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超度

峡谷两岸的战事暂时被贡巴活佛的悲心平息了,云丹寺的一帮专事超度亡灵的喇嘛在寺庙里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超荐所有战死者亡灵的法会。他们被称为“开路喇嘛”,负责把死者的亡灵引领到西天净土。因为没有哪一种慈悲大过于超度一个死者的亡灵。喇嘛们认为,人的灵魂不仅在他活着的时候存在,死后依然也存在。尤其是在临终和死亡之时,人的灵魂就像站在悬崖上迷路的孩子。这种时候“开路喇嘛”就像那些睿智的指路人,将亡者的灵魂引领到他们渴望去的地方。

都吉被白玛坚赞头人的马蹄踢倒在地后,他的亡灵就先跑回去给他妻子央金报信,一只乌鸦担任了信使的角色。它拖着凄厉瘆人的叫声,一头栽倒在央金的脚前。那时央金正和西岸的妇孺躲在雪山下的一个山洞里,她们在洞前手摇转经筒,口诵经文,祈请战神护佑自己的男人。央金其实在煨桑的青烟刚刚升起的时候,就看见了这只将带来坏消息的乌鸦。它从男人们正在血战的那个方向歪歪扭扭地飞来,像一只被魔鬼追赶的小黑狗,仿佛不是在天上飞,而是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窜。当它跌落下来时,还搅起一阵黑色的尘埃。乌鸦一声惨叫,绝气而亡。央金阿妈发现,香炉里的火忽然莫名地熄灭了,袅袅上升的青烟断了,雪山上的神灵在掩面叹息。央金捶胸顿足,仰面朝天大喊:“佛祖啊,他们杀了都吉啦!我的儿子们哪,你们都在干什么啊?”

阿拉西那时正护着玉丹和几个年纪较大的马脚子往寺庙方向跑。他忽然感到自己就像当胸被人打了一拳,那时他并不知道一只马蹄正重重地踩在父亲的胸口上。当他后来从战场上把父亲的尸体抱回来时,他才知道父亲临死时心有多痛!父亲的胸膛被踩烂了,一颗血红的心半裸露在外面,那心苞里的血已经干涸发黑,许多来不及说出的话,仿佛还凝结在心苞的周围。因为阿拉西发现阿爸的心开裂了,就像一张想开口说话的嘴。

根据贡巴活佛的占卜,所有战死者的亡灵需水葬才可顺利投生转世,给后人带来吉祥。贡巴喇嘛说:“我看见天上的神鹰都飞到对岸去了,众多罪孽深重的肉体已经让它们再也飞不起来了,因为神鹰也被大地上人们的相互残杀弄得迷惑不解啦。既然对岸那边的人要往天上走,我们就从水里去吧。”

在朗朗而低徊婉转的念经声中,都吉的灵魂在喇嘛们头顶上方飘来飘去,人们相信人死后的头四十九天最为关键,他们的灵魂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眷念着自己的亲人,守候在我们的身边,只是人们的肉眼看不到而已。一阵清风吹拂起树叶神秘的响动,山谷幽泉如泣如诉的呜咽,火塘边倏然而至又凄惶飘走的朦胧身影,月光下一团暗影轻微移动的脚步,夜空中星星滴泪的眼睛,湖泊中央荡漾起的宛如亲人脸庞的凄苦皱纹,都可能是逝去的亲人若隐若现的灵魂在向人间显现。

阿拉西有一个堂叔就在云丹寺当喇嘛,阿拉西一家人便暂时借住在这个叫农布喇嘛的僧舍里。一天晚上,人们发现火塘正上方,一股股阴风莫名地从那里升起,将火塘里的火吹得忽东忽西。农布喇嘛解释说,这是都吉心中还没有消退的怒火。又有一天他佩带的康巴藏刀自己从刀鞘中跳了出来,掉在了地上,那刀在地上翻滚着向门边飞去。一个正在念经的喇嘛在飞舞的刀光中看出了是都吉复仇的怒火在驱使这把刀,它就要飞向澜沧江对岸了。喇嘛大喝两声,念了两段咒语,让僧舍的门“砰”一声关上了,在半空中飞行的刀深深地插在了门背后,晃悠悠的像都吉痛苦挣扎的一颗心。屋子里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后来还是阿拉西上前去冲着那把刀磕了三个头,说阿爸,你不要再生气了,你的仇我们一定会为你报。那刀才自己掉下来。念经的第九天,都吉平常戴的狐皮帽在晚上无故地冒起了白色蒸汽,仿佛他刚刚走了一整天的山路,回到家才摘下来的帽子。

