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眼见到小白痴顾明,注意到他困惑而游离的眼神,就从心底喜欢上了他。汉族语言里,男人之间不能用“爱”字,如果不顾这些规矩,我第一眼见到小白,就爱上了他。
小白个子不高,皮肤白,脸蛋最突出的地方,点点浅黄色的雀斑。方脑,平头,头发不多,体毛浓重。可能是要发挥体毛的作用吧,最爱穿短裤。在北京,一条斜纹布大裤头,从三月初供暖刚停,穿到十一月底供暖开始。大腿下段和小腿上段之间,裤筒遮挡不住,袜子够不到,常年迎风挡雨,废退用进,体毛尤其浓重。从外面看,基本看不见黄白的皮肉。小白浓眉细眼,眼神时常游离,看天,看地,看街角走过来的穿裙子的姑娘,不看课堂里的老师,不看和他说话的人。眼神里总有一豆不确定的火苗在烧,太阳照耀,人头攒动,火苗害怕,噗就灭了。小白的眼神让我着迷,鬼火一团,那里面有遗传过来的生命、胆怯、懦弱、摇摆、无助、兴奋、超脱、困惑、放弃,简单地说,具备将被淘汰的物种的一切特质。
我从来不想象蒙娜丽莎的微笑,半男不女的,贴在燕雀楼门口的广告牌子上,当天晚上就会被小混混们画上胡子。我偶尔琢磨小白的眼神,在这个气势汹汹、斗志昂扬、奋发向上的时代里,我在小白那儿,体会到困惑、无奈和温暖,就凭这个眼神,我明白,我们是一伙的。
后来,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我开辆八八年产的2.8升六缸Buick Regal车,在新泽西北部的二八七号高速公路上,暑期实习,上班下班。那个路段的高速路,草木浓密,山水清秀,路边树着警示牌,说小心鹿出没。具体上班的地方叫Franklin Lakes,大大小小的湖,好些是世家私有,外人的车开不进去,听说湖边长满水仙,那些世家子弟弹累了钢琴,光天化日下绕湖裸奔,阳具粗壮的,自己把自己的膝盖打得红肿热痛。
在高速公路上,我没看见过鹿出没,我看见过鹿的尸体,撂在紧急停车带上,比狗大,比驴小,血干了,身上团团酱黑,毛皮枯黄。我常看见松鼠出没,停在路当中,困惑地看着迎面而来的车辆。
我的老别克车压死过一只,那只松鼠有我见过的最困惑的眼神,很小地站立在我车前不远的行车线内,下肢站立,上肢曲起,爪子至下腭水平,两腮的胡须炸开,全身静止不动。那个松鼠被高速开来的汽车吓呆了,那个眼神让我想起小白。我看了眼左侧的后视镜,没车,我快速左打轮,车入超车道,那只松鼠也跟着躲闪进超车道。
右轮子轻轻一颠,我甚至没有听见吱的一声,我知道,那只松鼠一定在我的车轱辘下面被压成鼠片了。太上忘情,如果更超脱一点,就不会走上这条路。最下不及情,如果再痴呆一点,就不会躲闪。
小白和我就在中间,难免结局悲惨,被压成鼠片。
小红后来问我,小白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为什么还会对她如此眷恋,死抓着不放?我没有回答,我想,我要是小红,如果一切可能,我会狂踩刹车,绝不把小白压成鼠片。
我第一次见小白是一九九三年的秋天,我拎着三瓶燕京清爽啤酒和半斤盐炒五香花生米去看他。教导处的小邵老师告诉我,有个留学生刚来,你去看望一下,介绍一下我们学习和生活的环境,让他对我们的学校和祖国充满信心。
我敲北方饭店204的门,小白开了门,我说:“我是秋水,我们会在一个班上课,我来找你喝啤酒,你以后有什么麻烦,可以找我商量。”
“哦。”小白只有一个杯子,杯子上画着一只大棕熊,“Winnie the Pooh。一个,只有一个杯子。”小白的汉语很慢,英文很快,英文的发音悠扬纯正,听上去仿佛美国之音。我想,牛屄啊。
我的英语是哑巴英语,我羡慕一切英文说得好的人。我从初中开始背字典,从高中开始看原文的狄更斯、劳伦斯、亨利米勒,看韩南英译的《肉蒲团》,但是我开不了口。我害羞,我耻于听到我自己发出声音的英文。为了不断文气,我读原文小说的时候基本不查字典,我认识好些词,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发音。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完全沉浸在一种温柔的喜悦中,像春天森林中的飒飒清风,迷蒙地、欢快地从含苞待放的花蕾中飘出……”,当时生理卫生课还没上,我不想查劳伦斯提及的那些英文指的都是哪些花,我想赶快看,那个守林汉子继续对查泰莱夫人做了些什么?怎么做的?为什么做?做了感觉如何?查泰莱夫人两腿深处,除了清风朗月和《诗经》、《楚辞》里面的各种花朵,还有什么结构?
