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荡边陲衣锦还乡的八师兄其实一直说不清楚自己的闯荡是因为民众对艺术的抛弃,还是公主对自己的背叛,但他有了钱以后最想做的事,就是让公主知道他有钱了。他心知这很俗,但他摆脱不了这个念头。

他买车就是为这个。这在重庆,算相当早的私人小车了。

怎样让公主知道老子已经今非昔比,是个问题。总不能抱着这么一大堆钞票去让她过目吧?应该是,本不想让你知道的,一不小心给你知道了。

八师兄开始策划。后来他回顾自己的过去生涯时,将这次策划称为“第一次策划行为”。这是一次本能。那个时候还没有流行“策划”这个概念。

第一步,侦察。

他一回来,就打听到了,公主开了一个火锅店,店名叫红叶,在南岸。这个消息让他多多少少有点欣慰。这个臭婊子总算没有继续去傍大款。她居然也要自食其力。自食其力!希奇!

当然罗,她本来应该成为歌唱家的,而且是以歌剧闻名的歌唱家——约定俗成这是歌唱家中的最高级别------现在,歌唱家和火锅店老板,真的是牛胯和马胯,居然也搞到一起了。

在那一天的中午,八师兄去到了南岸,在区政府背后的那条舒舒服服的小街上找到了红叶火锅店。这是拐角处,一边进入闹市,一边溜下长江。店里只见员工,不见公主。他很激动,也很紧张。他希望公主变得很老了,很丑陋,很焦头烂额。其实公主还只有二十多岁。

他躲在一排夹竹桃的后面,隔着公路往红叶火锅店里面看去。生意不错。从规模来看,已不算小,从装修来看,至少不算简陋。还是有一定本钱的,他想,你是在哪里搞到本钱的呢?一时间心里不是滋味。

这时就看到公主了。八师兄突然平静下来。就象在闹嚷嚷的剧场里,大幕徐徐拉开,主角已经造型亮相。

公主烫了发,长长的披着。这使她看去不止二十多岁。显然这是故意的。从她的步态也能看出来——那是货真价实的老板娘的步态。是做了十多年生意的老板娘的步态。八师兄点点头。当老板娘总比当婊子好。你在假装从来没有当过婊子。

她穿着高领的黑色毛衣,这使她又长了两岁,但是把脸衬得更白了。她进了柜台,坐在了高凳子上。仰起身子,深深的喘了口气,轻轻的左顾右盼。

陆续还有人进去。有人在同她大声开玩笑。有一个沙喉咙在问喂老板娘,究竟在你这里,是要吃得多一些呢,还是反而吃不下噢?

八师兄想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呢?就听公主不紧不慢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那要看你是吃了才来的呢,还是来了才吃的。哄堂大笑。

八师兄隔着公路也笑起来,轻轻摇头,承认这回答算得聪明。她的确是很有才华的啊,他想,只不过再你天大的才华,也只能在这三教九流中中与人斗嘴而已。他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紧闭的眼睛里流下来,象石缝里渗出的山泉。只不过两三年前,他还想着同她一起,以艺术家的身份周游世界。一个是小提琴家,一个是歌唱家。在欧洲,或者美国,演出完毕,谢幕之后,主人来献花,称赞作为主角的公主,这时翻译就会告诉主人,首席小提琴就是主角的丈夫。主人就扭头来看乐队,我呢,就举一举小提琴,轻轻点一点头------------啊,这样自然而然的事情,居然一下子就成了幻想,永远不可能出现了。艺术就象古时候的什么妃子,说废了就废了。

他穿过公路,靠近火锅店,在公主看不到的地方,研究应该坐在什么地方。他不能在店里同她打照面。我可不是故意来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你的地方。但是我又应该能够看到你的-------表情。很好,墙上挂得有几幅大大的镜框,都是什么人送来祝贺开张的。这些镜框就是几面隐约的镜子,刚好可以从里面看见柜台。很好。