喇嘛们解释说这是由于都吉的灵魂在四处寻找出路,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们让家里人在都吉平常穿的一双藏靴里悄悄放上一层新棉花,然后放在门后门。第二天,人们惊讶地发现,那藏靴里的棉花已被踩得死死的了。

“可怜的都吉,他操劳了一生,死了也不得空闲啊。都吉,好好去吧。放弃你的我执,不要再留恋今世了。不管你多么用力,沙中还是挤不出油来啊!你已经死啦,还是想想你的来世吧。”“开路喇嘛”边念经边劝慰都吉到处飘拂的灵魂。

都吉的灵魂听到了这句话,很不服气地说:我没有死,我只不过被白玛坚赞头人的马蹄踢了一下。一个老赶马人,哪有不被马伤着的事儿呢?牙齿和舌头还时常磕着哩。我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完,到拉萨的货还没有办齐,那匹叫噶追的马要产小马驹了,阿拉西要到拉萨去当掌柜了,我们要为他送行,我要请峡谷西岸所有的人家来做客,摆三天的宴席,让年轻人在聚会上唱歌跳舞,从太阳升起月亮落下,跳到太阳落下月亮升起……

但是谁也不听他的。其实都吉自从被白玛坚赞头人的战马踢倒了后,就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头脑清晰,目光敏锐,自由自在,身轻如燕;但他同时又似乎发现人间和他已经没有了某种必然的联系。他当时感觉自己一下就从大地上腾飞了起来,俯瞰着战场上还在用血肉之躯搏杀的人们。他曾经想把白玛坚赞头人从马上掀下来,但是头人的马穿过他的身子就跑了,就像穿过一个影子;他试图去抓住一个门户兵高高举起来的马刀,它就要砍向都吉家的一个马脚子的头了。他明明已经挡住了那门户兵扬刀的胳膊,可是马脚子还是尸首分了家,头颅滚落出去好远。这时,都吉才感到有些不对劲。难道这是一场梦吗?

直到他看见自己家的宅院被烈火吞噬,看见大地开裂,地狱之火喷涌而出,再看见仁钦上师高坐在云团上,念诵着祈请护法神的咒语,看见人们把自己还遗留在一片杜鹃花丛边的身体抬进了寺庙,就像抬走一个破口袋。都吉才终于明白:他已经来到了一个灵魂神秘翱翔的世界。

他成了一个飘拂在半空中的魂灵,比一片羽毛还轻,又比天上一团哀伤的眼泪的雨云还重。开初他并不害怕,也不伤心。他在尸横遍野、一片狼藉的大地上到处忙碌。一会儿引领收尸的人们去寻找自己的亲人,一会儿飘到已成废墟的家园上空,翻拣往昔的辉煌和回忆;马帮队伍里那些受到了惊吓的骡马,躲在荒野里瑟瑟发抖,都吉试图把它们都圈回从前的马厩。他找到了一头名叫“勇纪武”的骡子,它是都吉马帮队伍里打头的骡子,步履稳健,威武健壮,既骄傲又温顺。头骡一般都是马帮里最漂亮的骡子,马脚子们要在它的头上装饰大红的三角形头饰,戴一面明亮的照妖镜,脖子上还要悬挂清脆的铃铛。一支马帮队伍是不是势力雄厚,看看头骡就知道了。“勇纪武”认得去拉萨的路,到哪里该埋锅造饭,哪里又该露宿扎营,哪个地方路不好走,哪个地方该防备野兽,“勇纪武”全知道。要是一路上没有那么多的土匪,“勇纪武”都可以带一队骡马自己走到拉萨。人们都说,它是一头具备神性的骡子。地上的人们看不见都吉的灵魂,“勇纪武”却一眼就认出来了,当都吉挠它的脖子时,“勇纪武”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泪水涟涟。

都吉对“勇纪武”说:坚强些,好伙伴。我们还要去拉萨哩,我们要把所有走失的骡马都找回来,所有被烧毁的房子再盖起来,所有的马脚子再重新召集拢来,所有被烧掉的财富都再用我们的双脚走回来。

“勇纪武”说:可怜的都吉,你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你啦,快去看看喇嘛们都在做些什么吧。

都吉这才寻着喇嘛们抑扬顿挫的念经声轻盈地飘去。他发现自己有些像传说中的神灵那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有时刚刚有个念头,自己的灵魂就到了。在他的堂弟农布喇嘛的房间里,人们仍然在围着一个已经僵硬了的躯体忙碌,他不知道人们还正在四处寻找他的灵魂。喇嘛说他大约会藏在某个重物之下,使都吉的魂不能飘出来。都吉的阴魂挤上前去看,哦呀,那就是我的身体呀!我的胸膛怎么是烂的呢?

