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妮每个星期都去看望大老倌。她带着自己做的腊肠和糯米饼,大老倌最爱吃这个,每次都能吃好多。大老倌的衣服破了,三妮就帮他缝。两人隔着一张桌子,三妮在这边穿针引线,大老倌就在那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有什么东西在两人心头溢动。感觉像是回到了当年。很温暖。

“三妮。”他叫她。

“嗯。”她回答。

“三妮。”他又叫。

“嗯。”她又回答。

两人这么一来一去的,不厌其烦的。像小孩。

“拧我的脸,”大老倌把脸凑上去,“看看是不是在做梦。使劲拧。”

三妮真的使劲拧了一下他的脸。“哎哟!”他疼得叫起来。三妮呵呵地笑。大老倌也笑了,“不是梦,是真的。你手劲还像以前一样大,嘿,真他娘的爽!”

三妮把她这几年经历的事告诉大老倌,她原先做保姆的那户人家,女主人冤枉她偷东西,让她赔钱,她一气之下就不做了。跟几个姐妹合伙卖盒饭,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也能赚个两三千的,后来卫生检疫没过关,也不做了。零零碎碎打了几份散工,最后还是回乡下了,嫁了个男人,是村里最穷的一个。“我这个年纪,又在外面转了一圈,条件好的男人也不会找我。”三妮说到这里低下头,笑了笑。大老倌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大老倌问:“他对你好不好?”三妮说:“挺好的。他人倒是挺老实,就是有时候会发倔脾气。村里小楼房一幢幢盖得像变戏法,只有他还住着老爹留下来的矮草房,他心里不舒服。”大老倌说:“钱多也不见得是好事。”三妮点头说:“话是没错。”

她朝他看,说:“你不怪我吧?”大老倌道:“怪你什么?”三妮说:“怪我嫁了别人。”大老倌摇头,说:“我要是怪你,还算人么。你嫁人是应该的,要不是我,你早几年嫁,说不定还能找个更好的。”三妮说:“你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心里不好受。”大老倌忙道:“我不会讲话,让你伤心了是吧?”

三妮摇了摇头。

三妮说:“我明天想回趟乡下——都快一个月了,也不晓得那边怎么样了。”大老倌愣了一下,说:“对,是该回去看看。”三妮朝他看,说:“我去几天就回来。”大老倌忙说:“不着急不着急,你多待一阵吧,多陪你女儿——你别误会,我不是不要你来。我、我当然希望你来——我怎么会不要你来呢?这个,我都不晓得该怎么说了。”他急了,一遍遍地搔头皮,搔得头屑直飞。

三妮没吭声,看着他。

“我只要你开心,你想去就去,想留就留,都没关系。”大老倌认真地道,“说心里话,我是想你留下来陪我,可我知道你一定想你女儿了,你女儿还没满周岁呢。我——只希望你开心,别的都没关系。”他说到这里,忽道:“你是不是缺钱?我给你点钱好不好?”

三妮听了,怔怔地朝他看。大老倌给她看得有些张口结舌,说:“你、你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们过得舒服点——我人在牢里,现在能为你做的也就是这些了。你、你千万不要生气。”三妮眼圈一红,低下头。半晌,她叹了口气,轻声说:

“要是当初你这样对我——就好了。”

大老倌看着她,久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看到她眼角几道细细的鱼尾纹,鼻尖有些干燥,都脱皮了。两颊密密点点的褐斑,应该是干活时被太阳晒伤的。她的头发也不像当初那样又黑又亮,而是有些枯黄了。她老了。他也老了。当初从村里出来时,她二十岁,他二十二岁。一眨眼,十几年就过去了。姑娘变成大嫂,小伙也成了大叔。大老倌苦笑了一下。

大老倌让王秘书拿了五万块现金给三妮,说给她女儿买奶粉吃。三妮说:“哪用得了这许多,吃十年都吃不完啊。”大老倌说:“那就买进口的奶粉,吃得好些。”三妮拗不过他,收下了。

