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院,我看到了那几个人的口供笔录。

赵铁:那天晚上我们是先到小卫家。小卫不在。小卫是我的女朋友。她在和我生气。前一天晚上我和她在宾馆开房,吵了架。我要照着黄色碟片里放的那个样子弄,她不肯。我以为她赌一天的气就好了,哪知她居然还真的不理我。我有些气。我们就去了小饭店,高脚鸡做东。喝了酒以后就去看电影。电影不好看。后来我们就去了游戏机房。

游戏机房的老板姓朱,人们喊朱三。阿四吹牛说他们认识,关系怎么怎么铁。可是,其实照样要花钱。然后我们就看见陈玉龙。

我不认识陈玉龙。

是郑小三和他吵起来,然后郑小三就告诉我,说他被欺负了,然后我就走过去,问是怎么回事。陈玉龙就推了我一把。我也推了他一把。后来他就先动手了,打了我一拳。我气不过,就拿出刀子。我只是想吓唬他。但是他操起了游戏机房门后的一根棍子,砸在我的肩膀上。我就捅了他一刀。我不知道捅在哪了,但我没有往他胸口捅。

刘贵明也拿刀捅了。

……

阿四:是郑小三喊我的。那天我家里人不让我出来。但我不愿意待在化肥厂里,那帮货我看着就心烦。我不认识陈玉龙。但我看着他就不顺眼……他以为他很了不起,他那样子××的,我最看不得这种人。他以为他是谁呀!他一个人打游戏机,打得很横。郑小三走过去碰了他一下,他就有些不高兴。我搞不清是不是郑小三先骂了他,他反正骂了郑小三。郑小三就踢了他一脚,他就还了郑小三一下。我过去是想劝阻他们,但他却说我算老几。

我去告诉刘贵明,刘贵明和赵铁就过来了。陈玉龙就和他们动手了。我没有动手。赵铁用刀子捅了他。陈玉龙用棍子敲了刘贵明。刘贵明的鼻梁好像断了,淌了好多血。游戏机房墙上的血是刘贵明的。他抹在了墙上。他火了,就拿刀子在陈玉龙的肚子上猛捅了两下。陈玉龙穿着毛衣呢。那刀不长的,没有捅深。

我没捅他。

我没有刀子。

我不害怕。又不是我杀死他的。他当时也没死。他是自己跳到河里的。他死了?那他淹死跟我没有关系。

我不负责任。

我没有罪。

高脚鸡:我犯不犯罪和我爸爸没有关系。他眼里根本没有我。他不把我当儿子,我也不把他当老子。他以为他是个教师很不了起。他老以为我欠他的。我不欠他的。我没刀。赵铁胡说。我没有刀。人是他和刘贵明捅的。我逃是因为我害怕。我爸认定我杀了人。我不能等着他来告发我。事情的起因当然是陈玉龙和阿四打起来了。不是和郑小三。我不认识陈玉龙。陈玉龙和阿四打了起来。然后赵铁和刘贵明就也动手了。刘贵明当然会帮着郑小三。郑小三平时很巴结刘贵明。刘贵明也挺护着郑小三的。郑小三叔叔家有个小丫头,很漂亮。那小丫头在念卫校,就是护士。刘贵明就靠郑小三来勾她。

是赵铁先打了陈玉龙,但陈玉龙一点也不装孬,他一棍打在了赵铁的肩膀上。当时有些乱,我也没有看得很清楚,是不是打断了刘贵明的鼻梁。墙上的那些血是我的。是我去拉他们,结果被赵铁的刀划着了。你们现在还能看到我手臂上的伤疤呢,呶,就是左边这一道。当时伤口很深的。地上的血……是陈玉龙流的。我看到了,他出血了。我不知道那一刀是谁捅的。当时没有致命。他还能跑。我们并不认为他受到了惩罚。所以他逃的时候,我们在后面追。

我是打了。我只是踢了他两脚。打架就是这样的。

我逃是因为出了人命嘛。

虽然人不是我捅的,但打架我总有份。

我有腿,我当然是要逃的。

我不能傻到等着抓啊。

郑小三:我那天一早就和刘贵明在一起的。家里人不让我出来玩的,我妈让我去挑大粪浇菜。我爸半个月前摔断了腿。我当然不愿意挑大粪。

我们是中午和赵铁联系上的。他迷上了那个叫小卫的丫头。小卫是个狐狸精,骚得不得了。可是赵铁迷她。他们在宾馆里日弄,有时刘贵明就在边上看。我没有看过。但那天小卫和赵铁赌上了气。

整个事情和我没有关系。我不认识陈玉龙。他在边上玩游戏机,我也在另一台上玩。当时过道很窄,我撞了他一下,他就骂了我一句。骂什么我记不得了。后来刘贵明就过来帮我。……可能是赵铁先捅的。赵铁有刀。是那种新疆刀,挺长的,挺尖的。非常锋利。那是打架的利器。

没有致命。

陈玉龙跑得很快的。

后来他逃到了河里,我们就没有再追打他。

天很黑,我们也不想跳到河里去。

我没有想到后果。

当时挺解恨的,因为毕竟是我们得胜了。

我逃是因为我害怕。他逃到了水里,半天没有起来。是夜里一点多钟,刘贵明打电话告诉我,说陈玉龙可能死掉了。我就逃到了在横沟乡的姑姑家。

我真的没刀。

我打了。我是打了。

就是这四份笔录,没有刘贵明的。

因为,刘贵明已经死了。

赵铁,男,22岁,汉族,高中文化,死刑,缓期两年执行;阿四(杨春生),男,21岁,汉族,高中文化,有期徒刑十五年;高大海(高脚鸡),男,20岁,回族,高中文化,有期徒刑十年;郑小三(郑庆庆),男,19岁,汉族,初中文化,有期徒刑十年。