是白玛坚赞头人的战马将我的胸膛踢烂了的啊!

他大声向屋子里的人们喊,可是没有人听他的。喇嘛们在永不停歇地念着超荐亡灵的经文,妻子央金的眼泪一直在流淌,就像两小股山泉;两个儿子在屋子里团团转,阿拉西曾经一脚踢飞了一个酥油茶桶,差一点就打着了都吉的灵魂,他对大儿子说:

别生气呀,阿拉西,这只茶桶还是你爷爷用过的呢。用它打出来的茶养大了我,也养大了你们两兄弟。

但是阿拉西没有听见他的劝告,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使他看不到父亲的灵魂。二儿子玉丹泽饶毕竟还没有长成一个男子汉,他显得有些张皇失措,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仿佛没有了主心骨。都吉希望他们能看到自己的灵魂,他往孩子们的前方挤——家里来的人太多啦,他向玉丹打招呼,甚至坐在他的旁边,用手使劲拍他的肩膀,可是玉丹毫无反应。都吉这时悲哀地才想:

难道我死了?

他想起老人们曾说过的死亡故事,想起喇嘛们描述过的阴间。他看见屋外阳光灿烂,他的灵魂飘到自家的屋顶,看到了峡谷上方的蓝天白云,看到了卡瓦格博雪山圣洁的峰顶,但是当他转身过来,却看不见自己阳光下的身影。

他又看见峡谷里的澜沧江在无声地流淌,他一瞬间就到了江边,站在一小块沙滩上,他往前走几步,没有留下一个脚印;他又往后退几步,也看不到自己的脚印,都吉的灵魂掩面而泣。

我真的死啦!

都吉的灵魂大声地对两个儿子说,对喇嘛们说,对妻子央金说,对屋子里的每一个人说,可是他们都听不见他的哭诉啦。

不行,我得回去。都吉的魂命令自己。他想悄悄潜回自己的躯体,把还裸露在外面的心收回去。他相信,自己的心回去了,躯体就活了,这些时日来人们以为他的躯体冷了,僵硬了,以为他死了。其实不,我还没有死哩,只不过是我的魂出游了罢了。就像我平常外出赶了一趟马。

可是他却找不到灵魂回归之路。他忘了一颗游荡的灵魂该从哪里进入自己的躯体。他的魂在那个直挺挺地躺在火塘边、被人称作都吉的肉身上徘徊,就像一个看见了自家的房子、但却找不到门进家的可怜鬼。

都吉那颗飘拂的魂先是想从自己的鼻孔处溜进躯体,但是鼻孔太小,里面又黑又脏,飘荡的魂被拒绝了;然后它又想从耳朵里钻进去,可是耳孔里弯道太多,里面还填满了人间的抱怨和谗言,这条通道也被堵死了;都吉的魂又爬到了眼睛边缘,才发现眼窝里有那样多的泪水和悲伤,一个孤独无助的魂掉进去了就像掉进一个深湖,会被淹死在里面的;而嘴巴里则更难进入,不说一排紧闭的牙齿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舌头上曾经有多少是非和怨憎之语啊,灵魂要是从那里通过,早就被污染了。

都吉看见一个“开路喇嘛”把自己的头发一把提了起来,拔下一小撮头发,还翻开他的头顶查看。那个喇嘛嘴里“哞、哞”两声,猛拍了几下都吉的顶轮说:“都吉,我看见你到处飘飞的灵魂了,要是你心事重,就从这里进去。西方佛土你不去,就再回来受这人间的苦吧!”

都吉的灵魂豁然开窍,开窍就是打通生命的通道啊。他想起来了,从前喇嘛们说过,人的灵魂是从脑门上方的顶轮飘出来的,也得从顶轮进去。他趁着那个“开路喇嘛”提起他的头发,打开他的顶轮的一瞬间,“倏”地就让自己的魂沿着这个通道顺利钻回到了自己的躯体。魂落到了实处,人就活了,一度僵硬了的躯体就有暖气滋生,力量仿佛如挖通了的沟渠,像水一般流淌到躯体的各个部位上去了。

“看啊,阿爸的心在跳了!”阿拉西忽然大叫一声。

阿妈央金激动地跪在了都吉身边,“都吉,你的魂快快回来啊!”

