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八师兄按照大妈的指点,独自走进了山野。他要去找老木匠做琴盒。本来只需要拿上提琴,想了想,还是把弓子也拿上了。这里有稀薄的农田,庄稼长得并不咋样,瘦巴巴的,山坡上的树木跟重庆南山上的差不多,主要都是马尾松,也不咋样,稀拉拉的。这让他感到了家乡的肥沃和富饶——这是他以前想也没有想过的问题:我的家乡是否富饶?

这样看去,这里的确象是边陲。世界上不可能有富饶的边陲,他想,对,只要是边陲,就不会富饶。他觉得这是个很有趣的发现。不由得在小路边坐下来,想这个问题。

这时他听到了笛声。再听了一下,真还是笛声。不明亮,不似竹笛。莫非这里还有交响乐里的长笛不成?他不知怎么就往笛声走了去。

他看到了他此生所遇第一个边陲农家。有很多狗,如他准备的那样前来围攻,也如他预料的那样并不真正下口。一个矮小瘦削的老头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一只笛子。八师兄笑着,比了个吹笛子的姿势,又指了指耳朵。老头很友善的赶走了群狗,让他过来,坐下。八师兄看他的脸,就明白了,这就是老木匠麻腊壳。麻腊壳穿一身浅黄色的绸衣裤,瘦极了的身躯在衣裤里飘荡,一阵风吹来,很象稻田里吓麻雀的草人儿,又一阵风吹来,又象连环画里面的神仙。

他请老头又吹。老头很高兴有了听众,立刻吹了起来。八师兄听出来,这就是大妈一边对他“仙人摘桃”一边唱的那个十大姐。他拿过笛子来看,原来是竖笛,从一个端口含着直吹的。这不象竹子,也不象木头,倒象一种什么滕,节巴很密,又硬。一问,老头说,还是竹子,叫罗汉竹。原来这笛子就是老头自己做的,这罗汉竹也是自家栽的。

我没见过罗汉竹,八师兄说。老头说我带你去看。就将他带到屋后。却原来重庆也有这种植物。但第一他不知道这个叫罗汉竹,第二重庆的罗汉竹都是很粗大的,不象这里的细小而精致。八师兄的内心突然感到震撼。中国太大了。同样是一种东西,在这个国家的同一个角落西南,完全两码事!他第一次发现了流浪也有流浪的道理。

他告诉老头,这只笛子有两个音孔的音不准,但是不难修准。于是八师兄来指挥,把这个孔下面挖一挖,上面粘一粘,把那个孔上面挖一挖,下面粘一粘。这下音就全准了,再一吹,今非昔比了。老头非常高兴,把他看着,笑。

八师兄说,大爹我们可以来合奏。

于是这一老一少,一中一洋,就在这稀落贫瘠的边界上,合奏。先奏《十大姐》,又奏《采山茶》。韵味十足,十分动听。刚才那些围攻的狗,一个个轻摇狗尾,快乐得很。

八师兄趁老头高兴,说了请他给做一只琴盒。老头便将小提琴拿起来,眯了眼睛,翻过去翻过来的看。看了一阵,冷不丁说你这是个外国货。八师兄暗吃一惊,支吾说我不认得,是别人的,老师傅你怎么看得出来?

老头笑着说,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外国货有外国货的味道。

什么味道?年轻人问道,觉得有趣,

老头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外国货有点象外国人。

可不是!八师兄就象给点醒了似的,张开恍然大悟的嘴巴,承认老头说的是一条绝对的标准。

接下来更让他吃惊。老头说,你这个乐器,我们叫小提琴,外国人叫他歪噢林,是不是?

八师兄想起,这老头是连马帮也顾忌三分的人,觉得不能打马虎眼了,就一口答道是的。

老头将琴孔凑到他眼前,说你看看这里面,这木料是过去了两三百年的。

八师兄半装傻,说,我哪里看得出来?

