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答应:“没问题。你要不要也买点送人?”

她扭捏了一下,说:“还是算了吧 --- ”

他又是匆匆忙忙被人叫走了,好像是说车等着呢。她想到他临上车之前还在给她打电话,心里很高兴,觉得有点谈恋爱的味道了。

那一天,她一直在想象着他在海边的情景,仿佛能看见他赤着脚,在沙滩上走,边走边寻找海螺,找到一个,就拿起来看看,说:“嗯,这个她可能不喜欢”,扔掉,接着找。最后他找到了一个很大的海螺,浅黄色的,上面有些花纹,他说:“这个她一定喜欢”,于是洗净,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

她想,如果他这次给她带回来的是个浅黄色的海螺,那就说明他跟她心有灵犀,他们的姻缘就是前世注定的。如果他带回来的不是浅黄色的海螺 --- 那就说明什么?她想了一阵,没得出结论,觉得自己要求太严了,简直搞得跟迷信一样了,还是别早早地就划这么些框框吧,不管是什么颜色的,只要是海螺就行。

她觉得这样的两地牵挂真甜蜜,她在这里想象着他的一切,而他在那里为她找海螺,这就是爱情,这就是心心相印。其实就这样开始也满好的,爱情就像织毛衣,可以有各种起头法,并不一定非得从爱慕的眼神开始不可,而且说不定那次楼道相遇他就爱慕地看过她了呢?她不是觉得他眼睛炯炯有神的吗?也许他的眼睛与众不同,爱慕从他的眼睛里表现出来就是炯炯有神呢?

那一天,她沉浸在一种醉醺醺的感觉之中,干什么都干不进去,干脆跑街上去逛商场,买些搬家需要的小玩意。她看到一付太阳镜,觉得很配卓越的脸型,她想象着他戴太阳镜的样子,觉得帅极了,就脸红心跳地买了下来,准备作为回赠,因为他这次会给她带礼物回来的,那她送他一点东西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她回到寝室,还是其乐融融的。姚小萍一下就看出她的变化来了,窃笑着问:“怎么样?找到谈恋爱的感觉了?”

“什么呀,我在忙搬家的事呢 --- ”

姚小萍马上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噢,想起来了,我们明天去趟房管科,把房子分到一起吧 -- ”

她把卓越有关“东三省”的警告转达了一下,姚小萍说:“看来这个卓越真的很精,你跟了他不会吃亏,只记得不得罪他就行。你不得罪他,也许他就不会把那套阴险毒辣的手腕用在你身上。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也许人毒不食妻 --- ”

她见姚小萍也在慢慢转变对卓越的看法了,很高兴。这事也从旁证明了姚小萍对她跟黄海的前景不看好,是正确的。这段时间,就一个姚小萍和一个黄海不喜欢卓越,就这么影响她的情绪,如果真的跟了黄海,那该有多少人会泼冷水?她这么在乎群众意见,那怎么会过得好?

她简直有点想对父母说说卓越的事了,但她觉得还没到时间,因为卓越还没说出那三个字。她想到那三个字,就有点担心,不知道卓越会不会对她说出那三个字?如果他永远不说,只想就这么时间隧道一般地把她裹挟进婚姻里去,她跟不跟他去?莫非在这 种事情上也得牵着他的鼻子走,诱导他说出那三个字?那好像没什么意思一样。

她的担心一开头,就没完没了,怎么想都觉得卓越并不爱她,只是在帮她,这次也是因为要问她留校的事才顺便说到珍珠项链的,而且强调了“很便宜”,那应该是在说服她,因为他只是帮她买买,买回来该她自己付钱的,不然怎么会特别强调珍珠项链“很便宜”?

刚好卓越第二天没打电话来。那一天 ,她除了跟姚小萍一起到房管科去分房,其它时间都呆在寝室里,每分钟都是尖着耳朵在听有没有人叫她接电话。姚小萍来跟她说几句话,她都烦得不得了。

姚小萍笑骂她:“你怎么这么没用,一下就栽进去了?”

她装糊涂:“栽哪去了?”

“别装糊涂了,当然是栽进卓越的情网里去了,这小子追女人真有一套。不过这套放在我身上肯定不灵 -- ”

石燕虽然很瞧不起那些在爱情上问姚小萍拿主意的女生,但现在好像也忘了自己在爱情上技高一筹的自信,询问道:“为什么放你身上就不灵呢?”