神奇的事情总是被后人渲染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人们说,当都吉从死神的束缚中挣扎回来时,所有的人都像做了一场噩梦,而他却如站在梦的边缘的一个旁观者。他用奇怪而陌生的眼光看着大家,问:

“我这是在哪里?”

那个“开路喇嘛”一声长叹,“哦呀,都吉,愿佛祖的慈悲保佑你。你活回来了,活成‘回阳人’了!”

8.回阳人

都吉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回来,成为传说中的“回阳人”,是件在峡谷里一百多年来都在传诵的真实奇迹。人们把那些能够在生死两界自由往返的人,称为“回阳人”。都吉虽然苏醒过来了,但他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面色苍白,身体虚弱,一阵风都可以把他吹走。有时候,人们看见他在地上艰难地挪动着身子,但风一吹来,他就飘起来了,摇曳着要往天上飞,他身边的亲人要随时拉住他的衣襟,他才不会重新回到亡灵们的世界。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因为喉咙里咽下去的食物,从胸口那里就淌出来了。好在食物的香味足以令他不感到饥饿,人们发现只需把打好的酥油茶、蒸好的水气粑粑、冒着腾腾蒸汽的水煮牛肉,放到他的面前就行了。而最让大家焦虑的是,都吉除了刚醒过来时问了那句他在哪里的话以外,在后来的日子里再也不愿说话,他的嘴里填满了战火的硝烟,人间的苦难,无尽的冤屈,它就永远对这个破碎混乱的世界闭上了。过些时日,阿拉西发现了与自己父亲对话的渠道,那就是父亲的心。“回阳人”都吉在用心和亲人们交流。

都吉心上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并不是因为央钦喇嘛的草药不能使新肉长出来,也不是因为白玛坚赞头人的马蹄踢得太深,而是由于心里有冤屈,口里又说不清。心上长了张嘴,心就会说话。心说的话,比嘴说出来的话语,更情深意浓,更震撼人心。阿拉西那天忽然听见父亲的心张嘴说:“人心里有恨,有冤屈,就像青稞长了霉,怎能放进柜子里?”

阿拉西说:“阿爸,把你的心放进去吧。你有两个好儿子呢。”

那时,除了阿拉西和贡巴活佛,其他人都无法和都吉的心对话,连阿妈央金和玉丹也不能听懂都吉在讲什么。在所有的人都在为都吉总算活回来了而额手相庆时,只有贡巴活佛面对神情忧郁、落落寡合、一言不发的都吉时,常常心生悲悯。因为他看到了都吉在生和死之间挣扎的那颗痛苦的心,就像放到水洼里只有几口水活命的鱼,想蹦跳回湖泊里,但离湖岸又太远;他还担心他随时都要从身体上飘走的灵魂,仿佛大风中树枝上的危巢。他在地上飘着行走,是因为他的心找不到一个依托之处。

贡巴活佛曾对他说:“都吉,对于我们这些修行者来说,心应该是湖底的石头,而不是树上跳来跳去的猴子,风中的火苗。把你苦难沉重的心放下来吧。大地会接受它的,佛菩萨的悲悯会安慰它的。”

都吉的心翕动几下,眼睛里却滴出两滴眼泪来。活佛听见他说:

“为什么有人的心比蛇蝎还毒。”

贡巴活佛深深叹了口气,“这也是为什么人世上有人要出家修行的原因啊。”

澜沧江西岸的村庄被攻陷以后,现在就只有寺庙还相对完好无损了。寺庙里的僧侣一多半已经战死,只剩下一些老僧。贡巴活佛在战火平息后着人骑了一匹快马将一封申诉信送到独克宗阿茸宗本那里,但宗本也是信奉黄教的信徒,他将贡巴活佛的信使鞭打了一顿,反说是红教喇嘛在峡谷里挑起事端,不日他就要亲自前来解决峡谷两岸的僧俗纠纷。所谓解决,贡巴活佛已经从那个信使背上的鞭伤预料出结果了,那就是:云丹寺改宗黄教,不愿意违背自己信仰的喇嘛(包括他这个活佛),云游他乡。

屋里吹来一股奇怪的暖风,都吉的身子忽然飘起来,悬在半空中向屋外如一片树叶般飘去。一旁的阿拉西大叫:“活佛,我阿爸要飘走了!”

