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作为女人,她还是希望有夫妻同看一个电视节目的时刻。

今天夜里,芦花明显感觉到侯长生情绪不好,打算最多看一集连续剧就去睡,没想到侯长生主动坐到她身边,跟她一起看了。芦花简直有些受宠若惊,猫一样偎在丈夫的怀里。电视上放的是一部农村剧,讲的是婆媳间的事情。那个婆婆瘫痪在床多年,儿子又在外地打工,媳妇就无怨无悔地照顾她。芦花看得泪眼巴沙的,对丈夫说,可惜我没见到过我婆婆。侯长生没回话。芦花又说,长生,如果我婆婆在世,我也会对她好的,你相信吗?侯长生还是没回话。芦花抬眼一看,发现侯长生根本就没盯着电视机,而是盯着电视机背后的黑暗处出神。芦花立即后悔了,她想丈夫一定是看到里面的情景伤心了。亲人不在了,这么多年来,他也没回去过一趟——他回去干什么呢?亲人的尸体都没找到,连个坟茔也没有,烧张纸插炷香也找不到地方。这样的事,谁碰上谁都会伤心。

尽管很喜欢看那部电视剧,可芦花悄悄地把频道换了。

电视一明一暗之间,侯长生清醒过来,他朝妻子笑了笑,说为啥不看了?

芦花说不好看,你来选你喜欢的频道吧。

侯长生顺从地接过遥控板,一阵乱按,把频道从头至尾地翻了一遍后,对芦花说,选频道就跟点菜一样,不会点的人来点,往往是又花钱又不好吃,还是你自己选吧。芦花却不依,伏在丈夫的腿上,撒着娇说,今天我偏要你点菜,不管你点什么,只要是你点的,我都爱吃!

侯长生的心里冒出一个气泡,那个气泡游移着,每移到一处,都像一粒火星子烙得他痛。

多好的女人哪,他想,无论如何,我这辈子也不应该对不起她……

他又一阵乱按,终于在中央台十二频道停住了。那里正播一档法治节目,一个面目清瘦的教授,看来是刚把一个案例分析结束,总结道:逃跑是没有出路的,逃跑只能把自己的罪恶延长,因为人犯了罪,都会产生一种罪恶感;不管多么邪恶的人,都逃离不了这种罪恶感的追击。这是很要命的。也就是说,罪犯逃跑之后不是获得了想像中的自由,而是把自由毁掉了……

教授说到这里,侯长生就把频道换了。他说芦花,我真的不喜欢电视,你想看什么就看吧。

芦花接过遥控板,并没急于翻到她喜欢的频道,因为教授的话让她想起了狗宝。

她说长生,狗宝跑了快五年了,一点音信也没有,你说他心里也会有那教授说的罪恶感吗?

侯长生说我怎么知道。

芦花说,想来也真可怜,有家不能归,不可怜吗?而且他逃跑的时间越长,顾虑越多,就越不敢回来了。如果他知道大强跟刘海都刑满出狱了,一定后悔当时的决定。

侯长生在暗淡的光线下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妻子,说,可惜你没读几页书,要不然,中央电视台也把你请去做节目了。

将心比心,谁都能理解的,不一定非要读多少书。

言毕,芦花接连打了几个哈欠。

侯长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帮她翻到她开始看过的频道,那部农村剧已经结束了。

我睡了,芦花又打了一个哈欠,说你也睡吧。

这么早我睡不着,你是知道的。猪饲料用完了,我今晚上磨点玉米面。

你磨面,机器轰轰轰地叫,我哪里睡得着啊,你也睡吧。

芦花不再打哈欠了,声音温柔如水,眼里漾着春光。

侯长生看着妻子,不知怎么,他感动得像要流下泪来。他站起身,猛地把妻子揽在怀里。芦花身子悬空,吓得惊叫一声。那声夸张的、带着期许的惊叫,让侯长生体味到一种贴心贴肺的幸福。他抱着妻子关了电视,就上床去了。

