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杰这阵子常让水东陪他喝酒。说来奇怪,他的酒量比起过去,反倒是退步了不少。大概是喝得太快的缘故,酒积在胃里来不及消化,便一股脑地吐了出来。几乎是喝一次吐一次,每回都是酩酊大醉。不像喝酒,倒似在洗肠。凌杰常说水东变得和以前不同了。其实水东觉得,凌杰变得更厉害。说说笑笑的时候还没什么,最明显就是沉默的那一瞬,眼神、表情都大不同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又加了些什么进来,捏一捏,搅一搅,变成了另一个凌杰。

凌杰现在老爱说家里的事。他外公外婆以前是地主,“文革”时被斗个半死。他妈妈去青海插队落户,在那里认识了他爸爸。两人结婚生下了他,没满周岁就被送到上海,是外公外婆带大他的。十岁那年去了青海,十六岁又回上海了。凌杰说他本来读书成绩不错,到上海后因为没人管,才渐渐掉队了,高中毕业连个中专也没考上。“其实我只能算半个上海人,”凌杰说,“我爸爸是青海一个放羊的,身上总带着一股羊骚味,连汉语都说不利落,真不晓得我妈是怎么跟他交流的。”

“很羡慕上海人是吧?”凌杰问水东。

水东嗯了一声。

凌杰笑笑,说:“其实上海人也没几个活得开心的。像我阿姨,算是地道上海人了吧,老老小小五口人挤一套两居室,摆一张床两把椅子就紧巴巴了。我阿姨和姨父省吃俭用攒了十来万,最多也就给我表弟将来买房付个首期,顶个屁用,还有装修和买家具呢!我姨父老跟我表弟开玩笑,说让他找个有钱的小姑娘,将来当上门女婿,就不用买房了。他娘的,大学还没毕业就教他怎么吃软饭了!”

凌杰絮絮叨叨地,又讲到小区里那个按摩院。

“那帮小姑娘,闭着眼睛一个月都有一万块!上海人哪有她们赚得多啊。我跟你讲,不管是上海人还是外地人,只要放得开,都能赚钱。男人嘛,手脚要放得开,女人嘛,嘻嘻,裤腰带放得开,就一切OK啦!”

水东想到姐姐,心里一阵难受。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想,狗屁的上海,狗屁的上海人。姐姐要是不来上海,就不会出事了。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珠落在窗格上,发出丁丁冬冬的清脆的声音。不知怎的,水东眼前忽然浮现出欧阳菁菁弹钢琴的情景——她微闭着眼,神情恬静,美妙的旋律从指尖划出,像流水一般。丁丁冬冬——

水东朝凌杰看,那句话在喉咙口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你,喜欢她吗?”

两年前,水东也问过这句话。凌杰沉思了一会儿,摇头说:“不知道。”他的回答也和两年前一样。

外面有人敲门。凌杰过去开门。一看,怔住了。——是欧阳菁菁。

欧阳菁菁穿着浅紫色的风衣,松松地扎个马尾。比起两年前,她显得更加明艳动人。她面无表情地走进来,问凌杰:“怎么今天没出去当蜘蛛侠?”凌杰哧的一声,也不说话,反手把门带上。欧阳菁菁看到水东,说:“你也在?”水东点点头,说:“坐。”欧阳菁菁在沙发上坐下。凌杰给她倒了杯水,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放。

“有事吗?”凌杰口气很硬。

“到底相识一场,”欧阳菁菁把话说得飞快,“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坐牢,指点你一条赚钱的门路。”

“嘿,听着像是黑社会大姐大的口气。”凌杰讥讽她。

“我认识一个证券公司的朋友,他消息很准,每次至少能赚个百分之五。你开个股票账户,听我的消息操作,保你赚钱。”

凌杰一笑:“本钱呢?我又不是你,有大把男人排着队往你胸口塞钱。”欧阳菁菁瞟他一眼,冷冷地道:“本钱我借给你,等你以后赚钱了再还我。”

凌杰摇头道:“算了吧,我不想拿你的钱。”欧阳菁菁不耐烦地道:“说了要还的,又不是送给你。”凌杰哼了一声,说:“借我也不要,你那些钞票不干净,拿了要触霉头的。”欧阳菁菁听了,霍地朝他看:

“那你的钱呢?你的钱又能干净到哪里去?快三十岁的人了,小心别哪一天掉下来摔死,连骨头都找不到!”