三妮回去只待了一个星期,又来上海了。这次她是带女儿来看病。小女婴生下来眼睛晶体就有缺陷,看不见东西。乡里的医生束手无策,说到上海的五官科医院去看看吧,说不定有希望。

大老倌又让王秘书拿了五万块钱给三妮。三妮死活不要。大老倌说:“我给我干女儿的,又不是给你的,你瞎让个什么劲!”三妮眉头紧紧攒着,鼻子那里红红的,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模样。大老倌问:“你女儿长得像你,还是像你男人?”三妮说:“像我。”大老倌点头说:“那挺好,长大了就是个小三妮。”三妮勉强笑了笑。

这天,水东从夜校放学出来,看见校门口对面树下站着一个人,身影有些熟悉。路灯太暗,他看不清,走近了才发现是丁小妹。

“你怎么在这里?”水东问她。

丁小妹靠着树,恹恹的。脸色发白发青,辫子有些散落了,眼睛很肿,应该是刚哭过。

“又挨老板骂了?”水东开玩笑说:“你们老板最近不是对你挺好嘛。”

丁小妹没说话,嘴唇发抖——身体似是也在发抖,眼神木木呆呆的,像撞了邪。水东从没见过她这样。他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冰冷。

“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水东有些急了。丁小妹哇的一声,扑进水东怀里,大哭起来。她的眼泪流在水东的肩上,很快便湿了一大片。她哭起来像个小孩,一阵接着一阵,却又是闷闷的。过了好一会儿,丁小妹哭够了,霍地抬起头,噙着眼泪说:

“水东哥,这下你更不会要我了。”

水东揣着一把匕首,飞奔着跑去找孙麻子。他想得很清楚——他要把这个畜生脸上的麻坑一个个用刀挖出来。再一刀把他的命门连根拔起。水东要让他变成太监,以后再也碰不了女人。水东跑得飞快,耳边呼呼的风声像是给他伴奏。路上不少人都朝他看,想这个小伙子怎么疯了似的。水东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吓人,像刷了层糨糊,套了个面具——都不像平常的他了。丁小妹告诉水东,孙麻子喝醉了酒,把她拉到房里,他的力气大得很,她怎么挣扎都没用。他酒醒了以后,跪下来求她,只要她不报案,就给她十万块钱当作赔偿。

水东跑着跑着,眼前便现出姐姐的模样来——姐姐生病后皮包骨头的模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姐姐是被城里男人糟踏成这样的。有时水东经过那些发廊,看见里面一个个打扮得粉蝶似的女孩,心里就发酸。她们靠出卖自己的身体赚钱。城里的男人一个个衣冠楚楚,心眼却像煤球一样黑。仗着有几个臭钱,便想糟踏女孩清清白白的身体。姐姐被他们糟踏了。现在丁小妹也被他们糟踏了。

不能饶了这狗日的!水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水东赶到饭店,孙麻子正在账台上跟服务员说话。水东冲过去,一把拎住他的领子,狠狠一扔。孙麻子当即四脚朝天摔在地上。旁边吃饭的人都惊得叫起来。孙麻子见是水东,一骨碌爬起来说:“我们去外面谈,走,去外面谈。”

到了店门外,孙麻子还没等水东开口,便递上一支中华烟,赔着笑,道:“那件事是我不对,我喝醉酒糊涂了,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我真是后悔死了——你们要多少赔偿金就开口好了,只要你们别报案,这个,什么都好说。”

水东二话不说,从怀里取出水果刀,一下子架在他脖子上。

“有、有话好说……别……”孙麻子骇得脸都变形了。“你放一百个心吧,”水东说,“老子保证不报案。老子只要你的命!”孙麻子浑身颤抖,话都说不全了:“刀放下……一切都好商量……好商量……求你了……”

“没啥好商量的,你到阎王爷那儿去跟他商量吧。”

水东手上加了力道,孙麻子的脖子顿时便出现一道血痕,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孙麻子白眼一翻,几乎就要晕过去。

忽然,水东握刀的手被另一只手抓住。他回头一看,是丁小妹——她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水东沉声道:“你让开。”丁小妹说:“我不放。”水东一挣,居然没挣掉。丁小妹紧紧抓着不松手,说:“你要是杀了他,你会坐牢的。”

水东哼了一声,说:“坐牢就坐牢,我又不是没坐过牢。”

丁小妹摇摇头,说:“你要是为了我坐牢,我会后悔一辈子,比死还难过!”

