里享惯了福,出去怕吃苦是不是!"
敬业:"我是国文系毕业的,怎么能去买药卖药呢!"
白文氏对黄春说:"你瞧,咱们家出了逆子贰臣了。"
黄春:"是你爸爸叫你去,谁敢说个不字!"
敬业:"奶奶去说,奶奶说不叫我去,爸爸不敢不听!"
白文氏:"我不能说!了得了!这样吧,叫个丫头陪着去,一路儿伺候着。"
黄春叫道:"妈,哪有这规矩呀?小孩子总得吃点儿苦,要不是当年景琦叫您赶出去吃了那么多苦,他才没出息呢!"
白文氏:"敬业不是还小吗!"
黄春:"景琦出去的时候还没他大呢!一到孙子身上您这心就这么软了?"
白文氏笑了:"嗨,我老了!就这样吧,叫槐花丫头跟着去,多带上点儿钱,告诉景琦,就说是我说的!"
去安国的路上。
两辆马车紧跟着走在土路上。后面车上,牛黄赶着车,车里铺着厚褥子,放着大靠枕,敬业满脸不高兴地歪在车里,槐花靠坐在车前;前面车上,狗宝赶车,徐二爷、许先生坐在车上。许先生悄悄回头看了看后面,回过脸儿:"这算什么?办药还带个丫头!"
涂二爷:"别说,二老太太的主意,七老爷也没辙。"
许先生发愁地:"这趟差事怎么弄啊?!"
涂二爷:"对付!对付着别出事儿就行了。"
许先生长叹一声:"唉!--七老爷呀,一世英雄,后继无人!"
涂二爷:"难说,七老爷也是不争气才叫二老太太赶出去的。"
许先生摇摇头:"不一样,不一样!他那不争气里就透着那么一股子争气!您再瞧瞧后边那位爷……"
涂二爷劝道:"少说两句吧,咱们只管当差!"
后面车上,敬业睡着了,槐花轻轻拉了条夹被给敬业盖在身上。
两辆马车远去。
安国一客栈院内。早晨。
槐花正在北屋门口刷牙,见涂二爷、许先生走来,忙漱了口,小声地说道:"大爷没起呢。"
涂二爷:"叫一声儿!"
槐花摇摇头:"我可不敢!"
许先生:"算了吧,咱俩走!"
涂二爷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劲儿,便道:"不行,回去怎么跟七老爷交代呀?我叫,大爷!大爷!"
沉默片刻,敬业终于搭了腔:"什么事儿?"
涂二爷:"今儿开市,您得到药王庙上香!"
"坐这一道儿车,差点儿没把我颠散喽,叫我歇会儿行不行?"敬业在屋里发着牢骚。
涂二爷耐心地:"大爷,咱们百草厅人不到就开不了市,这是规矩!"
敬业却振振有词:"哪儿那么多规矩,这都谁立的规矩?!白家的人要死绝了,这药材市场就不做买卖啦?!"
涂二爷被噎得伸脖子瞪眼说不出话来,回头看着许先生和槐花,无言指着屋里。槐花捂着嘴偷偷地笑。许先生拉了涂二爷一把,摆手示意:"走吧,走吧!"涂二爷仍不死心,又回头叫:"大爷,话不能这么说……"
许先生忙用力拉涂二爷:"走!走,走--"涂二爷只好无可奈何自找台阶道:"我……那开了市我再接您来吧!"许先生不由分说将涂二爷拉走了。
二人刚走,敬业在屋里叫道:"槐花!"
"在这儿呐!"槐花应着忙进了屋。
"去问问,这儿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没有?"敬业吩咐道。
安国药材市场。上午。
一伙计在棚铺门口大喊:"大黄五十斤,青岛德记药行--"
另一门脸儿前伙计高喊:"川黄连一百斤,深州济仁堂--"
许先生正与瑞记掌柜谈价钱,扒拉着算盘子儿;涂二爷回头看去,瞥见远处站着敬业和槐花。敬业戴着墨晶眼镜,无聊地站在街心四下张望,槐花抱着衣服、坐垫儿和一个小包袱站在旁边。涂二爷拉了拉许先生,一努嘴,示意他:"嘿嘿,快瞧那位爷!"
