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煞煞的秋风,从长城外刮来。它卷着黄沙和树叶枯草,漫过万千山岗,像是急急地追赶什么。
我军在九里山的抗击部队一撤退,敌人就像抽开闸门的大水一样,从九里山北面顺咸榆公路向南流去。他们不久以前还是有组织的军、旅、团、营,如今差不多是乌合之众。他们没命地呼吼着乱窜,人踏人马踏马,互相冲撞,互相射击,咒骂,厮打,抢劫……有人跌倒了,呼喊救命,但是无数的脚踩过跌倒的人,直到踩成肉酱。有时候,人员骡马在山沟里拥挤得不透风,就有一帮人用冲锋枪扫射给自己开辟逃跑道路。步兵把炮兵驮炮的牲口推到沟里,夺路而走。有些军官骑着马横冲直撞,抡起手枪,想维持秩序,但是像洪水一样的人群把那些军官裹起来,向前流去。
逃跑,逃跑,不管逃到哪里,能逃掉就好。逃跑,逃跑,哪怕心脏爆裂了。
无穷无尽的山岗上,大大小小沟渠里,到处都是慌乱的人流,到处都是美帝国主义训练的强盗。
大雨浇起来了。敌人翻大沟爬大山,雨淋路滑,走一步跌一跤,不时地有人滚下深沟。
胡匪军到处找不见一个老百姓,找不到一粒粮食,找不到一口锅一把草,连一个小盆一双筷子也找不到。敌人除了烧那窑洞的门窗,就再没有办法了。
敌人炮兵把驮炮的骡子宰掉填肚子,步兵就袭击炮兵,抢夺肉食。
敌人三五架运输机,冒着恶劣的气候,给他们的军队投掷大饼。这也成为敌军各部分之间冲突的焦点。有的敌人看见运送给养的飞机来了,就用机关枪控制住投掷地区,每次为那一袋一袋发霉的臭饼子,他们都要进行一次凶残的战斗;有很多士兵,为那巴掌大的一块饼子,永远趴在山头上啃黄土了。
敌人抬动脚步都怕碰到地雷;生怕踏中地雷就偏偏踏中地雷。而且,只要有一个人踏上地雷,这消息就像一股风似的传到每一个敌人的耳朵里。
这帮凶神恶煞,夹起尾巴威风扫地,听见树叶响,也当是中了埋伏;听见风雨声,就当是机关枪火力突然发射;看见一堆堆的蒿草,也疑心是炮兵阵地。像是陕甘宁边区的每块石头都会飞起来扑打他们,每个山洞都张开大口要吃他们;像是陕甘宁边区的每个山头都是随时要爆发的火山;像是人民解放军,随时都可能从地缝里涌出来,收拾他们。
陕甘宁边区的每一寸土地对敌人都变成危险而可怕的了!
敌人前后左右的大沟小岔里,到处都有人打冷枪,到处都有成千上万的妇女、小孩、老头,拿上镢头、铁锨、镰刀、剪子、菜刀、棍棒,向敌人讨血债。
陕甘宁边区无穷无尽的山统统燃烧起来了!
过去,游击队是晚上袭击敌人。一支三五十个人的游击队,每次战斗打死或俘虏十来个敌人,也就是不小的胜利。这几天呀,他们大白天也从这个山头跳到那个山头,袭扰、打击敌人;一次战斗中俘虏百十个敌人,也是很平常的事。
李玉山带的一支游击队,有三百来人。
正规军总是翻山过岭抄小路飞行,赶到敌人前头兜击敌人。李玉山呢,奉上级命令,带领他的队员们从九里山以南地区开始尾追敌人,袭扰敌人。有时候,他们白天还绕到敌人必须经过的路上埋地雷,晚上侧袭敌人。
黑洞洞的夜里,下着濛濛雨。冷清清的秋风,丝丝地吹着。
李玉山把队伍带上山。他朝西瞭望,只见远处的山头上烧起一堆堆的营火,这是敌人宿营了。
李玉山带着队员们,向敌人烧起的火光接近。他们翻过一个山头,突然,听见敌人说话声。李玉山想:这一定是敌人的警戒部队。他指挥队员们投出了一排子手榴弹,一阵爆炸的火光中,敌人滚下了沟;六个没跑脱的敌人当了俘虏;对面山上的敌人立刻扑灭火堆,射击起来。
有些队员也不仔细看,卧倒就打,轻机枪、步枪、冲锋枪一哇声地响起来。李玉山喊也喊不住。他躁气啦,把小队长推了一把,说:"屁也看不清,瞎糟蹋子弹!"他回头又喊:
"六○炮!朝对面山上扔几颗炮弹!"
