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可以像麻雀一样,从苏北这一带的上空飞过,你会惊奇地发现,这里的田野,现在不是绿油油的,不是黄灿灿的,也不是黑黝黝的,而是,嘿嘿,是白乎乎的啦……无边无际的大棚,白茫茫的,这家的结束了,那家的又起了,远远地瞧下去,像延绵跑动着的小野兽,像波浪起伏、银光闪闪的江河流水……但到了我们东坝这里,大地的色调似乎出现了一些犹豫与停滞,黄的、绿的、黑的、灰的,仍然占据着相当的地位,只在一些边边角角处,白色,方有些羞羞答答地,点缀着,不成气候,不得风流,叫人看着简直有些遗憾。

从这年的秋天开始,木丹,便像麻雀一样地,总在东坝的上空飞着……他看来看去,左思右想,被邻村里那些白茫茫的东西迷惑着,内心犹如沸水翻滚不止……

有人说木丹这是开窍了。男子开窍,有二——先呢,是开女人的窍,渴想床笫之事。再者呢,是开钱的窍,晓得琢磨赚钱之道。

木丹幼年失怙、母又早亡,从十三岁起,就是一个人在东坝过活,承着众人的照应,种着父母留下的四亩地。除了每年清明到坟上磕几个头,他的全部时间都花在了他的四亩地上。或许正因一个人生活得太久,对温良日子的想头比一般的人要大一点,木丹的第一个窍,开得早些,二十出头便娶了邻村的凤子,天天儿地早早关门上床睡觉,有时想了,白天也拴上门拉下帘子耍弄去了……

但对于赚钱之道,他是明显的有些钝了。就像一个娃娃,若是先会走路了,开口必定就迟。总之,别的人,跟他差不多岁数的,前前后后都抬脚走了,到县城去,到省城去,到京城去,总之,不能够再待在东坝,出去,随便做什么……到了年底,再回来时,都是“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样子,发达了。

木丹呢,这时便混在他们里面,抽着人家丢过来的烟,半仰着头听他们讲外面的见识,眼神望着半空,若无其事地……既不羡也不妒,晚上回来,还是早早儿地关了门按着凤子,忙乎过一大场,倒头便打起呼了。

知道木丹性情的人,晓得他是贪恋东坝这里的水土,不了解的,只当他是懒,是拙,便替他急,要给他寻出路,这样年纪轻轻的,不能光守着几亩田就完事啊。木丹这孩子,就算是成家立业了,东坝的老人们仍是不大放心,他们总还记着木丹父母活着时的样子呢,木丹的事,他们会一直放在心上。

——木丹,你眉眼有些文气的,做个俗和尚好吧?碰上白事了,披上袍子敲个小经儿,有烟有酒有红包,多好。

——木丹,我看你倒是要学样手艺才好,剃头,做豆腐,打井,多好的营生,农忙了丢下,农闲了拾起,替凤子挣点胭脂钱管够。(胭脂?凤子那种好肤色,哪里要用胭脂。说话的人也知道,但劝年青人进取么,这样说出来才更漂亮似的)

木丹笑眯眯的,不应也不回,谢了老人家,仍是照常过日子。唉,拿他没办法,白费心思。

可这年的秋天,像是被夏雷劈过似的,就通窍了,木丹真的突然开始想钱啦。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想,连凤子都顾不上压了,总是扑棱一下子,就变成只杂毛小麻雀,飞到东坝的上空,东看西看,左思右想……

这几天,他甚至已经想得很具体了,都想到了气味。

木丹,不知为何,对气味总特别注意似的。那些从城里回来过年的家伙,一旦说起打工的情形,他们总会避重就轻地提到麦当劳、地铁、水幕电影、购物中心等等,总之都是些特别光鲜有趣的事情,可木丹在一边,稍稍地动动鼻子,总会闻到一些别的……凝固后把衣服浆成硬条条的水泥味,下水道里臭得起了泡泡的泔水味,仓库里铁条与原料桶的塑胶味儿。总之,木丹可以知道,每个人所做的事情,都会像小刀一样,在他们注意不到的地方,刻下细微的印记,并以气味的形式储存在他们的肌肉与皮肤之间,然后,如影随形、不紧不慢地散发出来……即使过了很久,他们换了衣裳,他们回到家乡,木丹总还是可以嗅出来,他们在城里,是工地上的水泥匠,是饭馆里使粗活打下手的,是化工仓库的搬运工……

木丹常常地也会闻闻自己、嗅嗅凤子,到目前为止,他都很满意。他和她,身上都是最纯粹最正宗的东坝味儿,嘿嘿,东坝的味儿,多好呀。受了潮气的柴火,在灶里点着了,那种令人着懊的呛味儿。满地乱滚的雏鸡,处处大便,不小心踩上了,类似青菜帮子的涩味,跟着脚底板四处移动。用粗盐码过的瓜条,萎黄了挂在绳子上,被苍蝇蛾子蚊子好奇地叮过,味道反倒浓郁了似的,清新而瘦弱,想到用它配着稀饭,舌下会突然渗出口水。

不过,大棚,想到那白茫茫的大棚,木丹倒有一些忧戚了,他到邻村玩儿的时候,留意过,甚至还进去待过一小会儿……那大棚,被三层的薄膜撑起来,只要天上有点太阳花儿,里面的温度就会高到二十几度,做活的人一进去就得把衣服脱得半光,男女不避。因为高度有限,得跪着,或躬着腰,要么干脆爬来爬去……尿素、杀虫剂、发酵的泥土,挣扎着的种子,汗,缺少流通的空气……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在高温里搅拌着,往鼻子耳朵眼睛里钻来钻去,每个人的脸都被熏得皱成一团……好像仅仅是这一点,这气味的障碍,让木丹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像麻雀一样,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了。

退了休的伊老师是我们这里顶热心顶有水平的人,听说木丹开了第二窍,要种大棚西瓜,真比他故去的父母都要高兴。

他过来替木丹算账,像在课堂给学生讲课,以无形的空气作黑板,一行又一行写得挺挺括括。

喏……我都替你打听好了。你家的四亩地,太少,要再租上个六亩,凑个整数,手笔大一点。租金么,每亩大约是八百块……到了高峰期,还要雇三两个小工,他们每月的工资,听说外面都是一千块的行情……这些还算是小钱,贵是贵在种子、薄膜、竹架子、电线和照明灯、肥料、杀虫剂,听说,每亩都要三千块左右的成本……伊老师一边说,一边注意地瞧着木丹的神情,怕把他给吓住的样子,不过,后者,眼睛一眨不眨的,只专心望着空中的黑板,像那些上课走神的学生。

伊老师索性不管了,狠下心继续往下讲:最主要的,人是要吃苦的,从大棚第一天张起来,就不能睡囫囵觉,特别是冬春之交,下雪刮风了,得守着棚子,哪里裂开一道口子,哪里掀掉一个角,寒气进去了,就全部完蛋,所有的瓜苗会在一夜之内全都冻得死光光……当然了,苦尽甘来,如果你侍弄得好,大棚会报答你的,清明一过,就让你天天儿地摘瓜、卖瓜,一直卖到中秋节……总之,我替你算过,从最高价钱的头瓜到最贱的脚瓜,每亩都会让你卖出五六千块的样子……这样,木丹,你自己看,多少可以赚一些钱的……他的手在无形的黑板上有力顿了两笔,像划了个硕大的等于号,用力得把粉笔都写断了。

