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同学不尽同路,殊途未必同归。

小序:X年X月X日,原C城大学中文系五九、六0届毕业生何荆夫、孙悦、许恒忠、吴春、李洁、苏秀珍以及号称“小说家”的我,在C城大学教工宿舍三幢一0二室孙悦的家里相聚。这是一次历史性的会见,值得大书特书。每个人都是典型。每个人的经历都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可是,中国像他们这样的人,少说也有几亿。倘使都要把自己的经历见闻写成小说,再办一万个出版社也不够。而且当代的读者要用去多少时间!后代的历史学家又会增加多少麻烦!文艺讲究概括,历史崇尚简约。所以,大家公推我对此次会见作一次综合性的报道。报道要求:恪守写真实的原则;充分发挥小说家的描述专长;体例应求新颖,文笔务必酣畅;文贵有“我”,褒贬随意,但务须公正直率,严禁春秋笔法。

笔者号称小说家,实则是不生蛋的母鸡。四十大几的人了,小说只发表了一篇。幸者“发”逢其时,一举成名,加入了作家协会,小说家之名由是得之。故,作家与否,不在于“作”与不“作”,“作”得如何,而在于是否有机会入“会”即入“家”也。此题外之话,当即带住。

笔者自知心愚笔拙,但同学之情义难却。水平有限,错误在所难免。文责自负,不求诸兄包涵。是为序。“小说家”章立早X月X日

上午九点开始,同学们都陆陆续续来到孙悦家里。几个女同学先来,早把饭菜做好。所以十点半钟一过,大家就在饭桌上就座了。

孙悦的房间不算小,十四点二平方米。内中摆了一张双人床,一张写字台,一张吃饭桌,一个五斗橱,一个书橱。平时只有母女二人,一点也不觉得拥挤。可是今天不行了。凳子不够坐,床上也坐了几个,人靠着人。小小的吃饭桌哪里够用?写字台也拼在一起了。有人建议把五斗橱暂时搬出去,腾个地方。可是孙悦不肯。橱上放着一个青瓷细颈花瓶,插了鲜艳的鲜花,这是她特地为这次聚会布置的。橱搬出去,鲜花放在哪里?没有了花,这次聚会的诗意也就削弱了几分。许恒忠听了,连忙表示赞成,他说:“是不可无花呀!我们这次聚会实在难得。虽然我们大部分在C城工作,可是平时各有各的摊子,见面机会极少。何况这一次还有吴春、苏秀珍和李洁这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呢!再说,咱们这些穷酸秀才也只配在这里‘挤挤一堂’,磕磕碰碰。等哪位升迁的时候,咱们再到他的客厅里去吧!”许恒忠话刚落音,苏秀珍连连摆手:“你们要是愿意,都到我家里去!我们的客厅不大,接待你们还行!摆设,也不比你们大城市里土气。什么时候去?通知我一声,我和我们的蔡书记亲自去接你们。”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个苏女士总喜欢咋咋呼呼,虚张声势。她明知我们谁也不可能专程去她那里,还是要作出个诚意邀请的姿态。其实是为了炫耀她的阔气和神气,激激我们这些穷酸秀才。今天席上的几位女同学,就数她打扮得光鲜:烫着新式的卷发,擦着雪花膏,洒着香水。似乎唯恐我们忘了她的雅号——“八里香”。这雅号大概是我起的,只在男同学中流传。含义有二:其一,她爱涂抹,叫人老远就闻到她身上的香气;其二,她右颊上有一块疤,脸上擦粉,“疤里”也香。我知道,起这样的绰号有些缺德。但是今天见了这位女士,对这雅号我还有点自我欣赏呢!再看她那身打扮!西装上衣把肥胖的身子裹得紧紧的,动弹一下扣子都会弹掉的吧?她把臃肿膨胀当作曲线了。裤子的料子我不认识,准是新产品,裤缝挺得可当刀子削水果。半高跟的皮鞋支撑得了一百五十斤吗?她每走一步,我都担心她会摔倒。越打扮越丑。可是人家现在是某县县委副书记的夫人,外贸局的副局长。身份又显又贵,职务又闹又美。

按下苏秀珍不表,且说吴春。吴春是和何荆夫一起来的,他就住在何荆夫的宿舍里。他一到,就把鞋子一脱上床坐了。菜一端上来,他就拿起筷子夹一块肥肉塞到嘴里。所以,还没开饭,他的嘴已经油乎乎的了。他听了苏秀珍的话,放下筷子,对苏秀珍说:“小苏,远水不解近渴,咱们还是只顾眼前吧!”他把脸转向大家:“酒家在乡下蹲得闷气,想出来散散心,不料老同学们热烈响应,叫我十分感动。昨夜,我和老何谈了一夜,想送给大家一个见面礼。结果胡乱凑成散曲一首……”

许恒忠一听乐得叫道:“好哇,吴春!你本来就是著名的‘闺阁诗人’么!”

