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杭汉就起来了,他惦记着后院那块烧焦的空地——原是爷爷种植名花异草的地方,荒芜很久了,杭汉准备用来种点蔬菜,菜秧也已经专门从人家那里要来了,是杭州人喜欢吃的瓢儿菜。

天是湿流涌的,杭州的春秋天气就是这个样子。夏天呢,热得个要命,冬天,又冻得要死。杭汉从工具房中取出了生锈的锄头,先到井边上磨了起来。干这些活,他从小喜欢,也得心应手。天下着小雨,打在他的小平头上,但没有影响他干活的热情。他知道,现在,家中这些男人所干的事情,都已经毫无例外地压在了他的头上。

他专心致志地劳作了很长时间,感觉到有人正在盯着他,抬头一看,果然是伯父杭嘉和,正站在屋檐下,手背着,皱起眉头看着他呢。

他有些喜悦地叫道:"伯父,你今天起得那么早?"

杭嘉和缓缓地回答:"早吗?"

要按嘉和以往的生活习性,那就是够晚的了。可是自从逃难回来后,杭嘉和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他常常会没日没夜地睡觉,人也睡得虚肿起来了。杭汉怕和伯父对话,放下锄头就说:"伯父,我得到储备银行去跑一趟,你歇着啊。"

说完,放下锄头就走,仿佛在伯父面前还有心思种菜本身就是一种罪过。要走出院子了,回头看看,伯父已经在抡起他刚才放下的锄头了,杭汉的心就热了起来。正巧碰见捧着一脚盆衣服要到井台边去洗的母亲叶子,他就说:"妈妈,伯父在干活了。"

叶子放下那一脚盆衣服——她早就开始靠给人家洗衣服来维持生计了——脸上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面色苍白,眼圈发红,嘴角也抽搐起来了。

忘忧茶庄,从沦陷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再开过门。但年把过去了,杭氏家族的人虽然死的死散的散,活着的人,却依然没有搬出这个绝顶伤心伤肝的地方。他们依旧住在羊坝头的这五进院子里,只是墙门经了烟熏火燎,山墙也已塌的塌倒的倒,颓败的残砖破瓦上发出了蓬蒿,倒越发显出了欲盖弥彰的荒凉。那些缺口处,用了几根竹子编着歪歪斜斜的篱笆,路边走来走去的人,都能看到里面烧黑的房子和荒芜的花草假山。

院子破败成这个样子,让那些从前走过这里的人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略知底细的人们都知道那是杭家自己人烧的,幸亏救得早,没大烧起来。奇的事情也就在这里,杭家大院四处漏风,谁都可以进来顺手牵羊,可是偏偏就没有人再来偷东西了。说是杭家人阴极阳来,自家都敢烧自家的房子,这样的人家不好再碰的,碰碰,要天打五雷轰的。你看,日本佬,那个小掘一郎那么凶,不是照样搬出去了吗?连带那个杭家门里的逆子日本翻译也只好跟着搬了出去。

还有人路过从前的孔庙,常常会指指那个在孔庙门前摆烟摊和茶水摊的中年男人,压低声音说:"瞧,就是他,从前忘忧茶庄的老板,他们家的房子,就是他烧的。"那些不知底细的人们还想问一个端详,有人便又会告诉他们关于这个人的母亲和这个人的弟弟的令人毛骨依然的故事:"你们想都想不到,这头尸体前脚抬出,那人后脚就一把火烧了院子,只是便宜了那两个到苏堤上种樱花去的日本佬和翻译官,人没烧着,东西倒是烧得滑脱精光。听说那个日本佬也是个奇人,放了那么些东西他不去救,单单抱了一把紫砂壶出来。"

听的人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说:"那个小掘,杀人不眨眼,他怎么就没有杀了那放火的?幸许是看在他这个弟弟当着他的翻译官吧?"