老头笃定地说我是木匠我看得出来的。起码两三百年了。两三百年前,中国哪里会造这个呢?恐怕见还没有见过呢。

八师兄服气了。他看了一眼那张麻腊壳的脸,明白了这老人家非常非常的不简单。难怪那些马帮,听说了来找麻腊壳,就没要了他这条小命。

老头说这是个好东西呢,是个宝贝,是要做个好盒子保护好的,你放在这里,过半个月来拿。八师兄大吃一惊,心想,在你这里放这么久,我宁可不做这盒子了。他尴尬地笑着说,我离不得这东西,天天想拉,我想的是,你将就给我简单给我拿钉子钉一个方盒子,放得下就可以了。

老头笑起来,说年轻人急性子,不懂得装东西的讲究,这么好的小提琴装在盒子里面,总要管住它不在里面晃动嘛,不然一有搬动,乒乓乒乓,还不撞散架了?

人家真有个道理,八师兄想,转念又明白,这老头是何等样人物!连那抢人的马帮都要顾忌几分的。他安心要吃了你这东西,你还能躲得掉?还不如爽快点!他说:老师傅说得对,你说需要多久就是多久。

这么说了心里还是耿耿的。突然想到二师兄。亲爱的温厚的二师兄!若是在二师兄家里,是用不着把提琴放那里的——他可以量尺寸,画图纸,顶多时不时的拿去试一试。八师兄怀念家乡了。他的眼眶潮湿了。

八师兄数日子,半个月到了,该去取回提琴了。如果真的做好了盒子那么当然好。

这半个月,他为老头积攒了一桶玉米酒。他拿不准明说了要送给老头一桶酒,大妈会不会同意,所以他只能以自己喝为名,每天多舀一点出来,偷偷地灌进塑料桶里。同理,还弄了几斤腊肉,一二十个鸡蛋。

他几次向大妈,还有金花,打听老头的情况,都不得要领。似乎她们都无心多说这个人。只知道他住的那小房子,本是为去山上上香的善男信女歇脚的处所,这老头无处安身,大家便由他住了,庙里有用人的时候,他就去出力。他是生活应该是比较清苦的吧,他看着悄悄给老头积攒的酒、肉和蛋,这样想。

他想,能够做得方方正正又不太粗笨就不错了,没想到一眼看见,大吃一惊:完全是专业的提琴盒,提琴状,头大尾小有椭圆,面板朝向是拱起的,弧度相当优美------这还不算,木头盒子的外面,还蒙上了一层帆布:军绿色的细帆布。确切的说是一个帆布套子,套得丝丝入扣,恰倒好处,而且打上了拉练。更让八师兄喜出望外的是,还给他安上了背带——可长可短可取可上的背带:一寸宽的那种军用背带------老头笑眯眯的说:你给打开看看。八师兄双手打颤,磕磕绊绊的拉开拉练,那支世界级的提琴稳稳当当躺在量身定做的绒布槽子里。那绒布是暗绿色的,就象树林里的青苔,那古铜色的提琴给它一衬托,俨然祖传稀世珍宝------八师兄再也稳不住了,双腿跪下,倒头便拜。

老头扶他起来,批评他,受这么一点子帮助,就这个样子,不好。

八师兄取出小提琴,调好了弦,对老头说,老师傅,你待人是这样的厚道,周到,我一个流落外乡的人没有办法感谢你,我给你拉一支我不愿意拉给一般人听的曲子,这个曲子叫《圣母颂》,来,你在这里坐好,我专为你拉一曲。

老头也就坐好,大概也明白了这个曲子的庄严,所以坐得也很端正。他看出小伙子的不平静,就说你也坐下拉嘛。

八师兄说:这个曲子不能坐着拉,要跪着拉,至少也要站着拉。他举起弓子,感到手有点发抖,就停下,闭了眼睛,大声念道:圣母玛利亚,美丽的仁慈的圣母玛利亚,感谢你的赐予,感谢你的宽大,请原谅我一个人世间的小人物所有那些卑微吧,请原谅我的一切,或许我的将来够得上称呼你的名字。