“闺阁诗人”四个字把大家引笑了,连李洁都笑得前俯后仰。一个个一边笑,一边指着吴春叫“大姑娘”,“大姑娘”。孙悦笑道:“你们尽量出洋相吧,幸亏我们憾憾在学校里吃午饭。人家是老猫不在家,小猫上篱笆。我们倒好,小猫不在家,老猫乱哇哇。”

何荆夫推推吴春的肩头说:“别管她老猫小猫的,把你的散曲拿出来吧。”

吴春点点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的纸片,慢慢地打开,交给孙悦说:“发挥一下你的艺术天才吧!”孙悦接过纸片从头看了一遍,笑着说:“哎哟,这个大姑娘!这是什么鬼散曲?我不念,别折了我的嗓子,砸了我的牌子。”

几位男同学一听,一齐来抢着念。不料吴春早把纸抓在自己手里,叫嚷道:“你们不要见荣誉就抢,见困难就让。俺自己念!俺自己念!”他是浙江人,一口南方官话,把个“俺”字念得怪里怪气,又引起大家的哄笑。他等大家的笑声停了,竭力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摹拟着我们大家熟悉的教元曲的老师的姿态,用手抓抓头皮,闭上眼睛,轻轻晃动着脑袋,说道:“听了——”

同学们都强忍住笑。只听他一字一板、拖腔拖调地吟唱道:

“说你我曾同窗?甚荒唐!那一个头戴乌纱俏模样,这一个监牢里养得须发长。她的夫务农,你女士经商。我曾经骑马扛枪,他也曾引车卖浆。是什么高等学府,能培养这千行百业的状元郎?休提同窗,体提同窗。仔细地剔除鬓边霜,小心儿养育儿女行。且将这大肉尽吃,美酒尽尝,莫辜负人生一场。快动手呀么兄弟,快动手呀么姐妹,今日一别,啥年月才能重聚一堂?”

吴春吟读开头几句的时候,大家听一句、笑一句,同时指着同伴们说:“说你!”“说你了!”可是听到后来,都不笑了。吟读到“仔细地剔除鬓边霜,小心儿养育儿女行”的时候,吴春的嗓音哽咽,连咳了数声,两位多愁善感的女士抹起眼泪来。吴春吟读完了,大家还沉浸在感伤的情绪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说话。吴春连喝了两杯酒,眼睛仍然半睁半闭。

许恒忠觉得气闷,叫了一声:“吴春!”吴春忙把耳朵转向他。“吴春,你这散曲什么牌子,什么题呀?”吴春睁开眼睛看看大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正像我们的生活,限不了牌子也限不了题。二十年前,有谁能想到,我们走过的生活道路会是如此的不同呢?我们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道路竖个牌子出个题吗?就说我吧,欢欢喜喜报名到了西藏,满以为去为藏胞培养下一代的,谁知却到边境界上做了一名武工人员。骑马扛枪,出生入死,一干就是十年。枪子儿有眼,没有打死我。我倒爱上了那个地方。可是身体垮了,不得不回到家乡过着半休养的生活。”

一位同学问:“听说你的小日子过得很不错?”

“不错!”吴春把大腿一拍,又恢复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要不要我给你们讲讲我的罗曼蒂克?”