水东朝她看。丁小妹眼里含着泪,说:

“水东哥,你就当为了我,放了他吧。”

孙麻子趁机说:“就是啊!你想想,你要是杀了我,自己坐牢不算,还把这件事闹大了,你说她一个小姑娘,将来怎么做人啊。”

水东反手一掌,把他打得跌在地上。

“我给你们钱,要多少给多少!”孙麻子不要命地叫起来,“你开个价,十万够不够?不够就二十万!再不够就三十万!!”

水东飞起一脚,踢在他裆里。孙麻子一声惨叫。

“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欺负人!”水东恶狠狠地说,“老子宰了你,再把你切成一块一块喂狗,保管神仙也查不出来!”

孙麻子死死抱住他一条腿:“求求你,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丁小妹拽住他袖管,轻声说:“水东哥,你就算杀了他也没用,事情都发生了,没法子了——”她说着,低下头去。

水东瞥见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他想起小时候,村里有个女孩,也是发生了这种事,后来那坏蛋是被抓住了,可她从此再也抬不起头做人了,走到哪儿都被人戳脊梁骨。水东不怕枪毙,也不怕坐牢。水东豁出去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可他不能不为丁小妹考虑。水东一想到丁小妹,心里就像被什么揪着,很难受,沾皮带肉的难受。

水东把孙麻子狠狠揍了一顿,揍得他门牙掉了几颗,满嘴满身都是血。孙麻子倒在地上,只有出来的气,没有进去的气。旁人见了,也不敢过来。水东揍完了,朝他身上吐了口唾沫。整整衣服,往四周看,发现丁小妹已经先走了。

丁小妹住在她一个姐妹那里。那女孩刚熬了点粥,正要劝丁小妹吃,看水东来了,便退出去,让他们两个人说话。丁小妹躺在被窝里,怔怔地盯着电视看。水东拿起一旁的粥喂她。丁小妹不吃,把头让开。水东劝她,“吃点东西,睡一觉就没事了。”丁小妹说:“我没胃口。”水东说:“没胃口也要吃。”舀了一勺放到她嘴边。丁小妹看着他,忽道:“你——别再去找他了。”

水东在她肩上拍了拍,说:“你放心,我又不会杀了他。我只是想帮你出口气。”丁小妹急道:“我不要你帮我出气。你要是有个闪失,我真的会恨死自己的。”“水东哥,”她低下头,轻声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反正都这样了——他不是要给咱们钱嘛。那咱们——”

“我不会要那畜生的钱。”水东打断她。丁小妹急道:“有了这笔钱,你就能上大学了。等你上了大学,以后就没人敢欺负咱们了。你要证明给别人看,城里人能上大学,乡下人也能上大学。乡下人一点儿也不输给城里人。水东哥——”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水东看着她。

“你一定觉得我很贱,是不是?”丁小妹避开他的目光。水东摇了摇头。“你要不是为了我去借书,也不会出事。你是为了我——是我对不起你。”水东后悔得要命。心里像是有好多毒虫在爬,吸他的血吃他的肉。水东恨不得重重地扇自己两个耳光。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好了。过了一会儿,水东放下碗,忽地凑近了,捧起她的脸。丁小妹脸“嗖”的一下红了,心怦怦直跳。水东凝视着她,想说“我喜欢你”,这句话在嘴里含了半天,总是说不出口。再想想,这时候说这话似乎也不合适,心里别别扭扭的。丁小妹脸上的红晕一点点褪下去。她缓缓地说:“水东哥,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水东愣了愣,说:“嗯,你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水东走在路上,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踢着脚下的一块小石头,忽远忽近的,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想他一定是伤了丁小妹的心了。丁小妹一定以为他是因为那件事才犹豫不决。水东想着想着,就有点懊恼。他掉转头,往回走了一段,看见丁小妹窗口的灯还亮着。便又上了楼,伸手要敲门,却总是敲不下去。迟疑着,索性在楼梯口坐了下来。