他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感觉平静了,就开始拉。按曲谱,这个曲子只在中音区进行,但此刻他在中音区拉了一遍后,又分别在低音区和高音区各拉了一遍,仍然不满足。这支三百年前的意大利手工名琴在中国的西南边疆发出了洪亮的具有非凡穿透力的声音。这时山风吹了过来,琴声在空中就象钟声。一只瘦削的老鹰在他的眼前盘旋。八师兄恍惚的感到自己是天地所生,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一个独立的与任何人没有任何联系的一个人,但是上苍在注视着他——那一刻八师兄真真实实的感到了上苍的注视。他无法形容上苍的外形,但他能够感觉到上苍。一种不知何处来的力量,让他生平第一次唱起了《圣母颂》。他不知道歌词。不知道歌词的八师兄唱的什么,他说不出来,但他年轻的胸膛里发出了肺腑的声音。只能说,那是肺腑的声音。

事实上他已经忘记了老头的存在。一切结束,他才发觉老头一直端坐着,非常认真地听着。他说小伙子你拉得很好,你不是一般的水平,你是一个艺术家。他看着八师兄的眼神,让八师兄感到了他对自己的喜爱。八师兄回到现实,感到内心非常的温暖。而且隐隐的有种感觉,好象这老头是自己的救星。回想被抢的时候,歪打正着提到了麻腊壳,居然给保住了小命。可不是救星!八师兄生平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八师兄道:我本来是重庆第一大的剧院的首席小提琴。

老头说你这么年轻,以后可以拉成世界水平的。

八师兄苦笑着说:我本来也这么想的,但是不会了,我已经离开剧院了,不干这一行了。

你总有你的想法嘛,老头并不奇怪,连为什么也不问一问。

到底是八师兄自己忍不住,告诉老头,女朋友背叛了自己,人民群众也不喜欢艺术,等于说民众也抛弃了自己。

老头说:人家要怎样,都有人家自己的道理,人不能硬去要别人来合自己的意。

老头这样随随便便地说着,八师兄却好象得了一句天大的道理,一下子,一切的一切都通畅了。突然之间,胸膛里非常的轻松。这一年多来,还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老头突然问,你跑来这里,总不是来卖艺的吧?

八师兄说,我有没有别的本事,不卖艺做哪样?

老头说,要是卖艺,哪里该到这样的偏偏角来?卖艺吗还是要到大地方,有钱人多的地方。

八师兄开口不得。

老头笑眯眯的说:我猜你怕是来赌石头的吧?

八师兄暗吃一惊。他不敢否认,但也不愿就承认,就也笑眯眯的问,老人家你为什么要这样猜呢?

你的女朋友跟了别人,你肯定是不会服气的。要么你找到一个比她还要漂亮的来气她,要么你就找到很多钱,让她后悔。前头一条不容易,后头一条倒有可能。再说呢,有了后头的前头的自然也就有了的。

八师兄点点头,问,怎么女人一下子就变得只认钱不认人了呢?

老头说小弟弟你搞错了,女人从来都认钱的。

不吧,好象就是这几年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不是的不是的,老头连连摇头,那是前些年的政策,搞得大家都没有钱,所以女人只有认人,现在有的人有钱了,人家当然要认钱了。

八师兄低头无语,承认是这么个理。

人家女人要自己找钱,比你男人困难,所以女人要自己的男人会找钱。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并不是现在的女人才爱钱。

八师兄抬起头,看着这张被叫做麻腊壳的老脸。活了二十多年,他真正见识了什么叫豁达,或者说看得开。想到不是在发达繁华的大都市,而是在这山旮旯的边境线上,听一个说不定大字不识几个的干瘪老头说出这些,内心暗暗诧异。这老头一定有来头的,他想,一下子产生了强烈的依赖。

他说,老人家你猜得很对,我就是想到这里来碰运气的。这么说了,又很尴尬。

老头说,一个人,年轻轻轻,就图稳当,太低级了,要出来闯,一辈子才没有白过。

问题是,八师兄摊开双手,我身无分文。

那个不是主要的。老头轻描淡写。

那什么是主要的呢?

主要的是你有没有赌性。

赌性?八师兄又问了一遍才听清楚,那么什么叫赌性?