许先生扭脸儿看了看,叹口气,摇了摇头。涂二爷又道:"这哪儿叫来办药,亚赛那逛幡桃宫庙会!"
许先生知道,这回办药是用不着跟这位不敬业的敬业大爷商量什么了,便说道:"甭问他了,买吧!"
小吃摊。
桌上一碟口条,一碟肚丝,四碗打卤面。敬业愣愣地看着,"这是什么东西?"
涂二爷:"您尝尝,口条!"
敬业厌恶地:"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涂二爷和许先生都一愣,无言以对。敬业摆弄着筷子:"干吗吃这么苦?那边儿有好馆子。"
涂二爷:"出差在外从来都这样,不能给东家糟蹋钱。"
敬业不屑地:"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
涂二爷:"你还是留着给二老太太、七老爷买点儿东西什么的,表表孝心。"
敬业:"家里什么没有,用得着我买?走,我请二位!"
许先生忙拒绝:"别别!这就挺好,当年你爸爸吃得香着呢!"
"那你二位吃吧。"敬业一撇嘴,"槐花,咱们上那边儿吃去。这不是人吃的东西!"
说罢起身而去,槐花忙拿上东西跟着走了。涂二爷和许先生惊讶地望着他的背影。
涂二爷:"行嘞!许爷,今儿咱俩也阔一回,吃双份儿!"
许先生:"他倒学得挺快,钱是王八蛋!"
涂二爷:"没错儿!花钱学得挺快。咱俩不是人?"
许先生:"吃!"
涂二爷:"吃!吃完这碗吃这碗,反正咱俩也不是人了。"
安国一客栈客房内。夜。
在电灯下,涂二爷和许先生打着算盘对账,许先生撩开窗帘向外望,只见北屋里黑着灯,不放心道:"还没回来呐?!"
涂二爷:"打吃完晌午饭到这会儿,一天不见影儿!就这么着了?"
许先生:"平平安安把他带回家,咱们就算交了差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
涂二爷:"你说七老爷怎么生了这么个东西?!"
许先生:"回去以后,这儿的事儿,千万别提,咱们来个上天言好事!"
许先生:"也难说,大学毕业,一肚子学问,干咱们这行屈才了!"
忽然院里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许先生忙撩窗帘向外看,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冲过来,槐花惊慌地抢上几步先进了门:"大爷出事儿了!"
涂、许二人大惊,忙站了起来,涂二爷忙问:"出什么事儿了?"
随后进来的大汉说道:"我是聚源号赌局的伙计。你们大爷在我们那儿输了十二万两银子,拿不出现钱来,叫我找你们二位,哪位姓涂?"
涂二爷:"我!"
大汉上下看了看涂二爷:"拿银子吧!"
涂二爷:"哪儿对哪儿就拿银子?!大爷呢?"
大汉:"我们东家把人扣了!拿银子换人!"
涂二爷大怒:"我告你们去!没了王法了!"
大汉:"您告去吧!这赌局是县太爷设的,省长、督办都有股儿在里头,你敞开儿去告!"
涂二爷和许先生都傻了。许先生只好用商量的口气道:"我们是来办药的,拢共还有五万银子,不够您这一半儿呢!"
大汉:"你们不是百草厅白家老号吗?甭说十几万,百八十万也拿得出,这是你们大爷说的。"
涂二爷:"我们大爷真会说!这样行不行?你们先放人,就是弄银子我也得回北京去弄。"
大汉:"没那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涂二爷又急了:"反了你们了!你以为没地儿告你们去,我们家四老爷是北京警察厅的厅长!"
大汉:"那没用!他当他的厅长,管不着我们这一段儿!"
许先生:"人呐?"
大汉:"那你放心,好吃好喝好待承。"
"槐花,你怎么不在那儿盯着?"涂二爷责怪道。
槐花:"他们不叫,那儿有人伺候。"
涂二爷:"你带他去赌局干什么?!"