我的一颗心沉了下来。

我解除了我的仇恨。

现在,我老了,也累了。

我果然是病了,肝炎。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我回来的时候,会在县城里,遇上水芳。当时我正从县中医院门诊出来,心思沉重。医生让我服药,静养。他说:肝病是个富贵病,不能劳累。看到我面枯肌瘦的样子,医生也有些担忧。知道我没钱,他开了五剂最便宜的中药给我,说如果我不治,转成慢性,后果就会很严重。我用身上仅有的钱,也只配了两剂。我把那纸包,拎在手里,轻飘飘地走。经过露天的小菜市,就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在和菜农讨价还价。在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听到她明显是外地口音。我再看她的脸,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奇怪,会是在哪里呢?

我一边走一边想。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出来。但我认定,这张脸一定和我的某段生活有关系,否则我怎么会那么介意那张脸呢?走到物资大厦那边时,我已经走不动了。它距中医院不过是四百多米。我坐在台阶上,喘着,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这时我就看到她一手提着装着几棵蔬菜的红色塑料袋,一手牵扯着孩子,慢慢地走来。

那是个男孩子,五六岁的样子,长得很可爱。

我越看越觉得她有些面熟。可我就是想不出在哪见过她。当她走到我这边的时候,也许是天意,小男孩手里玩着的一枚硬币突然掉到了地上,然后直直地向我滚来,一路叮当作响。在阳光下,那枚滚动的硬币发着耀眼的光亮,就像一个小小的火球,向我滚来。到我脚边的时候,突然一下就倒了,发出一声清脆的音响。就在那个小男孩子俯身要捡的时候,我抢先把它捡了起来,递到了他的小手里……

小孩子用警惕而又好奇的眼神打量我。

她也停在了我的面前。

“你……姓陈?”那个年轻的妈妈问。

我有些诧异,“是啊……”

“我是水芳。”她说。

我木木的,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我过去是陈玉龙的女朋友。”她说。

我一下子就全明白了。

我哭了。

水芳告诉我,她来这里已经有一个月了,带着她的儿子。她早就不再做裁缝手艺了,因为有了孩子以后,根本不足以养活他们母子。至于她现在做什么,她说得非常含糊,但我隐约能猜到。这些年来,我走南闯北,经历了无数的艰辛,什么事情没看过啊?自然,也没有什么事能让我看不开的。除了仇恨,什么都好理解的,什么都能宽容。

本来她是可以不遭这样的罪的。一句话,只怪她自己当时太年轻,不知生活的轻重。等到她发觉自己不能一人独自承受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她为自己当时的轻率,现在要付出很是沉重的代价。

我的心里感叹着:她活得很不容易,挺艰难的。在某种程度上说,她并不比我轻松。几年里,她记不得自己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她的父母为此,而翻脸不肯相认。她到现在自己也说不清当初为什么要保住肚里的孩子。而对以后的生活,她更不知道怎么办。也许,只能走到哪算到哪。她独自带着孩子过了好几年,终于撑不住了。她想把孩子给送回来。她找了好久,才找到了地方,可到了村里,结果却发现我们家的大门紧锁。村里人把她的到来当成一件很大的新闻,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简直是天下奇闻。我的两个哥哥知道她的情况后,有些将信将疑,也没敢留她。当然,他们也没有能力留她。于是,她就一个人带着孩子,滞留在了这个县城,没有马上离开。

她的身心自然也是极度的疲惫。

而在我外出寻仇的六年里,小县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到处都是高楼。

非常繁华了。

水芳就在这个县城的桥北大街上的一家洗发店里打工,租住着一间只有十多平米的小屋子,带着儿子生活。她给儿子取名叫陈水平。说真的,我开始并没有觉得这个小名叫平平的小男孩和我儿子陈玉龙有什么瓜葛,可慢慢的,越看越像,越看越像。特别是那眼睛,黑溜溜的,像极了。而越觉得他像,我就越要看,总也看不够。最后,感觉他活脱就是小时的陈玉龙。是的,玉龙五六岁时,也就是这副模样。

我真的非常喜欢他。

他是我的血脉,是玉龙的种子。

现在,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我和水芳母子住在一起,她不让我走,是为了让我治病方便。她用她辛苦挣来的钱,给我买药。而我的病,也真的一天天好了起来。

我好起来后,她也并没有说马上走,把孩子留给我。

孩子现在和我的关系越来越好,他又可爱,又调皮。我喜欢他的调皮。他是聪明的。他现在口口声声地叫我“爷爷”。水芳忙活的时候,家里就只我们爷孙俩在一起。我们一起玩耍,或是一起逛街。虽然水芳从来没有直接说过水平是玉龙的孩子,我也没敢问。但我相信是的,一定错不了。在她租住房子的小巷里,人们奇怪地看着我们这个看上去多少有些奇怪的家庭组合。他们在猜,我们的这种关系。因为,没有多少家庭,是一个爷爷和年轻的母子俩生活在一起的。背地里,肯定说什么的都有。但我不在乎。

真的,不在乎!像我这样一个经历过如此坎坷磨难的人,你说我还在乎什么呢?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把那几个人都抓获了,而我心里的仇恨种子,也随之消弥了。剩下的,对我而言,就是如何好好地活。我也想过了,如果有一天水芳要走,我就请求她把孩子给我留下(虽然这好像不太可能)。

我要带着她的孩子,好好地活。

活得好好的,无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