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铁球准备去车站接妻子小妮时突然接到王红伟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亮着嗓门说,老周啊,我给你透露个信息你可别着急,你那个事……玄乎啦。听得出,话里有一股很浓的挑衅味道。当时周铁球想问是什么原因的时候王红伟已把电话挂了。周铁球骂道,王红伟,你是个狗娘养的。周铁球的突然愤怒,把他的兵小李子吓了一大跳。小李子说,队长,你有事我去接嫂子吧。周铁球还在气头上,骂道,你懂个屁。然后大嗓门说,开车。车刚开出几十米远,周铁球又说,停车。车“吱”的一声停了。周铁球勉强挤出几分笑模样对小李子说,没你的事了,下车。

当周铁球从车站把妻子小妮接到了部队临时来队家属房的时候,已是晚上七八点钟了。一年多没见面,小妮有说不完的话,她一路春风,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家里发生的事情。可周铁球却一句也没听进去,就连五岁的女儿叫他爸爸他都没听见,他心里想,要是真像王红伟说的那样,事情可就糟了……

回到家,小妮草草洗了一把脸,理理有些零乱的头发,温柔而又含情脉脉地看着周铁球。她在等待着丈夫的拥抱,亲吻。她知道丈夫的习惯。平时无论是丈夫回老家,还是自己来队探亲,一见面,丈夫总是要在第一时间和她温存一番的。这次,周铁球却没有,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坐在沙发上一直抽着闷烟。他不是不想,他的心思没在那儿。小妮觉得十分蹊跷,就想问问丈夫。这时周铁球的“小灵通”响了。是仓库的刘政委。刘政委很客气地说,如果方便的话,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周铁球正想找刘政委问个究竟呢。他猜想,肯定是关于他家属随军的事,看来王红伟说的话有点影儿。周铁球家属随军的报告已在三个月以前报到上级机关了,据说很快就要批下来了。

周铁球静静神,闭住呼吸,整整军衣,在刘政委办公室的门口很响亮地喊了一声“报告”。刘政委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刘政委说着“请进”就亲自开了门。

刘政委脸上堆满了笑,他先给周铁球让了座,又递了烟,还倒了茶,这种情况,倒像是周铁球是首长刘政委是部属一样,让周铁球心里生出几分感动。刘政委先问了周铁球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并充分肯定了他最近的工作成绩,然后和颜悦色地说:“铁球,最近有什么想法?”

周铁球本来想问他家属随军是不是没被批准,但他并没有这么说。他有一种侥幸的心理,他不希望像王红伟说的那样的结果发生。他想,刘政委是一把手,是管干部的一把手,他答应过的事不能不算数吧。想到这儿,周铁球就只说最近物资收发频繁些,别的什么都没说。刘政委微笑着点点头,似乎很满意地说:“那就好”。

刘政委说了“那就好”之后就沉默了起来,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定格在那儿。周铁球也在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刘政委说出他所期盼的结果。此时,办公室里的氛围似乎有些凝重,周铁球的思绪不免有些乱,心里敲着小鼓,咚咚的,他的眼睛不敢看刘政委,却看墙上的地图,还装作十分认真的样子。这样的场景大约持续了几分钟之后刘政委又递给周铁球一根烟,而且他自己也点上了一根。刘政委是从来不抽烟的,他突然点燃一根烟的举动实在令周铁球感到惊讶。周铁球想,刘政委抽烟的举动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刘政委把烟堵在嘴上轻轻地抽了一口,呛得他咳嗽起来。他站起来,喝了口水,然后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低着头,在地下像是数着步子似的走来走去,似乎在考虑着什么,或者说想给周铁球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似的。

周铁球看出了刘政委的心思,当时他判断肯定是关于他家属随军的事,而且很可能出了问题。周铁球性子急,刘政委的样子使他更急,他说:“政委,有啥事你就直说吧。”刘政委又转悠了一会儿才重新坐在了椅子上,说:“铁球啊,今年的干部转业工作有动静了,”刘政委停了一下又说,“按说呢,这件事不应该早告诉你……”