说的人就摊摊手说:"谁知道,日本佬六亲不认的,还会在乎一个翻译官?听说是看中了这个人的女儿了呢。"

听的人就更加奇怪了,不在乎一个中国人的死活,那是好理解的;但在乎这个中国人生的女儿,听说还是一个生肺病的,这就不好理解了。再回头打量这个衣衫褴楼长发披肩的男人,见他长衫领口,无论风中雨中都是那么敞开着,好像因为内里有一团烈火在烧,便永不会知道什么叫冷一样。他总是斜坐着,侧着脸,眉头紧皱,那双深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渐渐的,目光就燃烧起来,再慢慢地归于平和。然后,再一次重新开始。这种周而复始的燃烧,几乎一刻也没有停过。看见过他这样目光的人就问:"这人是不是疯了?"

在鸡笼山埋葬他的那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妹妹嘉草之前,杭嘉和哪里会想到他会走到这一步。小撮着和汉儿在挖开林生的坟头时,他几乎丧失了神志。他坐在一株大棕桐树下,一直抱着嘉草——嘉草则抱着那条玉泉的大鱼——她们一起僵硬在十二月的阴雨泥泞之中。

谁也没有在意嘉和究竟抱着她们有多久。雨很大,先是集聚在大棕桐树的阔叶子上,盈满了就砸到嘉和的头上,顺着头发梢往下滴,倒像是头发也哭出了眼泪,大朵大朵的,再落到嘉草终于妥帖了的不再痛苦的面容上。看上去,她比活着的时候更美了,只是她的脸过于果白,有点像茶花的颜色,和她身上那一片片紫红色的血花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雨也落在她的没有知觉了的身上,化开了已经凝固住的血水,淡红的深红的血蚯蚓一般地涸爬了开去,染红了她怀里的那条大鱼的白肚皮,也染红了紧紧抱着她的大哥那双已经僵如死尸般的薄掌。然后,再落下来,终于流入了杭家的茶蓬租坟上,一直流到老茶树的根部,把墨绿的老茶叶子都染红了,这才渗入了茶蓬下的熟土地中。

棺材已经抬来了,是小撮着从翁家山把她母亲的寿材抬来先用的了。因为怎么也掰不开嘉草手里的鱼,所以无法将她落材。叶子和李飞黄,一人一头,扯着一条被单,在棕桐树和嘉和的之间拉起了一条布慢,雨就落在了布慢上。叶子的面色也是几乎和嘉草一样苍白的了,她的眼睛仿佛被眼泪洗得褪了色。她看了看嘉和,可是嘉和不但不把她的妹妹往棺材里放,反而又紧紧地往怀里搂。直到这时,他的眼里一滴眼泪也没有。然后他就把头深深地埋到了妹妹的创伤上,再抬起头来时,两只眼睛就成了两个血窟窿。

李飞黄吞吞吐吐地问:"鱼……要不要……"

嘉和没有听见,他抱着人和鱼一起站了起来,走到棺材边。杭汉这时候刚刚从掘开的坟里上来,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就伸到了嘉和的眼前。雨水已经把那东西冲干净了,杭汉又用衣角擦了擦,大家都看清楚了,这是一个白瓷的小人儿,跪坐着,手里还举着一卷书。嘉和看到了,两个血窟窿一缩,就涌出了血水——他看到了当年陪林生下葬的茶圣瓷像小人儿。

他们这一行人终于回羊坝头的时候,天已经放晴。街上走过一队队荷枪的日本人,偶尔走在街上的行人见了他们,都几乎止住了脚步。嘉和却好像没有听见看见,他横冲直闯,有一次还干脆从一支队伍中间穿了过去。

那时候叶子就发现嘉和有点不对头了,她自己也几乎要昏厥过去了,但还是没有忘记上去扶住嘉和。就在这时候,杭嘉和开始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到最后甚至站住不动了。

再拐过一个弯,就看得见忘忧茶庄那青砖的围墙了。李飞黄和杭嘉和恰恰相反,他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恨不得一步飞到房子里躲起来。看见青砖高墙,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小跑起来,从那虚掩的门里滑了进去。片刻,他又跌了出来,刚刚还过来的一点血色又褪了回去,他结结巴巴地说:"——不要进去,你们先不要进去——"

叶子一听,全身一软,就放开嘉和坐在了地上。嘉和却奇怪地用手把自己的眼睛速了起来,像一个瞎子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前冲。没冲几步,大门里就撞出一个人来,正是吴升。这个七老八十的杭家死对头,见了嘉和,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捶胸顿足地叫道:"作——孽——啊——"

