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码头集体制定的减刑方案进行得相当好。公主有好几篇“捉刀通讯”发表在社科院的刊物和日报、晚报上。减刑一次又一次,共减了一年另三个月。

五月,劳动节一过,公主刑满。八师兄开车上山,接她走。

她脱去了囚服,穿件米黄色的长袖T衫,牛崽裤。他看着她穿过院子里的篮球场快步走过来,乳房随脚步跳动。他不知为什么有点不好意思,转过了身。

值班的管教都来送她,替她高兴,好象还有点舍不得。有一个看去很象小学老师的管教说,其实你们可以住两天再下去。

八师兄嘴里应着好,好,心里想公主恐怕巴不得立刻插翅飞走。

却不然。开了一小段,公主笑嘻嘻地说,八哥,我们住两天吧。

八师兄停住车,也笑嘻嘻地说,你还没住够?

公主说,不一样啊,这是一座很美丽的山啊。

八师兄掉头。公主说往后山开。

白色的碎石小公路象一条细长的腰带。没有车,也没有人。两个人突然说了一句一字不差的话:一辈子就这么跑下去,多好啊。八师兄捏了一下她的手。

到了后山,更加山深林密,气息清幽。公主突然放开喉咙高唱——

马铃响来百鸟唱,我和阿诗玛回家乡。

八师兄立刻加进来,合唱——

远远地离开了热菩瓦拉家,阿妹从此不忧伤。

这是电影《阿诗玛》的插曲。那是一部歌剧电影,美声唱法,与《刘三姐》完全不同。一般人喜欢《刘三姐》,但搞专业的都认为《阿诗玛》的曲作得更好。电影一映出,公主立刻就唱会了。如果歌剧院要演出这个,女主角非她莫属的。

公主欢笑着歌唱,但她的眼泪却流了下来。八师兄好象毫不介意的,笑着说我们下来走一走。随即将车拐进一个岔道,停住。

初夏的阳光有些强烈了,但在这山里却刚刚好。银色的阳光让一望无际的竹海闪闪发光,阳光的热度让山野的气息浓郁了。山风隔一会来一阵,吹来松脂的香气、竹叶的香气、稻田的香气、菜地的香气,还有草药的香气。

八师兄说,我听你刚才唱,觉得你的发音比原来还好。

那是你的偏爱。

不,是真的,感觉比以前圆润,好象天鹅绒。在那里面还常常练嗓吗?

你不是叫我不要唱歌,免得惹起注意吗?我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那么,八师兄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就是你的嗓子得到了彻底的休息。

天啦,这都算个道理吗?

两个人都笑起来。八师兄折转身,打开汽车后箱,拿出了小提琴。

这就是随你周游了边疆的那支琴吗?

还是那支嘛,你不认识了?

在阳光下,看去有点不同,恩,是的,就是你当首席的那一支,我从来没发现它的木纹这么明显。

八师兄看着她。你在阳光下也有点不同,他想,脸上有了小提琴一样的木纹。他笑起来,轻轻地亲她的额头,亲她的脸颊——亲那些阳光下的皱纹。很奇怪,他亲过的地方,皱纹就没有了。

他们在树林里坐下来。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公主一屁股坐下,叫了一声哎呀世界上没有什么椅子能超过松针。突然又往后一躺,又叫了一声哎呀世界上没有什么床铺能超过松针。

八师兄明白了。这就是——获得自由。他鼻子发酸,眼睛发热。他咳嗽一声,拨动了琴弦。

在路旁啊在路旁啊有个树林,孤孤单单人们叫它洒里顿。

公主坐了起来,说我在监狱里学了一个歌,就叫做《在那古老的密林》,我唱给你听听。

她哼了一下。八师兄立刻就确定了前奏和间奏。他拨了前奏。她唱——

在那古老的密林,有一股清泉水。无论是步行的无论是乘车的,都到这儿来解渴。

那泉水虽然幽静,但你别喝泉水。坏心肠的小姑娘她把那清泉水,搅得又混又脏。

她长得实在漂亮,蓝眼睛闪光芒。虽然她打扮得既整齐又漂亮,可是把水搅混。

那泉水虽被搅浑,不久会澄清。我们虽穿戴得既朴素又简单,但都是好姑娘。

八师兄想,你这不是在忏悔吧?不好。过去了的就过去了,不必忏悔。他说,你在监狱才学会的这支歌,白沙码头的兄弟们早就会唱了。

他拨动了琴弦,很快乐地唱起另一首歌——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走进火葬场,统统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苍蝇蚊子绕着骨灰飞。

