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南行数十里地,就是钱塘江的入海口杭州湾了。
现在是盛夏季节,海滩铺陈得很远,露出了一大块一大块龟裂的滩涂。靠近海塘的边缘,扑卧着一排排翻过来的小船,像一只只的大海龟。
即便离海还有一段距离,人们还是可以感觉到海水在日光下曝晒时泛起的白绿相间的光斑,它们就像细腿伶什的独脚鬼在波间跳舞。
风平浪静,水天一色,战争在阳光下藏匿着,人们便难以想像,去年再晚一些时候,此地,正是日军登陆于两浙的滩头——这里,离金丝娘桥可并不算太远。
在辽阔的海域之后,是剪刀一般明快的河流,它们错综复杂地平躺在杭嘉湖平原,温柔而又锐利地分开了浙江北部那些像丰满的江南少妇胸乳一般隆起的丘陵,以及如花季少女的腹部一般平坦的原野。
在河流的两岸,贫火也不能烧毁从土地深处生发出来的活物。现在,收获的季节又要到来了。蔗林,竹园,络麻地,茶坡,稻田...
一艘小船,正慢悠悠地穿行在平原的河流上,钦乃数声,山水皆绿。与这艘小船平行着的右边堤岸上,是一条较阔的上路,上面行驶着一辆军车。它时开时停,一会儿走到了小船的前面,一会儿又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船上的人们,甚至可以看到那车上的两个男人不时停车下来时的情景。
比起那军车的忽隐忽现,左边堤岸上那个行走着的年轻女人,在视线中就要显得稳定多了。她几乎就在船的正侧前方,只是左边的堤岸高,而她又是在堤岸下行走,船上的人们,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她几乎没有休息过,身体向前倾,风尘仆仆地迈着小碎步。这一左一有的一车一人,加上中间的一条船,便给这正午阳光下似乎有些不祥的平静的水乡,带来几许平安了。
政工队队长楚卿坐在船头,看上去忧心忡忡。她那本来就有些近视的眼睛,在正午阳光下眯缝成了一条线。阳光,把这个城市姑娘几乎晒成了一个乡村女子。有时候她也回头往船舱里看看,她的严厉的目光,现在对杭忆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
杭忆还是那么苍白,那么风流调优,在楚卿看来,还是那样夸夸其谈,尤其是在女孩子们出现的时候。此刻,他正在与船上年纪最大的陈再良——陈冬烘一搭一档,向船上那些姑娘们天花乱坠地胡吹着什么,偶尔也没忘记把手里的口琴往嘴边凑,胡乱地滑出一些调子。不过他用舌头打出来的节拍却非常有力,便把那些即兴的曲子弄得很有情调了。只是他总也吹不成一首完整的调子,两三句话之后,他就停了下来,加入众人的谈话,然后又顾自己玩起来。
楚卿看到了,紧挨杭忆坐着的,正是从香港回来抗日的银行女职员唐韵。她还是烫着头发的呢,今天早上起来出发前也没忘了涂口红。楚卿不知道自己是不喜欢这种作派呢,还是不喜欢杭忆这种不管青红皂白只要是女孩子他就都满腔热忱的神态。
大半年下来,楚卿明显地感觉到,杭忆对她的态度是从狂热转向疏远了。她常常为此而感到好笑——小孩子,小男孩子,经历过什么,还写诗呢。她还能清楚地记得在金华办《战时生活》时的那个早春的夜晚,她从组织接头的秘密会议点回来。会议所要决定的,正是组织积极配合当时主政的浙江省主席黄绍兹提出的成立战时政治工作队的问题。政工队员将大部分由男女青年学生组成,其中也会有中学教师和大学教授,甚至还有像唐韵那样从港澳台回来的抗日青年。楚卿被选派为其中一支队伍的队长。踏着夜色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了,带上她的骑士杭忆。尽管当别人公开把杭忆称为她的骑士时,她一脸的冷峻,且不屑一顾。但真的用起人来时,他还是她最信赖的人之一。
她还能想起院子边上的那株大茶花树,开着鲜红的重瓣的大茶花,晚上分辨不出颜色了,但能够从天光下分辨出它们的轮廓。她想起那个苍白的青年,像发了高烧的幽灵,从大茶花树后面问了出来,手里没有拿须臾不离身边的口琴,却拿着一张纸,他自己也和那张纸一样地瑟瑟发抖。这使她既感到好笑,又有些生气,还有一点紧张。她经历过爱情,能感受到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在茶花树下瑟瑟发抖。
她本来是想说回屋里谈正经事的,但是她迟疑了一下,杭忆就没有再给她这样的机会。他跺了一脚,仿佛这一脚不跺,他就再也没有勇气往下说什么了。然后,他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
她几乎要笑起来了,现在大家都在为民族灾难写诗,这个大少爷却为一个女人写诗,而且还是为像她这样的女人写诗。她不知道他的这种错位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
她说:"我有要紧的事情和你商量。"
但是杭忆那一天十分固执,他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
那一天的月亮其实是很大很圆的。花儿在夜间发着香气,屋子里有昏黄的灯光从门窗缝隙里泄了出来,寒气也不再逼人。有一种久违的温情脉脉的东西,静悄悄地向他们围拢。她被这一种感觉撩拨得真的有些生气了——她生自己的气了,便生硬地说:"你要干什么?"