"讲理不讲?我连赌局的门儿冲哪儿开都不知道!大爷非要去,找拦得住吗?!"槐花说着说着哭了。
"涂二爷,碍着丫头什么了!你别不分青红儿都给一竿子!"许先生又对大汉,"你得叫我们见见大爷吧?"
大汉:"那成!"
"快走,快走!大爷还不定吓成什么样儿了呢!"涂二爷道。四人匆忙出了门。
赌局后院。夜。
院内石桌上,五六个打手在喝酒。大汉带着徐二爷、许先生走进院,直奔西屋。大汉推开门,二人一进门都愣住了,炕上一位姑娘正伺候着敬业抽大烟。敬业连头都没抬。涂二爷不禁道:"大爷,您真自在!我们俩都急死了!"
敬业仍躺着:"急什么?我挺好!"
涂二爷:"这东西可抽不得!一上了瘾……"
敬业不耐烦地:"行了行了,银子拿来没有?我不能老在这儿呆着!"
许先生:"没那么多,好家伙,十几万!得回北京取!"
敬业把眼一瞪,哈喝着:"取呀!快取呀!"
涂二爷:"那七老爷那儿怎么说?您说我怎么说?!"
敬业猛地坐起:"别,别跟我爸爸说!找我奶奶!"
许先生:"二老太太快七十了,听说这事儿,要吓出个好歹来……"
敬业:"先跟我妈说,叫她告诉我奶奶,反正别叫我爸爸知道!"
涂二爷忍无可忍:"大爷,我说句不中听犯上的话,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您还没事儿人似的!您这是出来办药吗?我回去有什么脸见七老爷!"
敬业满脸不高兴,无动于衷地叫着。
涂二爷又气又恨:"我跟了你们白家三代人,我就服了您了!许爷,咱们走!"说罢愤愤地转身而去。
许先生不知如何是好,有意缓和,忙转身对敬业道:"大爷放心,我们回去拿银子。"说毕也忙走了。
敬业发了一会儿愣,忽然气愤地:"什么玩艺儿!喜儿,过来,亲热亲热!"
赌局大门口。夜。
涂二爷对大汉:"我可告诉你,好好儿待我们大爷,你们要敢动他一根毫毛,我砸了你们的赌局!"
大汉:"那银子呢?"
涂二爷:"十天之内给你送来!"
大汉:"十天之内你要不来呢?"
涂二爷:"我人扣在这儿,能不来吗?!"
大汉:"银子一到立马儿放人,银子不到……"
徐二爷:"跑得了我们俩,跑得了白家老号吗?!整个儿安国你打听打听!"
大汉二话没说,转身进门了。涂二爷和许先生对着脸儿发愣,片刻后,涂二爷道:"咱们俩得留一个在这儿。"
许先生:"我留下吧,你把槐花也带走,留这儿也没用。"
涂二爷要走却又站住了,一脸的为难:"这事儿回去怎么说呀?"
许先生:"反正不能叫七老爷知道。"
涂二爷:"我想的正相反!只能跟七老爷说,不能叫二老太太知道。至于七老爷怎么处置咱们俩,那只好听天由命了。"
许先生感叹地:"老了,老了,栽这么个跟斗!"
涂二爷:"我得连夜赶回去,大爷就交给你了。"
范记茶馆。
单间里。涂二爷如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不时撩门帘向外看,槐花傻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茶馆门口不远。王喜光陪景琦从胡同口拐出来,看看快到茶馆了,王喜光停住了,说道:"我不进去了,涂二爷说只请您一个人儿来。"
景琦:"出什么事儿了?"
王喜光:"谁知道,反正脸色儿不大好。"景琦也不再问,挥挥手,几步进了茶馆。
景琦突然撩帘进门,正焦急的涂二爷反而愣住了。槐花忙站起不安地望着。
景琦问道:"出什么事儿了?怎么跑到这儿来说话?"
槐花忙答:"涂二爷说不能回家,不能叫人知道我们回来了。"
景琦知道出了大事儿:"怎么回事儿,敬业呢,许先生呢?"
涂二爷不知如何说好,冲着景琦发愣,槐花紧张地望着涂二爷。
景琦着急地:"说呀!碰上劫道的了?"