水东从口袋里摸出纸笔,写了“我想和你一起回乡下”几个字。写完了,他望着这几个字,眼前便呈现出丁小妹那张红苹果般的脸蛋,每次看见自己总是带一点难为情,话说一半留一半的。那一半没说出的话,她其实也都说了,不是用嘴,是用心说的。用耳朵听不见,只有拿心才能感觉到。

水东把纸条从门缝塞了进去。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家乡的那条小溪,潺潺的溪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小石子。夕阳照在麦田里,像是为大地披上一条金黄色的毯子。人站在村口的老柳树下,嗅着空气里带点麦穗芬芳又带点牛粪臭的味道,比城里女人用的香水还好闻。村里的人,一张张老脸黑黑木木,树皮似的,却是说不出的亲切。厚厚实实的。乡下的天空,乡下的路,乡下的土,都是厚厚实实的。像毛笔字里饱蘸浓墨的一划,再一捺,寥寥几笔,便带出了许多东西。不知不觉,水东坐在楼梯口睡着了。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感觉有人推他。“喂,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他睁开眼睛,看见与丁小妹同屋的那个女孩,拎着菜篮子,好奇地朝他看。水东连忙站起来。他拍拍身上的灰尘,瞥见丁小妹也站在门口。水东朝地上看去,那张纸条已然不见了。水东再看丁小妹,她手上似是攒着什么东西。水东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咳嗽一声,说:“我要回去了。”“水东哥!”丁小妹叫住他。“嗯?”水东搔了搔额头。

丁小妹却不说话了。低着头,拿手指去剥门上驳落的漆。水东看见她嘴角一个圆圆的小涡,微微颤着。她那么专心致志地剥漆,很快的,地上便多了一小堆剥下的零零碎碎的漆。水东忍不住说:“别剥了,再剥人家就要找你赔钱啦!”

丁小妹停下了。她朝水东看了一眼,脸很快便红了。她似是想说些什么,嘴巴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丁小妹鼻子一酸,怔怔地落下两行泪来。水东伸出手,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傻丫头!”他微笑着说。

丁小妹眼泪流得更凶了。

时间这东西很奇妙。你盯着钟看,它似是一动不动;你别过头去,只一会儿工夫再看时,指针已走了老长一段。时间是长着脚的,走走停停,时快时慢,像是跟你逗着玩,总不让你捉摸到。每次与欧阳菁菁在一起,凌杰都会觉得,时间是停滞的。即便过了几个小时,也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快得很。欧阳菁菁的俏脸,像相机“咯嚓”一下时的定格,美是美的,却不知为什么,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那样的眉脸,那样的笑,好像不是活生生的,而是摆得老远的一件物品。只能看,不能碰。很奇怪。

凌杰每当有这种感觉时,总要摸摸欧阳菁菁的脸,热乎乎软绵绵,像刚做好的豆腐——这才放下心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要不就是年纪大了,脑子里时不时冒出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止也止不住。凌杰想:怎么好像真的变傻了呢。

那天晚上下着雨,凌杰和欧阳菁菁躺在床上看电视,听着外面嘀嗒嘀嗒的雨声,不知怎的,凌杰开了句玩笑:

“要是那男的现在突然冲进来,会怎么样?”