他在发抖,因为沉浸在自己的发抖中,其余的什么东西他也察觉不出来了。谁知道呢,这杭氏家族的又一粒多情种子究竟是爱上了一个女人,还是爱上了爱情。甚至流离失所,战火连天,也不能把这爱的遗传密码重新组合,也依然不妨碍他在一个月圆之夜,在大茶花树下,胆战心惊而又坚定不移地再一次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
她终于叹了一口气,不再与他对抗了。
杭忆开始诵念起他最早为她所写下的那首十四行。她记住了那前面的四句——她甚至把他的颤抖的声音也记住了——
我想你该是萧瑟西风中的女英,
你的眼睛像秋气一般肃杀,
当我在湖边的老柳下把你等待,
你将来临前的峭寒令我心惊……
她不明白那一天月光为什么会那么好,仿佛成心要与这狂热的年轻人结成同谋来攻克她一般。甚至连她这样的近视眼,也能够看到年轻人激烈颤抖的嘴角。她不想让这个发着狂热病的青年再读下去了,她不能知道再读下去究竟该是由谁来心惊了。她生硬地说:"现在由我来向你传达组织的指示——听说过战时政工队吗?"
杭忆颤抖的声音终止了。他离开了大茶花树,站在了院子当中,灯光的光线不再射到他的身上,黑暗中他的声音也不再颤抖。他说:"1938年 1月,兰溪有人上书黄绍站,建议成立战时政治工作队,得到他的支持。l月20号,黄绍兹亲自到兰溪出席政工队成立大会,还在会上作了重要讲话,从此之后,政工队在浙地如雨后春笋般成立。我知道你还想问我什么是政工队的性质。它的性质,可以说是一个抗战的进步的青年干部的组织。你也许还会问我关于它的工作——它的工作可以分成两块,后方的工作队,以动员民众抗日为中心,前方的工作队,以深入敌区,展开对敌斗争为最高之要求。"
"现在你要考我,政工队到底是什么了一政工队是社会上的发动者,是民众的示范者,它不是以政府权威来命令人民,它不是用很高的地位来号召他人,而是将过去的地位和利益抛弃了,用它的人格,及它的精神,用它的实践躬行,把抗战的政治工作带到民众中去,发动民众,组织民众,训练民众,团结民众,把中国的抗日战争进行到底。……你还想要我说什么吗?"
她沉默了,她本来还想替他补充一些什么,比如,他所提到的兰溪的有人上书,那人正是我们的组织中人啊。但她只是说:"我要到政工队去了。"
出乎意料之外,杭忆没有表现出一惊一诧,只是"嗅"了一声。她问:"你呢?"
杭忆说:"随便。"
"如果我点名要你和我一起去呢?"