三天以后,总算下了雨。八师兄盼着下雨,因为他需要假装躲雨。如同诸葛亮料定三天之后有大雾,他也料定了三五天之内有中雨。而且这种雨一般都是下午来到。

从昨天开始,他就穿上最好的西装,戴上最大的钻石戒指,还有一只上等的皮包,等着中雨的到来。不但如此,还给相关的人士打了招呼,让其随叫随到。他反复看这西装,反复看这钻戒,反复看里面没有一份文件一张发票的皮包,反复的笑,然后反复的说俗,俗。他怎么会不知道这爆发户式的俗气呢?不错,他是在码头上长大的,但码头上的人很粗鲁,很下流,却并不俗气。而且知道什么是俗气,怎样就俗了。这的确很奇怪。

他一千次的思量过:公主这人俗不俗?渐渐形成的结论是,在其他地方不俗,在钱上头又俗又不俗。比方说,因为钱,她离开了剧院,就是俗,但她不再投靠大老板,而是自己开店来赚钱,就是不俗。

快下雨的时候,他就在红叶火锅店附近躲着。这雨好象很同情他,真是配合得很,五点钟,准时下,而且那个大小也刚刚合适。雨一下起来,他就出来,淋,雨下的紧了,他就开始小跑,跑过红叶火锅店时,他停了一下,又起步,又停下,感觉上是偶然发现了这么个地方——索性就在这里一边吃一边躲雨了吧?

但是,头两次这么跑过的时候,他没有进去,因为公主不在。终于,在一连两次白白地紧张激动之后,第三次跑过时,她出现在柜台里面了。而且,他确信她看见了他。

就晚饭而言,有一点早,所以更象是躲雨而不是存心来吃饭的。这样才自然。而且,不至于到时候没有合适的座位了。

他折进店里,选了个角落坐下,而且背朝柜台。他不希望一不小心同公主的目光相碰。

他掏出手绢,檫头上身上的雨水。完全不知道要下雨,又不得不在外忙碌的人,才会这样。这时服务员来问他几个人,他说哦,等一会儿,我看他们哪些能来。他从皮包里取出手机,当时叫做大哥大的,翘起二郎腿,呼风唤雨。

最先赶来的,是一个粉子,即年轻女郎,歌舞团跳舞的,同时已经开始当模特儿。他问过粉子,以前那歌剧院的红角,公主,你们认识不认识?她说不认识。这才和于要求。他要求她扮演他的女朋友,乃至未婚妻。报酬以小时记。他召唤模特儿时说把毛背心给我拿来,突然降温了,听到没有?完全是丈夫吩咐妻子的口气。声音很大。他想公主应该听到了。

模特儿取出一件浅灰色的毛背心递给他。背心的质地很好。背心是他预先放在她那里的。他脱下了西装,她就赶快替他拿着。他穿上了背心,她就提搂着西装帮助他穿上。他皱了皱眉头。因为她做过头了,有点象保姆伺候老爷。

他一直很激动。人可以激动这么久,让他非常奇怪,以至于想到该不是发作心脏病了吧?他的心脏在胸膛里一下一下的撞击,并不快,但是很凶,象乐队里常常因为敲得太重而被指挥训斥的定音鼓。啊——他感到了缺氧,他张大了嘴巴,象狗那样喘气。连模特儿也紧张起来,张开嘴巴盯着他。

他瞄了一眼镜框。公主低着头,看着柜台上的什么,好象在算帐。这给了他调整的时机。他总算慢慢平静下来。本来他决定,如果她来同他打招呼,他要假装一下子没有认出她来————这说明我很快就把你给忘记了——但现在他想,不这样了,如果她来打招呼,也就打招呼,不要刺激她。他心里突然来了一股温情,鼻子也有点发酸。

他开始招人来。他用这样的言语叫人:管他妈的,干脆吃饭嘛;我在遭遇寒潮时路过火锅店;快来,一边吃一边就把事情说了嘛;什么,你已经在吃了?放下放下,快过来;你有客人?一起来嘛;打车来打车来,撕车票,我报。