欧阳菁菁嗲嗲地挽住他的肩膀,说:“我就拿扫帚把他赶出去。”凌杰笑起来,说:“他会生气的。”欧阳菁菁撇嘴说:“生气也没办法啊,谁让他不识趣,打扰了我们。”凌杰点头,说:“没错——亲爱的,你真是太可爱了。”

他低下身,吻她的嘴唇。她勾住他的头颈,用两只脚把他牢牢缠住。他的手,他的唇,顺着她的头颈一直延伸下去。她轻轻叫着他的名字。“凌杰、凌杰……”她的声音带着慑人心魄的力量,像仙女手上那根魔棒,轻轻一点,他整个人便燃烧起来了。越烧越旺,是蚀魂销骨的火,烧得两个人都要化了。——他们都太投入了,竟没有听到有人拿钥匙开门的声音。

有人缓缓地朝卧室走来。——他们缠绕在一起,根本没有察觉。卧室门一下子打开了。床上的男女不约而同跳了起来,呆住了。门口的男人也呆住了。空气在那一刻凝结了。冻成了冰。三个人都一动不动,像雕塑。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几秒钟,又像是几个世纪,欧阳菁菁忽地跳下床,拿一条浴巾围住身体。她敏捷地冲向门口的男人。与此同时,她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大颗大颗地,止不住地往下落。她一边哭,一边大声喊:

“他,他想要强奸我!”她指着凌杰。

凌杰一震。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从阳台上爬进来,他要强奸我!”欧阳菁菁扑进男人的怀里。

凌杰眨了眨眼睛。那一瞬,他觉得自己在做梦。他看到欧阳菁菁惊恐万分的脸,像只受了惊的小白兔。凌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不知为什么,反正就是想笑——笑她,也笑自己。

男人掏出手机,飞快地拨了几个数字。

凌杰先是怔怔的,忽地跳下床,冲到阳台上,轻巧一跃,便翻了出去。他抓住栏杆往下爬——他的身手很好,骨碌碌便下了两层,猴子似的。

欧阳菁菁和男人奔出去,见他已经下到了十二层。男人惊得话也说不出了。欧阳菁菁怔怔看着,忽道:“这人肯定是个惯犯,普通人谁会有这个本事!”她说完这两句,便觉得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她对凌杰说的一句话——“小心别哪一天掉下来摔死,连骨头都找不到!”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那一霎,树叶瑟瑟地抖,天空渐渐变了颜色。周围静还是静的,却像是铺垫,为的是让接踵而来的那刻更加惨烈!

凌杰下到第九层的时候,手在栏杆上滑了一下——下雨天,栏杆很湿很滑。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手一落空,身体便直直地向下坠去——

——身体在半空中的感觉很奇妙,像根羽毛飘啊飘,完全不由自主的。他连着翻了几个筋斗。血液冲上头顶,一会儿掉个头,又齐刷刷地流到脚底。忽上忽下的。凌杰还是喜欢头向上,那样他就能看见欧阳菁菁的脸。凌杰发现此刻他的脑子居然还清醒。他想:我为什么要从阳台下去啊,完全可以从大门冲出去呀。凭那男人的身手,是绝对拦不住他的。凌杰把这个问题想了两遍,想通了。他是要替欧阳菁菁圆谎。欧阳菁菁不是说他是从阳台外面爬进来的嘛,所以他应该再从阳台爬出去。像个真的入室行凶的歹徒。这样男人就不会怀疑她了。她可以继续穿漂亮的衣服和鞋子,戴钻石项链,买高级的化妆品,弹钢琴做美容打高尔夫球……凌杰这么想着,居然还笑了笑。心里踏实了。奇怪,他很快就要死了,可一点儿也不为自己难过,他想到的都是她。如果再来一次,他也许还会选择这样做。他满脑子都是她的脸。像相机“咔嚓”一下时的定格。她的脸,离他越来越远。他只能远远看着,却再也摸不着了。凌杰在那一瞬终于明白了。——欧阳菁菁看到凌杰的笑脸。她应该没看错,他是在笑。他的笑容有阳光般的暖暖的味道。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穿着牛仔服站在音像店门口,笑起来嘴角微微歪着,太帅了。欧阳菁菁一下子就迷上了他。这么帅的男人,谁会不喜欢?起初他是为了她的钱,她心里清清楚楚,可她一点也不在乎。反正又不是她的钱。他偷她的东西,被抓住差点坐牢,是她救了他。其实那个时候,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真的喜欢他,莫名其妙的,为了他,放弃了那么有钱的一个老头。可现在,她是真的喜欢他,他是她最钟爱的人。却不知为什么,居然那么轻易地就出卖了他。那句话她其实一点儿都不想说的,可嘴一张,便轻轻巧巧地说了出来。是她害死了他。