贡巴活佛平静地说:“不要管他。你阿爸在寻找自己失落的心。”

都吉像一只笨拙的大鸟,在初夏生机盎然的大地上空飘飘停停。澜沧江水渐渐变黄了,丰满如一个正在发育的少妇;春牛响亮的屁声远去了,大地变绿了;一度在干枯的树枝上感到寂寞的鸟儿们,又热闹起来了。都吉听到了草芽顶破酥软的土地时的欢笑,听到了山坡上的无名小花“叭叭”开放的动人声响,听到了阳光在悬崖上爬涉的脚步,也听到了大地痛饮这灿烂的阳光、就像康巴汉子痛饮美酒后豪迈的欢唱。

唉,大地并不因为一场罪恶的灾难而放弃自己对万物的滋养,如果它都不悲悯苦难的众生,还有谁能在这险恶的峡谷里生存繁衍下去呢?都吉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在那边痛哭了一场,这边就下了一场透雨。天上一顿泪,人间一场雨,泪眼化着倾盆泪,撒向人间都是爱。都吉小时候就听老人们这样说。现在,都吉有些明白大地因为什么而生生不息了。

都吉想往自己家园的方向飘去,他远远看见曾经骡马成群、堆金淌银的地方,现在已是断壁残垣,三五成群的孤魂野鬼在那里寻寻觅觅,掩面哭泣。自己的管家顿珠的冤魂还挂在一棵核桃树上,他是被那桶火药炸上去的,人们从树上搬走了他已破碎的尸体,他的魂却留在上面了。很多年以后,顿珠的阴魂都还时常在那核桃树浓密的树阴下闪现。而此时,朗萨家族的人正在都吉从前的家园上方的一片坡地上,兴建他们新的宅院,舂墙的歌声得意洋洋地传遍峡谷两岸,根本无视来自阴间诅咒。这歌声刺痛了都吉的耳膜,让他的心又开始滴血了。他飘过去问他们:“我们西岸的人还没有死光哩,你们就不怕神灵的惩罚吗?”

更令他感到气愤的是,那些欢快地干着活儿的东岸人对他的质问不理不睬,就像没有看到他这个“回阳人”一般,可他们确实在有意回避他。都吉感到很伤心,一个活着的人,被人看成鬼,那他还回到阳间来干什么呢。都吉想,年轻人怕鬼,是因为他们跟死神打照面的机会少。他看见盖房的人群中,从前在牧场放牧的帕加大爹蹲在已砌到两人多高的土墙上,指挥大家上房梁。这样的活儿帕加大爹在峡谷享有极好的声誉,尤其是起中柱立大梁的时候,非有帕加大爹在场不可。都吉飘到帕加大爹身边,对他笑了笑,“你是在我的地盘上,帮别人盖房子。”

帕加大爹倒不像阿珠那样对都吉充满敌意,他甚至有些敬畏都吉。他说:“都吉,你可以飘来飘去,我现在还不能。今天本是个上房梁的吉祥日子,求你别让我摔下去啊。”他又有些懊恼地嘀咕道:“真是的,我已经叫‘帕加’①啦,你就不嫌我臭吗?”

都吉的心说:“帕加,你也认为我是鬼么?”

帕加想往下面“呸”一口,但又碍于他跟都吉多年的交情,有一年牧场上闹瘟疫,他放牧的牛羊死了大半,是都吉借给他银钱,他才把牧场上的牛羊重新壮大起来。帕加说:“都吉,我只是想问问你,我的一个兄弟,十多年前去朝圣,一直都没有回来,你知道的。你在那边见到过他没有?”

都吉认真想了想,他在“那边”遇见到的峡谷里的熟人或朋友,好像没有帕加的兄弟。于是他说:“没有见到,帕加,你兄弟兴许还活着呢。”

但都吉发现帕加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有人说他被老熊拖走了。”帕加有些麻木地说。

“帕加,过去我们都生活在同一峡谷,大家还沾亲带故的,你们为什么要跟着白玛坚赞头人来攻打我们?”都吉问了一个他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帕加说:“我兄弟的儿子都娶媳妇了,要是他还活着的话,该当爷爷啦。”

“帕加,你们干了那么多杀生造孽的事,就不怕下地狱吗?”