公主哈哈大笑,问这是你改编的吗?

他说我没有这种才华,是工会主席三师兄改编的。他想,我已经把一切都说清楚了,你应该明白我把一切都说清楚了。

就听她喃喃地说:是啊。

然后他们静静地坐着。倾听山之深处那正午的宁静。下过雨,湿漉漉的泥土的味儿从厚厚的松针里透出来。远处传来布谷,布谷的声声啼叫。布谷鸟一边飞着一边叫,象在寻找什么。

公主问,你说重庆最好的季节是几月?

八师兄说应该是三月吧?

不,公主说,就是现在,五月。我在这里当了两年茶农,学会了看季节。我以前是不知道看季节的。人在城里,不知季节。三月的空中很美,但是大地单薄了一点。

八师兄啧啧的赞叹:说得多好啊!他想,这人一夜之间变成了诗人,监狱真的是个好学校。

五月就不同了,天上有晴有雨,大地生机勃勃。

八师兄突然问,喂,你是不是在监狱里学写诗了?

公主笑起来,说,这些话都不是我的话,是一个老太婆的话,那是一个大知识分子。

是难友?

对。是我们那个监区年龄最大的服刑人员。其实也不过五十多岁。是个工程师,经济问题,判了十年。

好象她的情绪还不坏。

高兴得很,她很庆幸进了监狱。

八师兄吃了一惊:还有这种人?

她弄的钱,把孩子在国外安顿好了,她这个无用的老身,在监狱里耗一耗,无所谓。

八师兄点点头,明白了,说这老女人很气魄噢。

一进了监狱,一切与她再无干系,只觉得无牵无挂,吃饭香,睡觉香。

啧啧,同国家对玩。

这人很怪的,她不想减刑。她人很有趣,管教都喜欢她,想方设法要帮她减刑,她假装不懂。她说她至少要呆够十年,以后回到社会上,没有一点姿色了,没有一点资本了,就没有什么欲望了,但是有锻炼了十年的身子骨,摆个小烟摊度过晚年。

但愿如此。那何不干脆进个尼姑庵?

嘿我也这么问了。她说尼姑庵也罢和尚庙也罢,都不会收老人的,要负担医药费嘛!

两人都笑起来。

她说她年轻时候的恋人也是个拉小提琴的,她自己也拉琴。公主说。

恩?

我们聊天的时候,我说你曾经是歌剧院的首席小提琴。

恩?

我说后来,民众不喜欢这种音乐了,他也就做生意去了。

她怎么说?

她说小提琴是上帝用来折磨人的东西。这东西太难了,太精细,就是要维持一个业余爱好,也要学上好几年,然后每天至少练习两个小时。维持一个爱好噢!

八师兄大大地感叹:这位工程师好贴心啊!她太了解这个行当了!你看,我现在根本就不敢正经给你拉一个曲子,因为平常没有认真练琴。

我看见你从车里拿出来小提琴,我还有点吃惊的。我以为当了老板了嘛,小提琴恐怕早就送人了。

八师兄笑起来,没有吭声。他想这种琴哪有送了人的,稀世之宝啊。

公主说,她说他们以前的那支小提琴,是一支世界名琴。

她说什么琴?

她说世界名琴。

八师兄暗吃一惊,问是哪个国家造的?

她说意大利。

八师兄更是吃惊,问,名琴都是有制作师的,她这个琴是哪一位制作的?

没记住。因为我觉得她可能在吹牛-------好象是个什么拉?