敌人射击得更猛烈了。几颗照明弹挂在天空,远近的山头上亮堂堂的。
李玉山趁照明弹的光亮,看清有一伙子敌人摸上来了。他一边指派几个队员到处埋地雷,一边带上队伍往后面一架山上退。到了后山上,他一清查人数,埋地雷的李老四和牛犊没回来。他气得把那爆炸组长训了一顿:"不晓得你的地雷能起多大作用,先把两个人给丢啦!"
游击队员趴在山头的湿地上,伸长耳朵瞪圆眼,等着地雷显威风。
一群敌人喊叫、射击着登上对面山头;突然,轰轰响了几声,震昏了的敌人连忙朝单人掩体里和垅坎下面跳,合算那是个安全地方,不料,正踏在那里埋的地雷上,又是轰轰几声,爆炸的火光,冲破了黑夜,敌人尖声怪气地乱叫唤。
游击队员们拍手,打唿哨,喊叫着。李玉山跺脚,喊:
"你们这一喊,敌人就知道咱们不是正规军。悄悄的!"
这时候对面山头上,手电筒闪光,大概是敌人收拾尸体哩!
李玉山让刚才捉到的俘虏喊话。
一个俘虏怯生生地喊:"我叫李占彪。解放军宽待俘虏!
兄弟们……"敌人叭叭地打了几枪。
李玉山发火啦,他指挥三门六○炮,不歇气地朝敌人阵地上发射了二十来发炮弹。敌人老实点了。
李玉山把喊话筒捂在嘴上,扯开嗓子给敌人讲了一篇全国战争形势。末了,他讲:"当官的发财,你们当兵的卖命为什么来?你们在山头上饿肚子淋雨怪可怜的。过来吧,兄弟们!过来放你们回家!"
敌人不声不吭地听着,大概在思量李玉山的话哩。
李玉山连忙组织队员,在山头上唱起来:
秋风起秋风凉,衣衫单薄受凄惶。
秋风起秋风凉,为什么卖命跟老蒋。
有些队员唱,有些队员还吹起笛子。冷丝丝的秋风夹着濛濛雨,带着这凄凉的声音,吹过了敌人阵地。对面山上,敌人的指挥官吼喊、咒骂士兵,要他们放枪。
李玉山想:"行,有作用!"
夜深了。他带上队员们,向西跳过几架山宿营了。
第二天早晨,游击队员们嘁嘁喳喳挤到李玉山住的窑洞里。窑门外还有人放开嗓子唱:"青草开花一寸寸高,唱上个小曲解心焦!……"有的人编一些没边没沿的笑话逗大伙儿乐。
李玉山喊:"这里又不吃油炸糕,你们拥到这里干什么嘛?"
"队部倒不能来啦!"
"看,队长眉头子拧起,该是喝了黄连水!"
李玉山没搭理他们。他心里有事:两个队员没回来,大概叫敌人捉走啦!他喊:"丁虎子,叫你派人找李老四跟牛犊,你还没动弹?"
窑门外一片声音:"回来啦!嗨嗨,队长还当你们钻进了老牛屁股啦!"
牛犊进了窑门,一蹦就跳到炕上,肩膀一摇一摇地唱:
"……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儿咳呀,打敌人就顾不上……"李老四进来往灶火台子上一蹲,劳累得半口价送气。他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啦!
李玉山说:"李老四,你们咋着这会儿才回来?我只说你跟牛犊落到敌人手里啦!"
牛犊说:"落到敌人手怕什么?"
李老四说:"人兴了时扁担开花,人倒了楣生姜不辣。这多时,我就不走好运。前两天,我回了一趟家,我那老婆失失慌慌把油倒啦。我说,看,看,不出三天我定倒楣!比太阳从东面出来还准,今晚间埋地雷的工夫就碰了一头子。"
李玉山说:"你老哥多+够岵拍芨牡裟阕焖榈拿。磕阃*正点上拨。你们咋着往敌人手里钻?"