周铁球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的脑子立刻高速运转了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是,周铁球是有思想准备的。他非常清楚眼下部队正在进行大裁军,这是历史潮流,是谁也挡不住的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如果家属孩子随了军,转业也就算了,起码弄个城市户口。自己是顶着高粱花子走出那片黄土地的,还当了个军官,国家也对得起自己了。周铁球想到这儿,就站了起来说:“是不是让我转业?”刘政委摆摆手,示意周铁球坐下。周铁球没有坐,还是直直地站在那里。刘政委继续说:“据说今年转业干部的任务很重,原先确定的人员也有变化,”刘政委看了周铁球一眼说,“你得有个思想准备啊。”这时周铁球才彻底明白了刘政委找他谈话的真正用意。他说:“我家属随军的事呢?”刘政委像是没听见周铁球的话似的说:“至于谁转业谁不转业还没有最后决定。再说了,谁转业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那得库党委研究。”刘政委毕竟当了多年政委了,对大的原则问题还能把握得住的。他停了停又说:“至于你家属随军的事,我想问题不会太大……”

刘政委这么一说,周铁球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因为,在年初确定转业干部的时候,刘政委曾对周铁球说,你是咱仓库的业务技术骨干,谁转业也不会让你转业。再说了,你家属还没有随军,咱仓库有这个好传统,牵扯到个人实际问题的时候,一般情况下都会妥善解决的。刘政委说了这话之后心里就有些后悔。因为他心里明白,政治处王主任那一关是有很大阻力的,有几次王主任在和他研究干部问题时,曾流露出要处理掉周铁球的想法,说,像周铁球这样整天挑领导毛病的人不能用。而刘政委对周铁球的看法就不同了,他了解周铁球,他认为,周铁球的业务能力在仓库是数一数二的,离了他,仓库的业务不能说就瘫痪了,但肯定是损失严重。但现在看来,刘政委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他并没有把话说死。

这次谈话,使周铁球心里着实踏实了一阵子,可没过几天又从老乡嘴里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总的意思是:周铁球不仅家属随不了军,而且还得转业。这个消息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大,老乡说,是从王红伟那儿听说的。又是王红伟,周铁球想。

王红伟和周铁球是搭档。他们所在部队是一个军用仓库,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就建在京西的大山里,主要任务是负责军用物资的保管收发,每年大约有几十万吨的物资进出。周铁球是这个仓库物资保管队的代理队长,副营职,目前主持工作。王红伟是副队长,也是副营职。王红伟从野战军调来不到两年。年初已经决定了他转业。自从确定了王红伟转业之后大半年了,他基本上没上班,到处找门路,拉关系。自从政治处王主任调来后,王红伟与王主任打得火热,整天吃吃喝喝。他们一见面就攀上老乡关系了。据说,他们两个的关系,是从王红伟会写几句诗歌开始的,王主任很器重王红伟的“才华”。

周铁球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找到刘政委,他要证实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刘政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只是说,你有什么想法和困难,只要在我权限范围之内,我会尽力帮忙的。当然了,如果你有熟人或者和上边有什么关系,可以适当活动活动,我也可以给你一些经济上的支持。

刘政委这个态度让周铁球很失望,很生气。周铁球说:“反正我家属随不了军我是不转业的!”当周铁球和刘政委争论的时候,政治处王主任推门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很精致的喝水杯子,两个手捧着,摇晃着矮小的身子,轻轻地“吸溜”一口茶,撩了一下他那发亮而并不乱的头发,以领导的口气说:“周铁球,什么事这么大的火气?”

王主任是半年前从上级大机关调来的。他对周铁球的印象十分不好,因为王主任调来不久,周铁球就和他发生过几次激烈的交锋。最突出的就有两次。

一次是业务上的事。原先,库区的西侧有一个五六百平方米的场地,水泥地面的,是个铁皮焊制的大棚,是临时存放周转军用物资用的,紧靠着火车停靠站台,物资来了先卸到大棚,再检查验收,然后入库。发送物资时,把物资运到大棚里进行保养,再直接装火车,很方便,又能挡风又能避雨。一次王主任在库区溜达的时候,对这个物资收发大棚发生了兴趣,他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咂巴咂巴嘴说,这么大的场地,实在是浪费,不如搞成绿地。当时周铁球就提出了异议,说,这样会影响军用物资的收发。王主任一听就来了气。他在大机关当副团职助理员时的习惯就是向下边发号施令,一个电话打过去事情就办了,哪个敢不听,哪个都得老老实实去落实。就这么小小的一个副营职干部竟敢顶撞领导,那还得了。王主任的领导尊严受到了挑战,王主任说,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周铁球说,这不是谁说了算的事,应该首先从业务上考虑问题。王主任转身走了。后来在一次全库干部大会上,王主任还不点名地批评周铁球说,个别干部思想不解放,没有改革创新意识,事事和领导的决策唱反调,这样的干部怎么能用呢。不久,物资收发场被拆除,改成了大片的绿地。以后收发物资遇上下雨下雪只能露天作业了。