“你用杯子,我直接用啤酒瓶子喝。”我说。小白也没有启子,我环视四周,有个朝南的窗户,窗台是砖头洋灰结构。我左手将啤酒瓶盖垫着窗台沿儿,我右手铁砂掌,瞬间发力,瓶盖叮零落地,窗台沿儿只留下浅浅的痕迹,酒瓶子没有一点啤酒溅出来。辛荑的开瓶绝技是用槽牙撬。后来科研实习,我和辛荑二选一,争进妇科肿瘤试验室,妇科大老陈教授因为见识过我的铁砂掌开瓶绝技,挑了我:“秋水手狠,灵活,知道如何利用工具。辛荑就算了,养细胞基本不用槽牙。”辛荑去了药理试验室,试验用狗用兔子,先把狗和兔子搞成高血压,然后再用降压药,看生理改变。以后,辛荑咧嘴笑,露出他精壮闪亮的大白槽牙,我总仔细打量,怀疑他槽牙的缝儿里,每天都藏着狗肉丝和兔子肉丝,心里艳羡不尽。
“窗台会坏的。是不是需要赔偿给学校?”小白喝了口我倒给他的燕京啤酒,没干杯,第一句话是担心的询问。
“你签的合同上有不让用窗台当酒瓶起子这条吗?”
“没有。什么合同都没签。”
“你到了中国,到了北京,好些东西要学会凑合,尤其是最初几个月,工具不齐,举目无亲,要有创造性。窗台可以当启子,门框可以夹碎核桃,门梁可以当单杠。这个,常住宿舍的都会,辛荑和厚朴都是专家。还有,不管有规定说不让干什么或是让干什么,如果你想干,先小规模干干,看看领导和群众的反应,没事儿,没死太多人,再接着明目张胆地干,中国就是这样改革开放,一小步一小步走向富强和民主的。”
“哦。酒淡。”估计小白没听明白,又喝了一口,然后爬上床,站在靠墙的床沿上,继续将一面美国国旗,用大头钉固定到墙面上。
“嫌淡就多喝。”
“直还是不直?”小白牵着美国国旗,红红蓝蓝的,星星和条条,很有形式美。
“应该说平还是不平。你要是中文困难,我们可以说英文。”
“平还是不平?”
“平。”
小白的屋子里,一床,一桌子,一书柜,一对沙发,一个独立卫生间,一对小白带来的大箱子,箱子上贴着英文的航班标记:CA986旧金山到北京。我坐在沙发里,对着瓶子喝啤酒,小白爬上爬下,一边从棕熊杯子里喝酒,一边收拾东西。
一些花花绿绿的外国书,基本都是医书,基础课和临床的都有,《生理学》、《病理学》、《解剖图谱》、《药理学》、《希氏内科学》、《克氏外科学》之类,立在书架上,书名要人扭着脖子从侧面才能看清。走近些,那些书散发出一股木头的味道,和我们的书不一样,我们的书散发出油墨的味道。
桌子上两个相框,一大一小,两片厚水晶玻璃夹住照片,下沿儿左右两边两根细不锈钢支撑。我没有相框。我女友有相框,照片是我们俩和她父母的合影,他们家三个胖子,我一个瘦子,我艳慕地笑着,仿佛希望我也有成为胖子的那一天。我女友的相框是塑料的,两片薄塑料夹住照片,周围涂金漆,框子上有凸起的四个字:美好回忆。小白的大相框里,一男一女,男的戴眼镜,高大,女的不戴眼镜,矮小。背景是海水以及海边干净的楼房,翠绿明黄,仿佛水果糖,干净得一看就知道是腐朽的资本主义。
“左边的是我爸,右边的是我妈。我爸原来也是仁和医学院毕业的,我妈是弹钢琴的。”小白说。