木丹把头侧过去,眼珠略有点斜,好像他是坐在第一组的学生,而黑板上的字,被伊老师写到第四组那边,他看不清了……

哎,木丹,看什么呢?伊老师狐疑起来,也回过头看看他身后的虚空。

没什么……只是,我刚才突然想到……我忽略掉西瓜的味道了,那大棚里,到最后,一定满是西瓜的香甜气,从清明一直到中秋……要能在那种香气里待上几个月,也是不错的吧……

这么的,木丹就此决定下来了。

伊老师高兴坏了,以为是他的一番算术起了作用,而且立竿见影呀!话音刚落,不,话音还未落呢,木丹就从善如流了!还有比这更能让人自豪的事吗?在他从木丹家返程的路上,关于木丹要租十亩地种大棚西瓜的消息,像浓郁的香料一样,飘到了东坝的每一个角落,连刚刚生下来的小羊都知道了……初生的羔羊,身上粘一层油亮的液体,两只腿打着晃,喜悦地挣扎着,发出动人心弦的第一声叫唤,温柔得像秋天的最后一丝晚风。

刚进腊月,像人们曾经在邻村看过的那样,木丹的大棚竖起来了,跟突然发胖的女人似的,像模像样,到处粗粗白白,猫着腰走进去,畦田也是齐齐整整的,像是众神仙替他一行行仔细捋出来似的。大家吃惊地张开嘴巴,紧接着又小嘴不停了,问出各样好奇的问题,好像木丹与凤子两个,不仅长了三头六臂,还长了八片嘴唇,十二块舌头。

哦,你们这畦里用的是河里的淤泥呀,怪不得这样黑,这样难闻呢……最好,这样很肥的,木丹你个家伙,看不出脑子还真好使……

咦,地上这些硬硬的是什么,是地热层……通了电会发热?哎我的妈呀,真是高科技,不得了!

那么,地上还铺什么塑胶膜,太浪费了……哦,防虫,对的,虫从土起……

……

是啊,说起来,这还是东坝第一次有这样大规模的大棚呢,这大棚不只是木丹的,是东坝所有人家的。他们作势推推架子,又捅捅薄膜,有人解了衣服,夸张地嚷热,早有半大的孩子从家里翻出块缺角的温度计,举在手上等着红色的水银像该死的蜗牛一样慢慢地往上爬……

有人再回头看看木丹,才发现他是瘦了,而凤子,也少了些水灵气——要在往年,腊月头上,正是贴秋膘的时候呢,正是睡女人的时候呢。老人们在心里欢喜地笑笑,觉得瘦下去的木丹,好像突然出息了。

而呼啸的北风,说来就来了,那样的大,声音又响,像小兽在屋前屋后呜呜地哭,人人都冻得挂起了清鼻涕,拢着两只袖口贴着墙根慢慢地走——木丹的大棚里却宛若盛暑,他和凤子都热得衣衫不整了,汗水在鼻尖处汇聚起来,固执地支棱着,悬挂很久之后,才慢吞吞地滴下去,滴到淡绿柔弱的瓜蔓上,碎得无影无踪了。

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木丹会突然地失声笑出声来,吸一口气,欲言又止的样子。凤子不抬头,只顾着顺藤,把主藤和副藤分开,让前者好好准备开花打朵儿,让后者知趣地趴到地下慢慢萎掉。

木丹躬着腰磨磨蹭蹭地往凤子的方向挪过去。凤子的棉毛衫,不知为何,在腋下破了一个大洞,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内衣——白白的小汗褂子,最鼓处有一点深色的晕,好像也已湿透了。

他又自顾淡笑了一声,终于还是自说自话了:凤子,你要实在热,再脱一件也没事儿。看我。他一边急急忙忙地扒掉衬衫,赤裸出半身,再接着往下脱。反正这大棚隔着三道薄膜呢,外面谁也瞧不见咱们。

凤子也仰头看了看,四周都是白白的一片,依稀能瞧见外面有颗发黄的小太阳似的,风一阵紧过一阵,棚内棚外,这种时节上的落差令人不安……木丹这一说,她是更加地觉得燥热了,浑身蹿着火儿,有什么东西给她拳打脚踢一番才好,可是能有什么呢,永远是这些没完没了的瓜蔓儿瓜藤儿,像乱麻这般,又像丝线那般,爱也不是烦也不是。

木丹继续往这边挪,凤子看看他略带羞涩的样子,倒是明白了。木丹这家伙一向这样,虽是两年的夫妻了,要做起那事了,他总会突然间局促起来,像苍蝇一样在四周打着转儿,不敢落脚……他这里一转,凤子终于也明白了,刚才为什么憋得难受,原来跟这“苍蝇”一样,想的是一码事儿呢。

可是,在大棚里,不太好吧……而木丹这时已经在碰她的手了,轻得像苍蝇在搓脚……

得了,就这里吧……的确,是太热了,凤子脱下毛衫,小背心褂子果真是湿透了,她低下头看自己,木丹

也在盯着……

他们慢慢地、有节制地躺到地上,木丹替凤子垫上了他的外衣。身子有些放歪了,凤子的脸向一边侧去,快要躲到瓜叶里了,绿的瓜叶遮住她两只亮亮的眼了,却又衬出她汗白的身子了……木丹这下没有耐心了,也没有害羞了,他开始突然袭击,他的脚抵着一小块畦田,伸缩之间,后者很快成了一堆散土儿了……可木丹还在抵着,向下抵了,地上慢慢地倒弄个小坑来……

这个晚上,木丹与凤子,真是睡得特别好。

为了预防风雪,他们在大棚的一侧搭了个供人过夜的小棚,里面有张小床,但因为气味,是啊,因为味道不好,木丹不大愿意睡在这里,而凤子,一个人也是不行的。因此,他们平常总是回家去睡,因此便睡得特别地不安稳,像狗一样,把耳朵贴着地面——他们是恨不能贴着屋檐,这样,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套上衣服就能直奔大棚了……好在,这大棚是争气的,大半个腊月下来,一次事都没出过。

不过这一天,他们倒决定就留在小棚睡了,从大棚里软绵绵地出来,浑身还冒着热气……他们甚至都不用穿上褂子了,就那样前胸贴后背的,搂着睡下去,多美。

漫漫的夜,就在他们的搂抱之中来了。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睡凤子了,木丹的困倦像影子一样地爬上来,他耷着耳朵,当真就睡着了——反正是睡在大棚边上,不必像平日那样悬着心思了。

而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就在这个夜里静悄悄地来了。

东坝这里的冬天,总是这样,不下雪的时候,风就刮得像要死人一样,树啊房子啊草垛啊,都给它吹得纷乱不堪……可一旦下起雪来,怪了,风便一下子遁于无形了,只有雪,成了天地唯一的主宰,劈头盖脸地罩下来,一个时辰就叫世间换了颜色……每到下雪的晚上,人们都会睡得特别地深沉,深沉到那种地步,好像整个村子都进入静止与死亡了。

白雪便在无声中一层层地落到木丹的棚子上。开始,像精致的女人在往脸上敷粉,接着,像不精致的女人往脸上涂粉,再着,像精打细算的小漆匠了,再接着,像不要过日子的小漆匠了,拿着桶往下倒白漆了……木丹大棚的薄膜,开始吱吱地绷紧了,架子与架子间的绳子,缓慢地摩擦纠缠。有些性急的雪都开始化了,把薄膜下部用来压脚的沙包泡得软起来,以不可觉察的速度往下塌着。

而我们的木丹与凤子,还半裸着身子,凤子的前胸贴着木丹的后背,抱着,睡得像死去了一样呢。这种落雪之夜,睡眠总是像迷药一样,没人会醒得来的。

伊老师是被小便憋醒的。年纪毕竟是大了,总是要小便,在冬天,这简直太麻烦了,哆哆缩缩地起来了,端着家伙,站得浑身冰凉,却只挤下可怜的几滴。

这个晚上,一边挤着小便,一边地,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外面,怎的这样静呢?