凌杰眉毛一竖,正要发作,忍住了。他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说:“谢谢你关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他点上烟,吐了个烟圈。

欧阳菁菁从包里拿出两叠厚厚的钱,往他面前一扔。“要付利息的,”她大声道,“三分利息。”凌杰笑笑,把钱又还给她。欧阳菁菁有些窘了,问他:“这钱你到底要不要?”凌杰摇晃着脑袋,一字一句地说:“不——要——”

欧阳菁菁涨红了脸,随即把钱放回包里,转身打开门出去了。

凌杰兀自坐在那里,腿还抖啊抖的。水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道:“其实她也是为你好。”凌杰像是没听见。水东说:“你不该对她那样,太伤她的心了。”凌杰先是不动,随即猛地站起来,把烟往地上重重一摔:

“到底是谁伤谁的心!”

凌杰嘴唇都有些发抖了。烟头上的火星忽明忽暗。

“你晓不晓得那个时候,我为了攒钱给她买钻戒,连着几个月不抽烟不喝酒不搓麻将,还问我阿姨借了几千块钱。我想找个好点的西餐馆陪她吃饭,像老外那样跪下来向她求婚,帮她把戒指戴上。女人都吃这套的,对吧。可你晓得她做了什么?他娘个×,她瞒着我跟别的男人出去过夜!她说她没办法和我过一辈子,早晚都要走的,还不如早点离开。嘿,我是不是像个傻瓜?其实我早该晓得的,这种女人眼里除了钱,还能看见什么东西!”

凌杰说完,有些呆滞地望着面前的酒杯。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不说了,”他摇头,“说了只有不痛快。喝酒,我们继续喝。”

这天晚上,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水东让他睡觉,他像是没听见。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眼里全是血丝。他叹了口气,轻声地说了句:

“其实我也没资格那么说她。我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丁小妹给水东带来许多书,都是高中的课本和辅导书,还有练习题。她往水东面前一放,厚厚一摞。水东愣了愣,说:“干吗?”

丁小妹说:“我们老板的儿子去年高考留下的,放着也没用,我就向他借来了。”

水东哦了一声,故意岔开话题:“你们老板现在对你不错呀。”

丁小妹很认真地说:“水东哥你一定要读书。你不是想赚钱嘛,等你大学毕业后找个好工作,就能赚好多好多钱。所以,你现在一定要读书,用功读书。”

水东没说话。

丁小妹说:“水东哥你不用担心你的学费,有我呢,我存钱给你上大学。你只要安心读书,其余的事什么都不用担心。”

丁小妹说到这里一笑,又加了句:“我是你坚强的后盾。呵呵。”

水东被她这一笑弄得心里竟有些不好受。他觉得,丁小妹真是个好姑娘,好得让人心酸。水东想起凌杰的话:女人最要紧的就是心眼好。水东心里动了一下。他看到丁小妹红苹果般的脸蛋,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索性便什么都不说了。

三妮从乡下到上海来找水东。她说她先去了西塘村,找到水东的爸妈,向他们要了地址,再来到上海,问了许多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里。水东见到风尘仆仆的她,惊讶极了。三妮朝他笑笑,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说:

“我想通了,我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她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脸上泛起了与她年龄不配的红晕。

水东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太好了,”水东激动地道,“哥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三妮问水东:“他人呢?”水东犹豫了一下。三妮急道:“他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水东告诉她,大老倌喝醉了酒跟人打架,失手打在那人太阳穴上,把那人打死了。三妮脸色登时就变了。水东忙道:“大姐你别担心,他在牢里挺好,没吃什么苦。”三妮呆了半晌,说:“你带我去看他,明天就去。”

当晚,三妮在凌杰家搭地铺,水东让她睡床上,他和凌杰睡地铺。她死活不肯,说打扰你们已经过意不去了,反正就一晚,睡哪儿还不一样。第二天,她早早便起床了,熬粥煮鸡蛋,等水东他们爬起来,热腾腾的早饭已经摆在桌上了。三妮换了件浅蓝底花格子的外套,头发梳整齐了。等水东吃完,便催着说要走。两人八点不到出门,转了三辆公共汽车,到监狱里刚好是九点。