"那就去吧。"杭忆回答。
那天晚上,他们是一起回到了她的小卧室去的。在那里,他们谈得很晚,商量的全都是如何组织这一支政工队的事务。她口授着,由杭忆誊写了一份详细的工作报告。她记得那天杭忆一直忙到半夜后才入睡。但她不知道,当他把薄薄的被子摊开,从满脑子的政工队重新滑到那个和他谈政工队的女人时,他一阵轻松,发现自己已经解脱了。他对她不再有战栗的感情了,折磨了他大半年的那种痛苦的失恋般的感受,终于远去。现在,当他想到这个女人时,他首先想到了组织,其次,想到的便是政工队了。
是的,杭忆很快乐。他已经在政工队呆了半年,他喜欢这个工作,接触许多人,说许多话,晚上到哪里躺倒都是家,白天总是被人群簇拥着,写标语,演戏,全是出风头的事情。当然也苦,但他年轻,睡一觉什么都过去了。关键是那么些女子都称赞他,城市的,乡村的,徐娘半老的,妙龄少女的,她们请他吹口琴,吹的全都是抗日歌曲,听时则双目发光,个个是知音,使他在战火连天中依然有一种花团锦簇之感。比如现在在他身边坐着的唐韵,就是从香港来的大资本家的千金,连她也崇拜他。可惜陈冬烘这个老私塾先生白活一把年纪,老树发了新芽,还以为唐韵是冲着他带来的那块大砚台,才那么亲热地和他套近乎的呢,他哪里知道我们年轻人正在砚台之间眉来眼去呢。
杭忆这么想着,就不免得意地抬头一笑,却与正回头皱眉看了他一下的楚卿作了一个盯头眼,他脸上的笑容就立刻凝固住了。这个神秘的女人,成了他的一种无形的压力,一道奇怪的美丽而又遥远的风景线。每当政工队出现了一个新来的姑娘,杭忆的眼睛都会为之一亮,他都会发现,比楚卿更有撼力的女性终于出现了。他往往会热火朝天地与她相处三天,而第四天,楚卿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又成了众芳之魁。
杭忆受不了这种严厉的美,包括她的严厉的目光的美。他慌慌张张地和她对视了一下,立刻就心虚地滑过了眼神,装模作样地重新回到陈再良的"之乎者也"中来了。
陈再良是政工队队员中的一个例外,他下巴上生着一把山羊胡子,脑后面又拖着一根花白的小辫子,穿着一件破长衫,翻山越岭,是从浙南深拗里赶来报名的。你说他是一个赤贫吧,他背着的口袋里,还放着一块大砚台,自称其为国宝,沉得比他这把老骨头还重。你说他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外面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吧,他偏偏就是知道了抗日。还一口的文言,还特意为了抗日从山里别了那群娃娃,几乎一路要饭才找到了楚卿他们,然后义正词严地道来:"再良一介书生,耕读山中,岂不知林下之乐乎?然则,投笔从戎,古训有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故不辞千里,投奔抗日,愿做麾下一卒,虽战死疆场。青山埋骨,终不悔矣。"
杭忆看着他的那根小辫子,有几分好笑,便不大客气地问:"老先生投奔抗日自然是件大好事,不知有何特长?"
陈再良这就放下他那个破口袋,从里面恭恭敬敬捧出那方大砚台,道:"再良一生无所藏也,唯有笔妻墨子。此一方砚,产于欧州之龙尾山中,名唤金星漱石云星岳月之砚,为再良祖上传下之宝。再良于今甲子六十,日日与其朝夕相处,砚墨书习,倒也自在。虽手无缚鸡之力,难与强寇兵戈相见,但鞍前马后,口诛笔伐,老夫力胜也。"。然后,端坐于桌前,取其砚,磨其墨,力适纸背地竟然用颜体写下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八个大字。杭忆见了,不惊失声叫好。
楚卿原本是想把这位热血老年转引到其他更为合适的部门去的。也不知是被他那一口的之乎者也感动了呢,还是因为杭忆的那一声叫好。她想到杭忆这头日夜地写标语,还有其他的各种杂务,常常一个人恨不得分成几个人。如今来了一个能写一手好字的,莫如留下了,实在不行再作打算。
一大群抗日青年中,从此便有了出了名的冬烘先生陈再良。
冬烘先生陈再良其他地方都还正常,就是不能与他提那一个砚宇。若不小心漏出来了,他追着赶着也要与你理论到一个昏头瞌眈。他还必得从那汉代刘熙的《释名》说起:"砚,研也,研墨使和儒也。古有石砚,陶砚,铜砚,漆砚。足有圆形三脚,有方形四脚,又有龟形,山形,山形中亦有十二峰,实可谓峰峰各异啊!"