我后来知道,顾爸爸是仁和的传奇,每门课都拿全年级最高分,不给其他任何人任何一次得第一的机会。和大内科王教授一拨赶上闹文化大革命,插队到内蒙古,五年一眼书都没看,王教授《内科学》看了九遍,四人帮一倒台,四处炫耀,在别人面前倒背如流,还是不敢在顾爸爸面前背书。八十年代初,顾爸爸觉得国内实在是欺负人,男的做医生做一辈子做到吴阶平好像也比不上开丰田皇冠车的司机烂仔,女的做医生做一辈子做到林巧稚好像也比不上穿露阴毛旗袍的涉外酒店服务员。所以顾爸爸通过一个台湾教授的介绍去了纽约,到了肯尼迪机场,兜里有二十块美金。刚到美国,医生当不成,还要吃饭,顾爸爸就当黑中医郎中。买了一盒银针,看了三天针灸书,八层报纸上扎了一天,自己胳膊上扎了一天,顾妈妈胳膊上扎了半天,然后就在纽约下城Bowery街附近的中国城开始扎别人的胳膊。三年后,《世界日报》上管顾爸爸叫神针顾,和包子刘、剃头郭、大奶孙一个等级,店铺开到哪里,哪里就交通拥堵,鸡飞狗跳,治安下降。到了小白长大,看正经东西一眼就犯困,提到玩耍两眼就发亮。顾爸爸觉得自己的种子没问题,有问题的一定是土壤,美国没有挫折教育,孩子不知道什么叫吃苦,没得过感冒,如果早上爬起来上学念书感到内心挣扎,法律规定需要请心理医生。顾爸爸打包把小白押送回北京仁和,交到昔日同学王教授手里,说,还是学医容易养活人,要是比我资质差,看一遍记不住,就照着你的方法做,看九遍,要是根本就不看书,就大嘴巴抽他。王大教授说,一定。小白第一次拿针,静脉采血,像是拿着一把二斤沉一尺长的杀猪刀,要被采血的病人还是个老人民警察,刑讯时还多次犯过严刑逼供造成疑犯伤残的错误,看见小白的眼神,说他听见窗外有猪叫听见门外北风吹,死活求周围的护士再关严一点已经关紧的窗户和门。辛荑说,小白别紧张,很简单的,静脉采血就像玩剁刀,和小时候下完雨,在泥地上玩“剁刀切肥肉”一样,把病人的胳膊想象成在湿土地上画出的肥肉。小白说,他小时候没玩儿过剁刀,他开过卡丁车,他去Tango Woods听过露天音乐会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去超市买肉也是切好冻好在冷冻区放好的。之后实习,小白也出了名,和甘妍一样,被当住院医的师兄师姐们重视。如果病人总无理要求见老教授和大专家,就把表情凝如断山上半身如白板的甘妍带过去冒充。如果病人总无理要求继续治疗,病好了还赖着病床不出院,浪费国家医疗资源,就把小白带过来,告诉病人,顾大夫明天给你抽血,做骨髓穿刺和腰椎脊髓穿刺,还有血气试验,同时在病房里大声说:“顾大夫,你看看,咱们病房的局麻药是不是剩得不多了。”小白比起顾爸爸,按我老妈的话说,就是黄鼠狼下耗子,一拨不如一拨,一辈不如一辈,都这样。我的确不如我老妈,我不会说蒙古话,眼神里没有狼的影子,喝不动68度的套马杆酒,喝多了也不会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手举鞭儿向四方,哪里是我的家乡”。我们教授也总这样说,他们五八级的不如解放前毕业的,八零级的不如他们五八级的,我们九零级的不如八零级的。另外一个例子是辛荑。辛荑说,他爷爷最棒,最象日本人,解放前在满蒙上的日本军校,从初中开始,连上八年,中文基本忘了,动辄看见太阳就以为是日本旗帜流下眼泪,最无耻的论调是汉唐以后的中国文化精髓都在日本,中国早就异化忘本了,早就没有笑谈生死纵情酒色的大汉豪情了。辛爸爸就差很多,日语水平连爷爷的脚跟都摸不上,但是留仁丹胡,染黄头发,网名小腰向日葵,在MSN上勉强能用日文聊天,还泡上过日本籍寡妇黑木纯子。到了辛荑,只对日本的毛片感兴趣,什么都看,学生,小护士,白领丽人。