在会客室等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大老倌出来。三妮有些紧张,不停地喝水,把额前的头发往耳后一遍一遍地捋,又问水东,她脸是不是洗干净了,眼圈是不是有点浮肿。水东说,挺好的。她还是不放心,去厕所洗了把脸,再从包里掏出一管口红,仔细地抹了嘴唇。见水东一旁看着,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一会儿,大老倌出来了。水东叫了声,“哥!”他点点头,坐下来,瞥见旁边的三妮,一怔。三妮朝他笑。大老倌张大嘴巴,揉了揉眼睛,盯着她看,像是不认识似的。半晌,才疑疑惑惑地叫了声:“三妮?”

三妮说:“你倒还认得我。”

大老倌要站起来,被狱警一推,又坐了回去。大老倌被推个趔趄,却一点儿也不生气。他愣愣地说:“我是不是在做梦啊。”水东笑道:“哥,不是梦,是真的。”大老倌兀自不信,一直盯着三妮看。三妮问:“你干吗这样看我,我是不是老了?”他又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不老不老,反倒是显年轻了,看着更漂亮了。”三妮说:“你这些年找了多少女人,嘴巴越来越甜了。”大老倌摇头说:“没有,一个也没有,骗你我就是畜生。”他喜不自胜地对水东说:“来,我给你介绍,这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三妮。”三妮白他一眼:“还用你说,是人家带我来的。”大老倌反应过来,一拍脑袋,笑呵呵地说:“就是就是。”

大老倌看着三妮,问:“还恨我不?”三妮说:“怎么不恨,恨得牙根都痒了。”她看到他腕上的手铐,问:“重不重?”大老倌说:“不重,戴着挺舒服的。”三妮哧的一声,说:“都这样了还贫嘴。”她看着他,说:“你胖了,皮肤也白了。”大老倌笑道:“那是,天天在里面好吃好睡,能不养得白白胖胖吗?”

大老倌去拉三妮的手。三妮脸一红,挣脱了。大老倌再去拉,这次三妮没动,让他拉着。大老倌看着三妮,柔声说:“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他笑眯眯地拉着三妮的手,拍了两拍。

水东把三妮送到大老倌公司的招待所。帮她安顿好,才出来。

快到家时,在路口遇见丁小妹。丁小妹问他:“水东哥你从哪里来?”水东说:“出去办点事。”丁小妹哦了一声,问:“办什么事?”水东说:“帮个朋友办点事。”丁小妹又问:“哪个朋友?”水东道:

“你不认识的,说了你也不知道。”

他朝她看,笑笑:“你问得这么仔细,倒像我老婆。”

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水东挠挠头,说:“这个,我是跟你开玩笑呢。”

丁小妹红着脸,没说话。两人都有些尴尬,一起往家里走去。过了一会儿,丁小妹说:“水东哥我不是想管你,我是怕你又出去——做那个事。”水东嗯了一声。丁小妹朝他看,“水东哥你生气了?”水东摇头:“没有,我为什么要生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丁小妹脸又红了一下。她扬扬手里的保温瓶,说:“水东哥,我带了红烧鸭腿,还有粉蒸肉。你喜欢吃的,对吧?”水东笑了笑,说:“我喜欢的。”水东看见丁小妹额前一绺头发落下来,遮住了眼睛。他想帮她把头发撩开,手刚抬起又放下了。丁小妹鼻尖鼓鼓翘翘的,是洋葱鼻。眼睛又黑又圆,睫毛很长,嘴唇红红润润的。除了皮肤有些黑,她就像个洋娃娃。丁小妹说:“水东哥,我们老板家里还有好多高中的辅导书。你要是看完了,我再去问他要。”水东点点头。他看着她,有什么东西在喉口那里嚅动,应该是一句话。他迟疑了一会儿,像咽唾沫那样,咕噜一下,把这句话咽到肚子里去了。