但侯长生却一夜没有合眼,当芦花困倦而甜美地睡去,他就坐起来,望着深沉的黑暗。

他们住的依然是老房子,卧室傍河,窗也临河而开,由于冬天马上就到了,河吼的声音小了,风却来来回回地奔跑着,好像是冬天的先头部分在来来回回地追赶着不愿离去的秋天。

这时候的风已经带着寒冷的刀锋,因此窗户不敢打开。整块木窗一关,月光和星光就被切断了。侯长生似乎正需要这样的黑暗。这让他的思绪可以自由自在地向前犁,就像生长在土壤里的蚯蚓,犁到哪里,就在哪里安家。

其实侯长生的思绪安不了家。它在哪里也找不到位置。它很散乱。只是,他的脑子里总也离不开两个人的影子,这两个人是大强和刘海。他细枝末节地回忆着跟刘海和大强见面的情景,他发现,不仅大强跟他生疏了,刘海也跟他生疏了。与刘海相见的自始至终,刘海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刘海根本就没有想到侯长生,侯长生只不过是一个让他确认自己的道具。

他确认什么呢?他是要确认他的自由吗?

是这样的。尽管大强和刘海采用了完全不同的方式,但两人似乎都在朝侯长生高喊着同一句话:我自由了,我心里再没有什么负担了!

天快亮的时候,侯长生起了床,走到门外。一夜大风,把天地都吹白了,清溪河也是白沙沙的一片。侯长生踏着模糊难辨的路下到了清溪河边,寻找他曾经藏身的那片芦苇地。芦苇地早被水淹没了,现在这段河上没有芦苇了,但侯长生不仅看到了那片芦苇,还像正置身其中。他真切地感受到,偶尔被河水浸漫的芦苇地,湿润润的,散发出一种植物与水化合后的气息……

大强回来后,又风风火火地经营他的店铺。他坐牢的时候,店铺是冷清的,他一回来,立即就有了新的起色。这是因为他做生意和待人接物的方式一点也没有改变,秤依然是一条街上称得最旺的,遇到年纪大的老人,他依然额外送些软和的粑粑饼饼吃。他让店铺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也陆陆续续地跟旧交恢复了关系。一般的朋友就不说了,那些镇政府的官员,空了的时候也爱到他家里坐坐,兴致来了也吃他的请。

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也最让人称道的是,他竟然跟石油队的秦队长也恢复了友情。油井打好后,在离普光镇三公里的一块平坝上建立了脱油厂,秦队长就在那里负责。大强出狱三天,就去厂里看他了。开始秦队长还很畏惧的,从某种角度说,大强犯下那个错,秦队长并非没有责任,大强服刑期间,秦大娘就多次当着人骂她那个“侄子”,说是他勾引大强他们去偷的;而且,当秦队长发现钻头丢失之后,假装不知,说要请假回北方去,事实上是亲自去宣汉县公安局报案,铁板钉钉地说,盗贼就是大强!(普光镇也有派出所,但秦队长不相信派出所的警察,因为那些警察跟大强都是哥们儿姐们儿的)秦队长做的这些事,后来大强都知道了,但他无所谓,他去看秦队长,是请他玩,还真诚地向秦队长道歉,说由于他的一念之差,给秦队长添了不少麻烦;说秦队长我们以前不是兄弟吗?现在还是兄弟,既然你没回北方去,平时有了空闲,就到我家里来喝酒吧。

这样一来,秦队长就觉得他欠大强的了,大强就由被动变成了主动。没过多久,秦队长果然就到大强家来了;第一次,他跟秦大娘和贵英处得十分尴尬,但很快就和好如初。

大强依然是以前的大强。

刘海也是。

——刘海回村先跟钱玉吵了一架,还扇了钱玉一个耳光。

大强和刘海被判刑不久,钱玉的男人回来过一次。他还在浙江的工地上就听说了老婆的丑事,回来不为别的,就为了教训老婆。那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长年累月牛马一般的辛苦,让他的腰过早地驼了,好像随时都准备倒下去的样子,但他手上是有劲的,钱玉虽然是一个身材丰满的高大女人,可她哪里是男人的对手呢,那天男人把她脱得一丝不挂,推出门去,再大声武气地吆喝村里人去看。他说你们来看啦,看这个勾引野男人的娼妇长得是啥样子的呀!有些村里人果然去看了,躲在松林边缘一丛竹林背后。钱玉把身子伏在生满青苔的阳沟里,痛哭流涕地向丈夫求情。男人不听她求情,一面吆喝看的人走近些,一面吧嗒吧嗒地抽旱烟。他接连抽了六七袋烟,嘴皮子都抽乌了,才抓住钱玉的胳膊,一把将她提进屋,砰地一声将门闭了。