他右手拿话机,左手在桌面上这么敲,象弹钢琴,看到他的人没法不看到那枚硕大的钻石戒指。他一脚蹬住桌子腿,身体后仰,还摇晃,这里面的人没法不看到他。

终于,他召集的人员,不,应该说,演员,到齐了。他命令模特儿点菜,点最贵的----------模特儿遵命去翻看最昂贵的那一页。一翻开就尖叫了一声,把菜谱塞给他。

原来最贵的是毒蛇、乌龟和王八。有五步蛇、竹叶青、烙铁头之类的毒蛇。八师兄毛骨悚然,笑着说,狗日的卖给鬼吃的吗?对面却有人极其喜欢,说点一条竹叶青,竹叶青的蛇胆和酒喝了相当明目的。八师兄索性把菜谱递给了他。

一会菜就上来了。一个戴着高高的白色方形状帽子的厨师提着一条青蛇过来了。女士都吓得往旁边闪。厨师当面杀蛇。模特儿尖叫着说杀好了拿来嘛,吓死人了。一旁有人说,必须当面杀,免得以为是死蛇。又有人补充,死鱼还可以吃,死蛇是没得人要的。

暗绿色的蛇胆汁滴进一只玻璃酒杯里,厨师倒进半杯白酒。那酒杯就被映成了透明的绿色。八师兄一阵恍惚,好象看到了一大块价值百万的翡翠-------场面进入气派,他抬眼找公主,希望她能看到这里,却突然看到几个穿警服的,有男有女,穿过大堂往楼上冲去了。

出事了。他想。不知为什么,他反而平静下来,招呼道,不关我们的事,各人吃。

大家吃。这下真还成了来吃火锅的了。八师兄不觉十分扫兴。

一直到吃完,也没见穿警服的下来。公主也不知去向。

次日,八师兄自己开了车来。果然如昨天所料,关门了。而且贴上了盖有大红印章的封条。

他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他同路边的烟摊小老板谈判,买他一条好烟,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警方接到举报,说红叶火锅厅楼上的包房里在经营嫖娼卖淫。

又买了一条,让他说细一点。烟老板说,有人陷害。要说包房里,哪里完全没有点那些事情呢?那那是客人自己的事,不一定是火锅店的老板在经营。别家开火锅的,看这一家的生意好,嫉妒嘛。八师兄也就明白了。

这种事都是有的,烟摊老板说,故意让男女在包房里这样那样,叫警方来抓现场。过后给钱就是了。

懂。八师兄说。一方面明白公主有冤枉,一方面有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高兴。

但这样一来,先前积累的所有心情都土崩瓦解了。而且多少有些感觉无聊。

他想我应该去救她。过往今来,张三李四,一切的一切都无所谓了。去救她,这才是个事。

公主关在看守所。一般是不得探望的,但八师兄还是想法探望了她。当然,她的案情也不复杂,说进入了诉讼程序也是可以的。

院子中央是一棵老黄葛树。围着大树的一圈水泥镶瓷砖的圆形花台就是探望的地方。八师兄坐在那里,不由自主地拘谨起来,感到因为自己的人被抓,自己也成了犯人,不觉就笑起来。这样就发现自己的心情其实很好。他为自己的幸灾乐祸有点羞愧。

一眼看见公主被看守带着过来了。八师兄很惊讶,公主摇身一变素打扮,很是好看,不象被收监,倒象拍电影。她真是一个标准的舞台演员。

所以,他的第一句话是你这个装扮不错,歌剧《江姐》。

不要挖苦我,她说。

没有挖苦,他认真地说,你穿着这身衣服还特别性感。

你是不是来报仇的?她问,你幸灾乐祸,这下你安逸了吧。

放屁,他说,你想得出来。他压低了声音,说我是来救你的。

几年了,没想到是在这里第一次见面。两人各自低着头,一时无话可说。

她突然说,是别人栽赃陷害,我没有容留卖淫,但现在还想给我弄成个组织卖淫。

八师兄吓了一条。组织?那不判你个十年八年!恐怕是有人要打你的主意,有人呢要整垮你的生意,一夹攻,就该你背时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轻轻摇头,就象很久以前的记录片里的宾努亲王。八师兄又笑起来。

我来救你,他说。

你相不相信我没有做那样的-------业务?她问。

我当然相信,他说,忍不住笑起来,为她在这种情况下说的“业务”两个字。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但就是要笑。