“因为我从来不把赌注下在一个人身上 --- ”

“什么意思?”

姚小萍教训说:“什么意思?就是别把一颗心全放在一个男人身上,你放在一个人身上,你就太爱他了。太爱他,就太把他当回事。男人精得很,你把他当不当回事,他一下就能嗅出来。等他知道你把他当回事了,他就可以指使你,调遣你了 --- ”

她觉得卓越不是那样的人,而且这个把谁当不当一回事,有时也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你不想把他当回事,但你的心要把他当回事,那有什么办法?

姚小萍说:“我教你一个办法,用你那个黄海做后盾。我不是说叫你脚踏两只船,你没这个本事,踏不好的,我踏踏可以,你踏不行,一踏肯定踏翻。我是说你可以在思想上把黄海当后盾,或者让他们两个互为后盾。如果发现自己太放不下卓越了,就想想黄海的好;如果太放不下黄海了,就想想卓越的好 --- ”

“怎么能这样?”

“怎么不能这样?难道这样会伤害谁吗?谁也不会伤害,但可以保护你自己那颗可怜的心 -- ”

她好奇地问:“那你就是这么做的?”

“当然啦,我不这么做,怎么知道这法子灵光?”

“你还需要这么做?”

姚小萍呵呵一笑:“你以为我是个铁石心肠?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没谁来保护你的心,只有你自己对自己负责 --- ”

石燕想了想,说:“我觉得我做不到这一点,如果我这样在心里脚踏两只船,我就觉得 -- 自己很卑鄙,就感觉不到 --- 爱情的甜蜜了 --- ”

姚小萍也不勉强,改口说:“那我再教你一手,你就这样想吧:为爱情受苦也是一种享受。”

石燕觉得这个方法比较好一点,姚小萍见她默认了的样子,叹口气说:“人真是没办法改变的,你慢慢为爱受苦吧,我要约会去了。”

又过了一天,卓越还是没打电话来,石燕觉得自己为爱受苦的决心已经快崩溃了,只想哭,无缘无故地就会有眼泪涌上来。就在她准备实行姚小萍提供的“以黄制卓”的方案的时候,卓越的电话来了,背景里听上去好像很嘈杂一样,两个人不得不大声说话。

她问;“你在哪里打电话,怎么这么吵?”

他答:“在火车站,你能不能到车站来接我?”

她糊涂了:“哪个车站?”

“当然是 D 市的火车站 --- ”

她眼前马上浮现出他人拉肩扛大包珍珠项链的镜头,几个大包压得他弯了腰,他满头大汗,正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她。她想,莫非他在电话里听错了,以为“五串”是“五万”?她慌了,问:“我 --- 怎么 -- 来接你?”

他一笑:“什么怎么来接?打的过来呗 --- ”

她连声说:“好,好,我马上就过来 --- ”她本来还想说,“你坚持住”,但觉得时间不允许了,而且说了也没用。她连忙挂了电话,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只拿了给他买的太阳镜,就匆匆忙忙跑到校门那里去打的。

到了火车站,她没看见珍珠项链大包,只看见海蓝色 T 恤扎在浅米色长裤里的卓越,已经戴着一付太阳镜,跟她买的那付不同,但也很出彩。他就像他在影集的那些照片里一样,鹤立鸡群地立在那里,而那些从旁走过路过的“鸡”都在望这只“鹤”。她心跳加快,简直不敢相信他等的是她。

他也看见了她,微笑着,站在原地没动。但等她走到他跟前时,他伸出一条胳膊,把她揽进怀里。

石燕没想到卓越会来这么一手,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生怕旁边的人看了起哄。还好,旁边的人只好奇地看着他俩,就像看外国人当街搂抱接吻一样,不理解,很诧异,但充满了符合国策的对外国人的宽容,还有自发的对洋人厚脸皮的佩服,总结起来就是:看看的可以,学习的不行。

不过卓越很快放开了她,用刚刚搂过她的那条胳膊招手叫来了一辆的士。车一停,他就很殷勤地为她开车门,等她坐进去了,他又为她关车门,然后才把他的包放进后车箱,旋到他那边,坐进车里。

