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三决定来遇仙桥时,绝没有想到这里面会暗藏着凶险。这是个细雨蒙蒙的傍晚。雨中的遇仙桥似乎被洇染了淡淡的水墨,一条不到一里长的小街上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的。舒三一边走着,发现这雨的颜色有些奇怪,让人联想起从活鱼身上剥下的鳞片。只是这鳞片细如齑粉,在空中弥散着,漂浮着,像烟雾一样浸润出略带腥气的潮湿。

在此之前,舒三是早就知道气摸儿鸡的。只是没有想到,像他这种声名显赫的人物竟然会住在遇仙桥这样一条不起眼的窄街深处。

气摸儿鸡显然并不认识舒三。但第一眼见到这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似乎就颇有几分好感。所以,尽管他的脸上还挂着累累伤痕,鼻孔和嘴角的几缕血迹也还没有揩净,还是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让舒三走进他这半间木屋,并指了指眼前的一张椿凳让他坐下。但是,气摸儿鸡却并不问舒三的来意,甚至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就继续神情专注地擦拭自己的银针。这些摆放在八仙桌上的银针长短不一,细如发丝,看上去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寒气。

舒三偷眼朝桌上看着。他发现,这些银针也并非毫无瑕疵,比如那根八寸多长一端还用银丝缠出灸环的行针,在靠近针尖的部位就有一粒蝇屎大小的锈迹。这粒锈迹很刺眼,闪动的光泽延伸到那里就突然塌陷下去,如同一眼深不见底的黑洞。气摸儿鸡显然也已注意到了这粒黑洞,他尖起手指将这根银针捏起来,眯起一只眼看了看,然后自言自语又像是向谁解释着说,这根针……嗯,扎过的人太多了……实在太多了。一边这样说着,就用右手的食指尖在唇边蘸了些口水,抹到那点瑕疵上。舒三看到,那眼塌陷的黑洞立刻被填平了,随之生出熠熠的光泽。气摸儿鸡似乎很满意,捏着这根银针又欣赏了一下,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但鼻孔立刻又被这笑意撕扯得淌出一缕黑紫色的血水。这缕血水很细,在他干燥得已有些发皱的皮肤上像一条蜈蚣似的缓慢爬动着,渐渐扭曲成一条怪异的印迹。

舒三看出来,尽管气摸儿鸡在笑,但他此时的心情一定很坏。

气摸儿鸡的针灸医术虽然精湛,却也有失手的时候。就在这一天上午,他刚刚因为扎死了一个患哮喘病的老太太被那一家的孝子贤孙痛打了一顿。据一个目击患者说,其实那个老太太的死与气摸儿鸡真的毫无关系。当时已临近中午,气摸儿鸡不准备再收诊,但就在他为最后一个患者起过针,正要去洗手时,就见几个人用一块门板抬进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妪。其中一个光头问,谁是气摸儿鸡?气摸儿鸡听了立刻皱一皱眉。气摸儿鸡原本姓姬,由于针灸这一行在江湖上称为气摸儿,所以才被人戏称为气摸儿姬,渐渐也就浑叫成气摸儿鸡,这不过是一个绰号,或者说是一个不太雅的混号,气摸儿鸡搞不懂,这个光头男人弄一个这样的病人来登门求医,不叫医生也就罢了,为何张口就叫医生的混号?于是,他看一看这几个来人,又看了看那个光头,不动声色地说,你们来的不是时候,已经晚了。

晚了?你说……晚了……是什么意思?

晚了的意思就是过了时间,不能治了。

气摸儿鸡说着,仍然面无表情。

不能治了?

光头立刻睁大眼,瞪着气摸儿鸡。

气摸儿鸡摇一摇头,说,不是不能治,从古至今还没有医生不能治的病,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已经收诊,你们只能等下午开诊时再来。为什么?光头不解,问为什么。气摸儿鸡觉得这个光头问得很没道理,但看了看他,还是心平气和地说,我这里已经忙了一个上午,连一口水还没有喝,医生也是人,也不是铁打的。光头愣了一下,这才缓下口气,朝气摸儿鸡的跟前凑了凑说,只怕我们等得,这病人却等不得,还是烦劳先生抬一抬手,看了病再吃饭,礼金我们加倍就是。气摸儿鸡听了,瞥一眼那个躺在门板上的老太太,只见她脸色铁青,只有两个鼻翼还在一下一下地微微扇动。

于是点一点头,说好吧。

说罢,便示意将病人抬进来。

气摸儿鸡先为这老太太摸了一下脉相。但这一次,大概是由于他已忙了一个上午,有些头晕眼花,竟真的看走了眼。当他将银针捏在手里,考虑好穴位的配伍时,那老太太的最后一口气也已含在嘴里,接着,就在他落针的一瞬,老太太的这口气也刚好哏儿喽一声咽掉。这一来就给人一种错觉,似乎这老太太是被气摸儿鸡的这一针给活活扎死的。将这老太太抬来的几个人当即就翻了脸,先是抚尸嚎啕大哭,呼天抢地一阵之后,那光头第一个跳起来,揪住气摸儿鸡的衣领抡拳便打。接着另几个人也都扑过来,拳脚顿时像雨点一般落到气摸儿鸡的头上和身上。气摸儿鸡原本是一个很文弱的人,又上了一些年纪,更重要的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老太太竟就这样死在自己的针下,于是便索性双手抱头躺在地上,不躲不闪,不喊不叫,任由那些人来打。据一个当时在场的患者说,那几个人就这样将气摸儿鸡狠狠痛打了一阵,又将屋里的东西砸得稀烂,才抬上那个老太太的尸体走了。

这时,舒三偷眼看看气摸儿鸡。他发现他的脸上虽还有些青肿,但仍很端正,尤其唇角那两缕直直垂下的长须,更透出几分斯文。舒三在心里暗想,这样的一个人,他在挨打时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不是那脸上的伤痕和血迹,他怎么也不会相信。

你去济生堂,找过梅逢春了?

气摸儿鸡突然抬起头,问舒三。

舒三一下被问得愣住了,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气摸儿鸡看着舒三,微微一笑。

其实,我早已听说过你了。

舒三连忙站起来,冲气摸儿鸡深鞠一躬。

还请先生……多指教。

气摸儿鸡摆了一下手。

你叫,舒三?

……是。

唔,气摸儿鸡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来意。

先生如不嫌弃,就请收下我吧。

舒三垂着头,小心地说。

那个梅逢春,怎样说?

气摸儿鸡眯起眼,问。

没……没怎么说。

你是在他那里碰了钉子,对吧?

气摸儿鸡又微微一笑。

舒三的脸顿时红起来。

你犯忌了。

气摸儿鸡尖着手指捏起一根银针,吊着眼瞄了瞄,又说,自古郎中与气摸儿不同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既然已去济生堂找过梅逢春,就不该再来我这里。

舒三有些疑惑,小心地问,气摸儿……不算行医么?

虽也是行医,但毕竟跟郎中是两回事。

舒三眨着眼想了想,就不敢再多问了。

气摸儿鸡又说,听说,你还想入汗门?

舒三没置可否,只是瞟一眼气摸儿鸡。

气摸儿鸡的鼻孔里哼一声,说,看来你的心不小啊,这汗门跟气摸儿,就更是两回事了。舒三立刻晓事地说,还请先生指教。气摸儿鸡点点头,嗯一声,显然对舒三这俯首帖耳的样子还算满意,于是不紧不慢地说,汗门虽然是指药行,但江湖上的药行却是另一回事,不仅鱼龙混杂,分的行当也千奇百怪,俗称九金十八汗,各汗与各汗也不尽相同,比如站在街上打把式卖艺兜售大力丸的,叫将汗,卖眼药水的叫招汗,剔牙虫的叫柴汗,在街边摆一溜小口袋,里边装着药须草梗的,叫根子汗,拿几块猴头熊掌当招幌,再弄一些猪骨狗骨骗人说是虎骨回去泡酒的,叫山汗,还有卖鸡血藤嫩海燕儿海马驹子血三七的就更是五花八门了。气摸儿鸡说到这里,忽然沉了一下,问舒三,你怎么想起要做坨汗?