嘉和摇晃了一下,就站住了。他没有往门里冲,也没有搭理老吴升,他别过脸去,一只手始终遮住眼睛,很久很久也没有放下来……

现在,你能说嘉和真的没有疯狂吗?有时,甚至连最了解嘉和的叶子,也以为他近乎疯狂了。从埋葬了绿爱和嘉草回来,他一把火烧了自己家的大院子之后,他就几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了。现在,他和叶子、杭汉一起住在叶子从前住的小偏院里,家里的衣食住行,他再也没有操过心。叫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不叫他吃,他就几天不吃。家里的东西在一件一件地变卖着,他们开始过上杭氏家族自发迹以来的最贫困的日子。从前那些足够让杭嘉和操碎心的家事,现在他置若罔闻。他不洗脸,不洗澡,不换衣衫,浑身污垢;但他精神亢奋,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要么一声不吭地死睡,要么比任何时候都喜欢在杭州城里的大街小巷里瞎转。甚至后来到了孔庙门口摆茶摊时,这种神情也没有改变。杭汉惊异地发现,大伯从前那种在水上漂着一样的轻盈的步伐,再也看不见了。现在,他脚步重重,一个人走路时就像是一支军队在呐喊着前进。当你企图和他说话的时候,你发现他的目光雪亮,像匕首一样妄图穿过你的胸膛,但他就是一言不发——你能说杭嘉和真的没有疯狂吗?

杭汉这么想着,低着头,走过了1939年早春杭州多雨而忧愁的里弄和坊巷,有许多事情现在是全靠他在做了。日本人自占了杭州城后,立刻就在杭州成立了一系列银行和工商业机构,什么"阿部市洋行"、"白木公司",都是杭汉从来未听到过的。因为日本人作了规定,凡是向洋行各厂购买货物,都必须使用日本军用票,绝对拒收国民政府原有的法币。这样一来,市场上就很快出现了买卖军票的贩子。吴升的那个破脚梗儿子吴有就成了一个买卖军票的活跃分子,听说因此还大发了一笔横财。再以后,日本人又规定了法币的规定使用期限,限日以二比一的比例兑换,过期作废。忘忧茶庄可以不做生意,但杭家人不能不活下去,叶子只得拿出现有的法币来,让儿子杭汉去做这件事情。

杭汉打心眼里不愿意去换什么储备券,他觉得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屈辱,不是作为一个男子汉的他应该去做的。但是现在的这个家,除了他之外,还能依靠谁呢?母亲是不能出门的,她早已被日本特务机关给盯上了。日本人在杭州建立了不少日语学校,他们已经知道了母亲是日本人,几次打发人来让母亲到日语学校当老师。有一天上门的竟然是盼儿的后爹李飞黄。杭汉想到他的那副左右为难又委屈又馅媚的吃相,不由得朝湿滴滴的石板地上"呸"了一声。

有人就朝他喝道:"小死尸,你给我站住,不想活了,头低下来寻什么?地上有元宝啊!"

杭汉这才抬头看到,原来小巷已经被一群汉奸拦住了。杭汉之所以选了这条路走,并不是因为这条路近,恰恰相反,这条路倒是远出了一倍。但它的好处是绕过了迎紫路口上的日本宪兵的岗哨。杭汉不止一次地看到,杭人路过那里,凡经过岗哨,每一个人都要行九十度的鞠躬礼,腰弯得稍微高一点的,劈头盖脑就是一耳光。杭汉宁愿走远路,也不愿意给日本宪兵鞠躬。没想到从银行换了券证回来,连这条路也给堵上了。

站在巷口的这一头,可以看到巷口的那一头,一群人正在用长绳套着民房的门窗,其中有吴升的那个汉奸大儿子吴有。他正在起劲地当着啦啦队员,一呀二呀三呀地喊着,然后,就听得轰的一声,尘土飞扬,眼见的那排民房就倒了。

杭汉不明白为什么这群人要用这样的办法拆民房,脱口问道:"这是干什么?"

旁边就有人冷冷地说:"他们这是在挖自己屋里的祖坟呢,老天爷是要报应的啊,畜生!"