真够浪漫的。吴春从西藏病退回来的时候还是光棍一条,而他的寡妇母亲已经去世。原单位的领导想到他回乡以后生活困难,给他开了一封特殊介绍信:“今有吴春同志回乡病休,请尽量安排轻便工作,并协助解决婚姻问题……”吴春老老实实地把这封介绍信交给家乡的公社党委。一切如愿以偿:他被安排在公社做文书工作,愿干就干,不愿干就在家里休养。另外,公社一位妇女干部帮助他在一个星期内建立了一个家庭。

“一个星期!”所有的同学都表示惊讶。孙悦简直不相信。她一再问何荆夫:“是真的?老何!”何荆夫对她笑笑,然后点点头。她还想向他说什么,但看到他在注视着自己,便把目光转向别处,不说了。我觉得今天他们的情状是叫人高兴的。

“乖乖!真有你的,大姑娘!怎么样,老婆特别漂亮,一见钟情了吧?”苏秀珍问。表情比语调更夸张。

吴春哈哈大笑:“小苏,我已经不是什么知识分子,不懂得什么钟情不钟情。这一辈子除了我的母亲,我没爱上过谁,也没被谁爱过。我需要有人照顾我的生活,我的不利条件是身体垮了,我的有利条件是在边疆存起了几个钱,而且工资也不算低。这一切没见面就说得一清二楚。她也是冲着这样的条件来的。她的家庭经济困难,兄弟姐妹多,嫁给我这么个有点钱的‘独苗’不是正好吗?至于感情,我只知道我看着她还顺眼,她看见我也不讨厌。这就成了。还有什么需要多谈的?不是一见钟情也可以说是一见定终身。”

各人体味着吴春的话,没有人笑。

“你们合得来?”孙悦担心地问。

“有什么合不来的?她是公社卫生院护士,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她忙她的家务,我喝我的酒。她不许我喝酒,说我这身体一喝酒就送命。我才不怕,枪子儿都没把我消灭,还怕酒吗?我对她说:‘就是床面前放好了棺材,明天就送殡,老子今天还是要喝酒!你就别管了吧!’她也就不再管我。这不,我也没让酒精杀死。当然,我们不像你们知识分子,两口子常常坐在花前月下,谈论什么爱情。不过,我已经很满足。我想,我吴春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一儿一女,也算是不虚度此生了。”

孙悦叹口气说:“现在你的身体还可以吗?要是行,要求归队吧!”

吴春连忙摆手笑着说:“归队?我的队在哪里?大学里学的那点东西早就忘得精光。我还是老老实实在乡下呆着吧,何必扛着空招牌,占个实位置呢?对国家不利,自己心里也不安。在乡下,只要不去得罪那些地头蛇,倒也清闲自在。问了,就来看看你们……”他把脸一抹,不说下去了。

我接着他的话说:“真的,要说归队,我们在座的学非所用的还真不少。不过要归队也真难呀,各有各的具体情况。”我自己算不算学以致用了呢?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在文化局当秘书。起草报告、审查节目、写会议简报……忙得不可开交。不是瞎吹,我比局长还忙。有时候,我这样设想:要是我和局长调个位置,嘿!我一定轻松得多,而我们的局长也一定会一筹莫展。当然,这是乱想,我们局长三八年就参加革命,而我到四0年才生下来。我曾经写过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叫(谁是局长?),可是读者只有我一个人,我不敢拿出去。我怕被说成影射攻击领导,弄得不好,还会戴上“野心家”的帽子。而我知道自己是毫无野心的。我的行动准则是:只要有两个人一起工作,我就服从那个人的领导。可是天下的能人多得很,为什么用人一定要唯“资”、唯亲,而不唯贤、唯能呢?

苏秀珍突然把筷子往我脸上一指,打断了我的思绪:“小说家,你这句话说得还在理。我们中国人就喜欢一窝蜂,说知识分子归队,就都要求归队。我就不凑这个热闹,革命工作需要嘛!”

这个苏秀珍,多会唱高调。她当然不想归队,因为她对文学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对她来说,她现在的地位是任何“家”都不如的。

苏秀珍的家庭出身很不错。可就是不爱学习。在班里,她是学习最差的一个,精力都花在打扮上了。毕业分配时,本来要把她分到部队工作,她哭着闹着不肯去,说是受不了“铁的纪律”。她要求回山东老家,说是她的未婚夫在那里。半路里杀出个“未婚夫”,真叫人惊奇。原来就在上学期回家过春节的时候,认识了她那个县的宣传部长,并且“一见钟情”了。她的要求被批准。她一到家乡就结了婚,在县委宣传部当了一名特殊的“干事”,不久就入了党。她都十分及时地向我们这些老同学报道了她的这些开心事。