还有一次是行政上的事,那是王主任刚刚调来不久。仓库办公楼广场北侧有一座两层小楼,是以前仓库的办公楼,后来改成了保管队的战士宿舍,小楼虽然陈旧些,但经过装修,很漂亮的。王主任说,它影响仓库的整体布局,与现代化后勤仓库的标准很不相符,必须拆除。在领导干部会议上,王主任拍着胸脯说,事情包在我身上,我有办法搞到钱,起码新盖一座五层战士宿舍楼不成问题,把所有的兵都装进去,便于部队的统一管理。当时,仓库的其他领导谁都没提出什么强烈的反对意见,周铁球却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说,拆了楼,我的兵住哪儿?

小楼还是被拆了。这样保管队的兵只能东几个西几个住着,集合开会都很困难。于是,周铁球几次找王主任说,什么时候盖新楼啊?弄得王主任很反感。至今,那小楼的场地还空着。

听到王主任的发问,周铁球猛抽了一口烟不服气地说:“什么事?什么事你最清楚?!”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是正常规律嘛。”王主任教训周铁球说:“我们是军人,军人就要服从命令嘛。”

“为什么定的事说变就变了?”周铁球瞪起血红的眼珠子。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嘛。”王主任说这话的言外之意好像是他马上就要当政委了。

“不管怎么说,不解决我家属随军的问题我和你没完。”周铁球很强硬地说。

王主任哪儿受过这气,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告诉你周铁球,你转业转定了!”

周铁球也不示弱,他回敬道:“我也告诉你王矮子……”王矮子是别人给王主任起的绰号,但谁都不敢当面叫他。

还没等周铁球把话说完,王主任就猛地一抬胳膊,把手中的杯子用力摔在周铁球的脚下,水、茶叶、玻璃碴子溅得到处都是,他吼道:“周铁球,你给我滚!你立刻给我滚!”

周铁球这时似乎失去了理智,他把手上的烟一甩,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拳打在王主任的鼻子上,王主任的鼻子立即流出了鲜血。

周铁球不知道是怎么从刘政委办公室走出来的,他觉得头昏沉沉的,全然没有理会天上飘洒的小雨。他漫无边际地走着,当他的神志清醒的时候他就想立即把这件事告诉妻子,但他又不知如何给妻子说,他怕伤她的心。因为几天前,也就是收秋的时候,他给小妮打电话说,你和孩子的随军报告马上就要批下来了,你来部队吧,来了部队先适应适应环境,免得你以后不习惯。妻子说,一季的秋都熟了,总不能把庄稼扔在地里吧,再说了,还有你爹娘呢,我走了你爹娘咋办。是啊,周铁球的爹娘都上了岁数,老娘整天疾病缠身,说不定哪一天就不行了呢。后来小妮还是坚持收拾完庄稼,安顿好周铁球爹娘的生活才来到部队。

天慢慢黑下来了,周铁球不知不觉地走到临时来队家属房,他看见了那排家属房的灯光,很亮的一个窗户里似乎还闪现了一下小妮向外张望的身影。他想她肯定是在等着他,他立即躲到了黑暗处。他犹豫了半天,他没有回临时家属房,他径直去了大门外的一个小酒馆。他叫来了“小诸葛”等几个要好的战友老乡。他喝了很多酒,他醉了。他还大哭了一场。战友老乡无论怎么劝周铁球都无济于事,尽管他的酒量不大,他也从来没有喝过那么多的酒,这个时候他就是想喝酒,他想他喝得没有了思想才好,没有了意识才好,失去记忆才好。他心里难受,憋气。他滔滔不绝地向老乡战友一股脑地说出了自己的苦衷:我当了十几年的兵,仓库的沟沟坎坎、一草一木我哪儿不清楚,仓库的业务哪一个领导能比我熟悉,我不仅荣立过二等功,还多次在军区仓库业务大比武中获得过二、三名的好成绩。并且,一直是仓库的业务技术骨干,也是领导干部的后备人选。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在城市里找对象呢,可我不能啊,我和小妮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而且,是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在一个班,是她家供我上的高中啊,我不能忘本。本来我是可以考大学的,但我没有考,我知道考上大学家里也供不起我。我是抱着到部队考大学的愿望来当兵的,当兵的第二年我就考上了一所军事院校,尽管是大专学历,但我满足了,我也是一个军官了,起码在我们村也算光宗耀祖了。为了彻底离开农村,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有谁知道呢。再说了,我穿了十几年军装,实在不想脱下这身军装,是这身军装改变了我的命运,我和这身军装有感情啊。十几年了,我从来没有给领导提过任何个人要求,从来都是只知道干活,只知道服从命令,听领导的话,连领导的家门口朝哪儿开都不清楚,更别说什么走后门、找关系了,我敢说,这方面在我的人生经历中是零记录。唉,说来说去,还是我没能耐啊。