我来救你,他又说。

你哪里得行噢,她很沮丧地说,我们都是别人案板上的肉。我们一点社会关系也没有--------而且,这个还是很花钱的。我的店子查封了,我的钱也没收了。她咳嗽一声,哭了出来。从认识他到现在,从没见她这么伤心过。

八师兄由着她哭。哭了好一阵,渐渐平静了些,八师兄说,我经的事不少了,你经的事还不多。我给你说,有时候,看那情况,很是绝望的,但是转机一来,就回发现那种绝望完全是自己吓自己。

我累死了。她说。我人很累,我的心更累。我现在觉得,就在歌剧院呆着,有得唱就唱,没得唱就不唱,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啊!何必要出来搞什么钱呢?

不要这么说,倒回去,你还是要这么干的。我给你说,你始终坚持一条,你那些包房的男女动作,你从来都不知道的。

我本来就不知道,我开的是酒楼,不是KTV。我的客人都是来吃饭的。有人要借吃饭干那种事情,关我什么事?

八师兄没有吭声,心想说你是故意的,不好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可能的。他说,人家可以找到证据,说你是知道的。你要有这个思想准备。我已经给你找了最好的律师。

最好的律师是什么意思?口才特别好?公主振奋起来。

那个都是次要的,关键他还得同有关方面关系很好。

哦,我明白了。这个,恐怕要花不少钱吧?我已经没有钱了。

我有,我来替你办。

你哪来这些钱呢?团里好几年都没有象样的演出了。

他一下子很伤心。她连我已经离开剧院好几年了都不知道。我抢了银行,他说,你不要说出去。那个小工人现在怎么样了?

哪个小工人?她直着眼睛想了好一阵,终于说,你说的是那个人啊!他给你们整回到上辈子了,只知道烧锅炉。有一天我看见他和他老婆牵着个三四岁的孩子。他正常了,这样好,不然他是早晚要死于非命的。停了一会,她说,你们真是狠毒啊。而且你们还没有犯法呢,嘿嘿,这个世界喜剧,害死人的不犯法,啥都没做的进鸡圈。

怎么,你觉得不公平?嘿嘿,告诉你,这个世界,就是因为这点不公平,才如此生动的。

胡说八道,那不是说,越不公平,就越生动罗?

哪个给你说了越越越?是得有那么点不公平。以后不要再嚷嚷不公平。只有打不过人家的才呼唤公平。你看路边上那些叫唤你还讲不讲理的,就是打不赢的。

公主扭过头,奇怪的盯着他。你变的象个流氓。她说。她生气了。

不要生气,他笑嘻嘻地说,我们两个,哪个变得快些呢?我到外地演出,回来你已经成了他人妇。我们恋爱四五年,为了新婚之夜象个新婚之夜,我一个青春男人守身如玉,你呢?要说公平,这又公平吗?

我说嘛,你就是来报复我的。我也有今天,活该你出口恶气了。你给我滚出去。哪怕我把牢底坐穿,也不稀罕你来管。

这下他真的生气了。你太不成熟了,他说,你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你小小年纪就是歌唱天才,从此你就不会动脑筋了。你就是因为头脑简单,才把个酒楼老板娘弄成个妓院老鸨的。

她低下了头。

他缓和下来,说,前几年我是很恨你,总想看你倒霉。现在我不了。那个时候我们太年轻,没有见过的阵仗突然来了,大家一齐发昏,这个很难免很难免------我真的是来帮助你的。我只是希望你看清生活的本来面目,不要很幼稚地只知道说公平不公平。

八师兄同七师兄一起跑动。七师兄已经是社科院的一个科长了。他研究中国古代和近代的社会契约,已在全国小有名气,因此也同政法学院有了联系。政法学院的学生进公、检、法的越来越多了。

这样,终于将公主从“组织”改变为“容留”。这一改相当要紧。

当然罗,公主还是给判了刑,三年。判了以后就到一个茶场去了。当了采茶姑娘。

按理三年不算长,但八师兄还是想给她减刑。哪怕只能减半年呢!哪怕只能减三个月呢?如果让公主真的蹲满,八师兄觉得自己就不象个男人了。

减刑的依据是立功。艺术家兼商人八师兄和学者兼小官七师兄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采茶姑娘能够立出什么功来。愁死了。

殊不知一个叫白萝卜的异人一语点醒梦中人。她说:讲监狱的好话,肯定可以减刑。

八师兄七师兄都笑一笑。

这两人互相看看,觉得也不无道理。这是典型的工会主席的思路。七师兄笑起来。他默了默神,对八师兄说,叫她歌颂一下劳改队里的管理,应该不困难吧?