“我那可怜的老阿妈,等我兄弟的消息早就把眼睛等瞎了。都吉,你回到那边的时候,再帮我打听打听吧。”

都吉终于发现,他听得见帕加说的话,而帕加听不见他的,就像阴阳两界的人不能对话一样。而更让他绝望的是,他看见了自己的仇人白玛坚赞头人和他的小儿子达波多杰带着一帮人从山道那边打马而来。他听见白玛坚赞头人对一个监工说:“地里的青稞苗都可以藏下鸽子了,你们盖的房子怎么还没有上梁?”

他又听见头人说:“达波多杰,看看你今后的领地吧,它一点也不比澜沧江东岸差多少呢。”

都吉愤怒了,他不是没有抗议,争辩。从白玛坚赞头人一露面时起,他就飘在头人的马头一侧,对他们说,这不是你们的土地,西岸的人们祖祖辈辈都在峡谷这边供奉自己的神灵,耕种贫瘦的土地,你们连喇嘛上师都要杀,真的不要自己的来世了吗?

都吉发现白玛坚赞头人根本就没有看见他,这个两岸争端的胜利者,早就目中无人了,更不用说往来于生、死两界的都吉。人一得意,不但很多危险看不到,就是自己的仇人也会视而不见。白玛坚赞头人只是对达波多杰说:“这西岸怎么比我们那边更阴冷?到处阴风乱窜。唉,战死鬼太多啦,峡谷里的风要吹上一年,才能把那些可怜的家伙吹到天上去。”头人的儿子说:“阿爸,太阳总是公正的,它把温暖上午给东岸,下午给西岸。”头人紧了紧自己的帽子——他不知道实际上那是都吉从地狱里带来的阴风,他说:

“所以我们峡谷两边的太阳都要拥有。等把云丹寺那些戴红帽子的喇嘛,还有跟在都吉家后面的土狗们,都赶到了澜沧江里去,我就有两个太阳啦。”

都吉想:就像只有一个佛祖一样,也只有一个太阳啊。白玛坚赞头人,你也太贪婪啦!连一个太阳都嫌少。我得去告诉阿拉西,寺庙再不是藏身之地了。他乘着一股风往寺庙的措钦大殿方向飘,到了大殿的门口,那股风忽然断了,都吉听到了风被折断的“喀嚓”声,就像折断一根树枝。他从半空中跌落下来,跪在了地上。

阿拉西这时从大殿外的台阶下急急地跑来,将刚刚落地的都吉扶起来。“阿爸,我在到处找你。”

这时,贡巴活佛的声音从大殿里传来,“还不快把你瞋怒的心存放到佛菩萨的慈悲里来。他们在等你啊,都吉。别让一颗心到处乱跑了,这是诸佛菩萨要你跪下的。”

阿拉西把都吉搀扶进去,就像以往一样,父亲在他的臂膀里就像一个影子,因为他是没有重量的。他们看见只有贡巴活佛一个人跪在空荡荡的大殿里面的供桌前,嘴里念念有词,好些在祈诵着什么。

“活佛,你在祈祷吗?”阿拉西问。

“你们过来看。”活佛回过头来,苍老的脸上荡漾出一个孩童般的笑脸。

都吉父子过去,像活佛一样在供桌前跪下。供桌上摆满了圣水、酥油花、朵玛等敬献给神灵的贡品,再上面是莲花生大师庄严威武的法像,而令都吉父子深感诧异的是,贡巴活佛正在供桌上玩蚂蚁!原来一群黑色的蚂蚁和一群红色的蚂蚁正在为一粒掉在桌面上的酥油渣而展开厮杀,它们相互纠缠撕咬在一起,更多的蚂蚁爬过同类的尸体还在蜂拥而至。贡巴活佛一边念经,一边用手里的一些酥油渣把红、黑两群蚂蚁分开。他在桌子的东边撒几粒酥油渣,又在西边再撒几粒,让那些不断赶来的蚂蚁因为到嘴了的食物而放弃搏杀。随着贡巴活佛嘴里的经文逐渐加快,撕咬在一起的蚂蚁越来越少了,它们就像听从命令的两支军队,向各自的阵营鸣金收兵。贡巴活佛的脸上再次露出了笑脸。

都吉的心说:“活佛,白玛坚赞头人马上就要来攻打寺庙了,你的一颗菩萨心肠,救得了这些弱小的蚂蚁,但能救西岸的众生吗?”

贡巴活佛望着都吉露在外面的那颗心说:“为什么不能?我只要在充满贪婪与仇恨的地方,播下爱和宽恕的种子,众生皆可得救。”

①帕加在藏东康巴藏语里是猪屎的意思,人们相信取这样的名字是为了不引起魔鬼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