骂的人是痛快,听的人也痛快,但听完了就赶紧往那人身边撤,生怕惹祸水。杭汉却是不撤的,他往前凑了上去,这才看到了,骂的那一位,不是吴有的爹吴升,又是哪一个?他撑着一把油纸伞,呆呆地站在雨中,看着他的那个大儿子正热火朝天在塌倒的门板窗框间上蹿下跳,手舞足蹈,嘴里就一个劲地念着:"畜生,畜生,畜生,你要害爹害娘,害得我们死无葬身之地了,畜生!"

杭汉问:"干嘛要拆人家的房子?"

"王五权同吴有合伙开了一家棺材店,说是日本佬前方打死了,要用这些棺材的。杭州城里弄不到那么些棺木,就用绳子拉了这些逃难的人的民房,拆倒了取了里面的木头来做棺材板。你看看你看看,一辈子做人,总以为什么都见识过了,却犯在自己儿子手里。这些民房的主人都是我们茶楼的老茶客,下次他们回来索命一般寻着我,我怎么去向他们交待。我只有死在他们回来前头了,我只有死在他们回来前头了,我只有死在他们回来前头了……,,

吴升看来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甚至也找不到一个敢听他的话的人了,所以他是抓到一个是一个,只管自己呢叨着。杭汉看看他的周围,人们就像避瘟神一样地避着他。自打嘉乔进了城,吴有当了汉奸,连带着吴升都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吴升一向是个人堆里要做大的人,挣扎了一辈子,眼看着就要爬到老对手杭天醉当年在杭州城里的地位,日本佬一来,眼嘟当一声,又跌到了底。虽说他一天到晚给这对不孝儿子擦屁股,无奈活臭倒脓,哪里还擦得干净?包括给绿爱料理后事他都尽心去做了,又有何用!一世的要脸,一张老脸还是成了屁股。他的昌升茶楼,除了吴有和嘉乔的那批狐群狗党,再也没有从前的规规矩矩的老茶客来喝茶了。晚年的绝望和孤寂,使他常常想起他的一生的老对头,死在他前面的杭天醉。现在他知道,闹了半天,还是杭天醉赢了,他把他的那个畜生儿子扔给他的对头,要他吴升亲自下地狱去付一笔笔的血债了。

杭汉不知道这一切,或者说他不能够体验这一切。他和吴升接触最多的就是替奶奶办丧事那回,他感觉他还有点良心,所以,不像他的父亲辈那样地厌恶这位老人。在这样的阴晦沉沉的天气里,他甚至还多少有点同情这个汉奸的父亲,因此他说:"你还是回去吧,别在这里说这些了,小心被人家听见了告密去,抓到宪兵队里,就有苦头好吃了。"

吴升看看他,突然说:"你父亲还没回来过吗?"

杭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摇摇头就算是作了回答。

"叫你伯父到我这里来喝茶。"他说。

杭汉边退边回答:"我记住了,我去跟他说,你快回去吧,我不会忘记的。"

现在,杭汉不得不走那条迎紫路的路口了。也许他原来以为,违心地向日本人鞠一躬,虽然屈辱,但也没有比死难过,所以一开始他还以为他是能够抗得过去的。谁知他排在队伍后面,人越往前挪,心里就越难受。排在他前前后后的,都是老人和妇女,只有他这么一个大男子汉夹在当中。他看见日本宪兵动不动就去按那些老人的头皮,他们在家中,可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过年祭祖时,都是长袍马褂前面跪着一群儿孙的。现在他们却唯唯诺诺地不敢怒也不敢言,像叫花子一样地被人推到东推到西。他注意到了他前面的一位老人正在发抖,眼中甚至渗出了泪水,这老人手里还拉着一个孩子。杭汉知道,为了这个孩子,老人决定承受任何屈辱。果然,那老人到了宪兵面前,鞠了一躬,却通不过。那宪兵不由分说地给他一个耳光,老人甚至都不知道他究竟犯了什么天条。后面有一个妇女赶紧说:"你快让孩子鞠躬,你快让孩子鞠躬,上回我也是不知道这条规矩,被打了好几个耳光呢!你快让孩子鞠躬,要不他会把孩子给扣下来的。"