涂二爷:"七老爷,我对不住您,我该死!我真没脸见您呐!"
景琦急得直跺脚:"急死我了,倒是说呀!"
槐花:"大爷在安国赌钱,……输了十二万,叫赌局把大爷扣了!"
景琦坐到椅子上半天没说话。涂二爷激动地说道:"七老爷,从老太爷那儿起我当学徒,跟了白家四十多年,一辈子谨慎小心,没出过一点儿错儿!您把大爷托给我,叫我把人弄丢了,要打要罚,我都情愿!"
说罢,涂二爷老泪纵横跪了下去,景琦忙一把抱住:"老前辈,老前辈!您是我叔叔辈儿的,您这是干什么?快请坐!"
涂二爷哆哆嗦嗦地掏出辞呈:"我没脸再在白家干下去了,我知难而退,我也不去二老太太那儿辞行了,没脸见人!"
景琦一把抓过辞呈,看都不看就撕碎了:"别这么说,我知道您和许先生的为人,这么多年白家老号全靠几位老先生撑着呢,您要走了,不是拆我的台吗?再说敬业是大爷,你们哪儿敢管他?!……是敬业不争气,碍着你们二位什么了?别瞎想!"
涂二爷:"我就不该叫大爷去呀!"
景琦:"别的好说,这事儿真不能叫二老太太知道。"
槐花:"赶快拿银子先把大爷赎回来再说!"
景琦气愤地:"赎什么?叫他死!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涂二爷:"生气归生气,人哪儿能不救?!"
景琦:"怎么救?!甭说十二万,一万二我都拿不出来。你算算,二老太太七十大寿,这十万银子不能动吧?老太太还有几个整寿?!
刚筹来的军响,百草厅负担了一半儿。是从济南、天津、西安、南京五家儿凑来的,能动嘛?上个月一把火烧了九转金丹七万两,宫里欠的二十二万银子打了水漂儿。你还不知道吧,水路起运的两船药材叫土匪劫了,里外里八十万银子没有了!我拿什么去赎他?"
新宅上房院。夜。
院里一片黑暗,只有西厢房还亮着灯。
灯下。九红从小抽屉里拿出一摞银票,转身交给景琦:"数数,十二万!"
景琦惊讶地望着:"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你甭问!"说完九红转身坐到了床上。
景琦走到九红前,将银票放到床上:"你不说明白了我不要!"
"反正不是你们白家的钱,我又没偷没抢。"
"那是哪儿来的?"
"我说出来,你不许跟我瞪眼?!"
"我瞪什么眼呐!"
"告诉你吧,这是我哥哥嫂子放的印子钱。"
景琦立即瞪起了眼。九红看着他:"我说什么来着?瞪眼不是?!"
"不是瞪眼,怎么干这缺德事儿!"
"又不是我干的!我跟他们说,钱也赚够了,过了年叫他们收手不干了。"
"还等过了年?打今儿起就不能再干了。印子钱没有不沾血的,这钱我不能用!"
"我可是一片好意,敬业是你的亲儿子。管他什么钱呢,先把人弄回来再说!"
"唉!这可真是有病乱投医了。"
"反正也不是我养的儿子,你自己瞧着办!"
"我过了年就还你,你哥哥嫂子也得管着点,别由他们性于干。"
景琦起身走向门口,九红在后面道:"是啦!七老爷……今儿在哪儿睡?"
景琦犹豫了一下,又走回来,九红忙上前伺候景琦脱衣服。
北海公园茶座。
北海已是初冬的景色,景琦和戏班子的齐福田、陈月升在吃点心喝茶。
齐福田:"七老爷,这事儿我没办成,惭愧!"
景琦关心地:"万筱菊怎么说?"
齐福田:"他说你妹妹是个尊贵的人,金技玉叶,怎么能嫁个戏子,实在是高攀不上;再者呢,他孩子老大都二十好几了,不愿叫人说闲话儿。说到头儿吧,他太太也不会答应这件事儿!"
景琦笑了:"一点儿商量都没有?"