周铁球的老乡战友有的劝他,有的为他鸣不平,还有的给他出主意。胡富气愤地说,太欺负人了,这事说什么也不能就这样走了。“小诸葛”说,别急,这事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周铁球说,无论你们出啥主意最管用的就一条,你们谁能让我的家属孩子随了军,那才是真正的老乡。

周铁球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小妮披着衣服还坐在他的身边一夜没合眼,妻子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惊讶地说:“部队咋也这样?”

周铁球没吭声,却点燃了一根烟。妻子又安慰他说:“话又说回来了,有啥,我还不想在这破山沟里过一辈子呢,大不了咱们回家种那二亩地去。”其实,小妮说是说,可她内心里也巴不得早点随军呢,这里毕竟也是城市的一部分啊,真的,谁愿意在农村受罪呢。小妮在家里是很不容易的,她既要伺候周铁球年迈多病的娘,又要照顾孩子,还要伺候那几亩地。去年麦收的时候,她一个人又是家里又是地里,累倒了,住了十几天医院,差一点要了命,这事要不是后来周铁球的娘在电话里告诉他,他还蒙在鼓里呢。周铁球每当想起这些事,他心里就觉得对不起妻子。妻子说这话的意思是想安慰周铁球,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她怕他做出出格的事。

周铁球说:“我就不转业,看他们能把我咋样!”

妻子叹了一口气说:“算了,谁叫咱是生就的农民呢。”

“农民咋啦,农民也是人。”

“你净说气话,没用,”妻子说,“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他们说话的声音把他们的女儿惊醒了,女儿揉着眼,奶声奶气地喊爸爸,说给她讲故事。周铁球看到可爱的女儿,就想到女儿的未来。他实在不忍心让女儿回到他那个贫穷落后的地方住一辈子,眼看着女儿要上学了……他不敢往下想了,他的眼睛潮湿了。女儿爬到周铁球身边就用小手给他擦着眼。天真地说,爸爸,你怎么啦?这时周铁球的心一下子跑得没影了,他一把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

这时,周铁球像突然想起了刚才妻子的话,他立即推开女儿,下了床就去翻腾抽屉。他找出了存折,上面一共有一万多块钱。周铁球问妻子:“家里还有钱吗?”他的意思是问妻子在老家是否还有钱。妻子忽闪着大眼睛,不解地问:“没。”周铁球的母亲常年有病,他每月寄回的钱还不够他娘看病用的。周铁球低头不语了。

第二天一上班,周铁球揣上那一万块钱就去找刘政委。

当周铁球走到拐到办公区的一条小路时,就听身后有人喊他,老周,忙什么呢?他回头一看,竟是王红伟。王红伟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很得意地说,辛苦啦,老周。说完还拍拍周铁球的肩膀。他希望周铁球问他点什么,可周铁球只是鼻子里“哼”一声,朝地下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刘政委刚从机关食堂里出来,在办公楼前的广场上低着头慢慢地走着,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刘政委听到脚步声扭回头,一看是周铁球急急的样子,就笑笑说:“有事?”进了刘政委的办公室,周铁球立即关上了门。

周铁球很真诚地说:“刘政委,你说啥也得帮我说说话。”他说着就把一个装着一万块钱的信封放在了刘政委的办公桌上,还用一本杂志压在了上面。

刘政委说:“铁球啊,你这样不好,我的为人你不是不知道……”他说着就把那信封往周铁球衣服口袋里塞。

周铁球死活不让。他说:“政委,求求你了,看在跟你干了十几年的份上,你咋说也得帮我一把。你总不能让我给你跪下吧。”这时,刘政委的脸上就呈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说:“咱这里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刘政委

“唉”了一声说,“情况复杂啊。”