李老四把嘴边唾沫点子擦了擦,说:"地雷刚埋好,敌人就到跟前了。我跟牛犊朝北跑,过了一架山,我捉了一个敌人的士兵。那家伙磕头像捣蒜一样央告:我是好人呀,老天有眼!我发话啦:你站起来,我要问话。他说什么也不站起来,还说:我是人家拉来当兵的。我是树叶落下来怕打破头的人,多会儿也没干过越辙事!我一听他是拉来的兵,心就软啦!谁知道那家伙趁我不注意,往外一窜,大叫了一声,眨眼工夫,窜来一大帮敌人,把我和牛犊包围定了。我紧走慢跑,一不小心呼噜噜地滚到沟里了。牛犊呢,就叫人家逮住了!看看,多玄乎!"
李玉山说:"好家伙!你溜脱了,把牛犊给送啦!"
牛犊说:"你把我送啦,我把敌人也送啦!"
原来,临明时光,敌人发现了牛犊。牛犊眼看逃不脱了,就把枪栓卸下来,摔到沟里。然后满不在乎地背靠土坎,哼山歌。
敌人用枪逼着他问:"为什么把枪栓扔了?"
牛犊爱理不爱理她说:"我心疼它?它是杜鲁门送来的,又不是我掏钱买来的。"一个敌人用枪托照他背上猛戳猛打。
他被击倒在地,可是这个十八岁的孩子只倔强地爬起来,攥紧拳头,圆睁虎眼,像要是打架。
这工夫,上来一个敌人搜索连长,说:"拉过来,先别宰他,还有用处!"牛犊说:"你拿枪吓唬人,我们边区人民不吃那一套;你要是好说好来,那还可以商量着办!"
敌人连长一听,挺高兴,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知道游击队埋雷的地方有什么记号?"
牛犊说:"有记号,我记不得了,可是能认出来。"
敌人连长乐了:"好好,你给我们带路,不亏你,带路给钱。喂,你知道哪里有粮食?"
牛犊说:"外头沟边靠左首往右拐,埋了两石来的粮食。
你不信我指给你看。"
敌人连长往出一走,传令兵跟了两三个。他走到沟边。牛犊说:"你看,你看,"指着沟坡。敌人连长伸长脖子朝山坡看,牛犊猛地抱住他,喊:"老子不活了,你陪我走!"两个人呼噜噜滚下沟。敌人连长连摔带怕,有八分迷糊;牛犊爬起来用石头捣碎他的脑袋,把敌人腰里的"勃朗宁"手枪抽出来往自己腰里一别,顺沟钻进去,爬上一座高山。
敌人连长的传令兵,朝沟里啪啦啪啦的一阵好打。
牛犊上了山,歇了歇,只觉得各节骨都痛,可是他还站起来向对面山上的敌人喊:"缴枪不杀,不缴枪叫你回老家!"
敌人一边射击一边追赶,牛犊放开腿猛跑。牛犊在高山峻岭上行走如飞。敌人气得肚子咕咕叫,干瞪眼没奈何。
李玉山听罢,两手一拍,喊:"牛犊,真行!我要把你的英雄事迹报告给边区政府林主席!"
牛犊说:"这还不算,敌人追,我就跑,敌人不追,我就唱:骑白马,挂洋枪,三哥哥跟了共产党,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儿咳呀,打老蒋就顾不上。"二
周大勇他们那个纵队,从九里山出发以后的第二个通夜行军完了。命令一道一道地传下来:"再向敌人前面插!"
天明了,纠缠战士们的瞌睡劲过去了,部队行列中,歌声、笑声、谈话声又起来了。
太阳上了东边山线的时光,突然,前面传来了机枪声:
"叭!叭叭!叭叭叭!"机枪像是信号一样,接着就是稠密的枪炮声跟爆炸声。
战士们都伸长耳朵听。他们想凭经验判断发出枪声的地方好远,战斗规模好大。
周大勇知道,这是自己纵队在前边伏击的部队又捞住敌人了。他回头看看战士们,他们像他一样,脸上有快进入战斗前的紧张、兴奋劲儿。
大约过了半点钟,前边又传来剧烈的爆炸声;过一会,又传来战斗结束以后常有的那稀稀疏疏的枪声。
人流向前流去,这小川道像爆发了山洪一样。人流中的战马,高大的驮炮骡子,就像在急流中浮游似的。
晌午,部队又拐入永坪镇以东的小山沟前进。这些山沟可真偏僻,连一个老百姓的影儿也瞧不见。这山沟也挺安静:
沟渠中,小溪水悄悄地流着;阵阵暖洋洋的风,摇着河槽的杨柳梢。抬头看,几天来第一次露脸的太阳把连绵起伏的山头,染得红艳艳的。
突然阵阵的风,卷来了歌声。战士们奇怪地朝四面瞭望,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歌声越来越近。
西边山上有人拉开嗓子唱:
一道山来一道道川,
山连山来川连川哟!