砰!一声闷闷的撞击声。

欧阳菁菁看见倒在血泊里的凌杰。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太快了,快得都来不及反应。几分钟前,他还和她在床上欢娱。她爱死他了。

“太可怕了。”一旁的男人愣愣地说。

欧阳菁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想哭,却一滴眼泪也没有。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摇摇晃晃。她提醒自己:不能晕,不能晕,一晕倒就完了,前功尽弃了。她不晓得自己原来是这样坚强的人。她想起十九岁那年,高考成绩比分数线低了两分,她压根就没准备复读,想也不想便离开了父母,到外面寻找机会。很快的,她结识了一个驻华的英国小白领。见面不到几天便同居了。天晓得她那口蹩脚的英语是怎么跟他交流的。半年后,她把他甩了,投入一个新加坡商人的怀抱。不到两年,她换了五个男人,一个比一个有钱。她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身体,是所向披靡的武器,无往而不胜。她曾对凌杰说过,她不是坏女人,顶多是个贪图享受的人。她说的时候没想太多,现在忽然意识到——原来贪图享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是拿自己榨汁给人喝呢。榨干了,也就成了甘蔗的残渣,不值钱了。惟一一个把她当宝的人,又被她害死了。她是个狠心的女人。

“吓死人家了,我再也不敢一个人睡了。亲爱的,你以后每天晚上都要来陪我,天天陪,好不啦?”欧阳菁菁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加了糖的蜂蜜,甜的都发腻了。自己听了都有些恶心,可她知道,老男人都吃这套。她嗲嗲地搂住男人,像个小孩那样扭来扭去。趴在他肩膀上的那一瞬,她又想,是不是做过头了,女人在这个时候应该尖叫,而不是发嗲。

转眼,冬天就快过去了。春节前一个星期,水东从凌杰家搬了出来。凌杰死后,房子就给他阿姨了。凌杰表弟还有半年大学毕业,工作已经有着落了,在一家证券公司实习。现在股票不景气,证券公司不像以前那么热门,可凌杰阿姨还是蛮开心,读了那么多年书,小赤佬总算要上班了。结婚应该也是不远的事。他女朋友在大学里已经流过两次产了。双方家长都很担心,怕他们将来生育会有影响。房子暂时不买新的,现在房价那么贵,还是先缓一缓。结婚的话,新房就用原先凌杰住的那套。凌杰姨父提出异议:“死过人,做新房是不是不大好?”凌杰阿姨眼睛一瞪:“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死在房子里头。我也想儿子住新房子呀,你有钞票吗,有钞票我们就去买新房子。”姨父便不吭声了。

水东收拾屋子时,拿走了床头柜上那张凌杰与欧阳菁菁的合影。他想留着做个纪念。照片上,两人笑得那么甜,像两个洋娃娃,仿佛永不会伤心难过似的。

水东看着,不禁叹了口气。

水东和丁小妹买了回乡下的车票。临走前一天,水东去看了大老倌。大老倌让他有空就去小沟村看看三妮。“她这阵子没来吗?”水东问。大老倌点点头,说:“她女儿大概病得厉害。”大老倌对水东说:“你让她在那边安心照顾女儿吧,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尽管开口。”水东说:“我知道了。”临出发前,水东说有点事要办,让丁小妹先到车站。丁小妹问他什么事。水东说:“跟个朋友打声招呼。”