“可现在你还有这个权力!”刘政委毕竟还是政委。周铁球觉得是刘政委在搪塞他。刘政委把他按在沙发上,想了想才说:“说实话,铁球,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

“这……”

“什么也别说了……”他把那个装钱的信封折叠了一下装进了周铁球的口袋里。

其实,政治处王主任来仓库就是来接替刘政委的。本来刘政委是可以提升的,当政委都干了六七年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的提职报告两次都没有批下来,这样一来,一拖再拖年龄也就偏大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会和上级领导搞关系。现在看来是玄乎了,弄不好不转业也得调走。部队也不是真空啊。事情就是这么复杂。

这是个星期天。是政治处王主任值班。那天晚上,周铁球准备找王主任。在他出门之前“咕噜咕噜”喝了二两二锅头,他想壮壮胆。周铁球躲在办公楼的一个角落里,一直观察着王主任宿舍的灯光。当他宿舍的灯突然亮的时候,周铁球一溜小跑冲上办公楼,一脚踢开了他的门。然后“咔嚓”一下把门锁上了。当时,王主任嘴里哼着小曲,正在照着镜子梳理他那光亮的头发。周铁球的突然到来,把王主任吓了一大跳。他一看周铁球气势汹汹的样子,就感觉到来者不善,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他毕竟在机关工作多年,什么没见过?王主任冷峻的脸立即变成了笑脸,说,周队长,有什么指示?周铁球用鼻子“哼”了一声,他知道王主任是在嘲笑他,周铁球说,我哪儿敢给你指示,我是来请求你指示的。王主任说,你坐你坐,我先方便一下,回来咱们好好谈谈。他说着就去开门。周铁球一看王主任的举动,就知道他想溜,便猛地一把把他推倒在床上,并迅速从腰间拔出一把刀。这是一把老藏刀,是前几年他战友从西藏带回送给他的。那刀有一尺多长,可折叠,手柄是木制的,还有放血槽,明晃晃的,已开了刃。周铁球“叭”的一下把刀放在桌子上,瞪牛蛋似的眼睛死盯着王主任说,王矮子,今天你不把事情说清楚就拿这把刀说事。周铁球一米八几的个子,膀宽腰圆的,王主任的身高还不到一米七,瘦小得像根柴火棍子似的,他哪里是周铁球的对手。王主任一看周铁球虎视眈眈的样子,像要一口吞下他似的,立刻就软了,全没了领导气质。他畏缩在床角里,哆嗦着,脸煞白。王主任结结巴巴地说,你不要胡来,你不要胡来,有事好商量。王主任深知光棍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在使缓兵之计。他说着就往办公桌跟前走,他又想打电话。周铁球上去就把电话线拔掉了说,王矮子,没什么好商量的,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王主任软软地说,你有什么要求就说,我会尽力而为的。周铁球说,我有两个条件供你选择:一是今年不让我转业,二是立刻给我办理家属随军手续。王主任说,周铁球,你这不是为难我嘛。王主任看周铁球瞪圆了眼珠子想动手的样子,就赶紧说,你不要急,我再想想办法,我再想想办法。周铁球说,我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三天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周铁球没往下说,他用那把明晃晃的老藏刀“当”一下把门戳了大窟窿。

周铁球打开门,楼道里黑着灯,他脚下突然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仔细一看是王红伟,他正在门外听王主任办公室里的动静呢。近一段时间,王红伟一直和王主任在一起,像个跟屁虫似的,他知道周铁球在和王主任叫着劲儿呢。他是怕王主任发生意外。其实,周铁球才没那么傻呢,他想他还有老婆孩子,还有爹娘等着伺候呢,他只不过是吓唬吓唬王主任而已。

周铁球骂道:“王红伟,你给我小心点!”