就是输了赢了都不影响心情。老头还是轻描淡写,但一字一字清清楚楚。

八师兄想这句话。他想,要做到这个,很难吗?

老头看出他的意思,就说,赌玉石,运气的成分很大,所以赌石的人都是大起大落,贫富无常的。不能把一切当成自然,你就很难受了,就不适合干这个。

八师兄说那我怎么知道我这个人有没有赌性呢?

老头盯住他,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凡是人,都有些共同的心情。比如说,赌赢了,就会觉得自己是高手,或者自己有赌运,就会收不住手,这就是贪。赌输了,就会后悔,懊恼得很,这就是怕。一个贪,一个怕,都要不得。

八师兄点着头,但是说:不过我离这一切都还太远哪,我连买一块碎碎石,哦,莫说买,我连看一眼的本钱都没有呢。

老头摇摇头说,那个你不要管,起本的方法多得很,人算不如天算,运气来了你门板都挡不住的。

这么说着已是午后,老头说今天你拿了酒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我们一起来弄点子菜,一起喝点子酒吧。

八师兄心想这老头有点酒也不容易,有点肉也不容易,我不要给他喝了,不要给他吃了,就说我不会喝酒,我要回去了。

老头用手抓住了他的肩膀。这手很枯瘦,但很有力,八师兄感觉肩膀上站了一只老鹰。

你不要客气,老头说,你是个能够喝酒的,不能喝酒的人不会象这样走四方。八师兄正不知如何回答,老头又说,你如果不会喝酒,怎么会想到给我送酒来呢?

八师兄越加开口不得。只是觉得老头的眼光了得。

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同我喝酒了,老头说,他们怕我,怕沾了我的晦气,要走霉运。因为我是个赌光了的玉石商。

八师兄大吃一惊,心里突然一团混乱,又高兴又紧张,但是,隐隐约约的,感到什么机会来了。好吧,我陪老师傅喝酒,他说。

老头拿起一只筲箕,说走,跟我到土里头摘一点蔬菜。原来老头在这里种得有几块菜地,也吃也卖。八师兄想。我有朝一日有了钱,一定要先拿一笔给这个老人家。

一老一少摘了一些茄子、丝瓜、南瓜,还有海椒,然后又扳了几个玉米。

回到门前,老头吩咐先将玉米粒抹在锅里,八师兄以为这是当饭的主食,老头却说这个是来熬酒的。八师兄不懂什么叫熬酒,老头说等一会儿你看嘛。

于是,八师兄才知道了玉米酒“真正的喝法”——老头就是这么说的:这才是真正的喝法:把嫩玉米粒煮熟了,熟的有点发烂,盛在一只土碗里,将玉米酒倒进去泡住,用个盖子盖着,过了一会儿,揭开盖子,老头说可以喝了。八师兄低下头,鼻子凑近了闻。好香!玉米的“原始之香”和玉米酒的发酵之香混合着,醇厚诱人。八师兄忍不住就要喝上一口。但是喝不是端起碗来喝,也不是用勺子舀,而是各自用一根竹管吸。这竹管是老头刚刚从地里的竹子上削下来的,带着嫩竹梢的清香。

泡在玉米饭里的玉米酒,经过嫩竹管吸进嘴,吞下去,八师兄痛快得闭上了眼睛。这下明白了老头说的真正的喝法。睁开眼睛,看见老头眯着眼睛瘪着嘴,很得意的笑着。

八师兄说,我看这里那么多人都喝玉米酒,没有哪个象你这样喝的。老头更得意了,凑近了他,机密地说,这是我发明的,对外保密。两人都笑起来。

然后把那些小菜先弄熟了,才切了一块腊肉煮在锅里。老头咂咂嘴巴说让它自己慢慢煮去,我们喝着,它就可以了。

酒菜都摆在门外地坪的石板桌子上:几墩稍大的石头上放一块接近长方形的石板。凳子嘛就是一尺半高的树墩子,上面铺一只编织的草垫子,让屁股很舒服。一旁的柴灶也是用石块堆成的,里面已经烧成一层黑釉,火舌到处发出宝石一般的光芒。烧的是老树根块,熬火,间或,老头塞进去一把挽好的山草。山草并不干,起火慢,又有一点乳白的烟子云雾一般的缭绕出来,散发着草药的气味。八师兄不由得一阵莫名其妙的陶醉,觉得这老头象个神仙。

老头说,赌玉石,开始的时候是比赛,到后来才是赌博。

此话怎讲呢,老师傅?八师兄问,觉得深邃。

小伙子你知不知道比赛和赌博有什么不同?