齐福田:"一点儿商量都没有!七老爷,我也是个唱戏的,这门儿亲不合适!甭说过来做个小,做个正儿八经的太太都不合适。陈爷,您说呢?"
陈月升:"除非唱出《十三妹》,何玉凤碰上了张玉凤,可这不是那里的事儿啊!"
景琦:"我明白了,谢谢二位,我本来也没打算成,经不住我妹妹死乞白赖地缠磨,这才硬着头皮求二位。行,有个准话儿就成了!"
街道。
景琦赶着马车小跑着行驶。路边收音机里传出梅兰芳《玉堂春》的唱腔。
一家刚开张的金龙包子铺门前,祝贺的人群围了一堆。有人举着一挂鞭炮。景琦的车刚到包子铺门口,鞭炮突然响起,驾车的骡子突然惊了,扬头惊叫狂奔起来。
景琦忙拉缓绳,大叫:"吁--"
骡子根本不听喝,奋蹄向前。
人们向路边躲闪,大叫:"跳车!""快跳!""别管车子!""惊了!"……
景琦拼命用力勒缰,大叫:"吁!吁!吁!--"
但骡子仍奋蹄狂奔……
永定门外。
马车慢慢地停下来。驾车的景琦仍不停地低声喊着:"吁--吁"
景琦跳下车,上前拉住骡子,轻轻地拍着,抚摸着。
沿路边一溜儿卖吃食的小摊儿。卖包子的搭着话:"好家伙,真悬!愣没把您颠下来。"
景琦放下鞭子,走到一个卖茶汤的小摊儿跟前:"来一碗!"
"好咧--茶汤一碗--"伙计吆喝着冲好茶汤递上,景琦蹲在地下吃起来,边吃边和伙计聊着:"生意好?"
"好什么呀,瞎混呗,不来俩焦圈儿?"
"来俩。"
"您坐这儿吃。"
"蹲着舒坦。"
突然卖包子的大叫:"嘿,那位爷!怎么了这是?!"景琦忙回头。
只见骡子把十几笼小包子拱翻在地,正吃得来劲。
卖包子的大叫:"包子!包干!我的包子……"
景琦忙站了起来。卖包子的大叫:"完了,完了!那位爷快拉住您的牲口!"
景琦端着茶汤走过来:"嚷嚷什么你?"
卖包子的:"你没看见?!我的包子!你这骡子吃包子呢!"
景琦:"吃就吃吧,我给你钱不就结了吗?"
卖包子的:"我这是卖给人吃的!"
景琦:"谁吃不是吃呀!一共多少笼?"
卖包子的:"八笼,好家伙,没见过骡子吃包子!"
景琦掏出一块大洋:"开眼吧小子,我这骡子就爱吃带馅儿的!……甭找了。"扔下钱,端着茶汤就走了。
卖包子的拿起钱惊诧道:"不找了?!那位爷,您这骡子什么时候饿了,就上我这儿来。卖得真痛快,一下子就八笼!"
护城河小桥上。
景琦赶车上了桥。桥对面郑老屁赶一辆大车也上了桥。桥窄,只能走一辆车。郑老屁喊着:"嘿,让让,让让!"
景琦:"会说话吗,这嘿是叫谁呐?"
"叫你呐!让让懂不懂!"
"懂!我叫你让让!"
郑老屁跳下车:"存心是不是。你把车捎捎不行啊?!"说着来到景琦车前,拉住骡子的嚼子往后推:"捎!捎!"
景琦立即跳下车来:"嘿,嘿!干什么,敢动我的牲口?!"
郑老屁不客气地:"动了怎么着?!"
景琦来了火儿:"找碴儿打架?!"一巴掌将郑老屁的手打了下去。
郑老屁来了劲儿:"打人?!谁怕谁呀?!"郑老屁说着一把抓住景琦的衣襟,用力一甩想把景琦摔倒,却没摔动。景琦别腿儿用力,郑老屁险些摔倒,忙一把揪住了景琦的头发,景琦与郑老屁一齐摔倒在地。二人扭打着,景琦终于将郑老屁夹在胸前,郑老屁仍死死抓住景琦头发不放。景琦将郑老底顶在桥栏杆上,喝道:"撒手!"