她哪有那种脑袋,八师兄摇着头,她看都看不出来有哪些可以歌颂,更莫说写了。

只要有一点点影子,我可以操刀。

她们寄文章出来发表,肯定要监狱过目的,八师兄说。

我知道,七师兄说,我写好,让她抄,再送审,再寄出,再发表。说得一气呵成似乎公主已经立功减刑,八师兄立刻高兴起来。

深夜,八师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象记乐谱那样拟订计划。

第二天即开车到了那种茶的劳改地。地名很美,叫东山。也有叫东山茶场的。这是块风景区,小有名气。

还有老远,他就把车停在一个农家院子里,给点钱请看住。又折到一处,稍事化装,把自己打扮的象个当地人。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来走亲戚的。

然后他站在公路边,拦下一辆拖拉机,和一群农民挤在臭烘烘的车厢里。一闻就知道这拖拉机刚刚拉了肥猪。

拖拉机进入茶场,他四处张望。满目葱绿,起伏舒缓,俨然世外桃源。

他一阵狂喜;看见劳改人员了!他们穿着兰色的囚服,在茶地里采茶。虽然全是男的,推着那特有的“平光头”,却让他感到无比的亲切。

他在景区的小旅馆住下来。他打听到了女犯的劳动地点。她们多在小公路的另一侧。、

这样,到第二天,他看见了女犯。虽然他没有找到公主——他不敢靠得太近,但他激动得流出了眼泪。

他退到另一个山头,略高,一切看得很清楚。他坐在几株粗大的楠竹之间,犹抱琵琶的样子。这些女犯都很年轻,而且都很漂亮。我敢说监狱里的女人比社会上的女人要漂亮得多!他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如果给她们换上古装,那就是活脱脱的电影《刘三姐》。他的心里响起了那电影里的采茶山歌。

过了一会,从对面山头的背后过来一拨女犯,八师兄看出有一个应该是公主。面目看不很清楚,但整个来看没错了吧。

他反而平静下来。渐渐的他的心情有点象在舞台上,面对话筒,将要拉小提琴独奏曲了。

他唱了起来——

亏了亏也,不见画眉岭上飞,不见画眉枝头站,清早出窝夜不回,清早出窝夜不回鳓。

那个电影里,刘三姐在山上被地主莫老爷秘密抓去。她的情人阿牛哥唱起哀婉的歌,向四野打听。

刘三姐回唱:画眉锁在八角笼,八角笼门锁重重,八角笼门重重锁,眼望青山难飞回。告诉阿牛,我被莫老爷关起来了。

八师兄是可以唱歌的。他没有受过歌唱的训练,但他毕竟是个职业的乐员。他唱的字正腔圆,节奏音准无可挑剔,而且韵味十足。

必须让公主听出来,这不是当地农民在瞎哼哼。但是又不能惊动了许多人注意到了他。这个真是考人啊!

因此他实际上唱的很轻。而且只能唱一段。必须引得起职业歌手的注意,必须引不起非职业歌手的注意!就是这样。

现在想来,他从来没有对她唱过歌。在她面前他无权歌唱。顶多,他用小提琴为她的歌唱伴奏。公主的歌声真是美极了,尤其是她轻声哼唱的时候。这个时候他就将拉奏换成拨弦,听来就象钢琴在轻弹。

他成功了。所有的女犯都没有反应,只有一个,先是抬起头看过来,然后左右看看,再然后用一只手挡在耳后,冲他点了点头。

八师兄泪如雨下。他闭上眼睛,夕阳在他的头颅里象一只美丽的气球上下飘浮。

过了一会,他睁开眼睛,看公主采茶。他的目力很好,这山里的空气又很透明。他看得见她的双手在茶树尖上跳跃,很在行的样子。相比之下,旁边的人就显得笨拙。他想监狱真是最好的学校。又想公主那要强的的德性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连当犯人都要当最棒的。