东边山上有人接上唱:
清朗朗的流水绿漾漾的山,
陕北有数不清的米粮川哟!
"谁这样高兴?"战士们正惊奇地张望,兴奋地议论着,两边山上的人又一哇声地唱起来:
正月里来是新年,
陕北出了个刘志丹。
刘志丹来是清官,
他带上队伍上横山,
一心要共产。
二月里来刮春风。
江西上来毛泽东。
毛泽东来势力众,
他坐上飞机在空中,
后带百万兵。
战士们都让歌声吸住了。他们边走边喊:"唱得好!再来一个!"
转眼间,很多人从两边山坡上跑着,跳着,唱着,吼喊着,打着唿哨下来了。他们拥挤在行进着的大队人马两旁。战士们这才看清:他们是游击队队员。这些队员,有老汉,有妇女,可是多半是二十来岁的精壮小伙子。年青的妇女们,腰里别着手榴弹,手里拿着带有红绸子的大马刀。那些年青的小伙子们,头上包着"羊肚毛巾",腰里缠着子弹带。他们有的背着缴获国民党匪军的"中正式"步枪,有的还背着美国造的冲锋枪。那些年老的人,腰里挂着盒子枪,看样子都是游击队的负责人。兴许,他们在年青的时候,都是刘志丹同志领导下的身经百战的红军战士呢!
妇女们,羞搭搭地向战士们喊:"你们穿上了鞋吗?吃到了粮食吗?那都是我们动员的。看,看,就是扬起头一股劲走,也不说一句感谢的话!"年青的游击队员们七嘴八舌地向战士们喊:"笑什么?小瞧我们吗?我们缴获了很多大炮、水机关。大炮的筒筒有碗口粗!"
战士们高兴地喊:"祝你们胜利!陕甘宁边区人民万岁!"
游击队员乱哄哄地拍巴掌,喊:
"主力军万岁!"
"我们配合起来打击敌人!"
在这摇天动地的欢乐的喊声中,一个人,豁开拥挤的游击队员,边跑边招手喊:"周大勇,你朝哪里看呀!周大勇!"
这人个子挺高,头上勒块白"羊肚毛巾",上身穿件黑棉袄,下身穿条缴来敌人的黄呢子马裤。他向前跑的时候,右手按住腰里的皮挂包,左手按住盒子枪。
"这是谁呀?"周大勇愣了。他只见跑来的人是:方脸,粗眉,高颧骨,深眼窝,胡子黑茬茬的。这面貌让周大勇想起了李振德老人。
这人把手搭在周大勇肩上,说:"大勇,咋着,正规军看不起游击队?这思想可要整治!"
周大勇两只手像老虎钳子一样,掐住这人的肩膀,喊:
"李玉山嘛!嘿,看这副样子!满脸都长起胡子了,为什么不用火燎一下?"
李玉山说:"撒手,老弟!你不要我活啦?"
他跟周大勇手拉手,边笑边走边说:"大勇,这几十天,可真够人受!看,连你头上也带伤了!"
周大勇说:"不用提,这年月谁还能松快!玉山,我在九里山看见你们全家的人咯!你们可真--"李玉山急忙就问家里的情形,问老人们可好,问自己的老婆、孩子可好。还特别问起孩子瘦了没有……他问了好一阵,才说:"老弟,我有两个来月没见他们的面啦!唉,他们一定担惊受怕,受尽了艰难!"他摸着下巴,盘算了一阵又说:
"咦!如今晓得他们的下落就算不赖!大勇,我见了你没有旁的话,再给一板盒子枪子弹。"
周大勇把挂在身后皮带上的子弹夹往前一挪,拣好子弹给了他两板。
李玉山把子弹放在手心掂了掂,高兴地说:"一崭新!到底是正规军能耐大。"
周大勇说:"咋着,你们现在的枪支、弹药,还不够使用?"
李玉山在周大勇肩上拍了一下,说:"大勇,不要把去年的历书当经念!这一阵漫说步枪,就是美式冲锋枪也不稀罕。
不过,盒子枪子弹还弄不到手;要买,一块银洋两颗!"