坨……坨汗?

舒三眨眨眼,没有听懂。

哦,江湖上把膏药,叫坨汗。

舒三想了想,觉得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想告诉气摸儿鸡,做坨汗生意只是不得已求其次,假如气摸儿鸡肯收留,他当然还是想学气摸儿的。气摸儿鸡微微摇一摇头,说,你如果是为坨汗去找梅逢春,那就更错了,汗门原本就没出息,而在汗门中又最属坨汗下贱,当年那梅逢春要不是看清了这一点,也不会改行做郎中。

气摸儿鸡说到这里,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舒三一眼。

其实气摸儿鸡并不知道,舒三在来遇仙桥之前,先去了东街的寿丰棺材铺。舒三的父亲临死前曾将他托付给寿丰棺材铺的常掌柜,因此这几年,舒三也就养成一个习惯,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先来东街问一问常掌柜。常掌柜在这个下午一见到舒三,立刻皱起眉问,你去找过梅逢春了?舒三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常掌柜的脸色,一时吃不准该如何回答。

他支吾了一下才说,我觉得……这样晃下去……总不是办法。

所以,想去街上学一门营生?

是……日后也好有一碗饭吃。

去梅逢春那里,能学到什么?

他总是,济生堂的坐堂郎中……

你错了。

错了?

舒三一愣。

常掌柜忽然笑了一下。舒三觉得常掌柜的笑容有些古怪,只是眯起一只眼,另一只眼却仍然一眨一眨地睁得很大,使人觉得,在这笑容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另一层含义。于是,他迟疑了一下问,我不知……错在哪了?常掌柜轻轻叹息一声,似乎有些感慨,伸手拍了一下舒三的肩膀说,世侄啊,你爹当年毕竟是我寿丰棺材铺的挂牌木工,看在这个份上,今天我就说你两句,想学正经营生自然没错,但投师最忌不择门,那济生堂的梅逢春也能信得?

舒三有些惊讶,立刻瞪起两眼看着常掌柜。

常掌柜哧的一笑,他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

舒三想了想,对常掌柜的话有些将信将疑。

可是……当初,他用锯末治气鼓的事,总不会是人们虚传的吧?

常掌柜听了立刻哈哈大笑,直笑得身边的棺材也发出嘎嘎的声响。

他这样笑了一阵,才说,世侄啊,江湖上的事,你想得太简单了。

舒三张张嘴,把刚要说的话又咽回去。他不明白,常掌柜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梅逢春当初用锯末渣子为人治病的事在宁阳城里是尽人皆知的。那一次是梅逢春的女人死了。据说梅逢春的女人不仅年轻,也很漂亮,所以梅逢春也就伤心欲绝。办丧事那天他来到东街,要寿丰棺材铺手艺顶尖的工匠给摔一口寿材,并说自己备有上好木料,不宜搬动,要请木工上门去做。那一次是常掌柜亲自带着舒三的父亲等人过去的。据舒三的父亲回来说,梅逢春备下的确实是上等木料,不仅厚重,拉一锯竟然满院异香。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汉子来登门求医,说是心口痛,已经吃了多少副药都不见效。梅逢春这时刚死了女人,自然不是心思,于是只给草草地摸了一下脉相,又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锯末包起来递给这汉子。汉子立刻有些不悦,看了看这包锯末,并没有伸手来接。梅逢春也不解释,将这包锯末放到一边就转身忙自己的事去了。忙了一阵再回来,发现那汉子仍还没走,就走过来问,还有什么事。那汉子说,先生在拿我开玩笑。梅逢春看看他,很认真地说,我这里正在干什么,你不会看不出来,我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吗?汉子说,你如果不是开玩笑,怎么会拿我当牲口。汉子这样说罢,看出梅逢春没听懂,就指了指那包锯末说,人有吃这东西的吗?梅逢春立刻明白了,说,你不相信就算了,如果信就带回去,用它煮水喝,三天以后不见效再回来。那汉子看看梅逢春,又看了看那一小包锯末,犹豫了一下就还是拿走了。不料他回去之后,用这锯末煮水喝过几天,病竟然真的好了。此事立刻在街上传开,而且渐渐地越传越神,都说梅逢春治病有特异功能,胡乱从地上抓一把锯末都可以变成神药。

舒三对常掌柜说,这件事,可是我爹亲口说的。

常掌柜听了点一点头,说对,这倒确有其事。

但常掌柜又微微一笑,可你知道,那是什么锯末吗?

舒三摇了摇头,它就是再好的锯末,也只是锯末。

你又错了,常掌柜说,锯末跟锯末可大不一样,他梅逢春蒙得了别人,可蒙不了我,那天的事我也在场,所以看得很清楚,他那寿材用的是沉香木,沉香本身就是一味药材。

舒三显然没想到这一点,你说……那木料就是药材?

对,常掌柜点点头,专治鼓气郁积,胃脘不畅。

可是……那个人患的是心口痛啊?

心口痛与胃痛,一般人是很难分清楚的。

舒三恍然大悟,随之点点头,哦出一声。

常掌柜又说,世侄记住,好郎中抵不过赖江湖,那梅逢春可是两边都占了。

舒三不想告诉常掌柜,他去济生堂见梅逢春,其实是碰了钉子的。他没有料到,梅逢春虽然只是一个坐堂郎中,却有如此大的架子。当时济生堂里挤满前来求医的人。这些人都围在梅逢春的身边,屏住气息看他为人诊脉。梅逢春在众目睽睽之下越发慢得斯理,一招一式都有些拿捏,看上去像在当众表演。舒三在旁边等了一阵,心里鼓了鼓,便硬起头皮挤到梅逢春的面前,向他说明来意。当时舒三的声音并不小,但梅逢春却似乎没听见,仍然微阖双目在为一个生了痈疮的老者把脉。于是,舒三就又将自己已经说过的话重说了一遍。这时,他才发现,梅逢春的脸上似乎慢慢裂开一丝笑纹。

他用眼角瞥一瞥舒三,轻轻地哦了一声。

你以为,长了一颗脑袋就能干这一行吗?

舒三一下不知所措地怔在那里,竟无言以对。

这碗饭虽不算太沉,却不是谁都能端得动啊。

梅逢春摇一摇干瘦的脑袋,目不斜视地说。

舒三咬一咬牙,把心一横,就当着众人给梅逢春跪下了,说,还请先生赏一碗饭吃。梅逢春却似乎视而不见,仍然眯着双眼说,这行虽然只是一介布衣,却也算得上人中翘楚,不敢说满腹经纶,至少《医宗金鉴》、《甲乙经》是要倒背如流的,人命关天,岂是儿戏,可不是随便谁都敢干的。然后又轻轻把手一挥说,去吧,还是去街上找块地角儿,做点能做的营生吧。舒三却仍然跪在那里,垂着头说,还请先生……看在我爹的份上……收下我。梅逢春淡然一笑说,想起来了,你爹可是寿丰棺材铺的伙计?

舒三说,不是伙计,是木工。

梅逢春立刻感慨地叹息一声,这年月,连做棺材的后人也要来行医了。

就是梅逢春的这句话,深深刺痛了舒三。舒三认为,梅逢春不肯收留自己也就罢了,但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这样说,是对自己父亲的侮辱。所以这时,舒三想了想,就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常掌柜。常掌柜听了立刻手捻须髯哈哈大笑,说他梅逢春只说对了一半,哪天高兴了,我这卖棺材的还要跟他较量一下呢!常掌柜又想了一下,然后很知己地对舒三说,世侄啊,你既然拿我当个长辈,也算瞧得起我,况且你爹在世时又有托付,我就给你指条明路吧。舒三立刻问,您是不是……想让我做汗门生意?