直觉像闪电一样突至,是了,一定是落雪了。再说,他有些惭愧于刚才所谓的直觉了——昨晚,他听了天气预报,似乎也提到,未来几天,有雪雨的,看来,是提前了……

小便挤完了。他重新缩回去,但在身子埋入被窝的那一个小小瞬间,他停住了。

大棚,木丹的大棚!

伊老师像年轻人一样腾地起来了,裹上棉袄,推醒脚头的老伴,又拉开了门闩,跑了出去,一家家地敲门,嘴里只喊一句“木丹的大棚,大棚要塌雪了”!有的人朦胧而短促地应了,有的却没有声息。

脚下的雪已经很厚了,咯吱咯吱的,平常,伊老师顶爱听这个动静了,可这会儿不行,越听越急,浑身都要冒汗了……

等伊老师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到木丹的大棚,那连绵的白波浪前已有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了,个个儿地努力踮着脚,手里拿着各样救急的家伙,纷乱而有序地从棚顶上往下掠雪了。还有人从家里拿着东西陆续地来了,鼻子里闷闷地打个短促的招呼,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响成一片……险情眼见着也就下去了。这会儿,再听听,伊老师又觉出那咯吱声的好来了。

来帮忙的大多是像他这样年纪的半号老头了,看来,小便都不好吧……再说,年纪轻的那些,又哪里会睡在东坝呢,他们都睡在县城、睡在省城、睡在京城、睡在不知哪里的异乡,不知哪里的床铺上呢……伊老师突然地想到这些,略有些伤感,更加觉得木丹这孩子有些天可怜见似的。咦,木丹人呢?他张着眼睛四处看,眉毛睫毛上都挂了雪水,有些朦胧不清。

这时分,像开玩笑似的,雪倒慢慢地小了,大家靠拢了开始说话,还有人递烟,黑里一亮一亮的。终于有人摸到小棚子里一边骂一边揪出木丹,后者匆忙地裹着件脏兮兮的军绿大衣钻了出来,两只迷迷瞪瞪的眼里略有些惊惶和后怕,看大家天神般地站成一圈,要打自己似的,倒又吸吸鼻子,有些害羞地笑起来。有来帮忙的女人,钻到棚子里暖和身子,不知看到什么或是说了什么,在里面掐住凤子,女人们尖叫打闹起来,这在深夜里,听上去真有些不合体统,但因是刚刚经了一险,老人们也都宽容了,嘟囔着各自慢慢往家走了。

那个风雪之夜过后。不知为何,木丹竟有些心思似的。晚上,他常常会跑到寒天冻地里去,蹲在东坝唯一的那块小河塘前。

冬天的夜,空气清冽得叫人透不过气儿。有些未化的雪,藏在背阴的角落,像等着什么约会似的。

凤子找寻过来。为了味道?她问木丹。

她知道木丹的鼻子一向挑剔,自从吃了上次的教训,木丹现在每晚都睡在小棚里。虽有门帘隔着,大棚的味道仍是一阵一阵钻进小棚——肥料在地下沤着,旧瓜叶在上面烂着,热气又分分秒秒地蒸着,唉,不要说他,连她都是有些够了。

木丹动动鼻子,没回答。他有点说不清楚的惆怅。

他想起从前的那二十几个冬天,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都是他最快活的时候,好像等了一个漫长的年份,就是为了这场白而浩荡的雪似的。雪盖住柴火堆,盖住高低不平的沟道,盖住羊圈的栅栏,盖住黑乎乎的烟囱,看到那些,木丹总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会跑到雪地里,打着喷嚏,拼命地吸入雪的味道,天哪,雪没有任何味道!可是他总要无数次地捧起它们,贪婪地往鼻尖处涂抹……

而这次,雪怎么就差点成了祸害了?他觉得他对不住雪,人家是按时分到的,人家是约好到年底就来的,只因他侍弄起大棚瓜了,倒把相交多年的雪给撇到一边了,这算什么,为什么要跟雪对着干呢?

——这些想法,有些乱糟糟的,怪天真的,跟凤子怎么说得清楚呢。

10

到了腊月二十之后,要忙年,这就不是一般的忙了。男人们负责鱼肉鲜货、对联与喜庆,以及答应孩子的旺旺礼包、动画书或衣衫之类,有大有小,都是家中早就计划好的添置,总之,他们总要到县城里去采买花费。女人们则要蒸馒头,做糯米糕,做团子,炸肉丸子,熬花生糖,她们在灶头里忙得团团乱转,整个东坝,成了一口巨大的锅似的,各种五颜六色的味道,在田埂和河道间飘来飘去,连狗都慌乱得顾不上叫唤了,一路小跑,仰着头等着孩子赏赐骨头。

木丹与凤子的大棚,却也到了第一个要紧处:给藤打杈,留着有了花苞的藤,反之,则一刀剪掉。

木丹与凤子,原来也算是喜欢整洁的两个年轻人,这一个多月下来,倒有些邋遢相了,日日弯腰躬背,头发胡乱散着,吃食上也是随便对付,常常是炖了一大锅厚粥来,就着腌辣条分几顿吃掉。

好在瓜苗是有情意的,长得很旺,藤叶密密匝匝,映得连大棚的四壁都泛起了青色,人走在里面,总有种恍惚之感,不知今夕何夕了。

邻村有懂得的大棚老手过来看了,却说叶子太多,要打杈,要剪枝,总之,他一句话说下来,木丹与凤子又忙得半死,葱绿的藤条,是留还是剪,总让他们取舍不定,好不容易长出来的叶子,一片片都是心肝宝贝,剪下每一刀都心疼得很……偶尔直起腰来对视,两人的眼神竟都有些茫然了,这与世隔绝的苦累,这不知尽头的活计,这未卜凶吉的收成……

剪下来的绿枝蔓,还鲜美着呢,摸在手上,有点毛痒痒的刺。木丹把绿油油的废藤卷成一团,送到羊圈。在冬季,羊是最可怜的,吃不到一口青,能喂它们的都是秋天收割下来的麦秸秆之类,僵硬焦黄,只在秆子的深处残存着变了味的水汁。要能吃到这大棚里刚剪下来的嫩枝叶,它们真要高兴得撒蹄子吧。

木丹把绿得刺眼的瓜藤挂到羊圈的栅栏上,老羊、小羊呆住了似的,满腹犹疑地伸过头来嗅嗅,再嗅嗅,最终却还是掉开头去,去啃那地上的旧玉米苞皮了——这可真奇怪,可真叫人生气!怎么会这样呢,难不成这羊脑袋里,还挂个口钟,还掐算着时节,知道在冬天,它们就应当啃枯草根?!