他的鼻子又酸了。他往远处看。茶坡的四野,是铺天盖地的竹林。楠竹是最美丽的竹子,又挺拔又秀丽,又肥硕不小家子气。田垄之间,洒着星星点点金黄色的野花,整个山野因它们而活泼。这是一座素净的山,是一个一见可喜再一见可敬的女子。八师兄喜欢上这座山了。他想以后她出去了,他要带着她常常来。这样一想,就觉得一个人一辈子能够坐一点牢,恐怕是个好事。不觉又笑起来。

他觉得差不多了。他不能接连不停地唱。现在可以唱第二段了,告诉他,我救你来了。

——笼里画眉莫乱飞,草动还要等风吹。半夜三更风才起哟,风吹草动再飞回。

他唱得很动情,比第一段更动情。他很想飞起来,从天而降,把她夹在胳膊窝里,飞向天边。但他发现对面的她好象在笑。这有什么好笑的?这人真是个乐观主义者!我在给你递点子,你在笑!

又过了一阵,他开始唱第三支歌。这个就不是刘三姐了。是团里的创作节目。叫什么名字,从来都没有搞清楚过。里面有几句,后来专门用于在外面挑逗女孩子。

——对面的大哥,远方的小丫头,欢迎你们进山来哟,喝一杯丰收酒。

果林里牛羊壮,水库里鱼儿游,点灯不用油推磨不用牛,新鲜事天天有。

你进山参观后哇,保险你不想走哇。不想走那你就不要走,干脆就嫁到我们山里头啊,嫁到山里头。

但是八师兄把最后一句改了,改成“她们走那你就不忙走,干脆就走在队伍的最后头哇,走在最后头”。

这个歌,当年的女声领唱就是公主。她当然熟悉真正的歌词。这么一改,她不可能不懂的。

果然,当仲春的太阳落到那竹海的波涛之上时,对面收工了。

女犯们结成松散的队伍,离开茶地,走上了公路。这都是些轻刑犯,或者刑期已经减得差不多了的,犯不着犯事的,所以看管得并不十分的严格。

她们在公路上走着,有说有笑的,那位女管教也同一位乡间大嫂边走边聊。

公主弯腰系鞋带,很自然的就落在了最后。管教只看了她一眼,由着她。

八师兄快步上前,招呼她,喂——他已经在心里组织了一千遍那简短而又准确的用语,要告诉他整个白沙码头产生的减刑方案。

却不料她站起来,冲他嫣然一笑,说了第一句:你娃还可以唱嘛。随即冷下脸,乜斜他一眼,说了第二句:装神弄鬼的干啥,你可以来探监嘛。说完就去追赶队伍。

八师兄愣了愣,赶前两步,很有些紧张的问,我用什么名义?恩?

公主头也不回,说任何人可探任何人。

八师兄定在原地,半晌,突然就大笑起来。

两天后就是星期天,探监的日子。八师兄去探监,单子上填的是未婚夫。

公主来到探视室。这时他才发现她的身体长好了。比在看守所略黑了一点,但那种健康色很有味道。她的身段也很灵活,不象唱歌的,象跳舞的。他感到了性冲动。

公主很开心,说,我们队的管教说哦未婚夫,难怪不得在对面山头唱情歌。

八师兄有点吃惊,也,她发现了吗?

公主说你以为人家是聋子,是傻瓜!人家什么都发现了,没有理你罢了。又笑起来,说,我们这个管教心肠很好的,他还开玩笑,说争取减刑呀,早点完婚,嘻嘻!我们管教还说,我还以为你要把歌给那家伙对过去呢!