“文化大革命”期间,她到C城来过几次,都来找过我。因为我始终没有“靠边站”。局长没有不需要秘书的时候。每一次,她都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我曾开玩笑地对她说过:“你呀,是人物!早晚我要以你为主角写一篇小说。”她高兴地叫起来:“是吗?我是一个人物?你写,我支持。可别忘了三突出啊!”难怪,我这个人不会坦率地把意见告诉人家,苏秀珍不知道我看中了她什么。今年春天,我心血来潮,真想动手写了。题目很别致:(我说,你真是个人物!)可是文艺界开展了歌颂和暴露的讨论,我搁笔了。我知道,我暴露的只是县一级的小局长,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是,卷进什么思潮总不安全,我还是小心一点好。我是一个没有勇气的人,所以我也是个没有出息的人。今天,我倒可以假公济私一下,借此机会,把这个苏秀珍留给我的印象统统写出来,让同学们看一看,也算我完成了一件宿愿。这也算是理想的“虚拟的实现”吧!老同学们了解我,他们不会抓我的辫子的。

苏秀珍第一次来C城,是一九七一年。她找到我,要我给她弄戏票看戏。她对我说:“运动开始的时候,我们老头子靠了边,我也跟着倒霉。现在好了,老头子解放了,到县委宣传部当副部长。部长是个造反派,我中学的同学,和我是好朋友。我到一个中学去了,当政工组组长。这次是来外调的。权不大,但可以到处走走,很舒服。”我看着她,倒确实是一副满舒服的样子。人已开始发胖。穿着也很讲究。我告诉她,孙悦离婚了,很痛苦,要她去看看孙悦。她听了把巴掌一拍说:

“我一点也不势利!一来C城就去看她了。这个孙悦,咋搞得那么穷酸啊!而且一点也不社会!”

“不社会”这个词儿把我弄懵了,我问她什么意思。她把嘴一撇:“装相!你会不懂?跟着社会走湃!小章,跟你掏句心里话吧,下面已经烂了!烂透了!不跟着走只有吃亏。我不管,人家捞我也捞。你到我家里去看看,啥没有?哪像孙悦,还死守着她的原则不放哩!我好心好意给她介绍在C城的两位朋友,她连饭都不留!”

“那你是很社会的了!”我这样刺了她一句。我当面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够尖锐的了。可是她仍然误会了我的意思,高兴地说:“练出来了!我们老头子没本事,有本事早就安排上好位置了。也用不着我这个女人到处跑了。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谁不靠老婆出头露面拉关系?”

这个苏秀珍,身上散发出一种什么味儿啊!她还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吗?她走后,我这样想。

苏秀珍第二次来C城,是一九七五年秋天。她已经是县教育局副局长了。她叫自己的丈夫为“我们部长”。我问她那个“造反派部长”呢,她鄙夷地说:“下去了。这小子不是玩意儿,当时批我们老头子批得好苦!好,乱搞女人,被人家当场抓住,到干校劳动去了。不过看样子,还会给他个小官当当,新干部嘛!”我问她:“还要我弄戏票吗?”她连忙摆手:“不要不要。天天有人送戏票、请吃饭,累也累死了。”我问:“都是下放知青的家长请你吧?”她回答:“那当然。不是他们还有谁?”

“你还是谨慎一点好,吃一顿饭就等于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上一根绳索,说不定哪天要算帐的2”我劝她。

“我的老同学咧!你当我是傻瓜?我心里有数。反正后门大家开,不是我一个。我既不拉后,也不靠前。顺着大流往前走。一看见前面有人撞墙,咱就立即往后转。保证当不了典型。我抓过运动,都是抓典型么!”

我对她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也算有了一技之长了。这一技还是有用的。我这个须眉男子,自愧不如这个“娥眉”。

“四人帮”粉碎以后,我想到过苏秀珍,猜度过她的处境。各种情况都想到了,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更加威风地出现在我面前

“好了!‘四人帮’垮了!那帮混小子都下去了!我们老头子当了县委副书记。我调到外贸局当局长了。以后要皮鞋找我,我们有工厂专门生产出口皮鞋!”

这就是她的“革命需要”,她还要归个什么队呢?