木丹百思不解地从羊圈往回走,嘴里怏怏不乐地含了一根瓜藤——羊不吃,他吃。经过小河塘,他又痴痴地站了下来。河塘上有一层薄冰,大约有孩子刚玩过冰漂,冰上扔的全是各种小石子及文蛤壳。河塘边一片肃杀,竹子、桑树条、向日葵桩,全都灰扑扑地站着,有种返朴归真的冷淡似的,全然不理会木丹的惆怅。

唉!唉,唉——

这大棚!

11

有一日,木丹到镇上去买氮肥,像是什么大发现似的,一回到棚子里,就对着凤子大嚷起来:哎呀,咱们竟差点忘了,快过年了!幸亏我去得巧,那店铺老板都要打烊回家了……你快来,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凤子凑近了一看,是两块香肥皂,一大瓶的海飞丝。哎呀,她哭笑不得,这就算是年货了?!

木丹笑嘻嘻的,情绪好像因为要过年而突然地高昂起来:匆匆忙忙,来不及想了。不过你瞧我们两个,像从洞里爬出来似的……等明天中午太阳好的时候,我们好好烧点水,在棚子里洗把干净澡,浑身香喷喷的,不比什么都强。海——飞——丝——你念念这三个字!

木丹陶醉地吸吸鼻子,像是突然走进一个飘香的隧道似的,连日来的疲倦、与外世的隔膜、对大棚瓜的复杂感怀,竟淡下去不少。

木丹的大棚里可以洗澡!

这消息就像是凤子头上的海飞丝香味一样,以最小的分子、最强大的力量传播到空气里去了,浑杂在那些烈火烹油的肉香里,人人都为之精神一振。是呀,洗澡,这是东坝人在过年前的最后一件大事,也是一件难事。

说了不怕外乡人见笑,在咱们东坝,没有公共浴室,各家各户里也没有取暖的新式玩意,到了冬天,不管多讲究的小媳妇,或是多派头的村干部,洗澡这件事,总是删繁就简二月花的,或者,干脆说吧,不仅从简,还从无了,一两个月都不洗,一直到要过年了,因要换新衣裳、换新气象,女人才会挑了有太阳的好天气,烧出几大锅水来,一大家子来轮流洗。而这种洗澡,咳,咳,怎么说呢,没说的,就是挨冻,冻得浑身鸡皮疙瘩,乃至伤风感冒……而身上的脏呢,倒没掉下多少,只不过心里面,觉着很安慰很整齐了,左邻右舍碰上了,会冲着太阳打个响亮的喷嚏,报告这个大事情:今天,我们一家子把澡给洗了。

可是!现在!木丹的大棚,二十几度呢,热烘烘的!没有一丝儿风!热水总也不会凉!可不美死人了嘛!

于是,在春节前的最后几天,木丹的大棚成了整个东坝最热闹最离奇的处所——

似乎整个东坝的老少都倾巢而动了,夹着毛巾,夹着白而新的毛衫,女人还拿着梳子和发带,孩子则抱着小板凳,老人们带着丝瓜条,这玩意儿,下脏最管用的……一开始,有些混乱,这个要进了,那里还没出来,女人半敞着怀,牵着的小孩子拖着鼻涕四处乱跑……

伊老师真是有本事,真是有魄力,他果断地站出来,替大家排次序了——到底是做数学老师的出身,他把全村的人数一统计,男女老少一分类,再除以过年前剩下的日子,不多不少,每天该着几位,男女如何搭配,安排得极为妥当,实在是妙极了。

不过,伊老师竖起一根指头,像强调一个附加题的重点与难点:我有个建议。接着,他放低声音,与打算洗澡的人们交头接耳,大家也都心领神会地点头。

于是,在约定的洗澡时间之前,他们当中有些人,会提前很多时间就到木丹的棚子里来,假装很好奇似的,看木丹与凤子做活,西瓜藤么,又不是第一次看到,他们很快就会上手,便自顾找一个长畦,也给藤分起杈来……木丹与凤子有些吃惊,慢慢地看出大家的用心,便拉扯起来,哪能让大家都吃这个苦呢——

也的确是吃苦呢,不过帮一两个小时的忙,人们都感到腰肢要断了似的,汗要把皮肤腌成咸肉似的,眼睛看藤都发花得要打瞌睡了。木丹与凤子越是拉,大家越是要做。他们是真没有想到,这大棚的活儿,这样吃紧,想他们两个,天天儿地一声不吭埋在里面做,十亩地呢,真是吃了大苦了。

木丹见拉不住,便拿出他最喜欢的香肥皂与海飞丝来,作为大家洗澡时他的招待……嘿嘿,这样,在春节来临之前,我们东坝的上空,所有湿漉漉的脑袋上,全都飘荡着木丹最喜欢的海——飞——丝——啦。

另有些婶子媳妇儿的,见插不上手,或者是怕做不好那瓜藤活计,就从家里找些吃食,点了红花绿纹的白米糕,冻好的肉团子,大捆的青蒜与白菜,连头带尾的红烧鱼,满盆满罐地往木丹的大棚里送,又怕里面温度太高,就搁在棚外的寒地里,红红绿绿的,看得木丹口水都要掉下来了,他蹲在那些吃食前大口地吸气,无限满足,对凤子说:年货不用买了,我看什么都不缺了。

伊老师最会锦上添花,他两只手恭恭敬敬地平举着,替木丹“请”来了五六个威风凛凛的武将门神,挨个儿地贴在大棚的各个入口处。风飒飒的,很难贴,花费了许多时辰才粘牢。他满意地哈着手,对木丹说:这门神会保佑你的,开了春,就开花结果卖大价钱。

果然。

年三十儿,木丹跟凤子在棚子里喝酒吃菜看电视晚会,喝到快要醉了,忽然听到凤子失声地叫起来:看,这里,开出一朵小花了。

那黄而小的花,开在大年夜,羞怯而骄傲的,一言不发,却又千言万语,木丹屏气静心地蹲在一边,听了小半夜。

12

北风呼啸,大地冰冻。万物萧瑟,百种安眠。可木丹大棚的春天来了,特别有模有样地来了。

嫩黄色的花骨朵像痴情的女人似的,这里冒出一朵,那里绽出两颗。又像最纯洁的星星似的,在深绿的藤蔓上,天真无邪地睁着圆圆的眼……西瓜花的这种黄,刚出来,撒娇得很,胆怯地躲躲藏藏,过几天,便慢慢老练起来,骄傲得很,完全瞧不起人间烟火似的……是啊,它们真可以瞧不起人间烟火,没有风吹过,没有雨打过,那般完美无瑕、娇弱可怜,竟是像假的一样了……

而世上的事情,原本就是要这么配的——光有那些绿叶子时,大棚里好像有些平常,可叫这黄色的花儿一缀,空气都换了颜色似的……就好比是,大道上远远地走来一个男人,大家都看不见似的,若他旁边偎着个姣好的女子,便很引人注目了……

木丹喜笑颜开,嘴巴里一阵翻滚,却憋不出像样的词句。

颠倒了,真是完全颠倒了。他最终只好翻来覆去地这样感叹。

正月里,正是走家串户的好辰光,人们穿着新衣,袖着两只手,也会到木丹的棚子里转转。这里繁花似锦、生机热烈的样子也让他们张口结舌了,个个回声般地跟在木丹后面重复:颠倒了,这哪里是冬天呢,完全是阳春三月呀……完全地颠倒了……