三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王主任始终没有回话。周铁球就有些急。他心里想:王主任在蒙他,说不准正在想着法子整他呢。那天召开全库军人大会,学习传达上级文件,王主任坐在主席台上自管念他的文件,眼睛很少向前看,即使偶尔抬起头,也只是迅速朝东南方向看,因为周铁球坐在会场的西南方向,他在躲避他。周铁球心里说,无论咋样,胳膊是弄不过大腿的,生杀大权掌握在人家手里,你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无济于事。刘政委目前的处境不太好,起码用不上,说不定他也得转业呢。

这事可咋办?周铁球想来想去还是没有什么好办法。他发愁,小妮也发愁,他的几个战友老乡也替他发愁。战友老乡给他出了一大堆主意,没有一个管用的。可“小诸葛”有主意,他一拍大腿对周铁球说,何不找找麦克,他是你的大学同学,说不定他会有办法。

于是,周铁球找到了麦克。麦克在城里一个部队的机关工作,他的活动能力很强,能接触到上边的领导。他找的是北京媳妇。他不但不怕转业,还要求转业呢,他早就不想在部队干了,他想下海经商呢。

听了周铁球说的情况,麦克一副很老练的样子说:“试试看吧,”他停了停又说:“不过……实话实说,

你得出点血。”

周铁球说:“多少?”

麦克说:“少说也得三万两万吧。”

“可我手头上只有一万。”

“那几个钱顶个屁用,还不够请客吃饭呢。”

周铁球皱皱眉头不吭声了。显然,这条路行不通了。按照周铁球目前的经济状况,他是不会借钱办这件事的。他没这个经济实力。

正当周铁球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突然的事情,使这个问题似乎有了重大转机。

一天,周铁球家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个年轻的女子。她长得眉清目秀,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自称叫武梅。她说她是周铁球的亲戚。周铁球挠挠脑袋,苦思苦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武梅说,你忘了,我小的时候还去过你家里。按说,我该叫你表哥。周铁球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门亲戚,是拉瓜扯蔓的远门亲戚,但与她家早就断了来往。周铁球正为转业的事烦心呢,就说,你有啥事就说。

武梅说,她在北京某大学毕业已经一年多了,为了把户口落在北京,她选择了党政机关,当了一名公务员。最近,她想跳槽,想到某大公司工作,大公司挣钱多,待遇高,但解决不了户口问题,她又不想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城市户口。如果辞职就得交违约金。她家里很穷,她读大学时贷款的钱还没还清呢,她还得养她的父母,供她的弟弟妹妹上学,她没办法左打听右打听才找到这儿。

“干脆,你说说你是啥意思吧?”周铁球有些不耐烦。

“想借一万块钱。”

周铁球一愣,想了想,心里说,我还为没钱的事发愁呢。就说:“这事不好办。”

“待我到公司上班挣了钱立刻还给你。要么给你些利息都行。”武梅又恳求说:“看在咱是亲戚的份上,我求你了。”

周铁球对武梅的话有些半信半疑,他觉得现在的社会太复杂了,有的人就玩弄这种骗人的鬼把戏。再说了,她是不是周铁球的亲戚还无法确认,也从来没见过她,凭啥相信她呢。妻子小妮在一旁急得一会儿拿眼睛瞪周铁球,一会儿又利用给武梅倒水的机会踢周铁球的脚。意思是不让周铁球借钱给武梅。

周铁球明白妻子的意思。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大口大口地吸着。他吐出的烟雾在屋里弥漫着,久久散不去。因为这时周铁球猛然想起一个听说的“离婚——结婚——再离婚——再结婚”的故事,他想仿效一下,但他又拿不定主意。他立即走到屋外给“小诸葛”打了个电话。“小诸葛”说,这何尝不是一次机会呢。回到屋里,周铁球立即把剩余的半截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对武梅说:“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而且我们还得签定一个协议。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周铁球把他的想法给武梅一说,武梅的脸微微红了,她毕竟还是姑娘呢。武梅沉思了片刻之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周铁球和武梅的“谈判”进展得十分顺利,一些细节,具体办理时间,协议的内容都一一列了出来,并征求了“小诸葛”以及几个老乡的意见,像是对一个重大项目课题进行研讨论证一样,什么可行性啦、计划的具体实施时机啦,以及由此可能产生的后果如何解决啦,等等,都做了详尽的讨论。待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之后周铁球就去找政治处王主任。

自上次周铁球要和王主任“动刀”之后,王主任并没有声张,也没有采取制裁周铁球的具体行动,他怕问题闹大了反而影响他的威信,也影响他的顺利升迁。他只是找过刘政委就周铁球的问题交换过意见,并委婉地委托刘政委做好周铁球的思想工作,以稳住周铁球的思想情绪,防止周铁球做出过激行为。但王主任对自己的安全确实费了一番脑筋,他防了周铁球一手。他叫王红伟立即回来上班,一来可以保证业务上不发生问题,二来盯住周铁球,以防不测。