不知道是不是 D 市人太老土,或者卓越太打眼,反正这一幕也有很多人围观,而且脸上的表情已经由好奇发展到了悲天悯人了。可能有些人把她当成了残疾,以为她连车门都不会开,又或者以为她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拐卖了还不自知。总而言之,围观的人都是一付“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神情,但只在那里“哀”,只在那里“怒”,却不伸手相救,个个都象生了根,钉在那里。司机不得不按几声喇叭,才惊醒了几个爱惜生命的,裂开一道缝,让他们的车冲出了包围圈。

石燕这个没见过场面的菜鸟自然是尴尬万分,仿佛人们的视线都是一道道电弧,灼得她脸发痛。但卓越好像很习惯这种人眼聚焦,他泰然自若,一点也不怯场,使她感觉他以前最少当过四年联合国秘书长,惯于去那些贫穷落后地区访问,练就了被第三世界人民死盯而见怪不惊的联秘风度。

车已经开离了火车站前的广场,但石燕的大脑似乎没带上车来,还是空空如也,只觉得整个人象被一股气浪掀到了空中,心里知道应该把自己的身体调节成一个减少撞击的姿势,但就是没力量支配自己的四肢,只好束手无策地等着直通通地摔到地上死掉。

她不知道卓越要把她带哪里去,她也不知道他要对她干什么,只觉得心里很急,这使她认识到所谓“急中生智”都是胡扯,从遗传的角度来看,“急”绝对生不出“智”来,“急”只能生“急”,有其母必有其子。

她正在那里一代一代地繁衍着她的急,就觉得形势又有了变化,他的一条胳膊搂在了她肩上。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注意到这不是刚才在火车站前搂她的那条胳膊,而是另一条,刚才是右胳膊,而现在是左胳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样的危急关头会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东西,但她的确注意到了,而且在那里深究其含义,仿佛他伸哪条胳膊就能决定中国的四个现代化能不能实现一样。

她的深思自然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可能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他觉得她没反对,于是形势又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他的左胳膊很有力的一勾,她的头就歪过去,靠在了他胸前,但她的屁股还固执地坐在自己那边,于是搂抱就不成其为搂抱,反而像他在使用“箍颈大法”谋杀她一样,弄得她生理心理都很不舒服。

可能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她把屁股向他那边挪动了一点,生理上舒服了一些,但心理上更不舒服了,怕他以为她是在主动倒向他怀里。她想把屁股挪回去,重新来过,再倒一遍,纠正他可能有的误解,但他箍得紧,她动弹不得。她现在最怕的就是碰上一个正义感极强的司机,从反光镜里看见这一幕,会以为车里正在发生一起什么案件,直接把他俩拖公安局去了。

他的胳膊箍在她上臂处,仿佛是一个最完美的着力点,使她很难挣脱。她暂时放弃负隅顽抗,想等他不注意的时候再突然动作,但等她扬起脸来观察他的时候,却发现他并没看她,只一本正经地看着前方,更让她有了箍颈谋杀的感觉,而且是暗中的箍颈谋杀,死了都没人知道的那种。

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垂下头来看她,对她做了个鬼脸。

就这一个鬼脸,就把她变成了他的同谋,她感觉好像不是他在对她做什么,而是他们俩在对司机做什么,至少是他们俩合谋,在欺骗司机,在司机眼皮子低下搞小动作。她一下失去了挣脱的欲望,乖乖地呆在他怀里,竭力把这想象成一件浪漫的事。

但她听见他大煞风景地说:“连中饭都没吃,好饿 -- ”,而他的肚子更是大煞风景,连着“咕咕咕”地叫了几声。

“你怎么不吃中饭?”她的浪漫神经还没松驰下来,心想他肯定是特意留着肚子跟她一起吃的。

他说:“打牌打忘记了 -- ”

这回风景是煞到底了,她又想挣脱他了。

他“事件隧道”般地扯到另一个话题:“房子的事搞好没有?”

“搞好了,跟姚小萍合住,分在南一舍 --- ”

他用另一只手奖赏般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乖孩子 -- ”

就这一捏一赞一“乖”一“孩子”,就让她彻底缴械投降了,心里只有感动,象一只等候了主人一天,终于等到主人回家,还被主人抱在手里痛惜的小狗一样,感恩戴德之情油然而生,主动地向主人怀里挤了挤,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对主人的感激一样。

他问:“喜欢不喜欢?”