“你女士经商么!”吴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对!而且刚刚从内贸转到外贸,生意越做越兴旺了!”我接了一句。她已经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商人。她身上的知识分子气味已经完全没有了。

苏秀珍的筷子又一次点到我的额头:“你少刻薄,黑笔杆子!你当我不知道你的老底?当秘书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真想再给她几句,可是一下子想不起词儿来,只能气愤地把她的筷子拨了过去。

孙悦见我们两人都有点恼了,就出来劝解道:“何必呢?大家都是难得碰面的。”

这时候,我想起了我应该这样说:“笔杆子不如秤杆子。秤杆子永远金黄,不会变黑!”可是还没等我开口,苏秀珍又开腔了:“是嘛!都是老同学。我大老远地来看望你们……”

这一下,我的思想突然敏锐起来。我连忙插嘴说:“你是来拔牙的!还想来看看女人是不是都穿了旗袍?机关是不是每周都开跳舞会!”

几个同学笑了起来。苏秀珍第三次对我举起筷子。我准备针锋相对了。幸亏何荆夫用筷子把它挡了回去。他笑着对苏秀珍说:“好了,小苏!对于生活的道路,我们在这里只可能互相了解而不可能互相影响,更不能互相干涉。你的主角已经唱够了,让别的同学谈谈吧!”

吴春马上赞同说:“这里还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乡下人呢!小李,你这个大学生和农民结婚,怎么没给你登报呢?”

小李叫李洁。大学毕业以后积极报名到农村去当乡村女教师,弄得男朋友也跟她吹了。一九六四年,我们在她所在的那个省的省报上看到过有关她的报道,她成了模范教师,深受农民的欢迎。可是这些年来,再也得不到她的消息了。这一次真凑巧,她来C城参加一次中学语文教材会议,我们才知道,她已经与一个不识字的农民结了婚。当然不会给她登报,因为那时她已经是“黑标兵”了。

李洁向来不爱说话。在学校时,谁也不注意她。直到她坚决要求到农村去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她,大吃一惊。她居然会跑到主席台上,紧紧抱着话筒,再三再四地重复一句话:“我要求到农村,当乡村女教师!”她的男朋友是C城另一个大学的毕业生。他给我们系的领导写信要求照顾,把李洁留在C城。领导找她谈话,她还是那句话:“我要求到农村,当乡村女教师。我们是约好的,他变了。我不变。”她长得清秀干练,穿着整齐朴素,一看就是个为人师表的。她见同学们听了吴春的话都注意到她,有点不安,不住地用手去梳拢齐耳的短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趁这当儿,苏秀珍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小李也是打错了主意。”孙悦不满地拉拉她的衣襟,她才没有说下去。不料苏秀珍的话打开了李洁的言路。她坦率、文静地望着大家说:“我没有打错主意。我是农民的女儿。我读书就是要为农民服务。我知道农民的孩子上学有多艰难,能为他们做一点事,我也是高兴的。我一直走在这条路上,没有动摇过。我对自己是满意的。”

“为农民服务也用不着嫁给农民!你和你的丈夫有什么共同语言呢?”又是苏秀珍!我真讨厌她。她已经知道,李洁为什么作出这样的选择。一九六四年,李洁出了名后,与她同乡的一个青年军官热烈地追求她。他们确定了恋爱关系。正当他们准备结婚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李洁成了“牛鬼蛇神”。那位未婚夫怕影响自己的前途,与李清坚决划清了界限。从此,李洁下定决心嫁一个不当官、不识字的农民。可是苏秀珍好像什么都不懂!

孙悦愤怒地看了苏秀珍一眼,其他的同学也都以自己的方式表示了自己的不满。唯独李洁,还是那么平静。她笑笑说:“我自己选定了他。他在曾经追求过我的那位军官手下当过兵。后来复员了。那位军官回乡结婚的时候,请他去喝喜酒,他不去,跑到我的学校里闷坐了半天。我觉得他心地善良。而且,我们都了解农村,热爱农民。”

苏秀珍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但还是撒着嘴、摇摇头,作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李洁看见了,把眼睛看着她说:

“当然,我们的生活是有缺陷的。我的心里也常常感到难过。”

苏秀珍很有兴趣地瞪大两只眼睛。

“我们的文化生活很枯燥。我的两个孩子都看不到电影和戏剧。我的大男孩五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带他进城看电影。虽然我已经对他讲了什么是电影,他还是一看见特写镜头就害怕,三番两次催我回家。我叫他看下去,他竟然哭着说要撒尿。为了不影响别人,我只得带着他中途退场了。”

苏秀珍嘻嘻笑了:“乡下孩子都这样!”