老人一听要扣孩子,可吓坏了,赶紧按着惊哭不止的孩子的头皮往地上磕,孩子被按得站不住,一下子就跪倒在了地上。那日本兵禁不住大笑起来,顺手拎起了孩子,还往他嘴里硬塞了一粒糖。孩子被噎得哭不出来,老人吓得赶紧就抱着孩子走,这日本兵这才哈哈大笑地放过了他们。

看上去日本宪兵情绪很好,杭汉就想,也许他不会在乎后面人的表现了。他往前站了一步,想就此打个滑脱,突然就走了过去。他的企图没有得逞,没走两步,被那日本兵喝住。他大声地用日语的脏话骂着抗汉,意思是该死的支那狗,还不给我低头,然后就伸出手去按杭汉的头皮。

杭汉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从小,母亲就常常用日语和他对话,母亲总是告诉他说,他们是从遥远的岛国漂过来的,那里还住着她的父亲,他们总有一天要回去看他,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对话。有一天,他看见母亲在痛哭,因为外祖父死了。在为外公遥祭的时候,杭汉第一次看到母亲穿起了那个岛国女人穿着的宽袍子,母亲说这叫和服。母亲又告诉他说,别忘了那个地方,他们要回去祭拜外公的。杭汉的日语说得非常好,可现在他痛恨自己懂得这样一种语言了,他痛恨那张吐出了这种语言的嘴巴。他回过头来,仇恨地看着这张脸,他为这张脸耻辱,因为他在这张脸上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印记。在目间,在眉梢,他能品味到某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相像,他比任何时候都仇恨这种相像。他的仇恨只有傻瓜才看不出来,排着队伍过关卡的杭人,不由得都捏出了一把冷汗。那日本宪兵自然不明白这种仇恨的更深一层的意思,但他还是被激怒了。这还了得,反了天了,一个支那人竟敢拿眼睛直直地盯他。他挥起手来,不由分说地就给了杭汉一个耳光。可是,还没等他放下手来,他的脸上,已经重重地被回挨了两个耳光。

这两个耳光,简直可以说是把那宪兵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在该宪兵的记忆里,除了那宪兵的上司可以任意地抽打他的耳光之外,还有谁,谁竟敢倒过来回打他的耳光?支那人,支那人,这个支那人神经错乱了吗?他不要命了吗?宪兵因为气傻了,傻得甚至忘了自己手里还有一把上了膛的枪。他捂着自己的脸,目光发直,像是被杭汉的这两耳光打成了白痴。而就在这宪兵处于白痴状态的片刻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快跑!

顿时,那本来排着队的杭人一声哄叫,就作了鸟兽散。其中杭汉跑得像箭一般地快,唤的一下,就笔直向前飞去。他听得身后"砰"的一枪,那被打傻了的日本宪兵终于半清醒了过来,却糊里糊涂朝天开了一枪。说时迟那时快,趁着这救命的空当,杭汉已经跑到了青年路口青年会的那个钟楼下面,鬼使神差似的顺脚一拐,进了青年会的大门,和正要从里面出来的方西冷撞了一个满怀。方西冷见杭汉的这副神色,知道大事不好,便问:"发生了什么?"

"你先别问,后面有日本人追我,快把我藏起来。"杭汉二话不说,只管往里面跑。方西冷一时也来不及想更多的,急急跑到大门口,一看日本兵一排排地追了过来,也不知突然哪里来的勇气力气,拉了大铁门就关上,在里面就上了拳头般大的锁。那些日本兵的刺刀,刚刚赶到,只来得及把刺刀尖顶在了大铁门上,把大门刺得随随随地直响,可就是进不去。青年会是基督教组织,日本人还没想好,究竟拿它该怎么办,故而,它还有一点小小的独立。大门一旦关上了,日本人也不敢随便开枪,只好就回去请示,这里,一阵骚乱之后,局面就暂时地平静了下来。

这一会儿的工夫,早已有牧师苏达里等人出来打探消息。方西冷也不知道杭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得把杭汉带到四楼,杭汉靠墙站着,墙上还挂着一些标语——非为役人,乃役于人;尔识真理,真理识尔……牧师们相继问了他一些问题,他-一回答着,牧师们就不断地划着十字。