"你放下我!"
"你先撒手!"
"你先放下我!"二人连嘴带手扭着劲儿。
景琦被揪得直咧嘴:"不撒手?下去吧小子!"景琦突然用力将郑老屁扔下桥去,忙抬手捂住自己的脑袋:"这小子,揪下我一绺头发!"
郑老屁落入水中,扑腾着忙站起。景琦环笑着往桥下看,郑老屁已从水中站起,水刚没腰,他连忙向岸边走。围观的人哄笑着,叫着。
郑老屁一上岸便坐到地上大哭:"我的鞋呀,我媳妇刚给我做的新鞋呀!完了!我的鞋--"景琦走到脱下鞋控水的郑老屁面前:"你小子还哭?连我的头皮都揪下一块儿!"
郑老屁没理景琦,仍嚎着:"我的鞋呀--"
景琦笑着:"闹了半天哭鞋呐,我赔你一双!"
郑老屁一下子站起:"你赔!这是我媳妇新做的!"
景琦觉得好笑地:"赔你一双新的!走吧!"二人向坡上走去。
大栅栏内联升鞋店。
景琦带郑老屁走进鞋店。郑老屁进了门儿一看,站住不敢动了。
见他一身泥水,一伙计忙走上来:"外边儿,外边儿,要饭上外边儿!"
景琦闻声回过头:"叫他进来!不是我买,是他买鞋!"
伙计忙客气地:"是喽,七爷!"回头愣愣地看着郑老屁,"里边请吧您!"
另一伙计迎上来招呼景琦:"七老爷,今儿怎么自己来了?不都按时给您送去吗!"
景琦指了指郑老屁:"给他看双合适的!"说完转身向外走,"我走了啊!"
郑老屁回头大叫:"嘿嘿!你走了谁给钱?"
景琦一笑:"反正不叫你给,嘶--"景琦又觉头皮发疼,忙捂着脑袋出了鞋店,伙计跟着送出。
伙计看着郑老屁:"这你就甭管了,闹了半天你不认识他?"
郑老屁:"刚才打架认识的!"另一伙计拿过一双新鞋。
伙计奇怪地:"打架,跟他?"
郑老屁:"他拦着我的车不叫过,我揪了他一撮儿头发,他把我扔河里了!"
伙计大惊:"你揪他一绺儿头发,你知道他是谁?"
郑老屁:"谁呀?"
伙计:"说你也不知道!知道百草厅吗?"
郑老屁:"不是卖药的白家老号吗?"
伙计:"还真知道,难为你!刚才那位是白家老号的白七老爷!"
郑老屁:"那不是大财主吗?"
伙计:"你还算明白。你敢揪他一绺儿头发,明儿这太阳还不知道出的来出不来!"
另一伙计:"伙计,你试试这双!"郑老屁刚要坐,伙计忙拦住了,"行啦,你站着吧!瞧这一身泥,脱了脱了,擦擦脚!"
另一伙计帮郑老屁穿上了一只鞋,郑老屁说:"小了!"伙计又换一只给他试。
"行了,挺合适。"
"来几双?"
"一双还不够?!"
"还不多买几双,家里几口儿人?"
"六口。
"来六双!"
"你给钱呐?"
"傻爷们儿,全记七老爷账上,反正他花钱没数!"
"那不赚了吗?"
"一双你都赚,知道多少钱一双吗?"
"多少?"
"两块钱!"
郑老屁大惊:"好家伙咧!一袋白面不才八毛钱吗?!哎哎,你把我那鞋扔哪儿去?"
一伙计正捏着郑老屈的湿鞋往门外走:"还不扔喽,还要呀!"
郑老屁着急道:"我媳妇刚给我做的新鞋!"
伙计笑着又拿了回来:"扔大街上都没有人要!"
郑老屁:"有钱的财主就是不一样啊!"
白宅马号。
陈三儿从景琦手中接过骡车,开始卸套。景琦吩咐:"车里全是过年的东西,先搬库里去,骡子甭喂了,今儿吃了足有五斤包子!"