李清的眼光闪烁了一下:“你觉得好笑吗?那天从城里往家里走的时候,我直想哭呢!我紧紧拉着儿子的手,感到对不起他。我在心里对他说:‘孩子,你真愚昧啊,这不能怪你,也不能怪妈妈啊!妈妈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代人摆脱这种愚昧才到农村来的。妈妈不后悔。’真的,我真的不后悔。”

李洁说完,又低下头,像个害羞的姑娘。孙悦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一个人有了理想,生活无论怎样艰苦,精神上都是安宁的。这也是一种幸福。”一个同学感叹地说。

“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许恒忠也在感叹。

“如果能够认准自己的追求是值得的,代价又算什么呢!”孙悦像在幻想中,说话像低吟。

何荆夫挨个儿看看几个说话的人,微笑着说:“想想真有趣。做学生的时候,我们谈起理想来总是兴高采烈,眉飞色舞,脸颊和眼睛一样发出光彩。可是现在谈起理想却是这副样子!神情黯淡,感慨万千。是理想贬值了,还是我们自己贬值了?”

“一起贬值了!”许恒忠立即回答说。

孙悦不以为然地看看许恒忠说:“我不这么看!真正的理想是不会贬值的。要么是空想、幻想。我们自己更不会贬值。要么自己抽去了身上的骨头。”

何荆夫看着孙悦微笑着,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孙悦的脸却红了。

许恒忠对孙悦看了看,含笑对她说:“小孙,你忘了,理想总带有空想的性质,甚至就是空想。至干你我之流的价值,也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决定的。”

孙悦固执地摇摇头说:“我不同意。”但好像又想不出什么道理来驳许恒忠。她迅速地向何荆夫瞥了一眼,像是求援。何荆夫立即放下端到唇边的酒杯,把话接了过去:

“老许的话也有道理。与现实相比,理想过于完美,因而也就不可能不带有空想的性质。但理想不等于空想。理想有科学依据。可以成为现实,也可以给人以物质力量。我始终信仰共产主义。”

“你在现实中看到共产主义了吗?”许恒忠讥消地问。

“看到了!尽管我在五十年代就受了委屈,但是从整个国家看,五十年代、六十年代还有不少值得怀念的东西。我们干部的状况,我们群众的精神面貌,都有新的理想的萌芽。这些是不能否定的!”

孙悦激动地接过一句:“我们都是在这种气氛的熏陶下长大的。”

“现在呢?”许恒忠对何荆夫和孙悦的一致似乎不大甘心,所以又追问了一句,而且讥消的意味从嘴角跳上眉梢了。

我对许恒忠这种态度有点不满,为何荆夫和孙悦帮腔说:“现在,我们发现了问题,着手解决问题。你总不能说,这样离开理想反而更远了吧!”

孙悦笑着夹了一筷子菜给我说:“给,奖赏!”

何荆夫看见许恒忠有点泄气,对他举起酒杯说:“来,老许,咱们干一杯!理想并不空洞呀!今天我就从李洁的追求中,从你对现实的不满中看到了理想。理想,它的本意就是这样:不断地改善现实,提高现实。束之高阁只供观赏的理想就是空想了。空想注定是要破灭的。”

许恒忠只是笑笑,没说话,举起杯与何荆夫碰了碰,抿了一口,就把杯子放下。在他身上,儒雅和酸腐紧紧纠缠在一起。所以有人欣赏他,又有人讨厌他。欣赏他的人说他好,讨厌他的人说他坏,他们在说明自己观点的时候,所举的例子却常常是一样的。

吴春对这类争论似乎不感兴趣,只顾吃喝。别人都先后放下碗筷,他还端着酒杯。想到他今天是主要客人,我就对大家说:“我们还是陪吴春干最后一杯吧!别空谈了!”不料吴春把酒杯一放,大声地说:“不,谈下去!老许,我要和你争论一点,就是我们的价值是不是可以由我们自己决定的问题。我认为,做人还是做鬼,我们自己可以决定。”

“你讲的是道德价值。”许恒忠辩论道。

“你讲的是什么价值呢?一个人不讲道德还做人干什么?我这些年在乡下,确实无所作为。但是我认为,作为一个人,我没有丧失或贬低自己的价值。”