方西冷喜欢这个小伙子,也许因为她生来喜欢这些非同凡响的人物;也许仅仅因为他是杭嘉平的儿子;也许什么也不为,就因为这个中国小伙子光天化日之下打了日本鬼子两耳光。她不断地央求着牧师:"牧师,是上帝让你们救这位中国小伙子的,况且他还是我的侄儿。牧师,我们的在天之父会看到这一切的,决不能让他落入撒旦的手中,你们已经知道他们是多么地惨无人道了。"

牧师们商量了一下,他们愿意尽一切可能保护杭汉。杭汉并没有旁人的那种恐惧,他生性务实,现在想得最多的,还是怎么让家里的人知道这件事情。他让方西冷赶快去通知他的母亲和大伯。青年会后墙有一道边门,此时虽已被日本人封锁起来,但教会中人还可以从中出出进进,方西冷就从这里出来,在街上绕来绕去走了几圈,见无人跟踪,就径直向杭家大院走去。

叶子和方西岸虽然居住在一座城市里,但她们几乎很少照面,偶然见面,也是尽量避开。但是,他们两家的情况,彼此却都心里明白。尤其是李飞黄自灵隐大火以后,就和叶子套上了关系。昨日他又愁眉苦脸地来了,他是奉了小掘的命令来的,还是为了日语学校的老师问题,叶子觉得这个男人很奇怪,一方面,他非常害怕和日本人交往,他也打心眼里不想到那个日语学校去工作;另一方面,他又日日在为这件事情奔波,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脸冒黄汗地说:"叶子嫂,你还是给日本人一个交待吧。"

叶子摇摇头,她不想告诉李飞黄,多年前,当小掘还是她父亲羽田的学生时,她认识他,那时,他还是一个专心于茶道的美少年呢。

正在篱笆下用细绳子修补缺口的叶子,想着心事,突然看见方西冷出现在缺口那一头,着实地吓了一跳。还没有问个究竟,方西冷已经从缺口钻了进来,两个女人也顾不得从前的那么些恩恩怨怨,在细雨露集中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着刚刚发生的危急情况。叶子生性内向,又加上出事的是她的儿子,一下子就被憋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摇摇晃晃地就有些站不住。倒还是方西冷头脑清醒一些,说:"我看你要不要去找找人。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的这个建议,你觉得找嘉乔会有什么用处吗?不不不,我真该死,我不该提这个畜生的名字,但是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找谁?想一想,你不要着急,你想一想,你还可以找谁?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日本人。不不,你不要打断我,我知道你已经入了中国籍,而且是在七七事变之后入的中国籍。对不起,请原谅,你们家的事情我知道得很多,我毕竟还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在这个院子里长大,我自己也是在这里度过年轻时光的……天哪,我扯哪里去了……我是说,不管怎么,你是有全部日本血统的人,汉儿也有一半日本血统。哦,我想起来了,那个小掘,真可怕,他常到我家来,给盼儿送药,听说你父亲曾经是他的茶道老师……怎么,你打算到哪里去?"

叶子已经稍微清醒了一点,她一边用毛巾擦着自己的湿头发,一边说:"谢谢你,嫂子,谢谢你救了我的儿子。你问我到哪里去,当然,到我儿子那里去,他活我也活,他死我也死。对不起,我还要为难你一件事情,麻烦你到孔庙门口去一趟,你晓得我要让你找谁——"

"哪里说得上是为难,我本来就想去找他的。只是我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听飞黄说,他好像有点,有点——"

"你怎么也会相信人家说的话?你想一想,日本人打进来之后我们家的遭遇,要是换了别的男人,十个也活不了了。你想一想,他现在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要到孔庙门口去摆茶摊?不是因为赵先生被小掘关到孔庙里去了,他会到那里去吗?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他心里面还有别人。这样的人会是疯子吗?你说,这样的人会是疯子吗?"