八师兄摇摇头。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比赛嘛,讲的是实力,力气大、跑得快、跳得高、眼睛尖、技术好------这些就是实力。实力是说得清楚的。你学不学得会,你肯不肯练习,你有没有经验,总之实力吗你还可以去努力。赌博嘛,靠的是运气。运气就完全不一样了。连什么叫运气你都说不清楚。你只知道运气来了,运气跑了,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跑。运气要来,万里长城挡不住,运气要跑,万匹骆驼也拉不住。

那么,赌石头,开始是比赛,怎么讲呢?

这个就是说,你还是要靠水平来赌输赢的,你要会认得一块石头里有好多玉,就是根据外面的花纹、颜色、图案这些来判断,还有呢,你已经拿到一块石头了,你要将就这块石头做一点处理,改造,让别人看起来觉得里面的玉少不了。比方说,你发觉石头这个位置好象有一点点显绿色的样子,你就用一种工具去擦,让那一点绿比原来明显一点。如果擦得比原来的明显一点,就可以多卖不少的钱了,这个就叫擦涨了。

那有没有擦落了的呢?八师兄已是听得入迷,这样问道。

问得好,小兄弟,老头开始这样叫他,你真是个相当聪明的人。这个地方叫的是擦垮了。就是一擦呢,还少一些了,更气人的是,本来还有一点点子绿的,一擦,给擦掉了,一点也没有了。那就没有人会要了,那就是亏得很惨的了。

会亏多少呢?八师兄问。他的意思,会损失百分之几十,老头却笑起来,说那是不好计算的。也许就一文钱不值,报废了。就这样擦了一下,丢了几百万,是家常便饭的。

八师兄听得直冒汗。那就要会判断,谨慎,他说。

是的。这是很考眼光的,还有经验。

那为什么到后来就成了赌博了呢?

老头深深地吸了一口酒,仰起脸来。八师兄有点吃惊,他还没见过这样的神情,好象是,嘴巴在笑,眼睛在哭。老头说,到后来,你以前的技术和经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全都不管用了,十拿九稳里面应该是满绿,就是上等的玉很多的,但是没有绿,或者只有指甲盖那么一点点的绿,还有呢,就是你帮别人赌呢,回回赌涨,自己赌一回呢,马上垮,问题是你没有办法扭转,也没有办法解释,你只有心里明白,老天爷在作弄你。

八师兄倒吸冷气。半晌,他说,你们兴不兴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呢?

老头又笑起来,这回是眼睛也在笑了。他说:当然是要的,就是回回赌垮,也还是要拜他老人家的,菩萨是这样的德性,你不可能一求,他就答应,他要等到该给你的时候才给你,你要耐心,还要心平气和。说到这里,他直起身子,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很是一种认真,说,你一定要心平气和。然后他缓下来,慢慢弯腰吸酒,吸了一阵,他直起腰,看着远方,仿佛自言自语的说,你要信菩萨也可以,你不信菩萨也可以,但你不能半信不信,或者你需要的时候就信,你不需要的时候就不信,更不应该的是他一满足了你的愿望你就信,一没有满足,,你就不信。他轻轻摇头,不停地轻轻摇头。

八师兄想这老头喝得不少了,但是看得出他可是相当有酒量的。他问,求菩萨老是没有用,一直赌垮,那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老头简单的说,能够弄到钱呢,再赌,弄不到钱了呢,就看别人睹。

为什么不想别的办法谋生呢?