人们一起乐观地笑起来,他们好像都长了一双能够拨云去雾、预见未来的慧眼似的,从花便看到果子,从果子便看到钱了。

不是!跟真正的春天不一样,没有蝴蝶飞飞,没有蜜蜂嗡嗡!一个正在念书的孩子叫起来,他在书上背过春天,背得都烦死了,所以也记得特别清晰了——哪一篇春天的文章不会提到蝴蝶与蜜蜂呢。

是啊,人们个个儿恍然大悟,这花,开是开得好,可现在,没有蜂也没有蛾子,倒如何结出果子来呢。他们转过脸去盯着两个年轻人,他们分明是又瘦了一圈了。

凤子掉过头去不搭理,木丹则略有些迟疑地说:人工授粉……我们到邻村学过,要……人工授粉……

木丹这话声犹在耳呢,转眼间,瓜花们就开得很盛了,像饥渴的嘴,里面毛茸茸的,果柄长而粗,从厚厚的子房里伸出来,这是雌花。而雄花,颜色就更加的鲜艳,花冠大而开放,黄色的蕊上,花粉肥嘟嘟着,拼命地想引起蜜蜂之类的注意——现在,只能是引起木丹与凤子的注意了,还有另外两个短工。因为忙不过来,他们请了两个半大的孩子。

他们四个人,像蜜蜂嗡嗡,像蝴蝶飞飞,要赶在每天的上午,把新开的雄花一朵朵地摘下来,把花瓣外翻,露出雄蕊,然后找到那些张着小嘴的雌花,倒扣过来,在它的柱头上轻轻揉弄,像涂胭脂似的,让黄色的花粉完全地粘上去……一般一朵雄花可以涂两三朵雌花……

真好玩呢。一朵雄花,为什么得配两三朵雌花?木丹一边忙着,一边自言自语似的,却又故意地往凤子那里瞟。

凤子却虎着脸——她很不喜欢“人工授粉”。这四个字,讲出来,总像是粗话似的,而做起来,动作又那样的下流……而且,木丹竟会因此特别得意似的,到了晚上,也像发情了似的,倒扣到她身上,模仿着授粉的动作,揉弄着……

两个帮工到底还是孩子,因是头一次独立打零工赚钱,又是这样好玩的活计,竟十分兴奋了,他们按照木丹的要求,剪了许多小红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凡是授过的雌花,都要系上一条儿作为记号——等到第二天,就要凭了这红线一一查看,如果雌花花柄开始弯曲下垂了,说明是“授上了”,反之,如若它仍然饥渴着向上或向前直伸着,则说明,“没授上”,得替它重新授……

一整个上午,他们是蜜蜂,到了下午,则又成了机器人,一人背着台喷雾器,打“保果灵”。

“保果灵”是很关键的药分,关系到结瓜的质量与数量及稳定性、成活率,一步也少不得。这“保果灵”,闻起来有些腥气,又有些农药气,还有点令人倒胃的甜丝丝……但看上去还不错,四根喷雾器一起劳动起来,白而发亮的水汽在大棚里一层层地弥漫着,叶子与花就全部湿漉漉的,像大雾之后的清晨……如若碰上太阳强烈的天气,简直像是升起了无数道彩虹……彩虹下面,绿的叶,黄的花,红的线,简直真是人间至美之景了。

凤子捅捅木丹:味道!味道怎么样?

木丹木着张脸,喘着气忙着喷洒,想来满鼻子都是“保果灵”的味儿。他一时没有理会,或者是想如何回答。过了好久,打完他的那一畦,他终于说,语气倒也不是特别地伤心:我的鼻子,怕是要坏了,现在,什么都闻不出了了……都不知道,第一个瓜结出来,我还能不能闻到它的香甜气……

13

打了春、赤脚奔。人世间真正的春天终于傲慢地、慢吞吞地到来了,到这个时候,整个东坝也像个正在伸懒腰的人似的,快要睁开眼了。各家各户的事情也开始多了,翻地、晒种、下肥、买崽猪、捉鸡苗……一浪推着一浪,谁都躲不开,虽说春日漫长,他们却少有工夫再到木丹的大棚里瞧稀奇了。

倒是木丹,有时会从大棚里出来,窜到别人家的地里去,他也不怕冷,把鞋袜全脱了,两只脚踩到依然干硬着的泥土里,抡起大锹,用力砸起土块——休养了一个长冬的大地,外表坚实,内心温柔,木丹轻轻地一砸,它们就碎了,袒露出黑黝黝的心肠来,有些还湿漉漉的,像是含着去年的冬雪似的……木丹看得喜欢,又从人家手里抓起大把油菜籽,均匀地抛洒开去,一阵吹面略寒的春风刮过,几道飞起来的弧线之下,红而圆润的油菜籽像是极小的珍珠似的,在泥土上织出花布一样的纹路……别人看木丹这专注而痴情的样子,都发起笑来:木丹,这地,你都弄了十几年,还没弄够?这哪里比得上你的大棚,不见风不打雨的……

是啊,大棚。木丹有些恋恋不舍地,把冻得发白的脚从黑地里拨出来,又回到大棚里去了。在大棚前,他总要停下来站住,深吸一口气,然后,一个猛子,从外面的初春扎到里面的盛夏。

而这个时候的大棚,的确是怠慢不得的,就像女人快要临盆,进入吃紧的时候了。

授过粉之后,藤蔓上开始坐瓜了。蚕豆大了,拳头大了,小孩头那么大了……一天一个样似的。

这期间,肥料是一周一次。木丹下了大本钱,用的是豆饼,豆饼揉碎了烂在地里,有种接近于发酵面团的味道,这让木丹很满意……他时常长久地蹲在藤蔓边,像要打盹似的迷糊过去……凤子忙得头发贴在额上,不满地过来推他,他会突然地一惊,却又露出恍惚而神秘的笑:好了,我的鼻子又好了……这豆饼,香得很……

凤子在忙着担水,这一个月,她觉得她都要把村子里那河塘的水给挑空了……瓜藤们像是无数个吸管似的,吱溜吱溜地拼命往上抽水,是啊,要结那么多那么大的瓜呢,哪能不管它喝个饱的。可是,像父母待孩子似的,又千万不能纵容着,若水浇得过头,它又会烂根,结出来的瓜会“沤”掉,总之,这里面有个“见干见湿”的度,微妙极了,如同男人对女子表白爱意,多一点不行,少一分也不行。

伊老师是没有四时农活的,他光拿退休工资就可以过得蛮体面了。现在,也只是他才有空,每天到木丹的大棚来转转。这时节,是三月三的天气吧,得“春捂”,加上外头还有些春寒,伊老师总爱围着条藏青色的旧围巾,文绉绉地在大棚里东转西转。看到木丹跟凤子露胳膊露腿儿地忙得热火朝天、汗滴泥土,两方都会失笑起来。

伊老师看木丹累得眼睛都大了,就给他说瞎话解闷儿。

木丹,老话说,人定胜天,我还只当是说说,四时轮回,日升月落,人哪里能胜过天?但现在看到你这大棚,却觉得此话有些道理了。何止是大棚西瓜,我看,所有吃的作物或果蔬,都是可以进大棚了,以后,还要分什么四季,若有本事,就用一张最大的塑胶薄膜,把所有的耕地都罩起来,哼,全天下永远四季如春,那还得了,粮食要吃不掉了,要支援给埃塞俄比亚难民了吧……哈哈……伊老师不知翻的是哪年的老黄历,还惦记着非洲兄弟呢。