周大勇说:"玉山!敌人真像漏网的鱼一样,直往南窜,只恨他娘少生两条腿!"
李玉山说:"灰孙子们,鬼哭狼嗥的;有人放个屁,他们也当是响大炮;听见有响动,魂就出了窍。如今,他们除了命,什么也不要了!哼,这些狗杂种也有今日!"
周大勇说:"玉山,咱们陕北的公路都是绕川道、河槽修的。公路绕来绕去绕得很远,敌人顺公路逃,咱们是见山就翻,见河就过,抄近路走。这一来,咱们总在敌人前头,--
连坐汽车的敌人也走不赢咱们噢!"
李玉山说:"人家说陕北是地无三尺平。不是夸口,我说陕北倒是闹革命的好地方。看,四处是山,四处是伏击的好地方。大勇,我的话在理吗?"他指着前面五六里的地方又说:
"前头是延川县曲寺郊。你们纵队的一个团,刚才在那里打了一仗。真利落,三锤两棒子就消灭了敌人一个营,二十来辆汽车,还有六辆坦克车!汽车和坦克一把火烧掉了,烟火冲天哪!"
周大勇扳住指头合计:"敌人窜了半个多月丢了一万来人,才逃跑了二三百里。嘿,他们就像乌龟那样爬呵!"
李玉山说:"敌人逃了二三百里,可就盘算远远离开了我们主力部队。他哪里会晓得在前头的曲寺郊又中了埋伏。"
周大勇说:"是呀,这是敌人万万没想到的。"
李玉山又讲到刚才他们在前边帮助部队打仗的事情。
周大勇说:"玉山,你们游击队可真行呀!"
李玉山狠狠地在周大勇背上拍了一巴掌,说:"行还是不行,反正够敌人吃喝。"他又在周大勇耳边悄悄地说:"昨晚间,我在岔口川里见彭副总司令来。彭总问我有什么困难,要不要枪支、弹药。我说,这一阵什么也不缺。彭副总司令,让我派了几十名队员给咱们队伍带路。大勇,我看,我们队伍要在岔口地区大大地打一下!"
周大勇想起这十来天兜击、阻击、袭击、伏击的作用;想起,部队见河涉水见山开路日夜行军的意义。他说:"玉山,这十几天,我们沿路打击敌人,一来是要消耗敌人,挡住敌人,配合渡过黄河挺进豫西的陈赓兵团作战;二来是要争取时间,让我们主力部队插到敌人前头,摆好架势跟敌人算总账!"三
敌人每天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走十四五里路。他们八月底从无定河开始溃逃,直到九月半才撤退到永坪镇一带。永坪镇子在延安东北百十公里路的地方。岔口村在永坪镇以南三、四十里的地方。敌人逃回延安必定经过岔口村。
我军在岔口地区的千山万壑里,又摆下天罗地网。
敌人好几万人进入岔口村一带,我军铁桶似的包围了敌人。
猛烈的战斗展开了。我军各部从各个山头上向岔口地区猛攻。攻击部队后面的各个山沟里,挤满了成千上万的游击队,自卫军,担架队,还有很多老乡。人山人海,像是全陕甘宁边区的群众都来这里帮助自己的军队了,比赶庙会还热闹。
山腰里走下来轻伤员,立刻就有很多老乡跑上去迎接他们。担架队从山上抬下来重伤员,立刻就有许多人挤到伤员跟前;老太太们,妇女们,连忙给伤员喂水,说些熨贴人心的话。
河槽里有很多老乡帮部队上的炊事员们烧锅,有的来回背粮食。他们熙熙攘攘地笑着、喊着。
周大勇他们的那个旅有两个团从北向南朝岔口村猛攻。
赵劲那个团是旅的预备队,没有投入战斗。他们在北山梁后边的山头上一面放战斗警戒,一面帮前边攻击的部队做些事情:对空射击啦,接收俘虏啦,等等。
正式提升为第一营营长的周大勇,带着一些战士下山沟搬运手榴弹。他们下到山沟里,背起一箱一箱的手榴弹正要上山,一下子拥来几十个老乡,从战士肩上把手榴弹箱接过去,背着上山去了。敌人飞机在山坡上空疯狂扫射。那些老乡一会卧倒,一会又向上走,从他们那顽强的身影看,像是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住他们前进。
有些游击队员不停地从山上下来,报告消息:"我们队伍又拿下来一个山头!"群众们一传十十传百……人口快过风。
有一群人围住周大勇问:"咱们包围多少敌人?"