常掌柜有些意外,看看舒三,你真想……进汗门?

舒三说,我曾听人说,坨汗也是无本求利的营生。

常掌柜摇一摇头,刚要继续说下去,却见一个光头男人匆匆走进来,伏在常掌柜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常掌柜听了微微一笑,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朝那光头的眼前一抛说,拿去,请几个弟兄吃一杯酒。那光头的手就像一张狗嘴,立刻将那块大洋准准地叼住,说了声多谢就又转身匆匆地走了。这时舒三看着那光头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又仔细想了一想,一下就想到了气摸儿鸡。

对,就是气摸儿鸡!

常掌柜的一句话,把舒三吓了一跳。

您说……气摸儿鸡?

常掌柜点点头,仍然微微含笑地说,俗话说,学会气摸儿,一世坐车,放着这样好的营生你不学,却偏要去找梅逢春做穷酸郎中,岂不是自讨苦吃?舒三听了思忖一下,果然觉得常掌柜的话也有些道理,但再一想又有些担忧,于是说,话是这样说,可那气摸儿鸡的日子也未必好过,听说他刚刚因为扎死了人,给人家暴打了一顿,还险些被弄去吃官司。常掌柜又一笑说,常在河边走,湿鞋的事总是难免的,不过那气摸儿鸡的本事比梅逢春可厉害多了,良禽择木而栖,你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舒三说,只怕,那气摸儿鸡也……

你怕他也不肯收留你?

舒三点头,说是。

常掌柜向他招招手,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舒三立刻睁大眼,看着常掌柜问,这样……能行?

常掌柜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当然行。

所以,在这个细雨霏霏的傍晚,当舒三来到遇仙桥,就还是在心里暗暗佩服常掌柜。常掌柜果然没有说错,气摸儿鸡比梅逢春平易,说话也和蔼多了。但舒三的心里仍然没底,他看得出来,这一次失手扎死人的事对气摸儿鸡打击很大,尤其在街上当众遭人痛打,这对一个行医者来说可谓奇耻大辱,所以舒三吃不准,气摸儿鸡是否还肯收留自己。于是,他偷眼瞟了瞟气摸儿鸡,刚想再说句什么,却又忍住了。气摸儿鸡似乎也在想心事,沉默良久,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可是……话又说回来,气摸这一行,也难做啊。

舒三连忙点头说,知道,气摸虽不比汗门,但也有凶险。

摸儿鸡深深叹息一声,你知道就好。

原本想说,可是就算凶险,他也是要做这一行的,他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了。但话还没有出口,就被气摸儿鸡打断了,气摸儿鸡说,我是不想再干了,以后准备改行。舒三的嘴动了动,却欲言又止。气摸儿鸡看出来,问他,你想说什么?舒三支吾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说,先生的话自然有些道理,不过……他说到这里,就又把话停住了。气摸儿鸡有些不耐烦,皱一皱眉说,你既然想来我门下,又这样支支吾吾,叫我如何信你?舒三这才点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就将常掌柜告诉他的那件事对气摸儿鸡说出来。

舒三说的是西街曹府的事。西街曹府在宁阳城里虽不算太大的宅门,却也是属得上的人家。据说最近,府上的小少爷突然得了一种怪病,请了城里许多名医看了仍不见好,于是已在街上放出话来,说无论谁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治好孩子的病,曹府愿赏大洋五百。

气摸儿鸡听了舒三的话,沉吟片刻问,你这话,可当真?

舒三立刻点头,说当然当真。

气摸儿鸡就不再说话了。

舒三看了看气摸儿鸡的脸色,又小心地说,我知道,五百大洋先生倒未必放在眼里,只是……如果真治好了这孩子的病,先生在街上的面子也就能转一转了。气摸儿鸡仍然没有说话。他慢慢站起来,走到角落里用毛巾轻轻擦了把脸,再转过身时,一张面孔就又重新白皙起来。然后,轻轻咳了一声问,你,当真想学气摸?

舒三连忙用力点头,说想学。

已经想好了?

想好了。

气摸儿鸡嗯一声,就打开抽屉,取出一只猫皮袋子。他将这皮袋放到灯下,轻轻揭开,就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插满了银针。气摸儿鸡将这些银针一根根地捏起来,小心地看了看,然后才对舒三说,我原本已想金盆洗手,这些年,干这一行已经干累了,也干伤了,现在既然有这件事,就再去看一看,不过,我要先问你一句话。

舒三嗫嚅了一下,什么话?

一定要对我如实说。

好……好吧。

究竟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没有谁。

没有谁?

我自己。

唔,气摸儿鸡点点头,好吧,我信你。

气摸儿鸡这样说着,窗棂纸突然哗啦一声爆裂开,旋即吹进一股寒气逼人的夜风,一汪清澈的月光也随之涌进来,在气摸儿鸡的床榻上无声地流淌着。

直到若干年后,舒三再想起那个细雨霏霏的夜晚仍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舒三想,这感觉应该来自于自己的灵魂。人的灵魂是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就像一片索叶。虽然树叶偶尔也会在树枝上跳跃,却注定要飞落自己该去的地方,只不过或早或迟。舒三想,就从那个夜晚,自己的这片灵魂就朝着应该去的地方义无反顾地一直飘去。

三是第二天一早跟随气摸儿鸡去西街的。从遇仙桥到西街,要经过瘦龙河边。瘦龙河从宁阳城的西北至东南斜穿而过,远远望去,一座城池像被一柄巨大的利刃割裂开。舒三一边走着,看到河水在初升的阳光下泛起一片橙色的光芒。这光芒很刺眼,像血水一样在河床里流动着,散发出一股清香的水气。气摸儿鸡却对眼前的景色视而不见,只是不时地回头提醒舒三,那招幌儿一定要展开,否则被风吹皱了,人家会看不清楚。他每当这样说时,也就越发用力地摇动手里的串铃。舒三发现,气摸儿鸡的性情确实有些古怪,他将自己的这爿招幌做得很有特色,一根长长的竹竿上绑有一根很短的横竿,自上而下垂挂一幅杏黄色的麻布,上写一个斗方“医”字,下面则是恭恭楷楷的几个小字——气摸儿鸡。那一挂黄铜串铃也很别致,摇动起来清脆悦耳,声音一直能传出很远。据说在宁阳,气摸儿鸡的这套行头绝无仅有,所以,从遇仙桥一路走来,就不时有人闻声出来,想请气摸儿鸡去自己家里看一看。气摸儿鸡却一概婉言回绝,似乎这样隆重地走在街上,只是为了告诉人们自己从这里经过。舒三想到气摸儿鸡已是自己的师父,心里便油然也生出几分自豪。

于是他觉得,应该向师父问几句什么。

气摸儿,一定要找穴道吗?

他想了想,这样问。

气摸儿鸡并没有回答,只是停下手里的串铃看看他。

舒三又问,气摸儿时,那穴道……该怎样寻找?

气摸儿鸡将手里的串铃举起来,又哗地用力一摇。

舒三立刻将脖颈一缩,就不敢再问了。

这时已经来到西街上。气摸儿鸡便越发用力地摇动起手里的串铃。舒三看到,前面曹府的大门一响,走出一个年轻女人。这女人的头上绾着一个美人鬏,上身穿一件暗紫色滚牙黄边的琵琶襟水袖小袄,一张粉脸上,靠近眉心的地方还有一颗漆黑的美人痣。舒三在心里猜测,这应该就是曹府的少奶奶了。

年轻女人走过来问,这位可是……气摸儿鸡先生?

舒三故意将手里的招幌背过去,反问,你怎么知道?