不可能。不是找不到别的办法,是你已经不愿意用别的办法了。你干这个已经上瘾,其他任何别的办法都不能吸引你了。

八师兄垂下眼皮。他想象不出一个人干什么上了瘾而不愿意再干别的。

老头看透了他,很慈祥的笑着,机密地说小老弟呀你还太小,太小,你不知道人的心情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人的心情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明明是你自己的吧,但你根本管不住它。你的脑袋里想得头头是道,该如何如何,但是你的心情就是办不到。

八师兄觉得好笑。他说:老人家你这个一点都不深奥的,那些失恋了,要死要活的人不是一样的吗?

老头一个劲的摇头。不一样,不一样,失恋吗,过上一段时间,慢慢地自己也就好了,找到一个更好的对象呢,还会说幸好以前的没有成。赌了玉石的人,再干任何其他的,都没有感觉了,干不下去了,赌玉石是这个世界上最惊险的事,经过了这种事,其他的都不叫个事了。

八师兄也一个劲的摇头。不吧,国外那些比这个赌得更大的还有吧?

不不不,老头说,赌玉石同那些赌博不一样。赌玉石既是赌博,又不完全是赌博。这样说吧,赌赢了一块玉石,一方面是赢了,一方面又是成功了,那种感觉,和纯粹的赌钱完全是不一样的。

八师兄点点头,大致有点明白了老头的意思。他琢磨一阵,试探着问:是不是到了后来,赌石头成了自己的生活?

是这样子的。

钱反而不是目的了?

是这样子的。

那么,靠这个找一笔钱,是不可能的罗?八师兄一阵失望。

还是可能的嘛,赌涨了一笔,马上离开这里。

八师兄点点头。他不愿意成为一个赌石大王。他要的是钱,而不是赌。或者说,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钞票,而不是一种胜利的感觉。不,也不是说不要胜利的感觉,他要的是对于公主的胜利——他要钱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向她证明我,八师兄,有这个能耐,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发财。是的,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发财。他在自己腿上重重地捶了一下。

八师兄低下头,象老头那样,慢慢的深深的吸酒。然后,他抬起头,轻轻的然而坚定的说:我希望能够赌到一笔钱,然后离开这里。

老头看着他,说,有机会的话,我帮助你看看石头。

八师兄又一次摊开双手,说:我一分钱的赌本也没有。

老头也又一次满不在乎的说:那个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有没有赌性。

八师兄又一次的问:究竟什么才是赌性?

这一次,已经喝了很多酒的老头变得奇怪一些了。他挤挤眼睛,嘴角翘起来,非常滑稽的说,哎,赌性吗,其实就是不怕死。

什么什么,八师兄大吃一惊,心想这老头真是喝多了,开始胡说八道了。他说,那么黄继光董存瑞就是最有赌性的罗?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黄继光董存瑞那是勇敢,不是不怕死。

咦!八师兄很是惊讶,勇敢和不怕死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老头毫不含糊,勇敢的人不一定不怕死,不怕死的人不一定勇敢。

咦!八师兄更惊讶了,你给我说清楚吧!

这有什么不清楚的?比如说,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个说法,就是舍死吃河豚?

啊,我听说过的,河豚鱼嘛,味道极好,但有毒,弄得不好要死人,但还是有人冒生命危险去吃它。

是的嘛。但敢吃河豚的人,你叫他去同别人打一架,他是不是一定就敢呢?

不得不承认老头说得对。这可真是个奇怪的老头。明白了,老人家,八师兄说,你的意思,不怕死的人,不太把小命当回事,但是他的胆子未必就很大。

哎,小老弟呀你比我说得还清楚些,就是这个意思。你想一想你认识的人里面,就是有这方面的不同的。

八师兄慢慢地嘬着酒。他想起自己的养父。养父三十多岁时即被诊断出有风湿心脏病,二尖办狭窄,医生建议动手术,亲友也劝他动手术,但养父断然拒绝。动一次手术,将狭窄的二尖办拨开,只能管上几年,又会狭窄,又得去拨一下。养父说,太麻烦了,不动,活几年算几年吧!养母认为认为养父是胆子小,怕开刀。但叔叔认为养父胆子不小,因为他并不怕死。那么现在,按这老头的说法,父亲是不怕死,但不勇敢。突然觉得这一切简直非常好笑,禁不住将酒碗一推,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他来想自己:我,八师兄,算哪种人?想来想去,无法结论。就对老头说,我不知道我的德性。

这很简单,老头说,试一下就知道了。

怎么试?八师兄抖擞了精神。

你住的那个旅馆,有个服务员,漂亮得很,是不是呀?