周大勇说:"两个军部两个师部还有五个来旅,胡宗南的两员大将--刘戡、董钊那两名大贼,也叫咱们围在岔口村了。一句话,我们把敌人陕北战场的全部机动兵力都包围住咯!"
一个妇女问:"同志,同志,啥叫机动兵力?"
周大勇说:"就是在咱陕北到处胡乱窜的那些胡匪军嘛!"
一个老太太说:"天老子!他们可再不能糟践人啦!"
突然,河槽里有人乱跑。人们围住个什么,人越来越多,圈子越围越大,真是内三层外三层,围得不透风雨。
周大勇过去一看,原来老乡们挤着看俘虏--一个上校团长和五六百士兵。
周大勇一转身跟李玉山碰了个对面。他说:"玉山,看,打得多热闹!"
李玉山说:"哎呀,美扎啦!把敌人全给拧住啦。"
周大勇说:"老乡们真多,可是要好好组织。小心流弹、炮弹和飞机。"
李玉山说:"这里的游击队民兵由我负责;担架队由刘区长负责;老乡们是由我爹负责,可是他搞粮食去了。你看,那些婆姨女子们吵得多厉害。一个婆姨一面锣,两个婆姨一台戏,我对谁都有治法,就对她们没治法!"
周大勇忙问:"你爹也来了?"
李玉山说:"来啦,他老人家劲头大得很!"
周大勇在老乡们中间挤来挤去,突然听见有人叫他。他扭转身,定神一看,拉住一位老人的手,说:"老伯伯,你好哇?又在这里看见你了!"
李振德老人的眉毛全白了,眼窝更深了,方脸上的颧骨也更高了。打仗打了半年,可是好像过了半辈子似的,他老人家完全衰老了!他亲热地拉住周大勇的手,说:"我又支援前线来啦!你没想到吧!咱们满满可好?"
他望着周大勇,急切地等他回答。
"你问李玉明?他好,进步也快,现在他当副排长了。"
李振德老人用袄袖擦了擦胡子,说:"是么?后生们,三天不见大变样!"
沟渠里挤过来二三百头毛驴。老乡们有的"得儿得儿"地吆着毛驴;有的喊:"老队长!前村该是扎的粮站?"
李振德呐喊:"是呀。你们先走,我就来!"他老人家声音像敲铜钟一样宏亮。
周大勇问:"老伯伯,从哪里驮来这么些粮食?"
李振德说:"这粮食,都是山西翻身农民接济的。他们把粮食送到黄河沿上,我们又从河沿上转运到这里!一来回好几百里的路程噢!"
周大勇看见沟渠里,有一头毛驴卧下,老乡打死打活它也不起来,一个老乡提着毛驴尾巴,一个拉着缰绳,直把毛驴提起来。
李振德说:"日夜不停点,毛驴也给累坏啦!"
周大勇说:"你看,那些赶毛驴的人才辛苦哩!老伯伯,他们是谁也忘不了的人。全中国有几年革命历史的人,谁没有吃过他们生产出来的小米呢?谁没有使用过他们的毛驴驮铺盖卷呢?"
李振德说:"我常划算,我要有福气,能活到咱们胜利那一天,我就要到全中国游一转。我说我是陕北人,那就处处有亲人。"
李振德老人哈哈哈大笑,笑得泪花子直从眼里跳出来。这是周大勇认识李振德老人以来,第一次看见他这么开怀畅笑。
李振德老人把缠在腰里的包袱解下来,取出一双鞋,说:
"大勇,你还记得?在九里山咱们见了面。你临走的时光,满满他妈--我那老伴,给你一双鞋。你这人呀,哎,临走的工夫,就悄悄把鞋压到干草底下。过后,满满他妈想起这宗事,就怨你!这一回,我来支援前线的时光,又把这双鞋带上。我谋划:兴许还能碰上你。给,大勇,拿去作个纪念!"
周大勇笑了。他问:"老妈妈总惦记我们。她老人家可好?
家里人都好?"
李振德老人,长出了一口气,艰难地摇着头,说:"家里其他的人都好,就是玉山他妈--我那老伴殁啦!"他严峻的脸上,露出永远不能消磨掉的痛苦。缓缓地低下头,独自重复:"我的老伴……我的老伴……"他苍白的胡子抖动,闪着银色的光辉;眼泪一滴一滴从他满是悲伤的脸上淌下来!