女人哦一声说,我家老爷说了,别人没这样好听的串铃。

气摸儿鸡点点头说,孩子在哪里,带我去看一看吧。

女人却似乎有些迟疑,睃一眼气摸儿鸡说,小少爷,恐怕还不能见。

气摸儿鸡疑惑,这就奇怪了,郎中治病,哪有不见病人的道理?

女人连忙解释说,是这样,自从曹府放出酬谢五百大洋的话来,全城的大夫郎中连走江湖卖野药的都跑来这里,每天从早到晚应接不暇,老爷一看不是办法,郎中再来就只说病情,先判断一下,看一看真有了意思才让进去。

气摸儿鸡点点头,这样说,你家老爷认为我也是为钱来的了?

女人微微一笑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哪个郎中不为钱呢?

接着又说,其实……就算真的为钱……也没有什么不对。

那好吧,既然如此说,也就不必了。

气摸儿鸡说罢,拎起串铃转身便走。

女人一见慌了,连忙上前拉住说,先生等等,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气摸儿鸡这才站住,拂开女人的手说,你还有什么话,快说吧。

女人说,我家老爷说了,先生自然跟别的郎中不一样,所以只要先试一下就可以,我儿子跟小少爷的年龄相仿,这一阵突然肚胀,东西也吃不下,老爷说,先生是气摸高手,治这点小病自然不在话下,所以先治好了我儿子,再看小少爷也不迟。

气摸儿鸡淡淡一笑说,考我么?

女人连忙摆手说,不……不是这意思。

气摸儿鸡大度地点点头,说,是也无妨。

女人讪笑了一下,就转身走进曹府大门。一会儿,又抱出了一个孩子。舒三直到这时才明白,原来这女人只是曹府的女佣,于是问,你就让我师父,在街上给你儿子治病?

女人有些慌了,朝左右看看说,我……我这就去搬一张凳子。

舒三哼一声,发现气摸儿鸡正在看自己,就赶紧把嘴闭住了。

气摸儿鸡走到这年轻女人面前,先是很认真地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这孩子约摸只有一岁大,面色赤红,双唇干涩,摸一摸肚子竟然胀得像鼓一样硬。这时女人看着气摸儿鸡的脸色,有些担忧地试探着问,他这样……已经有些天了,先生看,不要紧啵?

气摸儿鸡眯起眼,又摸了一下这孩子的脉相,然后只说了两个字,淤积。

女人立刻说,前几天去济生堂看过了,那里的坐堂郎中给号过脉,也说是淤积,可吃过几副那里开的药,却不见一点效果。

你是说,梅逢春?

是,是梅先生。

气摸儿鸡一笑,就放下搭在肩上的捎马子,不慌不忙地从里面取出那只猫皮口袋。舒三在旁边看着,心里突然忽悠一下,他想,这女人看了师父的银针一定会吓得叫出声来。果然,气摸儿鸡取出的是一根最长的行针。他先将这根针在猫皮口袋上捋着擦了一下,针体越发寒光熠熠。然后就伸过手去,将那孩子的红布兜肚撩起来,这时才看到,那只雪白滚圆的小肚子已胀得快要爆裂开。气摸儿鸡先是轻轻按了一按,像对舒三,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讷讷着说,这样的食积只好用对穿了,胃脘透督脉。一边说着,只见寒光一闪,那根八寸多长的行针便嗖地一下扎进去,只剩了一根缠着银丝的针柄还露在外面。那孩子原本还在低低地哼唧,不知是哭还是在呻吟,这时竟立刻没了声响。接着就听那女人呀地叫了一声。女人连忙从孩子的背后抽出手来看了看,掌心正有一滴殷红的血珠在轻轻地滚动。她赶紧又将孩子翻过来,果然就见一根针尖已从这孩子的腰后露出来。

舒三心里一惊,暗想,师父把这孩子给扎透了。

关于这件事,舒三始终觉得不可思议。气摸儿鸡虽然算不上是身怀绝技的杏林高手,却毕竟也不是寻常之辈,他既然从一开始就说过要用对穿,心里自然是应该有把握的,可是,这一针怎么就会惹出这样大的一场祸事来呢?当舒三看到,气摸儿鸡将那根粗大的行针像一把短剑似的刺进那孩子的肚腹,接着,那孩子的肚子就像撒了气的皮球一点一点蔫瘪下去,与此同时似乎还发出哧的一声,立刻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舒三还是将事态估计得过低了,那个年轻女人的嚎啕声简直就像尖利的风声骤然响起,接着就在一条西街席卷而过。曹府的大门轰地打开了,一群壮汉立刻蜂拥而出,将气摸儿鸡牢牢地围在当中。这时气摸儿鸡已经呆若木鸡,手里仍然捏着那只猫皮口袋,愣愣地站在那里,眼里弥散出一片茫然。舒三觉得师父此时的目光就像他的银针,也深深地扎进自己的心里。

直到师父死后,舒三再想起这片目光仍然感到不寒而栗。

气摸儿鸡最终是自杀死的,一根银针扎进死穴。舒三的心里很清楚,像气摸儿鸡这样的人可以遭人痛打,却不能被人侮辱。曹府的人用来惩罚气摸儿鸡的方法实在太过分了,他们将那个死孩子绑在他的身后,然后塞给舒三一面铜锣,逼迫他们师徒二人去游街,而且舒三每敲一下铜锣,气摸儿鸡还要屈辱地吆喝一声。这对气摸儿鸡来说当然比死更难以接受。在那个晚上,当气摸儿鸡为自己准备好一切,就在他手持银针将要扎进自己死穴的最后一刻,两眼直勾勾地瞪着舒三问,你……还承认是我的徒弟吗?

舒三跪在师父面前,流着泪说承认,当然承认。

气摸儿鸡说好吧,我再最后问你一次。

他说,你可一定要对我说实话。

舒三说是,师父放心,我一定说实话。

气摸儿鸡问,究竟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舒三迟疑了一下,说,寿丰棺材铺的常掌柜。

曹府的事……也是他让你告诉我的?

是……

气摸儿鸡哦了一声,喃喃地说,果然被我猜对了。

然后,又苦笑一下,这一次,他的目的总算达到了。

舒三没听懂,问,那常掌柜……想达到什么目的?

气摸儿鸡摇一摇头说,江湖凶险,你毕竟涉世太浅啊,俗话说,卖棺材的盼死人,我气摸儿鸡虽不算一代名医,在街上也是有名有姓,医生与卖棺材的自古就是冤家对头,所以,我早就料到,那东街寿丰棺材铺的常掌柜一直恨我不死。舒三听了这话,立刻想起在常掌柜那里见到的那个光头。他刚要把这件事告诉气摸儿鸡,气摸儿鸡却先笑了,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其实我早已猜到了,那一次抬着那老太太来的几个人,应该也是常掌柜雇来的,看来这常掌柜是决心要置我于死地啊。气摸儿鸡说着,就已老泪纵横。

接着,他手里的银针一闪,便深深扎进自己的死穴。

舒三来到东街的寿丰棺材铺已是晚上。常掌柜显然刚吃过晚饭,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气,一张红润的面孔在灯下显得摇曳不定。他一见舒三便笑着问,那个气摸儿鸡是否已治好了曹府的小少爷?接着又摇头撇一撇嘴,说,如果气摸儿鸡晓事,那五百大洋也该分你一些才对呢。舒三没有说话,只是朝棺材铺里环顾了一下。他发现常掌柜的棺材铺生意很好,各种形状怪异的棺木横七竖八地停放着,在灯下泛着黑黑红红的颜色。

他慢慢把脸转过来,盯着常掌柜说,你不该这样做。

常掌柜眨眨眼,似乎有些莫明其妙,我……怎样了?

你心里明白。

我,明白什么?

你把我当枪使。

把你,当枪使?