他心中一动。他想世上的事情真还没有完全白做了的。唱刘三姐递暗号,说来装神弄鬼没有必要,恰恰还让别人动了恻隐之心。很好,那么,本来以为只能秘密的象地下工作的事情,索性正儿八经的来做了。

他对她说了白沙码头集体产生的减刑措施。

却不料她说减什么刑,不减,这儿挺好的。说得很认真的样子。

把他弄得莫名其妙,只得把他盯着。

她说,你没有进来过,你不知道劳改的感觉。人是不自由,但是心灵很自由。

他轻轻点头,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说,我进来以后,才发觉这几年我的心好累啊!我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不是说头脑,是说的心情。别的人应酬什么的,不别扭,我别扭,只是不敢表现出来——

那更别扭,他说。

是啊。还有,别的人,什么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行,要在心里放很久很久,常常是,想起个什么来心里难受,半夜半夜睡不着。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他笑着说。

她也笑了,说其实基本属实,我这点体会算什么呢?不要以为我很有思想,我没有什么思想。

其实我现在有些理解你了。你才离开歌剧院的时候,我想你唱歌的条件那么好,为了赚钱就不唱了。

不是我不想唱啊,是没有人想听啊!她惨叫一般的说。

是这样,我不也一样吗?实话说,只要社会需要,欢迎,就是待遇不高,也无所谓的。

你天天练嗓,钻研歌词,精益求精,演唱的时候非常投入,但是人家只盼着你快点结束,你能够坚持多久?

一样的。我的店子里,办公室里有小提琴,有人也听说过我以前是首席,很好奇,请我拉。以前我来劲,一拉就是个大曲子,其实人家两分钟就不耐烦了——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嘛!

后来我也学乖了,拉还是拉,只拉一小段,而且就拉梁祝。

没法,公主苦笑,摇头,别人不喜欢了,你有什么办法?

但是,我问你哟,未婚妻,八师兄嬉皮笑脸,你我是不是真正热爱艺术?

她盯着他,很是莫名其妙的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们也未必真正热爱艺术。你想吧,要是真正热爱,就不会去管别人的。你爱听不听,我拉我的,我唱我的。我们会对艺术乐此不疲的,不会丢下艺术走开的。

她愣住了。半晌,低下了头,浓黑的短发刷的一下褡下来。

是不是这样?他问,我们热爱的其实不是艺术,是自己的长处,还有别人的待遇。

但是,她突然不能服气似的,如果不热爱唱歌,当初怎么会去学唱歌呢?

当初是热爱的艺术,但是当发现自己的艺术可以得到优厚的待遇之后,动机就悄悄变了,变成热爱待遇了。

可能是这样吧,她犹犹豫豫地说,恐怕是这样吧。

肯定是这样。他挥了一下手,象个正在下结论的领导人。

这么一想呢,我的心里要平衡一些了,她说。

又比如说,抓你的店子,肯定是故意整你,但是的的确确从你的店子里抓出了做那事的。那几个人都是你的常客,他们要做什么你恐怕大致还是知道的吧。

问题是我总不可能说不准你几个在包间里吃饭,要吃只能在大堂里吃。

包间可以进,但是你可以叫你的服务员用细致的服务去打扰哇。

那人家以后还会在你这里吃吗?

所以呢,他摊开双手,你还不是贪图那点业务!你只要有所图,就有可能吃亏的。真的,随便什么事,你只要有所图,就有可能吃亏的。只有你不需要的东西才害不了你。

夷,她偏起头看着他,你好象什么都明白了也!一套一套的。怎么搞懂的?

两个人都笑起来。

过了一会,公主慢悠悠地说,我报考艺校,就是图个将来可唱出名,结果民众不希罕了,心里就不平衡。我去搞钱,就是心里不平衡。好嘛,大家只认钱了嘛,看哪个会搞嘛!嘻嘻,老实讲我也不见得比别人更贪钱,好象我找钱是找给别人看的!最近的日子我心里很清静,细细地想了一下这几年,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在拼命折腾。

他听她提到了艺校,就想起,他俩相爱的时候,她才十六岁,而他也不到二十。那种纯洁和甜蜜,没有二回。初恋。初恋就是与众不同。这东西对人终生起作用。她虽然有负于他,他却只恨了她一阵子,这一阵子过去,永远不会再恨了,而且一辈子要将她放在心上的。这几年碰到过的几个女人,都是很好的人,但是一分开,不到三天就淡忘了。有时候不知为什么想起来,还腻味腻味的。是我这个人寡情吗?不是的。一切就是这样。