两个女人突然在雨中愣住了。现在,她们各自都已洞悉了各自的内心世界的那一层最后的隐秘,然后她们各自又以最快的速度清醒过来,来不及再道一声别,就分头匆匆地尽自己的那份心去了。

到孔庙去,是要路过自己家门口的,方西岸想到女儿盼儿一个人在家中,不知今天的病有没有起色。自从那个小掘不断地差人送来盘尼西林给盼儿治疗肺病之后,不管盼儿自己怎么不愿意,她的病还是在渐渐地好转之中。李飞黄一家,对这件事情所抱的恐惧和欣慰,分量几乎可以说是一样重的。特别是李飞黄,方西冷感到非常奇怪,他完全变了,战争使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变得神经非常活跃,只要出去一趟,回来他就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一会儿以为自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了,一会儿又以为日本人乃蛮夷,哪里领会得了中国五千年古国文明,跟他们相处,无疑是和吃人生番相处。不管李飞黄怎么样地上天入地,。方西传已经彻底看清楚了,她的这个第二任丈夫的天花乱坠的学问,都遮蔽不了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好死不如赖活。方西冷明白这些老话,她自己活到今天,也几乎成了这样一个赖活着的人。但她毕竟对这种活法深恶痛绝,她时时地都在寻找摆脱这种活法的机会。不像这个李飞黄,不但苟且偷生,还为这种苟且寻找种种原因。

在雨中,方西岸想起刚才叶子脱口对她说的关于嘉和的话。方西岸承认,叶子对嘉和的评价是正确的。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路过孔庙,看到过嘉和坐在雨中的荣骛不驯的神情。她也曾经为他的神情流下过眼泪。以往她从未想到,杭嘉和竟然亲手点火烧了他们杭家的大院,她本来以为,这样的事情,是只可能发生在嘉平身上的。她现在才知道他们毕竟是一脉相连的兄弟,他们骨子里还是有很一样的胆气,只是表现的方式很不一样罢了。然而,知道这一切毕竟已经太晚了——她为什么要离开他?为什么对这个男人的透彻的认识,不是从她的口中说出——她毕竟曾经是他的妻子——而却从另一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口中说出呢……

这么想着,她就进了自己的家门,她想看一看盼儿,顺便给嘉和带一把伞去。可是她刚关上大门,还没来得及叫一声盼儿,她的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耳光。这一耳光打得她目瞪口呆。如果说早上杭汉挨的耳光还是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的话,那么方西岸挨的这一掌实在是晴天霹雳。她抚着脸,半张着嘴,摇晃了半天,直到女儿冲出来一把把她给扶住。她定睛看去,才明白,扇了她一掌的,的确是她的丈夫李飞黄。然后,她也才开始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痛。

来不及细想什么,方西冷那贵族小姐的架子也顾不上拿了,就一头撞了上去,一下把李飞黄撞得一个仰八叉。李飞黄也不站起来,抱住那八仙桌就声泪俱下地骂道:"方西冷,你把我的儿子给赔出来,你把李越给我还回来。方西冷,你伤天害理啊,你只顾自己的女儿,你就不顾我的儿子啊——"

方西冷头皮一阵阵发麻,儿子——她一想到儿子有什么意外时,自己也站不住了。还是盼儿扶着她,边哭边说:"奶妈家的人带信来说,奶妈根本没回家,在路上就给日本飞机炸死了。妈,妈,你别急,弟弟没死,人家打听到了,弟弟让一个老和尚抱走了,听说后来还一起进了贫儿院,就是寄草姑妈在的那个贫儿院。妈,你别急,你别急,弟弟不会有事的——"

"——放屁!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不是一个爹生的,你只管站着说话不腰痛好了——"

"李飞黄,你疯了!李越是你的儿子,难道就不是我的儿子?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还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亏你还是一个堂堂教授,你这副吃相,和裹脚的骂街泼妇还有什么区别

"——是啊是啊,我这副吃相难看,你去吃回头草啊!杭嘉和日日孔庙门口坐着,你去寻他,你们两人重新做夫妻啊——"

"——啊呀,你还不给我闭嘴,差点把大事情都给你搅了!"