紧接着,屋子里传出钱玉惨烈的尖叫声。

这尖叫声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才渐渐微弱下去。

第二天一早,人们就看见钱玉的男人走了,再也没回来。

丈夫走后一个星期,钱玉才满脸青紫地出了门。她脸上是肿的,腿上也是肿的,腰痛得像闷棒在打,但她不能在家里呆着了。跟许许多多留守土地的妇女一样,钱玉把好几家人空出来的田地都拿过来种了,不论酷暑严冬,她都起早贪黑地在庄稼地里忙碌着。虽然丈夫在外面挣钱,但他们的儿子因为小时候打针不慎,成了聋哑人(那就是当时做赤脚医生的刘海做的事),为给儿子治病,欠了一屁股的债务,到现在也没还清,结果病没治好,该到儿子定亲结缘的时候,也没有女人愿意跟他;他外婆心疼他,几年前就把他接过去住了。钱玉要跟丈夫一起还债,一起筹划儿子的未来,不起早贪黑地辛苦怎么行呢……

刘海跟钱玉吵架,还扇钱玉耳光,当然是为她给警察递扁担的事。为这事,刘海太窝火了,服刑期间,要说他有恨,不恨别人,就恨钱玉。一度时期,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只希望快点出去,在钱玉身上绑块石头,把她沉到清溪河里喂鱼!当自由扑面而来的时候,他觉得,自由是珍贵的,那种事到底干不得。但不管怎么说,把钱玉教训一顿是少不了的。

回家的第四天中午,他刚刚跟妻子伍小霞和解了(确切地说是伍小霞原谅了他的一切行为),他就把脸黑下来,愤怒地鼓了几下肥大的腮帮,说我要去找钱玉。

伍小霞已看出丈夫心里的恨,说你去找钱玉干什么?

跟她算账!

伍小霞就劝他,说别去了,事情都过去了……

但刘海已经起身,地动山摇地走了。

等伍小霞赶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吵得不成样子,牛也踩不烂的话都骂出来了,他们以前做的丑事都针头线脑地抖搂出来了。许多村里人都围过来听。伍小霞从人丛中挤过去,想把丈夫拉回家,可她还没拢刘海的身,刘海就给了钱玉一记耳光。

胖子手重,那一记耳光打得太狠了,钱玉当场就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她嘴里冒出血糊糊,不哭,只是痛骂不已,每骂一声,血糊糊就吹出一个亮泡。

伍小霞蒙了,泪水也下来了。她自己都弄不清她是在为谁哭。对钱玉,她早就不恨了,自从那次钱玉被她男人毒打后,她就开始同情钱玉了。加上刘海服刑这四年,伍小霞也知道了守活寡的滋味,她愿意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去理解钱玉。钱玉也过得不容易啊,伍小霞经常这样想。

她蹲下身扶钱玉,可钱玉不要她扶,钱玉把她连同刘海一起骂。

她只好流着泪离开了。

刘海也跟着回了家。

钱玉骂着骂着,终于哭了,钱玉一边嘶声哑气地哭,一边呼喊着儿子的名字。

这时候,围观的村里人才明白,钱玉之所以把扁担递给警察,并不是为自己开脱罪责,而是为儿子讨公道的啊!刘海把她儿子整成了聋哑人,没说过一句道歉的话,更没补偿过一分钱的医药费,钱玉心里想不通啊,她是把近二十年的怨气积存下来,才把扁担递给警察的啊!

村里人说,不要说那一扁担是警察砍在刘海身上的,就是钱玉本人砍的,刘海也该挨!

然而,仅仅两个月过去,刘海竟然又睡到了钱玉的床上。

这事情,不像以前那样没有人知道,这次村里人很快就知道了,每每谈起,就吐唾沫,再添上一声呸,他们说呸,钱玉那女人,下贱!