晚上临睡前,水东拿起一本书看。是语文课本。翻了几页,里面的文章和句子,竟是久违了的感觉——想当初,他是多么用功的一个学生啊。每天清早起来读书,夜深了还捧着书不肯放。他的理想是考中文系。村里几年来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可他很有信心。书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他的老朋友。书里有说不出的好。他的未来都在书里呢。水东想到这些,心里就酸酸的。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把他的生活给搅乱了。水东放下书,一会儿又想到丁小妹,她眼巴巴地望着他,说:“水东哥,你一定要读书,用功读书。”她红扑扑的脸蛋,普通话还夹着一丝苏北口音,听着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他知道,她这是替他着想哩。除了爸妈和姐姐,没人像她这样为自己好。她每次带菜给他,都会笑眯眯地看他吃。看他吃得香甜,她比自己吃还开心。水东想到这里,不知不觉又拿起书,看了起来。

天气一下子就冷了。寒风呼啸,路上行人哆哆嗦嗦的。凌杰发起了高烧,在床上躺了几天。水东劝他去看医生,他说吃点药就行了。到后来实在撑不住了,只好去了医院。医院里排队候诊的人很多。他坐在椅子上,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偏偏没带纸巾,只好拿手背去擦。这时,旁边伸过一只拿着纸巾的手。他一愣,再一看,是欧阳菁菁。

欧阳菁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凌杰眉头一皱,接过纸巾,把鼻涕擦了。

“感冒了?”她问。凌杰哼了一声,说:“看见了还问!”他瞥见她脸色有些苍白,忍不住问:“怎么了,不舒服?”她点点头。他又问:“哪里不舒服?”她看他一眼,说:“刚做了流产手术。”凌杰怔了怔,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半晌才道:“哦。”

欧阳菁菁说:“算错了安全期,只好自己吃苦头。”凌杰说:“干吗流掉,生下来多好。”欧阳菁菁朝他看:“讽刺我是不是?”凌杰耸耸肩,说:“我怎么讽刺你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你犯不着多心。”欧阳菁菁不再说什么。她像是有些疲倦,耷拉着眼皮,神情恹恹的。凌杰看到她这副模样,想说些安慰的话,又不知该怎么说。这时,电子屏幕上打出他的名字。凌杰站起来,说:“轮到我看病了。”欧阳菁菁点点头,说:“你去吧。”

凌杰看完病出来,欧阳菁菁已经不在了。他去药房拿了药,走到大门口,听见后面有人揿喇叭,回头一看,欧阳菁菁坐在车里朝他招手。

凌杰迟疑了一下,打开门坐进去。欧阳菁菁说:“我送你回去。”凌杰说:“不用了,你自己身体也不好。”欧阳菁菁说:“没关系,反正是开车,又不是背你回去。”她说到这里一笑。凌杰也笑了笑。两人目光一对视,避开了。

很快到了凌杰家。凌杰说:“上去坐坐吧。”欧阳菁菁问:“方便吗?”凌杰哧的一声:“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又不是没去过。”说到这里停住了,好像不该这么说。欧阳菁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轻声道:

“我刚好想上个卫生间。”

欧阳菁菁从卫生间出来,瞥见凌杰在用可乐吃药,便叫起来:“怎么能用可乐吃药呢,连这个都不懂。”她夺过他的可乐,走进厨房,拿电热水壶烧了些水,倒了一杯出来。凌杰接过,说:“谢谢。”欧阳菁菁看客厅里乱糟糟的,脏衣服堆得到处都是,桌椅蒙了一层灰,地板上还有烟头。她走过去,把脏衣服一件件归拢,放到洗衣机里。拿块抹布蘸湿了,擦拭家具,再把地上的烟头扫掉。

凌杰愣愣地看着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半晌才道:“放着别动,一会儿我来收拾。”欧阳菁菁头也不抬:“你会收拾什么,你这个人我又不是不知道,除了吃饭什么也不会。”她说完还笑了笑。

凌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不知怎的,忽然有些伤感。突如其来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她早就不是他的女人了,她现在的男人比他有钱的多。凌杰有些吃醋。好像也不止是吃醋,还有许许多多说不清的东西在里头。凌杰以前对待女人的方式是很简单的,好就上床,不好就拉倒。起初他也是这么对待欧阳菁菁的,后来渐渐变了,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怎么会变的。有些莫明其妙。像无数根线千头万绪缠缠绕绕,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他摸不清欧阳菁菁的心,也搞不懂自己的心,都糊涂了。

忽然,凌杰上前夺下她的扫把,往地上一扔,说:“别干了。”他的口气有些生硬,像是发脾气了。欧阳菁菁看他一眼,拿过一旁的手提包,说:“那我走了。”凌杰嗯了一声。她走到门口,脚还没跨出去,又停住了。她回头看他,忽道:

“你还恨我吗?”