他想起了金花。这个女人,不,姑娘,不是我的初恋,但我是她的初恋。更加不同寻常的是,我们是结发夫妻。我们没有结婚,不错,但那是政府的说法。我们自己结了婚的。

他有些伤感。那次偏偏镇的老朋友捎来提琴和药粉,表明金花很可能已经解决了自己。为此他故意没有问老朋友。不落实了好。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妻子!你是一个纯粹自由了的人!你自由地选择生死,想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想怎样死就怎样死。你而且还把这种自由留给了我。

自由!多么神圣的词语!但是,很简单,自由是很难得到的,所以它才是神圣的。自由,谈何容易!一个人只要不敢随意的放弃生命,你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

你是上苍派来施我恩惠的。如同对面这个,这个从小我叫她公主的,是上苍派来折腾我的,唉!

时间差不多了。他问喂,说真的哟,减刑的事你要认真考虑噢。

她却说,我不是说过了吗?这里很好,山青水秀好空气,劳动又不重,管教不凶很有人情味的。再说过集体生活也有它的意思,我就在这里疗养两年吧!否则,早早地出去了,还不是要到处打拼,那些烦人累人的事还不是又来了。

他生气了。这人总是这样,喜欢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好嘛,狗坐箢箕不识抬举。老子将就你嘛!他说,既然你是这种感觉,感觉是不能代替的,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悻悻地下了山。他就是这种感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或者说诗情画意的上来,一塌糊涂的下去。

但是,没过几天,他就收到了她的信。信里说,八哥,那天面对着你,我说不出其他的话来。我很对不起你,我一直很明白。我就是不习惯当面道歉。往事不说了吧。整个白沙码头想帮助我的事,我哪里会真的不想呢?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你代我向七师兄他们感谢,白沙码头的人太好了-------我就要满三十岁了,对女人来说这是一个严重的年龄,但是岁月是挡不住的,所以我是索性好好过生日-------

想一想,这是生平第一次收到她的亲笔信。没想到她的信还写的这么好,文从字顺的,又很真实。他吻了一下她的名字。

他很感谢关于生日的那些话。显然她希望他去给她过生日。但她并不把那一天说出来,就是说,我相信你还记得我的生日。

她就要满三十了!她居然也要满三十!一时不胜感慨。

他立刻写回信。叫她生日那天的会见只能留给他,其他人可以在生日之前去。祝生的习惯是“赶前不赶后”。最后写道“你咽炎严重,千万不能唱歌,否则拖成慢性,延误治疗”。

她想她应该懂得起的。他怕的是监狱发现了她的演唱才能,把她当宝贝,不想放她走。

写完信,他把小提琴拿了出来。长久不拉,琴弓上的马尾都给蛀虫咬断了好几根。他很是心疼的将断马尾扯掉。他发现了自己的心疼,于是也就发现了自己的心思,就是我要重操旧业了。是的,不想拉琴的人是不会心疼马尾的。

我要象张良吹萧,四面楚歌,我要在夜里为你拉琴。

监舍的外面,是一个小山包。夜里,我要在那个山包上拉琴。你,应该听得出来是我的琴声。我终生都不会告诉你,那个拉琴的人是我。

他拉空弦,觉得还行,接着拉音阶,发觉的确手很生了。越是手生越不想拉,越不想拉就越手生。

他拉《叙事曲》。这是一个罗马尼亚的音乐家在监狱里写的。但是他拉出来的不是《叙事曲》,想了一下,原来是《刘三姐》,不禁笑了起来。他哼那段旋律。这是哪一段呢?

噢,是刘三姐的独唱。应该是,她爱上了阿牛哥,但那个家伙并没有发觉。

--------鱼儿在水鸟在林。鸟儿知道鱼在水也,鱼儿不知啊鸟在林。

恩,歌词就是这样。哎呀,现在才发现,歌词写得实在是好啊!

--------不是鸟儿不亮翅也,十个男儿呀九粗心。

他反复拉这一段。作为一个首席的时候,是不屑于用小提琴拉歌儿的,尤其是中国的歌曲。现在他发现,歌儿拉出来其实相当好听。而且要把歌曲拉好,其实也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