你杀了我师父。

气摸儿鸡?你说气摸儿鸡?

常掌柜一下笑了,走到舒三面前说,世侄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误会了,气摸儿鸡的事我确实已经听说了,不过他是自杀,自己把一根半尺多长的鞭杆子针扎进死穴,换句话说,就算他不自杀也该是曹府的人杀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心里很明白。

舒三瞪着常掌柜,仍然是这句话。

常掌柜沉了一下,问,是不是那气摸儿鸡……临死前跟你说什么了?

舒三没回答,只是直盯盯地瞪着常掌柜。

常掌柜叹息一声,像是满腹委屈地说,好吧,就算那气摸儿鸡是你师父,你们也不过才一两天的情分,可我常寿丰跟你父亲已是二十年的交情了,从还没你的时候,他就在我这寿丰号做木工,世侄啊,该信谁不该信谁,你自己掂量就是了。

舒三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常掌柜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又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舒三说,眼下先说发送我师父。

常掌柜像是不经意地说,你该接着做气摸儿,倘若再兼做坨汗生意,那就更厉害了,现在气摸儿鸡已经死了,如果一鼓作气再把济生堂的梅逢春打下去,那东西两街再加上遇仙桥,可就属你了。舒三立刻瞄一眼常掌柜,你又想……借我铲掉梅逢春?

常掌柜哈哈一笑说,不要把话说得这样难听,具体怎样做,由你自己决定。一边说着又叹一口气,好吧,气摸儿鸡的这口棺材就算我的吧,谁让他是你师父,你说得对,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干脆,连纸人纸马一应烧活,我也都送他了。舒三没想到常掌柜会这样慷慨,愣了愣还是有些感动,于是很真诚地说,那我就……替师父谢你了。

常掌柜摆一摆手,谢什么,值不得谢。

然后又问,你现在,打算去哪?

舒三说,先去大和二那里看看。

舒三所说的大和二,是指舒大和舒二。舒大和舒二与舒三是同父异母,所以,舒三自从父亲死后,虽然明知他兄弟两个住在城西,却再也没去走动。只听说他二人合伙开了一爿估衣铺,生意做得还算红火。舒三这一次不想再听常掌柜的主意。他很认真地想一想,觉得常掌柜这几年从未给自己出过什么正经主意。于是,就决定去找大和二。

舒三来见大时,特意装了一蒲包糕点。他还记得,大最爱吃城里“稻香村”的马蹄酥。让舒三没有想到的是,二刚好也在这里。于是,舒三就向大和二如实说了自己的处境。大和二很认真地听他说完,大说,其实你不说我们也已知道了,那个气摸儿鸡确实死得很惨,只是最后曹府的人竟没再为难你,也算万幸了。然后又说,你不该跟那个寿丰棺材铺的常掌柜搅到一起,爹在世时就曾说过,那个人不地道。

二也说,他表面忠厚,其实贼人傻相。

舒三听了只是点一点头,却也并不想说常掌柜的坏话。他想,不管常掌柜的人品好与坏,师父的寿衣棺木乃至一场白事毕竟都是人家出的钱,只冲这一点,就说明常掌柜这个人还算仗义。大却摆摆手说,你不要相信他,做棺材生意的有几个不说鬼话,表面看着仗义疏财,其实说不定揣的什么心思,总之这种人狡猾得很,如果没什么企图是决不肯为谁花钱的。二把话接过去说,你今天既然来这里,就说明还拿我和大当哥看,这样做就对了,咱们毕竟是自己人。大也说,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正在跟二商议,眼下估衣铺里刚好有一宗大买卖自己撞上门来,雇外人又不放心,有你一起干就行了。

大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口,与二交换了一下眼色。

然后,大又咳了一声,才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虽然这几年咱没联系,但亲兄弟毕竟还是亲兄弟,自己人做事,我和二的心里也塌实。

舒三听了大的话,心里顿时暖了一下。

接着,大跟二才告诉舒三这是一桩什么买卖。舒三听了立刻觉得浑身的毛发都竖起来,心也一下悬到喉咙口。他没有想到,原来大和二竟然一直在做死人的生意。舒三生性怯懦,从小最怕死人。他想对大和二说,这种事,自己恐怕是做不来的。

但是,话在肚子里鼓了鼓,最后说出的却只是一个嗯字。

大点点头,又说,这一回的生意确实很大,眼下城外正在开战,天南地北的军队都集中到这里。二也说,这两天不知从哪里开来一支军队,说要补充兵员,军需又一时出现空缺,就来咱的估衣铺想买八十套估衣,因为要做军服用,所以最好是清一色。

大将手里的烟头朝桌上一按说,这可是笔无本求利的生意。

二说是啊,正因为无本,也才有很大凶险。

舒三没有说话,心里仍在踌躇。

二已从舒三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思,便说,你只要跟着就行,不用动手。

舒三又犹豫了一下,似乎下定决心。于是,朝大和二点一点头。

当晚,舒三就跟随大和二来到城外。

夜晚的城外有些荒凉,风中好像飘浮着一股甜丝丝的腥气。泛白的月色泼洒下来,将荒草和沟壑都映得雪亮。舒三跟在大和二的身后朝前走了一阵,突然就看到一片横七竖八的尸体。这些尸体像破口袋似的堆在一起,一眼望去,被月光映得白惨惨的。舒三的心里立刻紧张起来,正走着,突然觉得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才发现竟是一颗人头。这颗人头是从脖颈处被斜着砍下来的,那显然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大刀,刀口干净利落。此时,这颗头颅正龇牙瞪眼地看着舒三。舒三只觉嗡的一下,连忙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去。

这时,大和二已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站住了。

大回头对舒三说,你就站在那里,不要过来。

又听二说,军服都是九成新呢,当估衣卖太便宜了。

后,大和二伏下身去,接着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翻弄的声音。舒三突然觉得自己很厌恶这种声音,接着就有些想吐。他借着月色再朝四周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正孤零零地站在死人堆里,前后左右都是尸体。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前面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猛地一跳朝这边扑过来。他吓得赶紧缩起脖颈,险些叫出声来。

接着就听到二在前面低声说,接住,装进口袋。

舒三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扔过来的是一件军服,还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那一晚直到后半夜,舒三和大跟二才从城外回来,每人的身上各背了一只湿乎乎的大口袋。回到铺子里将这些衣服稍加整理,大和二就装到一辆平板车上。舒三这时已经要崩溃了,歪在角落里不停地呕吐。大走过来说,天马上要亮了,得赶紧去河边。

二也说,弄了这样多带血的军服,白天是不敢去洗的,搞不好会出事。

大又看看舒三,说,这种生意就是这样,以后慢慢习惯就好了。

舒三扶着墙壁站起来,硬撑着点点头说,我……能行。

那个叫曹司务长的中年男人是在第三天下午来到估衣铺的。当时舒三刚将所有的衣服叠平整。这些被叫做估衣的军服都已洗得很干净,还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阳光气味,有枪眼或被刺刀扎破的地方也都已经补好,看上去不仅齐整,也显得一派簇新。这时舒三一回头,就用眼角瞥见了曹司务长。由于曹司务长是背光站着,眉目就显得有些模糊,脸上只剩了一个大致的轮廓。舒三觉得这轮廓的形状有些奇怪,像一只吊着的鸭梨。

接着,这鸭梨问,你是新来的伙计?

舒三仍然低着头,没回答。

曹司务长就走过来,拿起一件军服抖了抖说,二位舒掌柜真不愧是开估衣店的啊,说八十套就是八十套,说清一色就清一色,你这估衣铺怕是消灭了一支军队吧?