人家就怕他把那峰峰各异的十二峰-一数列过来,推出最有古文根底的杭忆去对付那老先生,自己便溜之大吉。杭忆一开始倒也还算客气,可惜自己到底也没有父辈的学问,对那些砚啊笔啊的,哪里有那么多的痴情,时间长了,也就不再与他对那关于砚台的话。陈老先生,竟然就在书写传单与标语之间隙,感到了浓浓的失落了。
总算老天有眼,专门从香港发过来一个抗日小姐唐韵。
唐韵也不算是正儿八经的知识女性,但毕竟在香港出生,从小受的是西方教育,且刚回内地,事事新鲜,又加对老人的尊重,竟然就硬着头皮成了陈再良的新听众。这一路的舟行,可就苦了这小姐,上下眼皮打着架,与那陈再良应酬。若不是杭忆时不时地给她挤眉弄眼提神儿,这个炎热的江南的正午,还真是不好打发呢。
陈再良却是一点也不瞌眈的,他就如同迷恋着女人肉体一样地迷恋着他手里的那方金星撤石云星岳月砚,一边细细地用手掌磨着,一边沉醉在自己的侃侃而谈中:"涩不留笔,滑不拒墨,瓜肤而谷理,金声而王德,此朗石也。领石又有罗纹,眉纹,金星,金晕等等,其中金星金晕,历来称为上品——"
杭忆看着唐韵听得实在吃力,便接口说:"陈老先生,我们早就听你说过了,你的这方砚便是金星,是最上品的,我们已经知道了——"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这金星,且又分雨点金星,鱼子金星,金钱金星。来来来,唐小姐,且看老夫这块古砚:金光灿烂,石色却是泛着绿色的,如此金绿相交,堪称珍品了。唐小姐您再看这砚面,雕星、云、日、月,海水江牙;月做水池,日为砚堂,星月流云,旭日辉煌……"
楚卿突然在舱外轻轻叫道:"杭忆,你给我出来!"
唐韵听到了,就用胳膊肘子推推杭忆,还使了一个眼色。这个多情的眼色寓意复杂,杭忆的心弦竟为之一动。不过他还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就猫着腰走出舱门了,楚卿对他而言,依然有着招之即来的魁力。
坐在船头的楚卿,却只是对杭忆淡淡地说:"你看,那边堤岸L的军用车,注意到了吗?"
杭忆说:"他们一会儿开一会儿停的,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人。"
"我是说,你注意到了吗?有时候,我发现那两个人中,有一个像你的那个未来的小姑夫。"
杭忆一听到这里,就站了起来,可惜杭亿只看到了军用车,看不到那两个人,便有些怅然地说:"哪有那么巧的事情。罗力哥亲口跟我说,他是要跟着大部队上正面战场的,这会儿,怕不是正在北面和鬼子交战呢。"
楚卿皱起眉头,想了想,说:"也许是我看花眼了,我的眼睛本来就不太好。"
杭忆连忙说:"这也不能全怪眼睛的。我的眼睛要比你好吧,你看我这一路上,老以为这边堤岸下走着的那个女人像我小姑妈。真要那样,可不就是奇了。"
楚卿淡淡一笑,但瞬息即逝,却说:"什么样的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比如我们现在这么安静地坐在船上,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我们就不知道。对面茶蓬里,有没有敌人的埋伏,这也很难说。不管怎么样,你先好好睡一觉吧,我看你就没停过你的嘴。"然后,楚卿就放开了声音,对舱里喊道:"陈先生,你也该合合眼了,唐韵是刚从香港来的,你该给她一个适应过程啊。"
还是楚卿的话灵,里面,立刻就没有了声音。杭忆却在船头上坐着了,说:"还是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放哨。"
楚卿说:"我睡不着。"
"你就不能对我放心一回。"
楚卿看着他,看着他,眯起了眼睛,说:"不放心……"
国军青年军官罗力第一眼看到杭嘉平,立刻就把他给认出来了。后来他也曾想过,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寄草一直告诉他,大哥和二哥是非常不一样的,从容貌到气质都是不同类型的人。但是罗力一下子就发现他们杭氏家族人的那种说不出来的共同点,他们的眼神里都有一种深情,但他们的眉梢却又似乎都有一种疑惑,甚至连看上去很豪爽的杭嘉平也是这样。