木丹知道伊老师是在讲玩笑话,却听得脸色凝重起来,不以为然似的,有些欲言又止。

凤子在一旁替他说了,也算是告状:伊老师,他这人,怪得很,当初兴头头要种大棚的是他,这会儿,快要忙到头了,他倒又不高兴起来,总哼哼唧唧的,不知哪里不对……

伊老师点点头:这个,我懂的,叫近乡情怯,担心瓜的成色。你不要怪他。

木丹却在一边支支吾吾地反驳着:也不是担心……我只是觉得不对,天儿还这么冷呢,人家都在下种,我这里却在摘西瓜,几百斤上万斤地摘,这个动作,这个场面,我一想起来就怕了,不踏实……

嗯?伊老师瞪起眼睛。你这孩子,脑壳进水了,我都还嫌摘得太迟呢。我昨天看省城新闻,那里的瓜现在是三块五一斤,卖得俏得很呢……你得赶早了,去抢这批头筹才是!

不几天,伊老师替木丹领来个人,他这样介绍的:木丹啊,来,认识一下,乔……乔经纪人,专门收西瓜、卖西瓜的……

哦,是瓜贩子,可木丹给经纪人的名头弄得一愣,手都不知道握了。幸而那乔经纪人也是庄稼汉出身,是个实在人,挑了门帘就进大棚里看光景。

这几天,瓜开始从小孩头向大人头长了,有些都长到有猪头那样大了……肥而圆,东倒西歪,慌不择地,着实很有气候了。木丹一言不发,像是有些木讷似的,只跟着乔经纪人后木木地走。凤子着急地瞟瞟他,他这个时候不应该自夸几句吗?

乔经纪人一副老把式的模样,蹲下来,训练有素地拍拍这个,又敲敲那个,表情专业,严肃。连伊老师也给他唬住了,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的嘴。

还不错。到底喂的豆饼,瓜好。但水不够,特别是最后一周,水就是重量,浇上去了,就打秤了。乔经纪人话不多,句句都讲到点子上似的。另外,你们要赶紧夹种点大蒜或葱头……春天来了,地下的虫子都活泛过来,这层薄膜,哪里挡得住……

那么这瓜……到底是女人,凤子按捺不住地接着问了。

一周后,我带买家放个车子来,你家的头道瓜,我全包了。

14

离清明还有五天,木丹摘下了他的第一个瓜。

他自己去请来伊老师,又让凤子去请了东坝的几个老人。大家一起坐在大棚里,准备吃第一个瓜。

清明时刻的天气,其实也是有些热了,他把大棚掀开一角,放进一点自然风来。摆上几张凳子,把瓜切成长而薄的片片,两手举了请他们几位品尝。

哎呀,好瓜,好瓜。似乎嘴唇刚一碰到瓜汁,像最轻微最漫不经心的一个亲吻似的,他们几个就立刻赞叹起来,那叫好声,跟在戏台下专门替人叫好的托儿一样,充满激情,也充满心机。

木丹就怕这个,怕他们喊得太快,可又能说什么呢,他们是真诚的。

伊老师看出他的意思,埋下头,又仔细地吃了几口:真的,木丹,甜、沙,水分足。嗯,唯一不足的呢,是皮有些厚了……不过没关系,你反正是按重量算钱的,只要口味好就行……

几位老人也重新诚意地吃着,没牙的嘴努力地嚅动着,一边有些抱歉地:唉,木丹,我们是年岁大了,舌苔又厚,对甜的东西,不大有数……但真的,活了六十多年,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早吃过瓜呢……

吃掉第一个瓜,木丹和凤子开始大规模地摘了,他们在大棚的一角清出个空地来,一层层地码,很快便堆得像个小山丘了。忙了一会儿,木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刚才那老人说过……活了六十多年,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早吃过瓜呢……也是,东坝有谁这么早吃过西瓜呀,这才清明不到,人们还裹着棉袄呢……

木丹心头一阵突袭的愉快,他找出担筐子,让凤子把瓜直接往筐子里装。

做什么?凤子是猜到他心思了,却不敢相信,当真他要送人?现在可是三四块一斤!他们俩像狗一样在这大棚里爬了三个多月,好不容易才收出这第一批……

给大家尝尝呗。看看凤子的脸色,他又加上一句,你不记得了,下雪那夜,要不是他们……

其实他这话只是说给凤子听的,就是没有那一夜,他还是会送的。大家伙一起尝尝吧。东坝的第一锅大棚西瓜。

东坝好像迎来一个西瓜的民间节日。

先是孩子们,高兴得都跳起脚来,几乎奔走相告,孩子跟老人不一样,对西瓜向来是爱吃不够的,一个冬天下来,嘴里正想着有什么好吃的呢……看孩子这样,女人们也高兴了,拿出毛巾替孩子擦嘴角的口水……看孩子和女人高兴了,男人们也都笑起来。他们还笑这里面的神奇与荒诞——这种时候,吃西瓜,嘿嘿,进嘴了都会冰牙齿吧,老祖宗们哪里会想得到,他们的子孙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口福、有违常情的口福……

伊老师听到动静,或者说,闻到空气里疯狂起来的西瓜味儿,几乎是跑出了门,哎呀,这个实心眼的木丹……他想对邻居们说什么,看了看,想了想,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木丹每到一处,都要跟人“打架”——他要丢下两三个瓜,可男人们不肯,只要一个,并且,是跟另一户合一个。他们拉来扯去,红着脖子直嚷:心意收下了,收下了,主要是给小孩子尝尝……这样大的瓜,半个都嫌多……你当我们这样没出息的……你们那样辛苦的,出了大本钱,哪能给我们这样白吃……

等木丹走了,小孩子早扑上去,女人打开孩子的手,递给男人一片瓜,后者半信半疑、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半口,就又让给女人,女人在鼻子跟前闻闻,啧啧地看几眼,就完全地塞到孩子手里……每家半个瓜一个瓜,竟会吃上很久……

就算是这样吧,木丹也足足挑了八九筐才送齐了全村,有些人家人口多的,他又悄悄地折回去,在门外再补上一两个。木丹想起来,他母亲刚去世那阵子,他早上打开门,也常常会在门槛外发现人家送来的吃食。这样的情形,现在自己反过来做了,怎么竟还有些难为情似的,毕竟这大棚里出来的瓜,也算不上什么顶好的东西吧。而有些情谊,并不是一来一往可以回报得掉的。

送完了全村,他最后才悄悄地绕到父母的坟上,跪着,用拳头就地捶开一个,红红的瓤像血一样地流出来……吃吧,尝尝吧。东坝最早的西瓜,一辈子里吃得最早的西瓜。他叹口气,跟父母打个招呼。清明,会很忙,我就不来烧纸了……

等到重新回到大棚,木丹还真是有些累了,他躺在地上不再动了,薄膜铺着的地面,热乎乎的,像谁用温柔的手在轻轻地托住他的身子。

凤子在一边闷着生气,木丹是送出去近千把块钱呢。见木丹回来,又不想显得那样小气,便找他说话,并且,她突然想起来:咦,木丹,刚才……你自己还没吃瓜吧?我来切一个你尝尝?