史特拉迪瓦里?

没记住。重庆可能有世界级别的名琴?

怎么不可能?重庆不是陪都吗?全世界的上等人都呆过嘛。

噢对了,好象她就是说,一个美国外交官带到重庆来的,后来交给国民党的什么人保管,但这外交官后来出了什么事,再也没能回到中国,那支名琴就留在了重庆。

这真是一支史特拉琴啊!八师兄突然浑身战抖,牙齿咯咯地响,下嘴唇被咬出了血。(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怀疑是不是仿制品啊!)

你怎么啦?公主很奇怪。

没有什么。我偶尔有这种突发性的不舒服,很快就过去了。

啊?公主很吃惊,脸色大变,一伸手贴在他的胸口上。你的心脏好吗?

她的紧张让他说不出的感动,禁不住一把抱住了她。他说哎呀把你吓住了,我不该瞎说。他听得见她的心脏砰砰的跳。

他说,我是听你说重庆真有这么一支名琴,被镇住了。

她松开他的怀抱,认真地看他。

他说,我这种人,差不多都对名琴有崇拜和幻想,但觉得那是遥远又遥远的,与我毫不相关的,突然知道真正的名琴离自己这么近,就象受了刺激一样。

天啦,你这个傻孩子呀,你其实还是深深的爱着你的音乐的呀。她用手板轻轻拍打他的脸颊。好象他是她的儿子。她说平静平静,傻孩子,就算重庆有这么一支世界级的名琴,你也得不到啊。

至少我可以看一看,亲手拉一拉嘛。他说,那支世界名琴现在哪里呢?

她说,当年重庆武斗,男朋友的单位被袭击,他逃走时把琴藏在地板层里,还是被人弄走了。

啊——八师兄仰天长啸。

怎么了?

没怎么,我想那种难受------一辈子的-------

不,好象她很想得开,她说那种藏法,都给弄走了,那就是该的,人家也是主人。

啊,还有这样一说?

是呀。

-恩,二十多年了。八师兄说了这么一句。(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怀疑是不是仿制品啊!)

她的那个恋人后来怎么样了?他问。

他的单位被对立的一派占据了,他没有地方住,索性也参加了自己这一派的武斗队伍,准备打回去。结果一上战场就被打死了。

八师兄想,命运啊!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崽子胡乱报了个军情,就引发了一次进攻,就赶走了一支名琴的主人,最终让他死于这次逃跑。

他看着怀里的小提琴。今天,直到今天,他才相信了这真是一支世界级别的名琴。琴有琴的命运。意大利人把它造出来,不知道这中间经过了哪些人的手,到了一个美国外交官手里,又到了国民党官员手里-------最后,全世界都不知道,它在我的怀里,在茶山初夏阳光的树阴里,和一个刚刚出狱的女犯人呆在一起。

他站起来,说走吧,我们去吃饭。他拉着公主的手,这手被三年的劳作弄得有点粗糙了,但是好象更好看了。这有点象一个人因为运动,身材变好了。八师兄抚摩着这一只,又拿过另一只。公主很服帖地由着他抚摩。四只手板合在一起。八师兄念叨了一句“劳动也有它的好处”。公主大笑起来。两人不知怎么就抱在了一起。

他非常明显的感到了她的乳房,很突出,又很柔软,以至于让他有点惊恐,不敢多使劲。他突然想到乐谱上常常能看到的SFP——突强之后突弱。他明白自己心里还放不开。是什么放不开,又说不清楚。

他们去了一家“农家乐”,住下来。老板是个很斯文的中年人,他偷偷地连连打量公主。显然他多次在山里见到过她。

也许出于对“进去过”的人的某种心理,老板要价很低,菜却弄得又多又细致。公主悄悄说老板有点“虚”我。虚就是怕。八师兄笑起来。

八师兄倒了一碗啤酒。他用右手中指蘸了一点酒,向天上弹去,又蘸了一点,向前面弹去,还蘸了一点,弹向地面。他念念有词。然后他将这碗酒洒到了门外的花台里。

公主笑着说,装神弄鬼。

这是祭酒。

为什么要祭酒?