伍小霞当然也知道了。奇怪的是,伍小霞一点也不在乎。

对自己的男人,她的确不在乎了……

这就是说,不管是普光镇还是兴浪村,生活都在照老样子继续着。

但老样子只是表面,它的骨子里已经改变了。

一只蝴蝶的飞翔也能在遥远处形成风暴,不要说这条河上出了这么多大事。

对此,侯长生有刻骨铭心的体会。

他与大强和刘海的友谊,可以说彻底破灭了。就跟这条河上的生活一样,他们友谊的破灭,开始也没有任何外在表现,只是体现在骨子里。彼此之间都没有牵挂了。许多时候,侯长生都在思考: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如果说仅仅是因为大强和刘海嫉妒他在这四年间发了点小财,甚至嫉妒他没跟他们一起去坐牢,那是不对的,因为他们一见了他,还是那么亲热,前些天的一个中午,大强回村的时候,还是像往常那样来他家坐,无拘无束地抽他的烟,喝他的酒。

但这一点也不能消除他们之间的隔膜。

有一块透明的玻璃挡住了他们,他们能看到对方的影子,可再也无法感知彼此的温度了。

……那天大强在侯长生家吃了午饭,又去了刘海家,伍小霞把晚饭做好,就派他们那个不满九岁的儿子(刘海有个女儿,已满十八岁,这个儿子是超生的)过来请侯长生,侯长生说我的饭好了,不去了。又过了个把时辰,伍小霞过来了,伍小霞这次是说大强跟刘海请他去打牌,侯长生说我去了也还差人啦,伍小霞说我表弟来了,加你刚好合适。但侯长生还是没去,他说伍嫂,你看我这一堆红苕还没窖呢,再不窖就烂了。

平时,芦花反对侯长生打牌,可这一次却劝他去,她说你去吧,我把红苕窖上就是了。

侯长生却没言声,揭开老屋正中的红苕坑板,拿着一支手电筒跳了下去,让芦花把一花篮柴灰递给他,他便蹲在里面,慢慢地、均匀地撒(为了保持坑内干燥)。

伍小霞跟芦花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走了后就再没音信。要是往常,不要说他侯长生不去,就是稍稍耽误了一会儿,刘海也要站到他屋后的土梁上,扯破了嗓子嚎:长生,你是要等我拿轿子抬呀!啰里啰嗦的,像个婆娘!刘海不喊,大强也会出动。大强总是显得温文尔雅,他不会像刘海那样站在远处嚎,而是来到他家,关心地问一声:长生,忙完没有?意思是忙完了就跟他走。

可这一次,夜晚沉静着,只传来清溪河疲惫的流动声。侯长生渴望听到刘海的嚎叫,渴望听到大强的脚步响,可一直等到半夜,那亲切的嚎叫声和脚步声也没有响起。

大强是当天晚上还是第二天回到镇上去的,侯长生也不知道。

这一次过后,刘海家的任何人都没来叫过侯长生了,大强也不来他这里坐了。

就在昨天,大强还回过村的,没到他这里来,直接就去找了刘海。现在大强也买了辆摩托,回兴浪村不必走水路在侯长生当门下船,而是在镇上过一座桥,走石油公司出资修出来的宽敞公路。路是远了点,但比走水路方便得多,也快得多。

大强是玩到今天早上才回去的,直到他骑着摩托走了很远,侯长生才听说。

他们之间,真的没什么友谊了。

侯长生闷闷不乐,他觉得,大强和刘海偷钻头的时候与狗宝一起合谋抛弃了他,现在他们两人再次合谋抛弃了他,他觉得刘海跟大强太对不起他了。

但芦花却有另外的看法,芦花说人家哪一点对不起你?是你自己不愿意跟他们交往了。

仔细想来,芦花是对的,虽然侯长生渴望把他们之间的友谊延续下去,但每到关键时刻,他自己就提早关闭了那扇门。

对此,侯长生有时也很清醒,他认为是自己在把世界缩小。无限地缩小。

大强和刘海跟他是不一样的人了。

大强和刘海心里再没有什么负担了。

大强和刘海自由了……

事实上,不是大强和刘海在嫉妒侯长生,而是侯长生在嫉妒他们。

侯长生嫉妒他们的自由!