是呀,我就叫她金花,八师兄笑起来,我感觉她比那个演金花的杨丽坤还要漂亮。

她还要细嫩一些,水灵一些,但是你知不知道她是个麻风病?

大妈告诉我了的。她真的是麻风病?

是的嘛。就是因为是真的麻风病,才有那样的红头花色。麻风病没有发病的时候,比一般人还要好看的。你敢不敢同她做夫妻呢?啊?

你是说,要我和她结婚?

结不结婚,在我们这里无所谓的,要的是做夫妻那种事情,啊,敢不敢同她做夫妻那样的事情?

你是说,怕不怕被传染嘛。

传染不传染,一半对一半。有一半的人要被传染,有一半的人又不会被传染。

那,哪种人要被传染,哪种人不被传染呢?八师兄的喉咙一下子发干。

哪种人,看是看不出来的,只有试。试了才知道你会不会被传染。

如果试了被传染了,是不是就被传染了呢?

那是当然的。

还有,八师兄有一点不明白:人家金花,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独立的人,又不是奴隶,莫非你要她那个,她就那个?

这个不要你管。你只说你敢不敢?

八师兄低头无语。他想这个的确很考人。狗日你完全要传染吗,我肯定不去嘛,完全不传染吗,我肯定要去嘛——给你来个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老天爷是多么的刁钻啊!

啊?老头得意地笑起来。

八师兄也笑起来。他说:我还是要考虑一下嘛。八师兄低了头考虑。不知有什么鸟儿从哪里飞过去了,尖声细细的叫着“锤子,锤子”。八师兄突然就抬起头来,脸上闪过一闪杀气,说考虑个锤子!垮的一声从身上摸出一个硬币,往石头桌子上一拍。

一半对一半,人算不如天算!八师兄唾沫横飞,国徽这面算要,五分这面算不。抓起来就要往天上丢。

慢!老头按住他的手。先说好,是一锤子定音呢,还是三打二胜?

八师兄愣了一下,说一锤子定音。

老头点点头。八师兄又要丢。老头又按住,问,你要不要先在心头同老天爷说句话?

什么话?

你希望老天爷如何如何。

不不不,不用说,老天爷要如何就是如何。

天条不可戏噢,老头瞪起眼睛,伸出一个指头,庄严地说,只要是五分,你就要去噢!

说话算话!八师兄以手指天:若有反悔,云南的雷劈死我,缅甸的蛇咬死我,天不打雷。蛇不过境,肚子里长包烂死我。

老头点点头,手往上扬了扬。八师兄随随便便向天上一丢。硬币象火箭一样飞向太空。

硬币落下来了。落的只有一步之遥,而且立刻在泥地上躺稳了,没有多余动作。老头说来来,一起来看看。一起去看,正午的高原的阳光之下,闪闪发光:五分。

是不是五分?老头问。

是五分,八师兄说,感觉老头好象是老天爷和他的一个中间人。

老头回到座位,低头吸酒。八师兄也回到座位上,低头吸酒。

然后老头抬起头问,就这样了?

当然。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八师兄把硬币拿起来,吹了一口,塞进兜里。

好。老头看着他,一只枯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叫赌性?这个就叫赌性。随后说了一句话:现在我可以帮助你赌石头了。

八师兄立时非常的振奋。好吧,现在告诉我,我怎样同金花成亲?

老头摆摆手,说用不着了,那是来测试你的赌性的。

什么!八师兄叫了起来,那怎么行?我是对天发了誓的。

老头的脸慢慢沉下来。他打量八师兄,好象刚刚才见到这小伙子。良久,他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那个丫头?我问的不是怕不怕,我问的是喜不喜欢,恩?