木丹不吭声,像是要睡着了。凤子又问他,他才心不在焉地说:吃不吃都一样……我一闻就知道它是什么味儿……再说,我前几天做梦,天天都在吃瓜呢,比谁都吃得早……

可你得当真吃一口才对呀!

不了,真的,一点都不想吃……怎么看着这瓜,我就肚子胀胀的……

真是这样的,说了都没有人肯信,木丹就那样固执着,不肯尝一尝他大棚里出来的头一道瓜。这孩子,就是这样,在小事情上怪怪的,没办法。

15

乔经纪人带了胖胖的收瓜人来,收瓜人开了辆半新的卡车,上面已经装了一半。看样子是一路收过来的。伊老师也跟着来了,他怕木丹在价钱上吃亏。

这收瓜人显然是健谈的,大概是走南闯北的有些见识,讲话很有气势。他对木丹点点头:年轻人,脑子活呀,你们东坝,也是得换换思路了,不能总守着时辰,到点吃饭,到点睡觉,这样不行的……看人家溱西镇,人家安东镇,与时俱进,整个村子都是大棚,不仅是瓜,还有各样的果树,各样的蔬菜,青椒啊西红柿啊莴苣啊萝卜什么的,家家户户发大财……

乔经纪人在一边帮着腔,点头笑。不知为何,木丹却听得有些不耐烦,他径直带了收瓜人到那小山丘前。乔经纪人突然在后面扯扯他的衣服:咦,就这些呀,十亩地呢,你不要留一手,我是跟你说好的,头道瓜我全要……

哦,全在这里了。昨天,给村里人分了一些……

伊老师连忙解释:哎呀,乔经纪人,你不知道,木丹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昨天,他那一下子弄的,总有两三百斤是给大家吃了……您别多心,我亲眼看着的,大家吃个欢喜劲儿、吃个新鲜劲儿呗,您知道,东坝,从前没有长过大棚瓜……

乔经纪人倒不是真的生气,他只是注意地看了木丹一眼,说不上是什么意思。

村里来了几个人一起帮着往车上拾掇瓜。收瓜人则把木丹拉到一边:怎么样?小兄弟,一块九我收了。木丹没有数,看看伊老师。伊老师其实也是纸上谈兵,却还是壮着胆子回了一句,算是“还价”了:我看电视里,人家城里都要卖三块多呢!

饭店里,卖三块八九的也有呢!收瓜人不恼,手里不紧不慢敲着瓜。可是这一路上,从地里到城里人嘴里,你们知道要经过多少道关口?要交多少税费?还要倒着几手?哪一层不要剥个几毛钱?

伊老师抿起嘴,不敢轻易开口,只得一筹莫展地掉脸看看乔经纪人。

乔经纪人拍拍收瓜人的肩膀,说出他的一套老话:大家让一步,大家让一步,哎,人家东坝头一个大棚,头一笔生意,把调子起得高一点……你第一家做得好了,以后不全是你的?你看东坝,现在还全都是黑地裸地呢,等全变成大棚了,我保证把业务全带给你。

他又掉过头来对着木丹和伊老师:行情我是有数的。上面的环节太多,我们这些人,其实都是嫌个小头……我看,两块钱好了,比刚才收的那家还要高五分,基本是清明瓜最好的价了……另外,木丹,我挺喜欢你这小伙子,我的中介费,你知道的,抽他两分,抽你两分,每斤我能赚四分钱……我要让你一分,只收一分。不过下不为例,你后面的瓜,是一分不能少了。

16

后面的瓜……后面的瓜……怎么说呢。

清明后面是谷雨,谷雨后面是小满、小满后面是芒种。好像夏天慢慢儿的就快要来了似的。

因为天气开始真正暖和了起来,白天的时候,木丹就把大棚揭出几个角,他的瓜还在一批批地开花结果,仍是那样完美无缺、干干净净、撒娇般的黄……但蜜蜂蝴蝶呀什么的并不往这里飞,它们像是一齐商量好似的,永远只在那无边的天地间纷纷扰扰地飞……因此,木丹的人工授粉还是得做;施肥、顺藤、浇水、打“保果灵”,一样也少不得……

而木丹的瓜,却再也不那么金贵了,像得了头生子的人家,对老二、老三,都有些散漫了;价钱,更像是小孩折的纸飞机似的,斜着往下直冲,从一块五,到一块二,到八毛,现在,只是四毛了。不管是什么样的价钱,每次起瓜,他都会给各家的孩子们送一些过去,好在价格慢慢地贱了,大家也不要再费劲拉扯了。

送完瓜回家的路上,他会被那些蜜蜂蝴蝶什么的弄得原地打转,脑壳都要疼起来,沮丧地失去方向。他索性把扁担放下来,半个屁股坐在地上,看着那些蜜蜂……

嗡嗡嗡,嗡嗡嗡……它们跳着复杂的舞蹈四处乱飞,洋槐花、油菜花、蚕豆花、芝麻花、甚至是狗尾巴花,它们都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停下来,伸出尖尖的刺,一边搓着脚……为什么,偏偏就不到他的大棚里去呢……每每想到这个,他都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总也笑不出来。不过,这算是什么事呢,他都没有办法跟谁抱怨,见过谁跟蜜蜂较劲的吗……

也许他得跟他自家晒场上的那些瓜蔓儿较劲。他不知道是谁,其实不会是谁,肯定是凤子,又像往年一样,在晒场边胡乱撒了些瓜籽儿。一直没有人去理会,也没人注意。前几天他无意中一张眼,发现那瓜藤竟已是绕得满场走了。不知为何,这让他有些气恼。这个凤子,还怕今年没瓜吃么。

他瞧瞧那些瓜,已经结了几个,大小不一,样子也不好看……可是他看着,竟有些散神了。

他想起小时候,每到这样的时候,就天天儿地扒着瓜藤,恨不得拿把软尺来量一量西瓜的腰围,看看比上一天大了多少……那瓜,却总是不着急,停住了一样地,慢慢儿地长。木丹总疑心它是营养不够,每次夜里起来小解,他都要站到瓜藤边,举起他的小弟弟,艰难地对准了瓜藤的根部……暮春的夜,略有些寒气,头上总有白白的月光,照得晒场也白白的,像大鱼的肚皮,他一边小便,一边嗅鼻子,就是那么小的一个瓜苗子,他也能闻到它里面香而甜的含蓄味道……就这样,一天天地等呀,用小便浇呀,终于等到瓜上面有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四周的叶子开始萎黄了……母亲才会允他摘了,为了更加好吃,母亲会把瓜放到桶里,用长长的井绳吊了放到井里……到了晚上,洗过澡,蚊子出来了,萤火虫出来了,纺织娘出来了,他便与母亲开始,用心地吃他们夏天的第一个瓜了……这瓜,是接了地气的,是笑过春风的,是受过露水的,是听过惊雷的,吃到嘴里,跟吃到春夏四时的滋味似的……

不知想到哪里去了,木丹惊异地发现,他的眼中忽然噙满了令人羞愧的泪珠……

他伤心地拖着脚步,往大棚慢慢地去了。那大棚里,有太多太多的西瓜,来得那样轻易,那样不合时宜,而这,竟让他感到特别难过了。

17

等外面的瓜也开始大量结果上市了,大棚瓜的存在就显得有些可笑了。价格更没有任何优势,或许还是劣势,别人能卖一角,他只能卖七八分,好在,也不多了,都是脚瓜了。脚瓜——这说法真难听,但大家都这么说,木丹也就这么听了。