男的和女的,男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男的和禽兽,女的和禽兽,一个男的和好几个女的,一个女的和好几个男的,好几个男的和好几个女的,等等。辛荑说,你看看人家的性幻想能力,不会日文不怪我,小高中生,小护士,小白领干不正经事儿的时候都不说日语,舌头舔上嘴唇,舔下嘴唇,舔别人的嘴唇,一句话正经话都不说,哼唧。日子久了,辛荑向我诉苦,坏了,我脑子出毛病了,我现在看见医院的护士总想起日本的毛片,护士帽子啊白大褂啊鞋子啊袜子啊在脑海里瞬间就能不见了,然后就剩一个光屁股的护士,舌头舔上嘴唇,舔下嘴唇,然后舔我的嘴唇。我想了想说,你这样想,咱们医院的护士都是革命同志,都是刘胡兰的后代,都是烈士遗孤,不是日本帝国主义者,看看管不管用。
总之,人类的遗传史,就是一部退化史。从一个更广阔的时空视角,孔丘说,尧舜禹的时代,是个异性恋的圣人和同性恋的艺术家遍地走的时代。五千年前的古人按现在的角度看就应该是半人半神,从道德品质和身体素质上看,和我们都不在一个水平上。小白、我、辛荑都是证明。
小白另外一个小些的相框里,一个女孩儿,右手托腮,唇红齿白地笑着,短头发,吹风机吹过。照片里粉红的柔光,显得女孩儿的肉脸很圆润,长得有点像关之琳。我想,美国是好啊,打在人脸上的光都不一样。后来才知道,这种柔光照片,叫艺术照。后来,小红认识了一个叫迷楼影棚的老板,也去照了这种艺术照,说是在纸上留住青春,等有女儿了向她证明,妈妈比女儿好看,人类的遗传史,就是一部退化史。一套十好几张,黑白照片,泛黄的基调,小红烧肉上了很重的妆,嘴显得很小,眼神无主,手足无措,仿佛雏妓。小红烧肉问我要不要挑一张走。最像雏妓的一张已经被她爸挑走了,最不像雏妓的一张被当时已经是她男朋友的小白挑走了。
我说,不要。
“你女朋友?”我指着照片问小白。
“女的朋友。我妈的钢琴学生,很小就和我,一起练琴,她坐琴凳的左边,我坐琴凳的右边,也就是说,她坐我左边,我坐她右边。”
“不是女朋友,照片这么摆着,别的姑娘看见,容易误会,挡你的机会。”我女友见小白第一眼,知道了他爸爸的传奇以及小白从美国来,对我说,班上个子矮的女生要倒霉了,要被骚扰了。我说,小白看上去挺老实的啊,个子不高,白白的,乖乖的。我女友说,你戴上眼镜,看上去也挺老实的。
“这样更好,我爸爸希望我努力学习,看九遍《内科学》,像王教授那样,笨人下死功夫。”
“你中文不错。”
“我上完小学才出国的。原来在和平街那边,和音乐学院的一些子弟玩儿,我妈是音乐学院教钢琴的。但是好久不说了,生硬。” 小白说。
听到钢琴,我看看了我的手指。我的手指修长,小指和拇指之间的展距大于二十五厘米。小学老师开始不知道我五音缺三,跟我老妈讲,让他学钢琴吧,否则浪费天才。我老妈说,我们家放了钢琴,老鼠侧着身子都进不去屋子了,钢琴?我们厂长都没见过。后来,我老妈给我买了一个口琴。但是我肚子不好,一吹口琴,吃到前几天的口水,就闹肚子,所以基本没吹。我长大了之后,还是五音不全,还是对音乐充满敬畏但是一窍不通,对能歌善舞的姑娘没有任何抵抗力,在她们面前充满自卑感。我无限羡慕那些精于口哨唱歌弹琴跳舞的优雅男生,趁热儿吃碗卤煮火烧,坐在琴凳前,打开钢琴盖儿,一首门德尔松的小夜曲,地板立刻变成祥云,姑娘立刻变成公主,手指产生的音符就是手指的延长,直接了当地解开公主灵魂的胸罩和底裤,集中于敏感点反复撩拨。再后来,我姐姐生了个儿子,他继承了我修长的手指。加州湾区的房子大,我姐姐要给我外甥买个钢琴。我老妈说,还是买两把菜刀吧,再买一块案板,一手一把菜刀,也能敲打,也练手,剁猪肉,剁韭菜,实用,省钱。