我是个带了债的人。请求一切一切的原谅。

带什么债?

命债。在我还是一个儿童的时候,因为我说的话,引发了武斗,造成了死伤。

公主笑起来,说我以前听你说过的。但实在是没有必要这么当真的。一切责任归于时代。

话是这么说啊,但哪个时代的事不是人做出来的呢?

但是,人在一个特定的时代,就会自然而然的去做某些事啊!

八师兄看着公主。他说谢谢你。这么说了呢,我的负罪感就没有那么强烈了。他呆着。

你发什么呆?

我发现你有头脑了。

什——么?公主叫了起来,你这是在夸奖我呢还是在糟蹋我?

以前的你呀,真的是人很聪明,其实没有头脑。

哎——说的不错。但是现在也还是没有什么头脑。

我想一个人在认为自己没有头脑,她其实就是在有头脑了。

但愿如此。谢谢你来接我出狱,八哥,干杯。

八师兄瞟了一眼老板。她虽然有头脑了,但卤莽依旧——人家都说下山,她却直说出狱。但他喜欢这点卤莽。还是小当初的时候他就喜欢她的这点卤莽。

听她在叫老板请把电扇打开吧。老板说对不起呀,在停电。

她突然笑起来,说我们那里面从来不停电。八师兄也跟着她笑,心想这人的性格太好了。他起身出餐厅。

她以为他上卫生间。却见她拿了一条连衣裙来。他说下午了,还是热了。我给你带来的,换上吧。

你这个人倒是细心,她轻轻地说,又很聪明——她指的是这条裙子:说是连衣裙,却是牛仔裤面料,既凉快,又随意,摸着很舒服,看着又脱俗。

她展开裙子,更惊讶了:还有一个漂亮的小袋子,里面是一条衬裤。

她盯着他,一时无语。

他说我估计你穿着监狱统一的内衣,配这个不合适。

她的眼泪要流出来了。她说我去换上。

她去卫生间,换上裙子过来。裙子使她的乳房更挺拔,人一下子倒回去五岁。

他说天啦,你这两年长高了一截。他还想说你比以前更美丽,又成熟又年轻。

但他只说了一句“你适合连衣裙”。

她刚刚坐下,电来了,风扇突然转动,把她的裙子掀了起来,露出雪白的大腿。他不禁有点发呆。

这才想到,当年,对她的身体其实并不熟悉。实际上少男少女时动的是感情,对男女之事其实不大会用心。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和她就是这样的。

他和她好了好几年,为了有一个货真价实的新婚之夜而守身如玉。结果她的处女之身给了有妇之夫。结果他的童贞给了一个大妈。

他笑起来。他并不觉得悲哀。他只是再次肯定了,生活是很难预料的。是的,人不该去预料生活。我们要做的,只是真实地对待当下。

她已经把裙子拢好了,他又去掀开一点,在她的腿上轻轻地抚摩。然后一个字也没说,把裙子拢好。

她说哎,当夜晚完全来临的时候,我带你去看星星。

夜晚完全来临了。他们出门去看星星。他们一出门就仰头看天。八师兄说,哎呀在,在,小时候的星星还在那里。

他们停下,看到了小时候的那些星星。它们全都在。

来吧,她说,到这边来,避开这个山头,你可以看见天空最亮的星。

是北极星吗?他故意问。

不,她认真回答,是织女星。

我猜,他说,是那个工程师告诉你的。

噫,你怎么知道?

我感觉你们比较亲近。

是的,工程师其实是个学天文的。她问我,为什么人们要把天上最亮的那颗星叫做织女星呢?

你是怎样回答的?