周大勇倒抽了一口冷气,停了好一阵,问:"她老人家,不能吧……"李振德老人,望着地下,掏出腰里别的旱烟锅,慢慢地装烟,好像他不是要抽烟,只是想用这动作散散心:"她殁啦!
孩儿,她殁啦!敌人从九里山退下去了,在沟里捉住她,向她要粮食。大勇,她可哪里来的粮食呢?敌人太残忍,不是人!他们把她头发用火烧起……她死的苦情!大勇,这一回乡亲们来支援前线,政府里的同志死活不让我来,说我上了年纪,手脚不灵便。大勇,我一定要来,我一定要眼看敌人死绝!"
周大勇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想起那身体瘦弱的老妈妈。啊,老妈妈一生一世,也许不忍心杀死一只鸡。凶暴的猛鲁,看看她善良的面容也会掉头走开;铁石心肠的人,听见她的哭声也会下泪!可是那些美国走狗,竟能……一股火从心里冲上来,血往头上涌;悲哀、痛苦、忿怒的感情把他吞没了,他恨不得立刻去把那帮杀人的凶手们杀尽斩绝。
李振德老人把周大勇拉了一把,说:"走,到连里去!我去看看满满,和他拉上几句话就走,还有工作哩!"
战斗从白天打到黑夜。
夜里下着#*#饔辍G古谏徽蟊纫徽蠹ち摇*战斗的第三天傍黑,赵劲那个团投入战斗。周大勇带第一营攻击最后一个山堡。
天上黑乌乌的云彩,越来越堆的厚了。远处有轰轰的雷声。雷声、炮声拧在一块,像发了洪水似地轰响。
周大勇率领第一营的战士们,拿下最后一个山堡,又往沟里压下去。他听见四面都是自己部队的号声和喊声。嘿!敌人好几万人,全部让我军窝到岔口村里了。
这是最后解决敌人的时候了。
天黑地暗。突然,闪起电,打起雪,大雨哗哗地倒下来。
周大勇带上部队插到岔口村。他看见到处都挤着溃散的敌人、骡马;到处都丢弃着武器、弹药……
好几万敌人全被打乱了。有很多敌人士兵干脆趴在地上的泥水中,等待人民解放军收容。周大勇堵住一条小山沟的沟口,那山沟间,挤满了放下武器的敌人。……
枪炮声,军号声,"缴枪不杀"的喊声,风雨声,山洪的冲激声,轰响在陕甘宁边区的夜空。四
"岔口会战"结束以后,彭副总司令一面命令西北野战军的主力部队,向延安城边追击溃散的敌人;一面命令周大勇他们的纵队,插到延安以南打击敌人,--即使敌人插上翅膀也不能让它从延安城逃走。
从延安到西安的唯一大路,就是咸榆公路--从延安一直向南,通过劳山、甘泉、洛川等县直达西安。
周大勇他们的纵队,就是要插到延安城南掐断这条公路,不让敌人从延安逃跑。他们从岔口地区出发以急行军速度南下。山沟里,部队、游击队、担架队和跟随部队搬运弹药的老乡们,浩浩荡荡向前流去。
这时光,彭德怀将军站在山头上。他穿一身很旧的灰色士兵衣服,膝盖上有两块大补钉,脚穿粗布鞋。他背着手,严肃沉静地望着英雄的战士们,从胜利走向胜利。有时候他来回踱着,手放在背后,反复地掐着指头计算什么。
彭总左边二十步远的地方,站着周大勇他们纵队的司令员,旅长陈兴允、旅政治委员杨克文和别的十来个干部。
纵队司令员说:"岔口这一仗,我们差点把胡宗南的命要了。"
陈旅长说:"是咯,倒楣的暴雨给我们增加了困难,要不然,我们的确会把他们全部收拾光!"
旅政治委员杨克文说:"反正我们把胡宗南在西北战场的全部机动兵力,打成一堆破铜烂铁了!"
陈旅长说:"蒋介石匪徒侵占延安的时候,他们曾在蒋管区各地开什么庆祝会,好像他们垂死的狗命从此得身了起死回生的灵药妙丹一样。……可是现在呢?呵呵,胡宗南蛮大的威风只使了六个月就使光了!"
司令员说:"现在,西北战局让敌人头痛,全国战局更让敌人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