此刻他们停下了军车,正站在一片茶蓬前抽烟。夏茶的长势很好,只是过了采摘期,便只好老去了。嘉平穿着背带裤,胸腰挺拔,他的站势很像罗力曾经看到过的寄草的义父赵寄客。罗力想,大哥和二哥的区别,恐怕并不在他们的那些不同的阅历上。看上去,大哥似乎是在回避着人,而二哥则是需要人的。二哥更英气勃勃,是那种一眼就让人被牢牢吸引的人。
"我一向就不相信那些巧合的事情,不过我总是碰到决定我命运的巧合的事件,这一次也是这样。"嘉平笑着对罗力说,"我回国原本是为了干我的老本行——报纸。可是凑巧,就在武汉碰到了我父亲的朋友吴觉农先生。他们都是干茶业这一行的,说起来还是大同乡。这一次,中方又派了吴先生作为贸易委员会的代表,和苏联洽谈以茶易物,也就是拿茶叶来换军火的事情。吴先生知道我去过苏联,懂得俄语,原本只是想让我帮助协理一下。你不知道,我们的那个政府其实很糟糕无能,这件事情已经进行得很久了,就是谈不下来。亏得吴先生也去过苏联,还专门调查过苏方的茶叶销售市场,所以那一次我们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把这项贸易协定签订下来了。"
"二哥,一定是吴先生觉得你会成为他的得力助手,所以拉着你就上了这条茶船吧。"罗力笑着说,他和嘉平说话的时候相当轻松,没有和嘉和在一起的时候的那种沉重感。
"也可以说是缘分吧。我原来以为,该让我干的那份茶叶活儿都让我大哥给干了,没想到转了一圈回来,又干起我父亲的老行当了。"
嘉平说的情况,正是中国茶业界当时最新的实情。自1936年间皖赣红茶统购统销半途而废以后,至1937年6月官商合营的中国茶叶公司成立,吴先生任总技师,旋即公司便内迁。不久,吴先生便以"停薪留职"名义离开中国最大的茶叶出口港上海,并邀请各地从事茶业产地检验的茶叶工作者集合于浙地三界茶场,一面事茶,一面准备抗日打游击战。然不久各种活动便受到了局势的种种制约,吴先生和一批青年茶人,只得流亡武汉,以图新的抗日救亡活动。以上嘉平所说的以茶易军火的协议,正是1938年初吴先生在武汉,与苏联方面签订的第一个易货决定。
协议是签订了,苏联方面的军火也早已整装待发,但炮火连天中的中国大地,何处去收集茶叶交货呢?须知,自中国最大的茶叶出口市场上海沦陷之后,原来应有的茶叶生产、收购、销售等流通体系,已经完全被战争打乱。加以烽火遍地,交通阻塞,组织茶农生产、加工、运输,又谈何容易。当此时、不少人以为,在如此的战争纷繁中,恢复已萎缩的茶区生产,把分散在中国各省农村间的成百千万担零星茶叶,加工成箱,再集中交货,无疑是天方夜谭。吴觉农先生与杭嘉平等有识之士反复切磋,以为唯有实行全国茶叶的统一收购和运销,方能解决以茶易货的问题。况且,借此抗日之际,正可实现取消洋行买办、洋庄茶栈的垄断,地主豪绅、商业高利贷者对农民的剥削,从茶业行开始改变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生产关系。
对这一设想,杭嘉平无疑是最为欢欣鼓舞的。他自青年时代立下的世界大同、人类解放的宏愿,恰与此构想不谋而合。在茶界实现这一革命,无非是总体革命中的一个小环节而已。已经是中年人的杭嘉平,不再像青年时代一样地务虚了,他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关于茶业革命的具体的操作之中。
在吴觉农、杭嘉平等茶人的介入下,中国茶叶统购统销的政策,终于以《财政部贸易委员会管理全国出口茶叶办法大纲》的形式,于1938年6月实行了。正是在这个大纲的名义下,吴先生与杭嘉平等人,代表贸易委员会,分赴各产茶大省联系,并分别成立了茶叶管理处。
与此同时,贸易委员会为了办理对外贸易,特意在香港设立机构。当时的港英当局,还不允许中国政府在香港设立官方机构,中国方面只得以富华贸易公司的名义出现。吴先生以贸易委员会专员的身份兼任了富华公司副总经理,组织全国茶叶运集香港,履行对苏易货和对外推销茶叶。当时的浙江宁波、温州、鳌江和福建的三都沃、沙埋、福州等地,都还可以租用外国的轮船装运茶叶至香港,所以1938年的华茶外销,竟然超过了往年的许多。杭嘉平作为这项工作中的重要一员,出入奔波在香港、武汉和中国各大茶区之间,直到1938年夏末,才有机会重返故乡。