我说不知道。

两个人都笑起来。

工程师说,织女星是民间的说法,天文学上并不这么叫的。为什么民间要把最亮的一颗星给一个女性?这一下我回答出来了。我说那个传说是男人编的,他们喜欢女人。

天啦,他叫起来,你是多么聪明啊!他的叫声惊跑了一只什么,飞快地往坡上窜去。什么野兽?他问。

她说野兔。因为野兔逃跑总是跑上坡。

噢,他想起了老不退火带众兄弟到中梁山打夜猎。人堵住洞口的上方,就是不准野兔往上跑。

她说因为兔子是后腿比前腿长得多。

他想十多年了啊,那次夜猎!

她又说跑下坡就会老是往前栽。

他想这个人懂了很多东西了。以前她是一个苍白的人,一具惹眼的躯壳,躯壳而已。啊,牛郎织女啊,我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懂得了你们啊!这个传说的意思其实非常非常的简单,就是男人和女人谁也离不了谁啊!

他激动了。他说这仅仅是一个关于爱情的传说。以前的教科书胡乱解释,搞得很复杂。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爱情传说啊!比之欧洲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们这个要美丽得多啊!

来吧,她说,到这块草地上来,看天空应该躺着看。

他们并排着在草地上躺下来,仰望星空。她给他一一历数:这是北斗星,西方叫大熊星座。

他说恩,不错,既象中国的勺子,又象苏联的北极熊。

最下端的那两颗,连成一条线吧,然后望勺子口的方向延长五倍,看到一颗星星了吧?对,并不是很亮的,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北极星啊。

问题是,他说,季节不同,北斗星的位置也不同噢!

但是,不管北斗星位置如何,都得用同样的方法找到北极星。北极星的位置永远不变,而且它就象一根桩子,北斗七星是围绕它转的,这就叫星换斗移。

你应该再蹲三年大狱,这样你就可以成为学者了。

她笑起来。继续历数。那是猎户星座,那是天蝎星座、小熊星座、天鹅星座----------

都很逼真,都很美------有没有你最为喜欢的星座?

我们象北斗星那样旋转一下吧,她说。他们一起旋转了180度。有干枯的草棵发出轻微的声响,草药的香气飘了起来。

那里有一个星座,象不象一位君王坐在他的王座上,是侧面对着我们的,他的脸朝着我们的左面?

恩,很象,又几分威严,又有几分慈祥。

注意他头部的前方,还有一颗星,也属于这个星座,你看象不象他还握着他的权杖?

象。是一位典型的西方的君王。这就是你最喜欢的星座?

她没有回答,却说,你再看下面,从君王的腿部往左下方看,那里横躺着一个女的,是王后。

看不出来也,他说。

是侧身躺着的。看吧,是这个样子的。她翻了一下身子,一只胳膊支在腮帮子下面,将一条腿微微支起来。他看见她髋部突出,曲线很夸张,很美。

他抬起头,再看天空。看到了,他说,多么优雅的王后啊!

所以,这个叫仙后星座。

想起来了,上面的就是仙王星座。这么说的时候他明白了她的心情。仙王和仙后。是啊,多么好啊,仙王和仙后。你是对的,他说,那是全天最美的星座。

而且,他想,这其实应该算做一个星座,不应该把它们分成两个星座。但是他没有这么说。

有的时候,我看到仙王星座的那支权杖,总觉得那是你的小提琴弓子。

真的?他大吃一惊。

真的。你坐在乐队的首席,坐好了,等待指挥下棍子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天啦,你!他在心里高叫了一声。他伸手去捏住了她的胳膊。这胳膊凉凉的,象水一样的柔软光滑。他很诧异,好象捏着的是天后的玉臂。他仰望天后。天后不但高贵优雅,而且性感。他的小腹突然发紧。

他在草地上滚动。他隔远一点看她。天后下来了,就在我的眼前。

他滚回去。整个白天隔在他心里的那种说不出来的顾忌无影无踪。他伏到她身上,温柔地亲吻她。

他们野合。他撩起她的裙子时她打趣道,难怪你弄了一条裙子来啊!