这时大已从后面走出来,看着曹司务长嘿嘿笑了两声。

曹司务长掏出一摞大洋,哗啷一响递到大的手里,笑着说数一数。大接过大洋点点头说,你曹司务长办事,向来不会错。曹司务长说,加上前次定金五块大洋,总共是十块,咱们两清了。大将大洋哗地朝上一抖,又接回到手里说,这八十套估衣您点好,两清了。曹司务长点点头,朝门外一挥手,几个扎绑腿的大兵就走进来将衣服搬走了。这时,曹司务长突然又发现了站在一旁的舒三。他走过来很认真地朝他端详了又端详,忽然扑哧笑了。

曹司务长说,你不是那个气摸儿鸡的小徒弟么,怎么又跑到估衣铺来了?

舒三看看这个曹司务长,也觉得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曹司务长问,你不认识我啦?

舒三摇摇头,还是想不起来。

曹司务长说,气摸儿鸡扎死的是我侄子,想起来了?

舒三这才猛然想起,那天出事以后,从曹府大院出来的人里确实有一个穿军服的。这时大和二赶紧走过来。大说,这是我家老三,以后还请曹司务长多关照。

二也说,自从那一次他就不干气摸了,眼下在店里帮我和大做。

舒三的心里立刻又感动了一下。他觉得大和二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到了关键时刻真有兄弟情意。曹司务长哈哈一笑说,好啊,这就对了,做点正经生意,你那个师父气摸儿鸡是死有余辜,他自杀算是便宜了,要依我的脾气……曹司务长说着哼一声,就走到舒三跟前,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往后就在这里好好儿干吧,估衣行可是好买卖,无本万利啊。曹司务长这样说着又掏出几块大洋,回头扔给大说,舒掌柜,再给你一宗大买卖吧!

大连忙接住钱问,还要八十套?

还要八十套!

照这回的成色?

就照这回的成色!

还是……老规矩?

老规矩,这是定金!

大连忙说,那就多谢曹司务长了。

曹司务长摆摆手,临出门时又回头叮嘱了一句,这可是军需品,真延误了不光是你们,连我也要掉脑袋呢!说罢,就鼓起两腮打着口哨走了。

舒三发现,其实有钱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

这一笔生意做成之后,大给了他三块大洋。大向他解释说,三块大洋已经不少了,你刚见到钱,头一脚不能抬得太高,否则会觉得钱来得太容易,日后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舒三也觉得,三块大洋确实不少。这些年,他的手里还从没有过这么多的钱。他第一次知道,三块大洋的分量竟然如此沉重,装在兜里不仅当当地响,还坠得人浑身难受。所以他想,为了省心,还是应该早一点把它们花出去。

这天下午,舒三一个人来到大街上。

他在心里盘算着,用这几块大洋干点什么。

舒三先是在街上转了一阵,忽然感觉人们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低头看一看,才发现是自己身上衣服的缘故。舒三来估衣铺时衣服已经很破旧,所以这一次,他就特意为自己挑了一套囫囵些的军服穿在身上。虽然是小号的,但仍然显得有些大,走在街上被风一吹就像是一个高跷人。正在这时,他忽听有人在叫自己。抬头一看,竟是梅逢春。舒三过去一向对梅逢春很尊敬,觉得他不仅医术精湛,人品也很端正。但自从那一次去济生堂碰了钉子,他对他的看法就有了一些改变。舒三觉得尽管自己是去拜师的,梅逢春也没理由对自己那种态度,更不该当众挖苦自己。舒三觉得梅逢春这样做,有失他一个名医的风范。

于是这时,舒三就低下头,想从旁边绕过去。

梅逢春却拦住他,笑笑说怎么,不认识啦?

舒三只好站住了,抬起头看着梅逢春。

梅逢春打量了一下舒三,开玩笑地说,几日不见,吃军饷了?

舒三想说,你梅逢春不肯收留我,自然有人收留,人走时运,瓦有阴阳,日后谁比谁高还很难说呢。但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他不想再跟梅逢春说话。

梅逢春说,我听说,你去了西城的舒记估衣铺?

舒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勉强吐出一个是字。

梅逢春嗯一声,有些语重心长地说,这就对了,这才是你力所能及的事情,人不能心气太高,一高就要出事,当初你那个师父气摸儿鸡,要不是心气太高也不会闹出后来的事情,所以,唉……梅逢春似乎欲言又止,摇头叹息一声,就不说下去了。

舒三看出梅逢春还有话没说出来,就问,你,什么意思?

梅逢春咳一下说,你知道,你师父是怎么死的么?

自杀死的。

当然是自杀死的,可是,他为什么自杀呢?

舒三张张嘴,一时回答不出来。

梅逢春朝左右看了看,又向舒三的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当初为西街曹府的小少爷治病那件事,可是你告诉他的,可你又是听谁说的呢,如果你那一次不去告诉他有这样一件事,他原本已想洗手不干了,倘若果真如此,还会有后来的事情吗?

舒三想了想,有些明白梅逢春的意思了。

但梅逢春连忙摆手说,你可不要乱猜,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想提醒你,如今跟人打交道,处处都要留心,哪怕是世交,说不定也会往火坑里推你呢。梅逢春说罢笑一笑,就转身走了。但走出几步又站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不是一直想做汗门生意吗?

舒三没回答,摸不清梅逢春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梅逢春说,有件事,恐怕你还不知道,东街寿丰棺材铺的常掌柜,当年就是从汗门出来的,那时候,他做坨汗生意在这宁阳城里还很有些名气呢!

舒三听了,立刻吃惊地睁大眼。

舒三第二次跟随大和二出城弄衣服,感觉就已好多了。那是一个沉闷的夜晚,大地蒸腾着潮湿的气息。几片薄云飘来飘去,将微弱的一点月色遮得若明若暗。舒三一边跟在大和二的身后磕磕绊绊地走着,心里就又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暗暗宽慰自己,不会出事的,干这一行只是跟死尸打交道,只要不碰上活鬼就不会有什么凶险。城外的瘦龙河边刚又打过仗,岸坡的草丛里还在冒着一缕缕的青烟。刺鼻的硝烟气味将血腥气掩盖下去,这多少让舒三感觉放松了一些。远处有几只幽灵似的野狗在来回游荡。舒三朝那边看一看想,那些野物面对这样一堆还在冒着热气的尸体,大概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它们肯定弄不懂在这些死人中怎么会有三个还在走动。舒三看一看前面的大和二,不禁想起传说中的诈尸,渐渐就觉得他们的身影有些飘忽不定,似乎真像了两具幽幽行走的尸体。

大和二又走了一阵,终于在前面停下来。

大压低声音说,就这里吧,这里的还囫囵一些。

二应一声,就和大一起伏下身去开始翻弄起来。

也就在这时,舒三突然听到从大那里传来一阵可疑的声响,像是撕扯扭打的声音。大一边用力,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老二!快……快来帮我一把!

接着,就听到砰的一声。

舒三看到,随着这一声闷响,前面突然闪出一道电光石火,跟着,大的头颅就像一只猪尿泡似的爆了,转眼间爆得无影无踪。大都没来得及哼一声,身体仍保持着那样弯腰的姿态,脖颈上的头颅却已不见了,只剩了一截光秃秃的脖腔。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然后身体朝前一扎就倒下去。二站在大的身边,自然看得更真切,他呜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舒三借着昏暗的月色,看到了二的脸,那是一张由于惊恐扭曲得非常难看的脸。

与此同时,枪声又一次响了。

舒三看到,二的那张扭曲的脸转眼间就不见了,化成无数碎块朝着四面八方的黑暗中飞去。但二仍然执著地跑着,一直跑到舒三面前,伸出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舒三也很想对他说些什么。但舒三发现,二的脑袋连同脖子已经都不见了,只剩下非常平展的两个肩膀,中间还像喷泉一样在汩汩地向外冒着血水。

舒三稍一松手,二就绵软地瘫倒下去。

舒三放下二,径直朝着前面枪响的地方奔去。他看到,地上正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在向前蠕动。舒三来到近前才看清楚,那是一个人。他的手里正握着一只奇大的手枪,拖着两条伤腿艰难地向前爬着。就在他回头的一瞬,舒三看到一张可怕的面孔,他大概被刺刀扎瞎了一只眼,脸上糊满黏稠的血浆,只有两排白白的牙齿在咯咯地抖动着。

舒三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像一条蛇似的爬走了。

在这个可怕的夜晚,舒三不知自己是如何将大和二的尸首从城外弄回来的。大和二原本都很瘦,但死后却重得难以想象。舒三弄不懂,他们的重量究竟是从何而来。这时已是黎明时分。舒三先将这两具已经没有头颅的尸体草草整理了一下,又为他们擦净身体,换上衣服,摆上床板停放起来,然后就来到东街的寿丰棺材铺。

常掌柜正蹲在一口巨大的棺木跟前小心翼翼地刷桐油。棺材铺里弥散着一股好闻的油木香气。常掌柜一回头,看见了浑身血污的舒三,就放下手里的油桶慢慢站起来。舒三走到常掌柜的跟前,愣愣地沉了一下才说,大和二……都没了。

没、没了?你说他们都没了?