这年春节,下了很大的雪,雪花急匆匆的,密实实的,那样子不是在下,而是在倾泻。天地间无声无息,连清溪河的流动声也被雪捂住了。但河水并没结冰,只有很少的年份,清溪河才会结冰。

正月初三这天清早,侯长生去河边挑水(以前,饮用水都是去河里挑,由于油田的开采,河水被污染了,现在的河水只能挑来煮猪食用),那时候雪已经不下了,但四野一片苍茫。这种单调的色彩,把所有的距离都推远了,河两岸的山,仿佛商定休战的敌对双方,一夜间各自退后了若干米,清溪河也因此而变得宽阔起来,站在此岸望彼岸,真有茫无际涯的感觉。侯长生穿着水靴,踏着门外臃肿的积雪,一步一个坑地朝河边走。下到近水的石梯,他停下了。

他再一次看到了那片早已不存在的芦苇地。

他想到在十八年前的秋天,也有个人来这里挑水,并在芦苇丛里发现了他。

十八年了。

这么长的时间,可以把小孩变成大人,可以把大人变成老人……但很难有人能够想像,世界上的某些地方,以及活动在那地方的某些人,在这样一个漫长的时间刻度上,他没有看到过春华秋实,没有注意过成长和衰亡,甚至也没有品尝过粮食的滋味,感受过睡眠的美好。

也就是说,他没有生活。他活着,但是没有生活……

侯长生把水挑回去,把猪食煮好了,芦花才起床。她的觉还是那么多,但到底比以前起得早一些了,起床后也不像以前那样慵困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而是麻利地洗了脸,就开始做事。这种变化,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推算起来,大概是大强和刘海出狱后就开始了吧,他们两个出狱了,侯长生却陷入了寂寞和苦闷。对此,芦花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无法理解其中的关节。独处的时候,她下细思考,希望得出丈夫情绪变化的原因,她思考出了一些表面的原因,却探究不到最深沉的部分。但不管怎么说,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丈夫从情绪的低谷中走出来,于是像所有贤淑的女人一样,不声不响地从生活的细节做起了。

侯长生喂猪的时候,芦花就做早饭。清溪河流域的风俗是,从正月初一到十五,早餐都吃汤圆。这相当于北方人吃饺子,取团圆的意思。汤圆面和馅都是芦花自己做的,面用糯米磨成,馅用捣碎的核桃、芝麻再加入蔗糖等物。跟河上人家一样,腊月中旬芦花就把这些做好了。以前的汤圆面是用石磨推,现在兴浪村几乎家家都有小型打米机和磨面机,机器磨面速度快,而且能自动干水,按理没必要那么早做好,但清溪河流域的人不仅要在正月里吃到汤圆,还要吃到变成红色的汤圆。他们把红色看得很重。将面磨好后,就连汤带水地用一根滤帕吊在房梁上,捂,正月初一解下来吃的时候,首先就看汤圆面是否捂红了;本来生了霉菌才会变红,但他们不这样看,他们认为汤圆面之所以变红,是预示着来年的运气好,变得越红,运气越好。

往年,芦花的汤圆面捂上三五天,皮面上就如鸡血一般艳红,可今年的偏偏一点也不红,这让她心里很不踏实,因此,从初一开始,每次做汤圆,芦花都喜欢捡出三个来,在里面各摁一颗干枣。干枣看上去皱皱巴巴的,色泽黯淡,可一把煮熟的汤圆剥开,它就变得饱满圆润,鲜红欲滴。芦花说,一家三口,每人吃一个。每当这时候,儿子大宝就噘着嘴抱怨,说谁见过汤圆里面放这个东西呀,怪模怪样的。芦花瞄一眼沉默的侯长生,之后嘻嘻哈哈地笑着说,怎么怪模怪样了?我是为奖励你才做给你吃呢。大宝已进初中一年级,长得跟侯长生一样漂亮,腿长,眼睛大,最可贵的是他样样成绩都很优秀;他并没怎么努力,周末和节假日回家来,从没看过书,但他就是学得好。这让侯长生和芦花格外骄傲,儿子在学校的时候,他们两口子躺在床上谈起儿子,侯长生总禁不住跑到儿子的房间,取来他睡过的枕头,甚至是儿子丢在家里的裤头,在上面亲,芦花老是幸福地取笑他,说哪见过像你这么当爹的……正是因为爱,芦花心里才不踏实,她说为了奖励儿子才做干枣汤圆,并没说假话,她性格中天真的因素,让她经常产生一些奇思妙想,而且能够为每一个奇思妙想找到理由,但她更深的心思,则是希望用红色来避邪。她联想到这些日子生活上所起的细微变化,心里就打鼓,就总觉得有邪气……