我外甥喊,我要菜刀,我要菜刀,我不要钢琴。我姐姐恶狠狠看了我老妈一眼。
“这里生活还算方便。”我开始介绍,“大华电影院北边有个奥之光超市,吃喝拉撒的小东西都有,就在你住的这个酒店斜对面。穿的,去秀水市场,各种假名牌都有,便宜,偶尔还能找着真货。来料加工,一百套的材料做出一百零二件,一百件按合同运到国外,剩两件流入国内,来到秀水。这种真货,辛荑和魏妍都会认,魏妍更会砍价钱,让她陪你去,不吃亏。但是买完衣服,她会暗示你,请她吃法国大磨坊的面包,秀水边上就有一家店。东单街上也有很多小店,你喜欢可以逛。辛荑说,晚上七、八点钟逛最好,白领姑娘们都下班了,手拉手逛街,一家店一家店地逛。但是你别像辛荑一样,从正面盯着人家看太久,小心姑娘喊,臭流氓。那样警察就会出来,你美国护照不及时亮出来,就可能被带到派出所。你可以从背后看,按辛荑的话说,看头发,看肩膀,看屁股,看小腿,没人管,而且,背影好看的比前脸好看的女生多很多。住在医院附近,两点最好,一,暖和,病人怕冷,医院暖气烧得最早最足。二,吃的方便,总要给手术大夫预备吃的,食堂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都有饭。医科院基础所的食堂,十点钟有馄饨,猪肉大葱,好吃。
厚朴有私藏的紫菜和虾皮,我们可以一起抢,放在馄饨汤里。不要怕他叫,杜仲的嗓子比厚朴大多了。厚朴要叫,杜仲会喊,厚朴,你吵什么吵,再吵打死你。要玩儿,到我们宿舍来,基础所六楼,你要快点学会麻将。九号院可以打网球,仁和医院的各个天井里都可以打羽毛球。”
“听你说,辛荑应该是个坏人?”小白问。
“辛荑是个好人。”我回答。 啤酒走肾,我去小白房里的洗手间。妈的,小白的洗手间可真大,足有十几平方米,可以横着尿、竖着尿、转一圈然后接着尿。
我看着尿液溅出一层厚厚的泡沫,比啤酒的泡沫还厚,我想,啤酒是为什么啊,进入身体又出去?
我是倒尿盆长大的。我们整个儿一个胡同的一百多人,共用一个十平方米的厕所。我做饭糊锅,洗碗碎碟子,扫地留灰。我老妈说,尿盆总会倒吧?倒不干净,留着明天再倒。从此,倒尿盆成了我唯一的责任。我端着五升装的尿盆,尿盆是搪瓷的,外壁上印三条巨大的金鱼,盖上印一朵莫名其妙的莲花。我穿过巨大的杂院,我躲过自行车,我闪开追逐打闹的小孩儿,我疾走到胡同口,我看到厕所附近被屎尿滋润的草木茁壮成长,我掀开尿盆盖,我看见厕所墙上粉笔重彩二十四个字“天冷地面结冰,大小便要入坑,防止地滑摔倒,讲卫生又文明”,我将尿液急速而稳定地倾倒进大便池,我尽量不溅到旁边蹲
我还发现我嗅觉不灵敏,和公共厕所比较,每个姑娘在我的鼻子里都是香香的。这些都是从小倒尿盆的好处。
在小白十几平方米的洗手间里,没有发现拿着《北京晚报》的大爷,我自由自在地小便,然后不慌不忙把小弟弟收进裤裆。我想起在厕所里看《北京晚报》的刘大爷,他总是坚持看完一整张报纸,撕下他认为文气盎然可喜应该保留或者给小孙子们看的好文章,我学着辛荑归纳总结了一下,我和小白最大的区别,就是五升装尿盆和十平方米洗手间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