乔经纪人看木丹有些失落的样子,便劝导他:大棚瓜都是这样的,只有前几批值钱,到后面,反倒比不过外面的地生瓜……也正常的,凭良心讲,大棚的口味,是怎么也比不过外面的。不仅是瓜,所有那些果物呀菜蔬呀,都一样,再怎么下功夫下肥料,没办法,就是拼不过野地里一天一日按时节长出来……但怎么办呢,现代人越来越馋了呀,越来越急性子了,越来越贪心了,哪里有耐心等那地里慢慢儿地长,哪里肯跟着四时节刻走呢……活该就得花大价钱吃大棚瓜大棚菜呗……你呢,不要为现在的价钱不服气,前面也赚到了是不是……

木丹摇摇头,这位乔经纪人,跟伊老师一样,总以为他是在为价钱闷闷不乐。其实哪里是呢,但到底是因为什么,他自己也理不出个头绪……

等最后一批脚瓜摘尽,大棚里终于彻底萧条起来,像秋天、像冬天,这一切也比世外来得早。那些瓜藤,弃妇一般,面色委顿,僵硬枯黄,随随便便地满地逶迤着。木丹与凤子用耙子把它们拢起来,成捆成捆地拖到河塘边去晒——晒干了,好做柴火。他们今年没有种玉米没有种棉花没有种黄豆,什么都没种,柴火是有些吃紧的。

木丹尽力掩藏起他的某种悲伤……这些瓜藤,曾经那样毛茸茸的,摸在手上,有些刺而痒,曾经开着许多的花,挂了许多的果……可是,难受什么,所有的作物,不都是这样的归宿么,就跟人一样,来于尘,归于土……但为什么呢,木丹竟感到内疚似的,或许因为,因为现在尚是盛夏,这时节,所有别的瓜蔬作物们,还都绿油油的,风华正茂的!而它们,这些大棚的瓜们,却要这样提前死去了,它们前面最好的日子已经叫木丹给糟蹋了给利用完了吧……

没了瓜藤的畦田光秃秃的,有些难看,从前人工授粉时所挂的红线条现在东一根西一根,上面粘着泥或水,已是很脏了……薄膜已被凤子完全地掀掉收起了,大棚,现在只剩下些毛竹搭成的空架子,搭头处的绳子挂着,有些松动……外面的风与阳光,完完全全地透进来,照着地上的斑驳与狼藉。他们现在可以不用猫着腰了——木丹却仍是习惯性地佝偻着,不安地到处走,用脚四处踢踢,眼睛都没地方放似的。

18

伊老师拿着个旧算盘来了,满脸笑嘻嘻的,看样子,关于木丹大棚瓜的收益,他已在家中预先打过大略的草稿,这会儿来,只为了详细地验算给木丹再看一遍。

这算盘真是太旧了,不知有多少时日没人用过了,有半边的珠子都掉得差不多了。伊老师因陋就简,只局促地挤在四条完整的珠杆上算,每到进位到万,他就要竖起一根指头,放在算盘边上,嘴里自顾提醒着:进一位,我们借一根指头做万位……再进一位,我们借第二根指头……

这样借着指头算了一阵子,从一开始的地租、雇工钱到薄膜这些一次性的投入开始,又再一次地核实木丹这几个月来所花费的农药与肥料,他算得十分的精确,连浇水的管子、小木桶之类都不放过。

——木丹啊,成本一定要算足,收入么,四舍五入、有个大概就可以。他停一停,对木丹强调。但当伊老师问起卖瓜具体所得,木丹一时竟有些茫然,连个大概也说不清楚,凤子在一边轻声地笑了起来,她站起身,不知哪里翻出个小本子,得意地一页页翻过:哪一日卖了多少斤,单价是多少,中介费是多少,收入又是多少,记得清清楚楚。

伊老师从算盘上抬起头,用他那只不用被借做万位的手指指木丹:一块馒头搭一块糕,你这糊涂虫,幸好娶的是凤子,要别的婆娘,把你钞票卷走了你都不知道……

其实账是很简单的,但伊老师弄得有些复杂了。他先算出成本总数,再除出每亩的成本;算出收入总数,再除出每亩的收入,然后再把两个商相减。

喏,这个,就是你平均每亩瓜田的净收入。他谨慎地抿起嘴,像是机密般地,不愿直接报出那数字,只小心地把算盘转个方向,往木丹面前缓缓地推过去。

陈旧,却依然黑得发亮的算盘珠子,像千百年前的眼睛一样,默默地盯着木丹。木丹竟看得有些吃力了,他小学只读过两年,这算盘上,散落排列着的那些珠子,到底是多少呢?他这样,便是赚了么,他赚得算多么,他赚得算值么……

伊老师收起算盘,他摸摸胡子,运筹帷幄的样子:这个数目,不算太好,也不能算太坏……所以呢,我看,你明年可以扩大再生产,弄个五十亩,现在都讲究规模化的,那样才能赚得多……而且,我都替你打听过了,现在县里有专门的贷款,无息的,支持大棚户……你要弄得好了,真可以把咱们东坝的家家户户都带动起来,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样,用一块最大的薄膜,让咱们这里,所有人家所有的地都成为大棚,永远四季如春,永远播种,永远收获……伊老师讲得都动感情了,都诗情画意了。

丹却听得有些散神似的,他怔忡地调开眼去,不置可否,好像又回到他从前那种“不开窍”的样子里去了。

明年到底种不种,到底种多少——伊老师这次没有等到立竿见影的答案。

19

立秋的这天,照风俗说,要啃秋,也就说,要最后一次好好地多多地吃西瓜,跟夏天郑重地道别。

外面下起了雨,嘀嘀嗒嗒地,像一座永远走不完的钟似的。

凤子在家里转了转,突然笑起来:咦,木丹,我们家没有西瓜了呢。不过,吃不吃也无妨……我们种大棚瓜的,哪里还会稀罕这个……再说你,你今年,好像都不喜欢吃瓜了是吧,从头到尾,都没见你吃过几次……这个啃秋,我们倒真可以免了……

木丹正跷着腿躺在床上,神情寡淡,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凤子的口气里有些故作的不屑,看样子,她其实还是想吃了。唉,西瓜,跟夏天的饭似的,真没听说过谁能吃厌了的。

他看看凤子,不紧不慢地摇摇腿:你到晒场看看,说不定,那里会有几个……

凤子一拍手:哎呀,我倒真差点忘掉,春上我撒过一圈种子的……她冒着雨,几乎是跑着出去,不一会儿,果真抱着两个沾满了泥浆的瓜来,这两个瓜,形状长得不算周正,一个可能还熟过了头。

但木丹见了,倒眼睛一亮,一骨碌从床上翻下身来,麻利地舀了半盆水来,让凤子托住瓜,他们一起站在檐下,细细地洗净了。然后坐到小板凳上,放在矮几上一刀切开。

确实不算太好,瓜瓤可以说是粉红的,但籽倒是分外的黑,水分也足,矮几上流了一摊。

木丹如获至宝,吃得有些馋相,一边口齿不清地嘟囔:不错,真不错。好像他又回到了小时候,这正是他等了一整年的那头一个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