常掌柜大吃一惊,瞪起眼问。

舒三点点头,说是……没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夜里,刚把他们从城外弄回来。

是遇上活尸了吧?

舒三点点头。

常掌柜摇头叹息一声,说,我早就说过,你家大跟二的胆子也忒大了,那死尸身上的衣服也是好扒的?舒三低着头,没吱声。常掌柜又说,不过咱们有言在先,你这次用棺材可是要花钱了,如今生意难做,城外虽说天天死人,可买得起棺材的却没几个。

舒三说,钱我当然是要付的。

常掌柜似乎觉出自己的话有些过头,缓了一下就又说,好吧,那就只收个本钱吧,看在你爹当年的情分上,我不仅送他兄弟二人纸人纸马一应烧活,索性就再送一场白事。

舒三说,那就多谢常掌柜了。

常掌柜说不用客气,我跟你家是世交,这点事也是应该的。

发送了大和二,常掌柜拉舒三到瘦龙河边的临月轩吃了一顿饭。两人对坐在一张临窗的桌前,都不太说话,只是低着头闷闷地喝酒。窗外的河水像中药汤,在夕阳的余辉里泛着黏稠的波光。常掌柜看一眼舒三,像是不经意地问,你今后,是如何打算的?

舒三喝一口酒,心灰意懒地说,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还能有什么打算。

常掌柜问,你不想……接手那爿舒记估衣铺?

舒三摇头说,这一行,我是不想再做了。

常掌柜沉吟了一下,似乎有些感慨地说,要说起来,咱叔侄俩也是扯不开的缘分,当年你爹就是躺着我寿丰棺材铺的棺材走的,后来是你师父,这一次又轮到你家的大跟二,他们四个人的四场白事,也都是我一手操办的。

舒三点点头,说是。

常掌柜瞟一眼舒三,忽然笑笑说,我知道,有人在你面前说了我的坏话。

舒三说,就冲这几场白事,我也相信你常掌柜不会害我。

常掌柜点点头,嗯一声说,有你这句话,我的心思也就算没有白费。然后顿了一下,又说,那我就再多一次嘴,我记得,你曾说过想做坨汗生意?

舒三说,那已是过去的事了。

常掌柜说,现在做,也不晚。

这时,舒三突然想起梅逢春说过的话,就试探着问,您也懂坨汗?

常掌柜一下笑了,说,我知道,梅逢春告诉过你,我也曾是坨汗门里的人。舒三脸一红,立刻有些尴尬。常掌柜说,他说的没错,我当年确实做过坨汗生意。

舒三问,可后来,为什么又……

常掌柜喝了一口酒,然后说,其实做汗门跟开棺材铺是一回事,棺材对人来说,也不过就是一味药,而且是最管用的一味药,人这一辈子,最后谁又离得开这味药呢?

就从这一晚,常掌柜开始为舒三讲有关坨汗的事。

常掌柜说,坨汗虽然只是汗门的一个分支,却也有自己的行规,分火做和水做,火做是指开一爿药铺,卖的也是正经膏药,这种膏药多使用上等的桐油和黄丹,再投足各味药材精炼精熬,待熬成膏油之后摊到一块麻布上,内行人不用贴,用眼一看就知道是上乘的好药。但所谓坨汗,通常却多指水做。水做就不用上等黄丹了,普通黄丹也不用,只把桐油和松香熬在一起,再胡乱投些药材,或者干脆一点药材也不用,终归用与不用也不会有人看出来,只要颜色对,摆在街上一样的好看,也一样会有人买。

常掌柜说到这里,忽然沉吟了一下。

行医最怕两种人,你知道是哪两种人?

舒三摇摇头,说不知道。

常掌柜说,一种是济生堂的火做,另一种就是遇仙桥的水做。

舒三问,你是说……梅逢春和气摸儿鸡?

常掌柜微微一笑,点头说对。

舒三问,这两种人,有什么可怕?

常掌柜说,梅逢春在西街上有一个绰号,叫梅半仙,他这绰号的由来不言而喻,自然是生意做得太实在,号脉用药直来直去,从不搀一点虚假,但日子一长总难免失手,一失手也就没了退路,行医是人命关天的事,稍有差迟谁会善罢甘休?气摸儿鸡的气摸则又太虚,虚得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

舒三听得似懂非懂,想一想问,行医……也能搀假?

常掌柜说,行医之道,就在于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有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舒三听了想一想,却还是不得要领,于是问,如何才能有真有假?

常掌柜微微一笑说,这个么,就只可意会不能言传了。

舒三直到真正做起了坨汗生意才发现,其实人干哪一行,都是天生注定的,只要选准了,做起来并不费力。舒三绝没想到自己做起坨汗生意,竟会如此的轻松自如。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前世是不是曾做过这一行。他的坨汗生意既不火做,也不水做,或者说既是火做又是水做。他将气摸儿鸡当初在遇仙桥的那半间木屋收拾出来,按着常掌柜的意思,字号取名就叫“遇仙桥”,雇了一个伙计看柜卖药,自己则每天去西街口,在离济生堂不远的地方摆起一个膏药摊。常掌柜特意告诉舒三,水做的生意之所以比火做有优势,就在于能放开嗓子吆喝,开药铺的自然无法上街叫卖,摆摊却可以,而且还能吆喝得随心所欲。舒三的嗓音颇具特色,嘹亮中微含沙哑,听上去很有磁性。据街上一个唱大鼓的艺人评价说,舒三的嗓子叫“云遮月”,不仅好听,也少见,在街上很能打远儿。舒三吆喝的内容也与众不同,有些像戏曲中的韵白,听起来一波三折很有意味:各位,神仙难辨丸、散、膏、丹!都是膏药一张,熬炼各有不同,上乘坨汗要用七十二味官药一百四十四味草药,细研细磨精熬精炼七七四十九天!专治诸虚百损五劳七伤,跌打扭闪风湿麻木,胃脘不舒消化不良,小肠疝气内痔外痔,半身不遂口眼歪斜,咳嗽痰喘肺痨咯血……舒三的吆喝不仅抑扬顿挫朗朗上口,也日臻成熟日臻完善,渐渐地就形成了像歌唱一样的风格,这种风格既保留了鲜明的江湖气,又形式新颖颇为别致,因此不仅吸引人们的耳朵,也很是吸引人们的眼球。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街上飘着淡淡的柳絮。舒三来到街角,刚将药摊铺展开,就见一个中年汉子背着个瘫痪病人从济生堂里走出来。那瘫痪病人是一个妇女,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舒三朝济生堂瞥一眼,想了想,就朝那汉子招一招手。汉子先是有些犹豫,但迟疑了一下,就还是朝这边走过来。舒三看看他背上的女人,不紧不慢地说,治骨伤风瘫,可不敢乱投医啊。他一边说着,就见梅逢春已从济生堂里走出来,正朝这边翘首看着。于是又说,如今名医满街都是,但真能看病的却没几个,恐怕多是空有虚名呢!