水东来到欧阳菁菁住的那幢楼。很奇怪,他本来没打算来的。像被什么驱使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他上了楼,按了门铃。门打开了。欧阳菁菁站在门口。她看见他,只是一怔,说:“是你。”脸上没任何表情。

欧阳菁菁给他拿了罐可乐——就像当初他到她家擦窗时一样的情形。她把可乐放下,走到钢琴前。她弹钢琴。美妙的琴音从她指间飞出。她微闭双眼,神情恬静。水东怔怔地看着——他曾经觉得这像一幅画。现在他更加体会到,这真的只是一幅画。美得出奇的画。在这幅画里面,不仅仅是欧阳菁菁,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东西——看得见摸不到的东西。不是属于画里的人,只能老老实实在外面看着,永远在外面看着。水东是这样,丁小妹是这样,凌杰也是这样。又或许,欧阳菁菁也是画外的人。画里的那个欧阳菁菁,只是个影子,并不是真的她。

水东坐了一会儿,忽道:“我给你再擦一次窗,怎么样?”

水东站在窗台上。天气很好,阳光直射下来,落在玻璃窗上,成了无数个耀眼的亮点。朝四周望去,到处是亮晃晃的玻璃,阳光从这扇反射到那扇,再到下一扇,这么一扇接一扇的,似是能看见千道万道光线,纵横交错着。

头顶是蓝天白云,下面的人一个个像小蝌蚪似的。水东想起那些夜晚,他像蜘蛛一样爬在窗外的情景。抓紧了不掉下去,一步步往上爬。越爬越高,心也越来越沉。只能往上看,上面有星星和月亮。往下看,抖抖的,倘若一个不留神掉下去,便是黑压压的无穷无尽的深渊了。

水东离开了。走到楼下时,忍不住又往上看去。他看到欧阳菁菁倚着栏杆,身体向外倒去——她一直做这个动作。水东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她伸开双臂,袖管迎风飘扬。姿势优美——像是一只花蝴蝶。原来她一直都在往上看呢。水东这么想。

水东和丁小妹回到了乡下。第二天,水东记着大老倌的嘱咐,去小沟村看望三妮。骑自行车半小时就到了。他走到那幢矮草房,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有人争吵。水东认得是三妮和他男人的声音。

“我不去了,说什么也不去了!”是三妮的声音。

“你不去?你就忍心看着女儿变成个瞎子?”她男人嚷道。

“我要不是为了女儿,我也不会去上海。可是——我这么做,心里真是不好受。我总不能一趟一趟地骗他吧。”

“你就当为了女儿,再去一次好不好?”男人恳求道,“再去一次,弄个三五万回来,这事就算完了。你以为我愿你去啊,要不是没法子,嘿,哪个男人愿意老婆去跟以前的情人会面!”三妮不说话了。两人声音渐渐轻了下来。后面的话水东就听不见了。

水东愣了半晌,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想,大老倌要是知道了,非伤心死不可。水东后悔当初对三妮说那句“要是你肯回来,我就把我赚的钱都给你”。

转念再一想,大老倌是什么人,这么些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还能看不出端倪?——或许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说穿罢了。他不在乎那些。他只要三妮能常来看看他,带点好吃的东西,陪他说说话聊聊天,便足够了。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都好。他心甘情愿。

水东想到这里,跨上自行车,骑得飞快。路上,他下了决心——还是得去上海。不能当一辈子乡下人,得把家安在上海。凭什么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城里人,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乡下人,得受一辈子苦?水东要去上海读大学,再找个好工作,赚好多好多钱,买套房子,将来再买辆车,让家里人都过上好日子。到了家,丁小妹正帮妈一起准备晚饭。水东把丁小妹拉到一边,道:“我有话跟你说。”丁小妹红着脸看了妈一眼,问:“什么话呀?”

“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就把赚的钱都给你。”

水东说完这句,朝她看。丁小妹愣了一下,低下头,随即便笑了。

她的笑容像初春的桃花,粉粉甜甜的。她点了点头,脸愈发红了——桃花开得更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