“价值是要表现出来,要人承认的!”许恒忠驳他。

“是的!”吴春大叫一声。我们都以为他要发脾气了,一齐举杯说:“喝!喝!”可是他笑着摆摆手:“你们放心,我不会发酒疯。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

“那一年,我们乡下大旱。小麦苗出不齐。群众心里如火烧。正月初二,下了一场大雪,我正好在岳父家。一大早,有线广播里就传来了公社干部的话:‘快下地去,把沟沟洼洼里的雪都抬到麦地里去!’社员们一家家打开了门。我岳父家也开了门。已经有人下地了。可是,没有一家到大田去的!都把雪往自留地里抬。超征购把社员们搞苦了,只有自留地里收的粮才属于他们自己的。这不是农民的资本主义尾巴,而是农民的人本主义的肚子!岳父对我说:‘你是公社于部,又是党员,我们上大田去吧!’我说:‘不,也去自留地!’后来我受到公社领导的批评。可是农民夸我岳父找了个好女婿。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表现了价值,并得到了承认呢?”

“农民承认有什么用?公社领导不是批评你了吗?”许恒忠回答。

吴春还要说话,被何荆夫抢了过去:“你们的价值观念不同。吴春讲的是一个人作为人的价值;而老许讲的则是我们的市场价格。后者的确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决定的。可是我们追求的不应该是市场价格。”

吴春一拍大腿,叫道:“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许恒忠见何荆夫、吴春和孙悦三个人轮番与自己作战,自知抵挡不住,连忙休战,自下台阶。他笑着把手一拱说:“兄弟甘拜下风。我宣布,我已从理想主义者蜕变为现实主义者,而且病人膏育,不堪救药了。”

孙悦笑着追打一记:“现实主义与犬儒主义应有区别。”

许恒忠又是一拱手:“那我就是犬儒主义者。”

吴春哈哈大笑,拍打着许恒忠的肩膀说:“当年的反右英雄,今天怎么成了阿Q了?”

许恒忠脸红了红,旋即笑着为自己解嘲:“毛主席语录二百六十三页: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哪一个阿Q不是英雄变的?”

何荆夫大概不愿意提起反右使许恒忠难堪,所以来给许恒忠解围了。他说:“老许这些年也够苦的了。大家走过的路不同,但都有沉痛的教训可以吸取,这一点,我们都是一样的。”

刚才那一场争论,苏秀珍好不耐烦。开始她还勉强睁着眼,看看说话人。可是不一会儿,就再也睁不开眼了。她伏在桌上睡着了,这会儿刚刚醒。她听了何荆夫的话,提起了一点精神,一边打呵欠一边说:“真的,老许一个男人拖了个孩子也太苦了,应该再找一个。要不要我帮忙?”

我觉得刚才把她得罪得够了,现在想给她凑个热闹,便接过来说:“苏大姐要帮忙?我们这里有三个单身汉和单身女呢!”

何荆夫和孙悦一齐显得不自在起来。

苏秀珍来了劲,拍手打掌地说:“都包在我身上,怎么样?别看我不是此地人,人头可比你们熟!”

吴春连连摇头:“这可不是作外贸,你不要兜揽太多。老许你可以关心一下。至于老何和小孙,就不必费心了。”

苏秀珍好像恍然大悟,她像不认识一样,轮番地看何荆夫和孙悦,然后说:“你们二位谁还没有‘放下你的鞭子’呀?”

这一个玩笑开得太鲁莽,也太粗俗,大煞风景。孙悦的脸马上变了色,何荆夫也不吭声。细心的李洁站起来说:“一顿饭吃了几个小时,该收拾收拾了吧!”大家连忙站起来动手。李洁又拉住大家:“男同志们打扫打扫房间,喝茶谈心,洗洗涮涮的事,我们女同志去做吧!”我们几个男人齐声拥护,女同志们随即到厨房去了。

扫了地,我们就坐下吹牛皮了。吴春对何荆夫说:“老何,我真盼望着你们的好消息啊!”

我也对何荆夫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看孙悦对你还很有感情。”

何荆夫只是笑,不说一句话。许恒忠看看表站起来说:“天不早了,儿子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我先走一步吧。等一会,诸位到我家里去坐坐。”大家点头答应,他抬脚便走。

许恒忠刚到门口,又退了回来,慌慌张张地对大家说:“好像是赵振环来了!”我们几个人一起拥到门口,果然,赵振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