周铁球知道王主任在办公室,可敲了半天门,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周铁球就很温柔地说,王主任,我是周铁球,找你汇报点事。里边还是没有动静。这时,王红伟突然出现了。周铁球心里说正好,王红伟来了正好。周铁球又说,王主任,你不信,叫王红伟说话。周铁球这么一说,王主任就把门打开了。其实,在王主任知道是周铁球找他的时候他就立马给王红伟打了电话。

王主任一见周铁球就做检讨,说:“周队长,实在对不起,我喝高了,我睡着了……”他低头哈腰的,像个哈巴狗。王主任说完就对王红伟说,你到门外等会儿,我和周队长有事。

“周队长,你的事我正在想办法……”王主任一脸歉意的样子。

周铁球对他转业的事只字未提,而是一脸的微笑,似乎对他转业的事想通了似的,一副很客气的样子。还对上次要和王主任“动刀”的事说了声对不起。周铁球说:“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王主任对周铁球一反常态的表现非常吃惊,但他不知道周铁球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所以也不敢慢待。他像表决心似的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我要和我老婆离婚。”

王主任一惊:“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说你答应不答应吧。”

“这要看是什么情况,我要向你负责嘛。”王主任又打起了官腔。他坐在沙发上,二郎腿又颤乎起来了。

“不管是什么情况,责任我自己负。”他说着就把离婚申请书递了过去。申请离婚的理由很简单,夫妻感情不和。

“听别人说,你和你媳妇是青梅竹马,夫妻感情很好。怎么……”王主任轻轻地撩了一下他光滑的头发说。

“那是以前,”周铁球强调自己的理由说。

“我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

“婚姻法有规定嘛。”

“我认真学习了婚姻法。”周铁球说着又把婚姻法递了过去。

“你媳妇同意?”

“你去问她好了。”

“铁球啊,我真诚地劝你一句,听不听由你。你还年轻嘛,以后的路还很长,不管什么事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是金子到哪儿都能发光。你不能一时冲动做出不理智的事,那样不光给我们仓库抹黑,更主要的是把你媳妇给害了。”

“这是我自己的事。”

“如果同意你离婚你就转业?”

“当然。”

王主任一脸的迷惑,他有些糊涂了。他轻轻摸摸头发,喝口茶,眼珠子迅速转动了几下,然后说:“这事可是你自己决定的,如果出了问题我可不负责任。”

“谢谢。”周铁球有些激动,甚至还主动和王主任握了握手。

周铁球和妻子小妮离了婚。女儿判给了周铁球。

周铁球立即把妻子孩子送回了老家。

这件事在全仓库立即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人们议论纷纷,不知内情的人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周铁球是疯子、傻子,是胡闹。有的说,周铁球是一不作,二不休,想给仓库抹黑,故意给王主任出难题。还有的说周铁球是没办法被逼的,说不定又是“小诸葛”出的馊主意呢。但更多的是同情。

一个月以后,周铁球又找到王主任说:“我还有一件事请你再帮个忙。”

王主任一愣,不解地问:“什么事?”

“我要结婚了。”周铁球理直气壮地说。

周铁球离了婚,不但没有影响工作,也没有流露出一点悲观失望,反而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这让王主任

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他开始怀疑周铁球在背后搞什么名堂。就说:“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难道我离了婚就不能结婚了?结婚是一个公民的自由。”王主任一时语塞了。

周铁球和武梅顺利地办理了结婚手续。按照他们的私人协议规定,周铁球和武梅只是办理结婚手续,并不是真结婚,待周铁球转业留到这座城市之后,再办理离婚手续。这样,武梅借周铁球的一万块钱就算两清,再也不用还了。到那时,周铁球再和妻子小妮复婚就是一句话的事了。尽管周铁球的妻子不是城市户口,可他的女儿可以成为城市户口,按照当时的政策,子女既可以随母亲,也可以随父亲啊。这天,周铁球想这件事即将成为现实的时候,他笑了,还差一点笑岔了气。他是在为他的聪明而自豪,而陶醉呢。

周铁球和武梅领了结婚证之后就请了长假,说是到南方度假去了。至于他到底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谁也没去过问。其实是周铁球回老家和老婆孩子团聚去了。

刘政委转业之后,政治处王主任并没有当上仓库政委。这一爆炸性新闻在全库引起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年底的时候,上级的命令下来了。周铁球不但没有转业,还正式任命为仓库保管队队长。

周铁球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不但没有高兴起来,反而放声地哭了,哭得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