如果说,杭嘉平走上了家族茶业一行的老路,尚有血缘亲情的关系在其中的话,那么,罗力的从事茶业,便是巧合中的巧合了。战时物产调整处、茶叶运销处派人专门来找他的时候,他都已经坐上了去前线的军用卡车。来人说,从中央政府来了一个专门从事茶业收购的官员,建设厅建议部队抽调了他去接待。罗力听了非常吃惊,他说他是专门从事作战的,他和收购茶叶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来人说:"我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你们的长官说了,你有一个茶行的未婚妻,又会开车,有这两条就够了。"罗力上前线心切,一个劲地解释有一个未婚妻的茶人和他自己是茶人,完全是两码事。那人可不听,说他不管这些,有话让他自己找那中央来的大官说。到末了,罗力真正是哭笑不得地下了车,。直到两人见面,交待了身份,才方知无巧不成书,他们竟还有这么一段茶缘。
现在他们已经很熟悉了,他们已经驾着这辆军用小车,在日军尚未占领的茶区和这些拉锯战的战区,连续跑了一段时间。除了从事当务之急的茶叶统购统销之外,杭嘉平还担负起了一个更长久的任务,对茶业行在抗战期间实施的技术改造及生产关系的改造进行实地的考察。一路上他不时地站在茶园前,仔细地观察着这些成片成片的茶园,想的正是这件要事。
此刻,他一边吸着老刀牌香烟,一边说:"这片茶园,和我们前几天看到的一样,早就应该齐根所新了。我对茶业这一行说不上熟悉,不过从小也就知道,茶树是三十年就该这么所一次的,没有破坏,哪里来的新生。"
"你说这话,倒叫我想起你对这场战争的看法。你说抗战也就是建国,抗战的时间越长,建国工作的机会也就越多。"
"我知道我这话或许不会被你们这样的党国中人接受,尤其是你这样的年轻人。你们不知道,这个制度下的国家早已奄奄一息了,没有这场战争,国家,或许就已经毁灭了。我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抗战就是建国的。"
罗力用手拽过一把茶叶,在拇指与食指之间来回搓弄了一阵,然后塞进嘴里。夏茶生叶的苦涩,超过了他的想像,但他还是不停地咀嚼着,一会儿,嘴角就泛出了绿色的泡沫。这样咀嚼了很久,他才小心翼翼地说:"二哥,说实话,我没有想到过什么建国。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老家东北的地下挖矿,国家从来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们也从来不对国家抱什么希望。我们出来打仗,是因为我们的家被毁了,我们的父母乡亲兄弟姐妹被日本鬼子杀了,我们的家被强盗占了,我们要不打回老家去,我们从此就没有家了。要说现在我有了新的想法,那就是不早早地赶走日本人,我和寄草就没法子团圆了。还有什么能比没法子和自己的女人守在一起更叫人受不了的呢?所以,我希望战争早一天结束。也许那时候,我会想到建国什么的,也许?"他摊摊手,有些不相信自己似的摇摇头。
嘉平拍了拍罗力的肩膀,他已人届中年,四海为家,开始能够听得进各种善意而不同的说法了。
"你不要小瞧了这些茶树,他们可都是枪炮炸弹。"
"可是我更想成为那些使用枪炮炸弹的人。"
嘉平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样子,他们杭家又将进来一位与他们家族气质相当不同的男人。他想松弛一下,换一个话题说:"我知道你正在想着上前线的事情吧?我还知道,仅仅是因为我而不是因为茶,你才留下来的。"
罗力也笑了,他喜欢这种男子汉之间的谈话方式。他说:"我在杭州呆了六年,不想再在后方呆下去了,我一直想上正面战场。你说得对,要不是你来了,我可能早已在前方拼杀,说不定也已经战死疆场了呢。"