景琦回头向外走,转身看见了牛黄:"嗬,回来了!"
牛黄:"回来了!七老爷,大爷挺好的,回家了!"景琦顿时虎起脸向门外走去。
新宅三厅院。
院里六岁的占先和七岁的占元正在玩儿,见景琦走进来忙叫"爷爷"!景琦没理睬,大步上了台阶,一脚踹开北屋门冲了进去。
里屋。敬业正躺在床上拍大烟,少奶奶唐幼琼坐在床边伺候着。
听到外面动静,正在诧异,景琦一撩帘进来了。
敬业一惊,慌忙跃起跳下地,唐幼琼也吓得站了起来。
景琦喝令唐幼琼:"你出去!"这位少奶奶没敢说一个不字,赶紧出了里屋。景琦待她出了北屋,"咣当"一声关上门,插上销子,掉头要回到里屋时,只见敬业已光着脚站在里屋门外,战战兢兢地望着。
景琦怒目而视逼近敬业;敬业惊恐万状,手足无措,刚要张嘴说话,景琦突然扑上去拳打脚踢地暴打。敬业大叫:"爸爸!饶命啊!爸!"景琦仍然劈头盖脸地猛打。敬业满屋乱窜,连滚带爬,惨叫求饶:"爸爸别打了,我不敢了,饶命啊!"敬业越喊,景琦打得越凶。
院里的唐幼琼急得乱转,又不敢敲门,屋里传出敬业的求饶声。
唐幼琼向院外跑去,占元、占先跑到门口,从门缝儿、窗缝儿向里看。
不一会儿,唐幼琼带着黄春慌忙跑进院。二人跑上北屋台阶,只听里边传出敬业的哀告和惨叫声。黄春猛力地砸门:"景琦!开门!
别打了!开门呐!"
景琦住了手,看了一眼屋门,门被敲得颤动着,黄春大喊着:"开门!"
敬业哆哆嗦嗦地看着景琦,头发散乱,衣服不整。景琦回过头望着敬业,突然扬起右腿抡圆了打了敬业一个嘴巴。敬业砰然倒地,惨叫:"妈呀!饶命吧!"黄春在外惊叫:"景琦--"
景琦愤怒地回头望门口,一眼看见了门闩,走过去一把抄起来,敬业绝望地大叫:"爸!妈!妈!--"景琦举起门闩用力打下去。
"咔嚓--"门闩打在敬业腿上。门闩齐腰断了,掉下半截。敬业一声惨叫,趴在地上不动了,也没了声儿。景琦走到门口,拉开了门插,黄春、唐幼琼冲了进来。一看见景琦,呆呆地站住了,等景琦将半截门闩往地下一扔,走出了门,她俩才扑向昏迷的敬业,失声喊着:"敬业!""敬业!"
新宅上房院北屋堂屋。夜。
景琦、黄春两人坐在桌前,黄春抽抽搭搭地哭着。景琦厌烦地:"别哭了!"
黄春:"有你这么打人的吗?你把他腿打折了,大夫说,就是好了也得落个残疾!"
景琦狠狠地:"他活该!我本来想打一顿出出气就完了,他越喊我气越往上撞!"
黄春怒冲冲地:"谁像你似的,打死了都不吭气儿!"
景琦也怒冲冲地:"谁叫他像猪似的瞎喊!你说他该不该打?!"
黄春又哭了:"我没说他不该打,人家都求饶了,你还下那么狠的手!"
景琦:"他还学会了抽大烟,我看白家气数已尽!"
黄春:"别的还好说,落个残疾,明儿见了妈,你怎么说?!"
景琦缓了缓语气问道:"送哪个医院了?"
黄春:"万字医院。大夫说,少了也得躺仨月!"
窗外传来听差的喊声:"七老爷!该拉闸了!"景琦应了一声,起身向外走去。黄春划火柴点着了煤油灯,望着灯呆呆地发愣。片刻后,外面传来景琦的喊声:"拉闸了,各屋里点灯,拉闸了,该睡觉了!"
黄春依然冲着灯发愣。终于,电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