过年这段时间,早饭过后,大宝都去村里找小学时的老同学玩,芦花也去找大姑娘小媳妇闲聊,侯长生却没处可去。现在的春节,男人们如果不打牌,村里就没什么好玩的;即使到镇上,同样没什么新鲜玩意儿,以前的那些活动,比如耍龙灯,耍车车灯,请剧团来说书唱戏,都没有了,连电影院也关门了——没人看,门开着也只有等风吹。没有了这些,不打牌还能干什么呢?可自从跟大强和刘海不来往,侯长生就不再打牌了,不打牌他就不想往村里去,镇上更不去,一是他本来就不想去,二是他镇上的店铺春节期间也关了,雇来的小妹也回家过年去了,他去干啥呢?从腊月三十开始,他除了去河边挑猪牛水,几乎就没出过门。

初三这天,芦花和大宝出门后,侯长生独坐在新屋的后门口,望着因白雪的覆盖而变得浑圆起来的山体,望着竹木那边静悄悄的村落,心想,要不是这么大的雪,我就宁愿下地干活了。

正这么想,不远处传来笨重的脚步声。

是狗宝的父亲张国安来了。

侯长生都差点把这个人忘记了,因为最近几个月来,他都没在村里看到过张国安。他这时候是来干什么呢?是来给货款的吗?自从侯长生在村里的这个店开起来,张国安和他女人苟兴菊就来赊货,盐巴、菜油、洗衣粉,什么都靠赊。以前修井坝的时候,张国安还能捡点废铁丝和矿泉水瓶去卖,现在井坝早就修好了,没有这笔额外收入了,他家又跟以前一样,穷得一塌糊涂。他在侯长生这里不知赊多少东西了,单是张国安一个人的名字,在那个小本子上就记了好几页。开年前芦花还在说,啥时候去找张叔叔把赊账付了呢,可话是这么说,却一直没去找,未必今天他主动来给?

但侯长生一看张国安那大冬天也衣不蔽体的样子,就不抱什么希望了。

张国安走到侯长生面前,才以卑微的口气向侯长生祝福:长生新年好。

侯长生模糊地咕哝了一声,显得十分冷淡。他是怕张国安再来赊东西。张国安身上那股酸臭味也让他受不了。那股气味太浓烈,在雪后的干冷空气里顽强地弥漫着,要是热天,不把人熏死?

张国安更加卑微了,他说长生吃了吗?

侯长生说吃了,张叔叔干啥来?依然没有让张国安进屋的意思。

张国安把双手交叉着放进袖筒里,躬着腰说,我想跟长生说几句话。

我的货年前都处理完了,柜台里再没有存货了,侯长生说。

张国安被寒风吹成紫黑色的厚嘴唇哆嗦了几下。这回,我不是来赊东西……

侯长生看了他一眼,很不情愿地起身,把他让进了屋。

柜台里的货满满当当的,张国安看见了,侯长生知道他看见了,可侯长生无所谓。

对张国安这样的人,没必要讲什么脸面。

可侯长生还是把他领进了老屋,免得让那一柜子货扎眼。再说他也怕张国安提出再赊。

张国安坐在凳子上,依然把双手插进袖筒里,依然躬着腰,皱纹密布的脸抽搐了好一阵,才对爱搭理他不搭理他的侯长生说,长生,我问你个话。

侯长生坐在至少离他两米远的地方,说什么话你问吧。

你知道我的狗宝在哪里吗?

侯长生吓了一跳,侯长生说我怎么知道你的狗宝在哪里?