嘉平听到这里,目光突然严峻了。他很想对这位直爽的东北青年说——不要轻易地提到一死"字,我们已经没有林生了。但是他看到了罗力的坦荡的神色,他就没有再说,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抽着烟。罗力也已经发现了嘉平的这个轻微的神情变化,正是在这一点上,他看出了寄草这两位长兄的相似之处:他们都不是怕死的人,同时,他们又都把活着看得如此重要。
嘉平抽完了手头的那根烟,他的烟瘤在多年的熬夜中变得很大,现在他扔掉了烟蒂,大声地说:"我们走吧。你看,旁边那艘船,已经跑得很远了,看看我oJ还赶不赶得上他们。"
罗力也上了车,一边发动着引擎,一边说:"我们不会再与他们同路了,前面有一个岔道口,我们该朝右边拐弯了。你看,就在那里,不不不,不是在左岸的女人的前面,在她的后面。这女人可真能走,她一直就没停下来过。瞧,连她也朝左拐了。我告诉你,这条河流并不安全,听说是常有鬼子出来活动的,我们还是谨慎一些为好。要知道,无论作为我的二哥,还是中央派来的要员,我对你都负有特殊责任的。"
杭寄草是在向左拐的岔道口上站着,眼看着小船从她的眼前漂过去的。她一直没有注意这艘几乎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行驶的篷船。也许正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她总是只听到小船的啦呀声。倒是对岸那辆时开时停的军用车,时不时地映入眼帘。寄草想,如果不是隔着一条河,她会想办法搭上那辆车的,也许开车的人还会认识罗力呢。
贫儿院的女教师杭寄草,在金华到底打听到了贫儿院的下落。这些孩子们,已经在金华附近的乡间小山村中安顿了下来。寄草在找到了贫儿院之后,急忙赶回天目山接忘忧他们,她扑了一个空,破庙里空无一人。她山前山后地寻了一个遍,哪里有他们的影子,最后,她坐在白茶树下抽泣起来,直到片片茶叶落到她头上。她失魂落魄地想,他们会到哪里去呢?要是罗力在身边就好了。路过金华的时候,有人告诉她说在金华看到过罗力,她就托人带口信给他,等她找到忘忧他们,就来与他会合。她是个既坚强又浪漫的姑娘,异想天开,要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碰碰运气:也许哪一天,在一个十字街头,就会突然遇着了她的心上人呢?她想起了那个让他们相识的胜利的雨天,气就短了起来,眼睛,便也模糊一片了。
这几个月来,她扑到东,扑到西,到处打听忘忧他们的行踪。听说山里也有鬼子进来扫荡,无果师父带着两个孩子避难去了。寄草松了口大气,不管怎么样,总算人还活着。她在破庙里留下了信物,又急急往回赶,谁知赶回金华,罗力却刚走。寄草被这些失之交臂的事情弄得发起恨来。她本来可以呆在一个相对可靠的地方等待,可是她不愿意,她是沈绿爱的女儿,身上遗传着一些不可理喻的疯狂的念头。听说罗力到茶区去了,她便紧赶慢赶地也跟着去了茶区。
现在她走到了岔路口,看见往左拐的角上有一个凉亭,里边堆着一个草垛子,她走了进去,就一屁股坐了下来。草垛子特别柔软,还热乎乎的,她一阵轻松,取出水壶,喝了一大口,抬起头来,就看见了眼前的河流和对岸的军用车。她突然心血来潮,想朝对面喊上一嗓子,但她发现军车却朝右边拐了过去。不甘心的寄草对着军车的背影还是尖声地喊了一句:"罗力——"
话音刚落,她自己就被草垛子下面一个蠕动着的东西掀翻了——一张发绿的年轻的脸,从草垛子里探了出来,哆哆佩啸地说;"……别害怕,我也是赶路人,我、我、我打摆子了……别害怕……
"然后,他就重新一头扎倒在草垛子上。
军用车上的人却什么也没有听见就远去了。倒是船舱里有人探出头来,是杭忆,他问道:"谁喊了一声,楚队长,你听见了吗?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罗力。"
楚卿也探出头来了,却看不见任何人的身影,连那个女人也不见了。
天空蓝得出奇,一丝云彩也没有,天地间便显出几分空旷与空虚。楚卿隐隐约约地担着心:前方茶院,是他们和大部队接洽的地方。这一路的水行,估计要到前半夜才能到达。他们这一支小小的分队,能够与他们会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