梅逢春一听这话,一边朝这边走着,就冷冷一笑说,可是要论沉疴痼疾,又岂是江湖郎中能治得了的,搞不好被人家逼着去游街倒是小事,真延误了病情,可就人命关天啊!

那汉子看一看梅逢春,又看看舒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舒三也笑一笑,对梅逢春说,好吧,你今天既然过来了,我就在你这名医面前请教请教,不过有话在先,倘若我今天治不好这病人,从此就关掉“遇仙桥”,我舒三也决不再做坨汗生意,但如果治好了,你梅先生怎么说?梅逢春略一迟疑,一咬牙说,好吧,如果你今天治好这病人,我梅逢春就离开济生堂,从此不仅不在这里坐堂,也决不再上街。

舒三点点头,说好,就要你这句话。

然后又转身对那中年汉子说,你把病人放下。

这时街上已围过很多人,都在伸头等着看热闹。

梅逢春讪笑着说,看来今天,我真要开一开眼了。

舒三没再说话,先蹲下身去,伸手摸了摸那病人的两腿,又试着弯了弯,让病人用一用力,然后问,

你刚才去济生堂,医生看了怎样说?

那女人说,说是经络已经断了。

汉子也在一旁说,是啊,说这两腿都已残了。

舒三便不再说话。他先取出一张媒子纸,点燃,烤软两帖膏药,然后小心地贴在病人的两条腿上,又凑到这病人的耳边低低地说,不用担心,你这两条腿并无大碍。

那女人听了立刻睁大眼,瞪着舒三。

舒三的这句话似乎包含着许多意思,既可理解为是在安慰病人,告诉她腿上的病并不严重,又可理解为是一种心理暗示,让她知道,其实她还可以走路。那妇女听了舒三的话,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又看了看贴在自己两条腿上的膏药。事后她对街上的人说,就是因为这一看,她立刻觉得两条腿轰的一热,似乎顿时就有了气力,也有了信心。

这时梅逢春也走过来,伸过头来看一看,揶揄地问,已经、治好了?

舒三起身倒退了一步,两眼盯住这女人说,好了,你可以站起来了。

那女人看看舒三,犹豫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舒三伸手示意,又说,站起来。

那女人浑身一颤,两腿动了动,竟真就慢慢地站起来。

舒三又说,你走吧,现在可以走了。

那女人显然不敢相信,跟中年汉子对视了一下。

舒三又说,你现在只要走了,我分文不收你的。

中年汉子和这女人立刻问,你这话……当真?

舒三微微一笑说,当然当真。

那女人试着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地走了。

梅逢春是两年后死的。直到临死前,心里仍在惦记着这件事。一个冬天的傍晚,他让人把舒三请来。这时的舒三已将济生堂吞并,“遇仙桥”的生意也做到西街上来。梅逢春看着站在自己病榻前的舒三。舒三的身上披着一些雪片,那些雪片融化着,似发出丝丝的声响。梅逢春发现,虽然舒三的脸色被冻得通红,却掩盖不住有些灰暗的气色。但此时的梅逢春已顾不上这些,他气息奄奄地问,你那膏药……果真有那样的神效么?

舒三淡淡一笑说,你如果相信,它自然就有。

梅逢春的嘴角向两边撇了一下,干枯的双唇立刻爆起一些硬皮,他说,我行医这些年,还从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不像杏林中人说的话。

舒三说,你现在如果相信,可以试一试。

梅逢春立刻摇头说,还是……算了吧。

舒三问,你找我来,就是想问这件事?

梅逢春说,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舒三说,你说吧。

我死后……不想用寿丰棺材铺的棺木。

这就难了,舒三说,在这宁阳城,哪里还有上好的棺木?

我宁愿用草席卷了,也不用他……梅逢春说到这里,就只剩了一丝游气,他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又说,你也要当心,不要再走我和气摸儿鸡的老路……

这样说罢,两腿用力一蹬就咽了最后一口气。

舒三染病,是在梅逢春死后的第二年。

他的病似乎来得很缓慢,待发现时,那条“云遮月”的嗓子就已彻底哑了,说话势如破竹,听上去能分出无数个岔来。夏天一过,他就开始不停地咯血。他最后一次上街,是在一个秋天的上午。漫天撒下阳光的金黄。撂摊之前,他先去东街的寿丰棺材铺弯了一下。常掌柜的生意这时也已做得很大,棺材铺的门面比过去扩展了很多,里里外外摆着各色上好的棺木,看上去很是壮观。常掌柜一见舒三就关切地问,你已经这个样子,还要上街?

舒三没说话,只是看着常掌柜。

常掌柜觉出舒三的脸色不对,就问,你有事?

舒三说,我今天来,是想向你讨一贴真药。

真药?常掌柜笑了,你用我的药,已将近一年,难道都是假的不成?

舒三盯着常掌柜,沉了沉说,这话,该我问你。

常掌柜听了突然一愣。舒三没再说话,就转身朝门外走去。他刚走到门口,又被常掌柜叫住了。常掌柜说,我不是不想给你,你舒三如今已是街上有名的坨汗三,再来问我讨药,倘若被人知道是要笑话的。这样说着,似乎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你等一等。说罢就转身进里面去了。一会儿又走出来,将一个纸包递给舒三。

常掌柜叹一口气说,既然你要,就拿去吧。

舒三刚要伸手来接,常掌柜又把手闪开了。

先说好,这贴药……可是你自己来要的。

舒三点点头,接过纸包,打开看了看,果然是一贴膏药。这贴膏药很厚重,膏油漆黑发亮,在秋天的太阳下闪着狰狞的光泽。他没再说什么,就转身走出寿丰棺材铺。

舒三来到西街,抬眼朝远处望去,秋天的景色很好看,一缕微风吹来,拖得几片树叶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他铺开药摊,用尽气力吆喝道:神仙难辨丸、散、膏、丹!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沉在腹腔深处,有一种遥远的感觉。

于是,又硬挺着喝道:咳嗽是肺的病,肺是人的命!肺有两耳八扇,四扇朝前四扇朝后,耳有六十四管,肺管不动不咳嗽!咳是咳嗽是嗽,有声无痰谓之咳,有痰无声谓之嗽,白痰伤肺,黄痰伤肝,风泡儿痰是心中火,水青痰是肾中寒!咳痰不怕一大片,就怕痰里带血线!散开叫天女散花,连着叫金丝吊蛤蟆……

舒三喊得很英勇,也颇具感染力,街上的人们知道舒三今天要当众为自己治病,便都闻声赶来围观。这时,舒三的额头就已浸出一层油汗,汗滴在阳光下闪着虚弱的光泽。他稍稍定一定神,就从怀里取出了那贴膏药。也就在这时,他忽听有一个人在轻轻地叫自己。于是抬头看去,就见在刺眼的阳光下,一个男人正朝自己走来。

那男人说,你不要用这贴膏药。

舒三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又似乎飘忽不定。他想看一看这男人的脸,却不知为什么,总是无法看清楚。于是,他便不再理睬这个男人。

那男人又急急地说,你……不要用!

舒三低着头,已将膏药小心地揭开。

男人又说,你……不要用,真的不要用……

舒三点燃媒子纸,慢慢将膏油烤化,然后当众脱掉上衣,就啪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那男人看着舒三,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就转身挤出人群走了。就在他转身的一瞬,舒三突然发现,他的身形竟有些像梅逢春。他立刻踮起脚,朝人群的外面望去,那男人却已消失在满是金黄的街上。接着,舒三突然感觉胸口一热,一口鲜血就像雾一样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