不知道就算了,张国安用袖口擦了一把流出来的清鼻涕,我是说,你们以前的关系那么好……我是说,他万一想起了要给你来个信儿呢……我是说……

悲恸潜伏在他满脸的皱纹里。悲恸像一条受到惊吓的蛇,随时准备跃出来,照准他的脑门给他致命一击。侯长生被深深地打动了,他不再惧怕张国安身上的臭味,跟他坐得近了些。张叔叔,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大强和刘海呢,虽说我也跟狗宝的关系好,但那件事情我没参与,有些情况我不了解,狗宝想跟我联系也不好说。大强跟刘海就不一样了,特别是刘海,我听说当初他们同时逃跑之前,两个人还碰了头,说不定商量过要往哪里逃的呢。

张国安摇着头。他们刚出狱我就问过了,他说,后来我又问过几次……长生哪,你不知道大强和刘海的心思,最开初,大强巴不得刘海和狗宝都跑脱,刘海被抓后,事情败露了,他们都怪狗宝了,他们觉得自己坐了牢,狗宝却在外面逍遥自在,好像狗宝就把他们出卖了一样,在他们心里,不要说狗宝有家回不来,就是狗宝遭了千刀万剐,也是活该。

侯长生说,既然这样,如果他们知道了狗宝的下落,就更该告诉你了。不告诉你也会告诉别人,甚至警察。他不告诉你,证明他们的确不知道。

张国安再一次摇头,他说长生哪,虽然狗宝没去坐牢他们不舒服,可他们也不想狗宝回来呀!当时,虽然大强跟刘海是被单独审的,可两个人都知道狗宝不在,就合了口尽量把罪状往狗宝身上栽,说偷那东西是狗宝先提出来的!事实上是咋样呢?鬼才说得清!

侯长生说,大强他们……不是那样的人吧。

哼,不是那样的人,我也认为他们不是那样的人,至少我一直都觉得大强那娃娃是不错的,可现在我不这样看了。我把啥都看白了。要是大强真的不错,他就不该伙同刘海和狗宝去偷钻头吧?可他不仅去偷了,还是他钻进屋去抱出来的呢!要说真不错,只有你长生!你平时跟他们搅和,可你知道啥事做得,啥事做不得,你长生才真的不错!

侯长生半低着头,摸出一支烟来点上。点上了才想到给张国安递一支。张国安不要,说我是土命,不抽纸烟,抽叶子烟,我抽纸烟烧口。

但他并没摸出叶子烟来裹,接着说,当然,那些事都不说了,无奈我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还有啥说的呢。我只是不安逸大强和刘海对我的态度,我去向他们探消息,他们都把我看得狗屎不如,不愿意跟我多说一句话,大强还叫我不要再上他的门了,他说我是在害他,他说我明明不知道狗宝在哪里,你却来问我,是不是想让公安局怀疑我犯了窝藏罪再把我抓进监狱?其实我哪有这个意思呢。我只是想问我狗宝的下落。我问不到我狗宝的下落,只有自己出门去找,从十月尾子上,我就出门找他,前几天才回来的。

侯长生把脊梁挺了一下,说张叔叔你去找狗宝了?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襄樊、安康、重庆,还有你的老家合川,我都去了,哪有他一个鬼影子!

侯长生的心像被狠狠地戳了一刀。他看着张国安的鞋子,那是一双立即就会散架的解放鞋,鞋腰上系了根草绳,才能让它勉强跟脚。张国安就是穿着这双鞋上路去找他儿子的。这么冷的天,鞋子又那么破,他却连袜子也没穿,伸到外面来的脚指头,像在水里浸泡了多日,惨白惨白的,邦邦硬的,再也不会弯曲了。

侯长生想像着这个寻找儿子的父亲走在路上的样子,想像着他一边走,一边愁苦着面目四处逡巡的神态,心里又被戳了一刀。

他说张叔叔,中国这么大,你到哪里去找啊。

张国安茫然地说,是啊,到哪里去找啊,他说长生呀,我现在没别的想法,只希望我狗宝他自己能够回来,去监狱里把他该服的刑服满,我只有这个想法了……

他响亮地吸了一声鼻子,之后站起来说,长生,麻烦你了,我回去了。

可他又突然想起了在侯长生这里欠的那笔债,那张脸——那张布满沧桑的父亲的脸,立即又变得卑微起来,说长生,等小春的油菜籽出来了,我就卖掉把账给你党(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