她不知道他指的什么,仰起脸来询问他,结果还没提出问题,他就俯下头来,吻在了她嘴上。她差点叫了起来,想声明她刚才仰起脸是来提问题的,不是来讨吻的,但他吻得很紧,有“吻死人不抵命”的派头,她想叫也叫不出来,一阵头晕目眩,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任凭他吮她吸她,还用舌头在她口里左扫右扫,痒痒的,麻麻的,勾动着她身体的什么地方,让她全身发热。

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傻傻地承受着他的热吻。他吻了一阵,放开她,盯着她看。她不敢跟他的目光对接,只好闭上眼睛。过了一会,他附在她耳边问:“初吻?”

她糊涂了,感觉他在羞辱她一样,她想到他就这样在一辆出租车里偷走了她的初吻,而他的初吻还不知道献给了谁,她心里很不舒服。刚想发作,他又开始吻她了,这次吻在她耳边,边吻还边咬她的耳垂,然后他往脖子方向吻去。她觉得心跳加快,通体发软,好像要融化了一样。如果他现在要对她为所欲为,估计也不会遭到反抗。

但他突然停下了,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把她看得很尴尬。

她有点恼羞成怒地问:“看什么?不认识?”

他没回答,只笑了一下,说:“你真可爱 ! ”

她刚凝聚的自尊心和反感又被他融化了,她撒娇地捶了他一下,他只笑,不出声地笑。他脸上的笑神经仿佛连在她脸上一样,他那边一扯,她这边的嘴也咧开了,跟着他无声地笑起来。

下面的车程他们没再“打架”,只静静地靠在一起,一直到出租车在一家餐馆外面停下。

两个人在餐馆一张僻静的桌子两边坐下,服务员照例拿来菜单,两个人照例研究菜单,她照例想着自己带的钱够不够开帐,但这次比较不那么紧张,因为上次已经被他吓出胆子来了。

他还是象上次一样,或者说象每次一样,积极主动霸道专横地点了菜,她不知道他点的什么,但她知道肯定是她爱吃的东西。他就有这个本事,问都不问你,就知道你爱吃什么。两个人坐那里等菜的时候,她担心地问:“你是不是很饿了?要不要先 -- 吃点什么垫个饥?”

“是有点饿,但现在不想吃别的东西,免得待会吃不下了。”

她无话找话地问:“你在火车上 --- 跟谁打牌?”

“车上认识的人,说了你也不知道 -- ”

她觉得他好像在嫌她打听太多一样,吓得不敢说话了。

他也没再说什么话,她觉得很不自在,两个人这样亲密地在一起吃饭,刚才在车上又“那样”过了,在她看来,关系就不是一般地好了,但不知道他为什么反而没话说了。

一直到三杯啤酒下肚,三菜一汤也消失了一半,他的舌头才仿佛恢复了说话功能,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刚才饿坏了,只顾吃饭 --- ”

她又发现他一个本事,就是他可以用一句话惹恼你,让你生好大的气,把自己胀得满满的,他再用一句话把你的气全放跑,还让你为自己生了他的气内疚。她很母性地说:“如果饿得太厉害了,最好吃慢点,免得 --- 伤了胃 -- ”

“我妈也是这样说 --- ”,他说着,就从包里拿出一个很精致的小盒子,打开来给她看,说,“看看怎么样?漂亮不漂亮?”

她看见一串洁白的珍珠项链,中间的大,两边的小,从大到小,排列有序,有着非常流畅的线条,让她想起“鬼斧神工”几个字。她以为是送给她的,差点说出“不是叫你别买的吗?”,幸亏她这人开口慢,还没吱声,就见他收回了盒子,边往包里放边说:“给我妈妈买的,她一定喜欢。”

她见他给他妈妈都买这么漂亮的珍珠,心里没来由地慌张起来,怕他给她买的比这更好,那就糟糕了。她只给他买了付几十块钱的太阳镜,虽然几十块钱就是国家发给她的大半个月的生活费,她绝对舍不得花在太阳镜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上,但这不是为她自己买的,是为他买的。她一直有个潜在的原则,送东西就得送华而不实的东西,不然就太俗了。如果他为她买的东西这么高档次,而她只买几十块钱的东西送他,不是显得她在糊弄他吗?