凌杰搔搔头,又摸摸鼻子,笑笑,竭力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过了头,倒显得不自然了。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来。欧阳菁菁低垂着眼睑,继续说下去:

“有时候想想,我大概是小时候苦惯了,你晓得,我爸妈都是下岗工人,平常买把青菜都要想半天,一条裤子缝缝补补能穿十年。我实在不愿意像他们那样过一辈子,我想穿漂亮的衣服和鞋子,戴钻石项链,买高级的化妆品,弹钢琴做美容打高尔夫球——我不是个坏女人,顶多是个贪图享受的人。我也不晓得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你别把我当成是不要脸的女人好不好?——我很喜欢你。真的,我自己都搞不懂怎么会这么喜欢你……”

她说完低下头,大颗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

凌杰先是愣在那里,随即上前一步,把她抱在怀里。他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那一霎,好像有什么东西决堤而出,几乎都能听见轰隆一声。凌杰心里酸极了。他这才发现这酸原来是酸楚的意思,却不觉得难受,反倒比原先要畅快了。鼻子刚才还塞着,这会儿忽然通了。头也不疼了。他闻到她头发间淡淡的清香,还有她身上散发出的熟悉的味道。竟是说不出的亲近。许多事情在这一刻清楚了——他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

“你到底恨不恨我?”她又问了一遍。

“恨,怎么不恨?恨得要命。”他说着,把她抱得更紧了。

水东下班回来,拿钥匙开门,里面却反锁了。他敲门,好一会儿,凌杰才来开门。水东说:“大白天干吗反锁——”话音未落,就看见欧阳菁菁从房间里慢慢地走出来,衣服皱巴巴的,头发也有点乱。她跟水东打招呼:“下班了?”水东瞥见她的神情,笑了笑,有些尴尬。欧阳菁菁拿着包走到门口,凌杰说:“我送送你。”两人一起出了门。

水东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一杯水没喝完,凌杰就回来了。水东一声不吭地朝他看。凌杰从冰箱里拿了罐啤酒,一边喝一边说:“别拿那种眼神看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他说着一笑,还吹了记口哨。

水东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下次还干不干?”凌杰考虑了一会儿,说:“先缓缓吧。这阵子好像风声蛮紧,再说,我身体也不好,这个,爬不动。”水东点点头,说:“没错——我也有点担心,万一再关进去我爹妈就别活了。”

接下去的日子里,水东去附近的高考补习班报了名,每星期上三个晚上,一个白天。他学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快,交的作业又正确又整齐。老师在课堂上点名表扬他,说他是最有希望的一个。水东坐在教室里,看着外面的梧桐树,夜里的风透着清凉,月亮像姑娘的眉毛那样弯弯地挂在树梢。他想起几星期前,他还在做着入室行窃的勾当,只眨眼工夫,便乖乖坐着听课了。水东觉得,人生有时候就像当初他站在窗台上擦窗的情形——往上看,是蓝天白云,往下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其实只是一步之遥,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自己都没知觉的。

凌杰天天都去欧阳菁菁那里。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偷偷摸摸却又甜甜蜜蜜。他衣服上总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像兴奋剂,把他整个人都点燃了。他哼着小曲,头发梳得油光光,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衣服穿得山清水绿——过去那个帅气的凌杰又回来了。前几天,欧阳菁菁要给他买一套登喜路的西装,他说:“买那个干吗,我又不爱穿西装。”欧阳菁菁说:“买双皮鞋好不好?”他也拒绝了。欧阳菁菁给他五万块钱炒股。他坚决不要,说:“我如果拿了这个钱,那就没劲了。”欧阳菁菁问:“怎么没劲了?”他说:“味道就变了,不对了。”欧阳菁菁朝他看,撇嘴说:“你这个人啊,真奇怪。”她柔柔地伏在他怀里,说:“都不大像你了。”凌杰抚着她的背,说:“是啊,我也觉得自己变了——变得傻乎乎的。”他笑着,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