方西岸一下子跳了起来,要去寻雨伞。李飞黄一看妻子连架也顾不上吵了,知道肯定是有大事,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说:"什么大事情?我刚才听说了李越的事情,心里头发急,到处寻你不到,想想你可能又是在你的上帝那里,杭州城里的教堂寻了一个遍,也没寻到你,这才发了那么大的火。回来的路上,经过青年会,看见日本佬里三层外三层的,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我又担心你会不会也犯到那里面去了。你自己犯进去,还要连带我们。盼儿刚好一点,李越又找不到了,日本人要我办学校,我连个教师都凑不齐,真正是干愁万愁愁到了一起。好不容易你回了家,现在又要生出什么新花样来?"

方西岸因为急着要去找嘉和,也就顾不得刚才的那一巴掌,三言两语地把杭汉的事情说了一遍,拎起雨伞要走,还说:"我不跟你多华佩,还是救人要紧。等我回来,你要离婚你要杀人放火,都随你的便好了。"

李飞黄倒是一个会算计的人,这时候哪里还会再跟方西岸胡搅蛮缠,拦住了西冷就说:"有你那么笨的人吗?要找人,也不是我杭嘉和这种疯子。你还不去找杭嘉乔!他好歹是日本人的大红人啊!不管怎么说,和杭汉一个姓,他出面讲几句好话,不是都在了吗?"

"你有没有吃错药,"方西岸就嚷了起来,"是哪一个弄死了绿爱,杭汉又是绿爱的什么人?你走开,我不管告诉嘉和有没有用,我得立刻就会通知他。"

"你想干什么,你还嫌我们家里的麻烦事情不够多啊?这个小掘,一天到晚盯住盼儿,叫我日日提心吊胆。我在为谁提心吊胆?为他们杭家人啊。盼儿是谁的种,要我那么操心干什么?今日里你还要给我生出这些是非来。"

这么说着,李飞黄一把就把西冷推进了卧室,反手一把大锁就把西冷锁在了里面,自己在客堂间里,一头困兽似地转了几圈,指着盼儿说:"你也不准出去!你要迈出这大门一步,别看你不是我生的,别看你现在生着病,我照样敢打断你的腿。我倒不相信,这个日本佬小掘敢把我怎么样!"这么狂吼乱叫了一阵,他就一把开了大门,又不知哪里钻营去了。

李飞黄这头刚走,盼儿就扑在卧室门口说:"妈,你别着急,我这就给你找钥匙。"

方西岸就在屋里哭着说:"李飞黄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那几把钥匙,藏得和命根子似的,就怕我会发现他的什么宝贝。他今日是怎么啦?怎么下贱到这种地步!盼儿,妈是肚肠都悔青了,怎么会搭着这样的人过日子……"

盼儿见她妈又要哭,连忙止住她说:"妈,现在也不是哭的时候啊!你既出不来,就让我去跑一趟吧。"

方西冷又惦记着女儿的身体,说:"这么一个倒春寒,你往外面跑,我实在是不放心啊。你这身体刚刚见一点好,最不能够受风寒的,万一回来又病倒了怎么办?再说你刚才也看见了,李飞黄如今哪里还有一点人味儿?要是他回来见不着你,以后你的日子还怎么过?"

盼儿听母亲说着这样的辛酸话,倒也没有掉泪,只是说:"妈,你放心,我记着多穿一点衣裳就是了。再说,我这次既去找了我亲爹,我也就不回这个家了,我回我的杭家大院了。"

方西岸一听这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悲从中来,隔着门板要寻一条缝隙看看自己的女儿,却又看不到。心里想想,那么多年没把这个女儿真正放在心上,如今女儿真是要回他亲爹那里去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李家,真是不能呆下去了,连她方西冷自己也想走了,为什么又要强留着女儿呢?这么想着,呜咽着说:"我是早就想着会有那么一天了,只是你的身体那么不好,我心里舍你不下。可是李飞黄在这里,如今越儿又没了下落,他还不把你当个出气筒使唤。你就先走一步吧,等妈把教会的事安排好了,带着你到美国去,我们就算是逃出这个虎狼窝了。上帝护信你,快去吧,再晚,你杭汉哥就麻烦了。"

这么说着,方西冷就耳听着盼儿的脚步声远了,她还来得及叫一声:"别忘了雨伞!"

回答她的,是大门重重的眼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