他辩解道其实没安这个心。

她说我知道,不过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他大笑起来。结果笑黄了。她说没关系,歇一会再来。她捧着他的塞帮子,亲吻他,说你长大成人了,你。

他进去了。他们静静的粘成一体。在全天星座之下,在青草的气息之中。

他喷发的时候迅疾地退了出来,那滚烫的留在了她的肚皮上。她有点奇怪,盯着他。

他说我怕你挨枪子儿。

不会的,她梳理他的头发,你该问我一下。今天时机正好,“大姨妈”过两天就要来了。

他们并排坐着。遥望夜空。北斗七星旋了一点位置,里天边近了一点。夜在深着。

她突然抱着膝盖唱起来——

当年我赶着马群寻找草地,到这里勒住马我了望过你。漫漫的黄沙象无边的火海,我赶紧转过脸,向别处走去。

不知为什么,她这么一唱,让他下了一个决心。他说我要说个实话。

他说,我在云南边境游荡的日子里,和一个麻风女子相好过。

她问,你不怕她吗?

实在太美丽了,我也就想横了。

噢我也听说过麻风病在初期会让人超水平的美丽。

麻风病属于血液传染,所以我担心自己有染,所以不愿意你——

噢——她说,我最想知道的是,那个女子现在哪里?

应该是,已经死去了。他说了云南的那位老朋友捎来小提琴的事。

是病到晚期死去的吗?

是发现美丽在消失,病情在发展,就用毒药解决了自己。她自己没有说,老朋友也没有说,但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是用的毒药呢?

那个装毒药的小瓶子也放在琴盒里一并捎来了。很明显,毒药少了一些。

为什么要把毒药也给你呢?

她要告知我她的情况。毒药是一个人很需要很需要的东西啊!只有你非常爱护的人,才会给他毒药啊!他轻轻地叹息。那叹息象个什么东西,敲进了她的胸膛。敲得她有点发蒙。

有了毒药,人就可以放心的活了。

对了,她清醒过来,人可以随时死去,她就不用害怕什么了。她想。

有了毒药,人就自由了。

她突然笑起来。难怪你活的如此洒脱,敢情是有了毒药。

他也笑起来。

那毒药在哪里呢?

就在提琴盒子里。

那么,就在这山上?

是呀。

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

她说走吧,我们回去了。

他们站起来,轻轻地迈开步子。她哼起了歌子。是种新疆的什么调调,听出来了,是很老很老的歌子——

人人哪,都说江南好,我说边疆赛江南。赛呀赛江南,

朝霞染湖水,雪山倒影映蓝天,哎呀来,

黄昏烟波里,战士归来鱼满仓,鱼呀鱼满仓。

牛羊肥来瓜果鲜,红花如火遍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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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哼得很轻,然而极其婉转美妙。他不敢吭声,静静地听着。这的确是他妈的一个歌唱的天才,他想,这才是歌唱啊,是台子上那种正式的歌唱无法相比的呀!难怪在器乐的谱子上要常常标明“如歌”,如歌,要如的其实是这样的歌啊。

一回到房间,她就说嘿我要看一下那个毒药。

来吧,他说。他打开小提琴盒子——那个外号叫麻腊壳的赌石大王给他手工制作的琴盒。在琴盒的端头,是一个格子,装着备用的琴弦和松香之类。在一摞琴弦的下面,他掏出了那个半透明的玉石瓶子。红色的药末在瓶子里,象一节口红,非常好看。

啊——她情不自禁的赞叹起来,想不到它是如此的美丽。

我以前也是没有想到的,他说。

她说嘿,颗粒有点粗,我以为是很细的粉末。

他说,倒在酒里,立刻就化了。

她拿起瓶子,摇了摇,听见了轻微然而清脆的沙沙声。象金属,她说,是金属吗?

我不知道。

金花也不知道吗?

也不知道。

她轻轻地点头。良久,她问,如果要过很多年才需要它,会不会失效?

只要不和在酒里,就永不失效。

太好了,她说,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对他耳语:我可不可以和你,共同拥有它?

他说可以的,我本来就是这样想的。

他们紧紧拥抱。

那夜他们做爱好几次。第一次,快到他要那个的时候,她按着他的腿根,说不要出来。后来,就用不着她说这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