我喜欢,八师兄坦白:半个月前,我走进偏偏镇,一眼看见她靠门边站着,我就喜欢了。

老头长叹一声:既是这样,就是你们合该有得一场的了。

那么我该怎样对她讲呢?未必说,老人家说的,你我合该有得一场?八师兄嘻嘻笑着。

你同你从前那个公主是怎样讲的?

八师兄翻起眼睛想了半天,说好象没有说什么。我是拉琴的,她是唱歌的,都在一个剧院,不知在哪个关节上,就搞在一起了。

对了嘛,还是一样的来嘛。

噢,你是说,教她唱歌?

老头没回答,走到墙边,拿起一节罗汉竹,用柴刀唰的削去一头,唰的又削去一头,将剩下的一尺半拿过来。八师兄立刻明白了。这个老人家是多么聪明的人啊!教她吹竖笛当然比让她唱歌好。一根竹管,你含一口,我含一口,什么样的意思都在里面了。

他问,金花的父母在哪里?

老头说,她是一个弃儿,是大妈在银见县医院捡回来的。

那一年的那一天,天没亮,大妈到医院去排队挂号。大概太早了点吧,一个人也没有,只见几只狗兴冲冲的往医院里跑去。大妈觉得奇怪,跟着狗去。狗们恰恰都是往挂号处而去。大妈更奇怪了:难道还兴派狗来排队的?

走拢一看,窗台上放着个包裹,再一看是个襁褓,里面一个孩儿。原来那些狗是冲那块嫩肉来的。大妈大吓一跳,又拍巴掌又跺脚,轰赶野狗,赶紧将那孩儿抱在怀里。有一条恶狗不甘心,冲大妈腿上咬了一口。这一口咬的很是厉害。大妈本来只挂内科的,结果还加了个外科。过了一个多月才好,腿上留下一个大疤子。

襁褓里有张纸条,说明了这孩子的父母都是麻风病人,这孩子也逃不掉的,但父母狠不下心来处理,希望医院拿去处理。

大妈当时并不相信这是个麻风孩儿,她估计是私生子,故意这么说的。

她为什么没有将这孩子交给医院,也没交给政府?她自己说这孩子同她有缘分。但是别的人有别的说法。一般的看法是,她想喂养个三五年以后卖掉。因为她不属于那种乐于白做好事的人。

金花两岁的时候,大妈找到一个买主,是个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军官的妻子不能生育,军官要调防到河南,这样,在此地抱养一个孩子,将来在那边一切也就没有痕迹。大妈说人家就给了几百块,这两年的抚养费嘛。但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说其实要价是三千元。那个时候一般人的月薪只有三五十块。

但这事并没有干成。人们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好象军人是粗人。其实那些兵不讲理只是因为手上有枪;真正的军人相当心细。这个军官抱养之前先给孩子全面体检。体检出了麻风病。

人们以为这下大妈要把孩子交到“政府的地方”去了。却没有。她一如既往的抚养。她待孩子很好,长期以来大家有目共睹。而且不是做出来给人看的,比之眼睛,群众的心灵更是雪亮的。但是没有人明白她安的什么心。人们还是愿意相信,在确认孩子真有病以后,大妈反倒生出了真正的爱怜,而且,养久了,总之有了感情。

但是,金花突然发育成一个匪夷所思的美女之后,大妈若是不想利用这个效果,那就不是大妈了。

曾经有人来当婚姻中介,将金花嫁给南洋富商。有新加坡的,有马来西亚的,也有泰国和印度尼西亚的,都没有成,而且无一例外是金花不愿意。

开始人们认为那中介是发现了金花之后自动来到的。婚姻中介不同于传统的媒人——后者没有既定的金钱指标,甚至还有纯粹做好事的。中介就不一样了:能把金花这样的美女嫁给南洋那边的富商,中介费是非常非常可观的。但后来得知,都是大妈找来的中介人。

开始人们以为金花不愿意,是觉得自己年纪小(这一切开始的时候她还不到十五岁),或者不想远嫁,或者没看上那一个对方------渐渐的大家也就知道了,所有的人都低估了这个孩子的心性——她知道自己的情况,从而不愿意嫁给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