他接着又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来给她看,还是白色的珍珠项链,但珠子大小是一样的,整齐划一,象一个妈生的多胞胎,分不出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来。

这次她比较聪明了,不到他说出“是送给你的”,她就坚决不表态,只默默欣赏。她准备即使他说了是送给她的,她也要先以玩笑的方式否定三次,砸落实一下。

这次幸好她什么也没说,因为他又把盒子收了回去,边往包里放边说:“给我妹妹买的,她最爱争嘴了,你出门不给她带礼物,她可以烦你几个月 --- ”

接下去他就没再从包里往外掏盒子了,而是回到了吃吃喝喝上。她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失望,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他那爱争嘴的妹妹,在心里计较他给他妈妈和妹妹都买了礼物,而没给她买,连便宜的珍珠项链都没买,也没提海螺的事,搞得她很失落。比失落更令她难受的,是她对自己的瞧不起,居然堕落到为礼物争风吃醋的地步,这哪叫纯真的爱情?

酒足饭饱了,他叫服务员拿来几根牙签,自己用了一根,其余的都给了她。她一下糊涂了,难道我牙齿缝里夹满了菜叶子?怎么给我这么多根?她哪里好意思跟他两个人对着掏牙?只敢拿在手里玩,不敢掏,也不敢看他掏。但她又怕她牙齿缝里真的夹着菜叶子,而他待会又要来吻她,那就丢大人了。她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很快很隐蔽地掏了一下,总算放心了些。

两人打扫完齿缝,他又把手伸进包里去了,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心想这回肯定是给她的礼物了,因为就她所知,他家里的女眷就是一个妈妈一个妹妹,刚才两份礼物都已经展示过了,那这份不是她的还能是谁的?

令她垂头丧气的是,他这回掏出的不是一个精致的盒子,而是一个纸袋,她知道那里面不是海螺就是便宜的珍珠项链。就在她听见自己的心“扑通”一声落到最底层的时候,他说:“这是帮姚小萍买的珍珠项链,一共五串 --- ”

一场虚惊 !

她打开纸袋看了一下,不光有珍珠项链,还有一张发票,很简陋的那种,就是一张普通有横格子的纸,巴掌大小,上面写着项链的数目和价钱。

可能有了前面那两串做参照物,她马上觉得这几串简直不叫珍珠,也是大小不一,但前面的大小不一是很艺术的,是从中间向两边非常数学地递减下去的。而这几串呢,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勉强睁着朦胧的醉眼,胡乱抓了珠子就串在一起似的。

她忍不住说:“怎么是这样?大小都不一样,这多 --- 难看啊 -- ”

“五块钱一串,还能怎么样?我跑了好几家,这已经是挑最好的买的了 --- 。所以我没给你买,怕你拿去送人的时候,人家嫌寒酸 --- ”

她突然有点恨姚小萍,恨姚的小气,恨姚的多事,恨姚的厚脸皮。哼,想做人,又舍不得花钱,买这种便宜东西送人,还叫我出面请他帮忙,这下好了,他肯定连我也瞧不起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交什么朋友,就说明你是什么样的人。

石燕义愤填膺了一阵,想起了自己给卓越买的太阳镜,一付镜子就比姚小萍五串珍珠项链还贵 ! 她此刻也不心疼钱了,觉得太阳镜买得值,不然真让他以为她也象姚小萍那么不值钱呢。她以包青天为民请命的气势从包里拿出太阳镜,又以中共中央平反昭雪右派的口气说:“我给你买的 --- ”

他很欣喜地接了过去,在手里把完了一会,还撕开包镜子的透明纸,把镜子架在脸上试了试,然后他取下镜子,问:“是不是在火车站旁边的地摊上买的?”

她愣了,这是什么话?有眼无珠,竟然诬蔑我买的太阳镜是地摊上的水货?她想拂袖而去,又记起自己穿的是短袖衬衣,她想扫裙而去,又记起自己穿的是筒裙,遂决定坚守阵地,战斗到底。她不满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解释说:“没什么意思,开个玩笑而已 --- ”

她得理不让人:“什么玩笑不好开,要开这种玩笑?”

“只不过是觉得这镜子 --- 比较 --- ”

“比较什么?”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说镜子看上去比较低档,不由得又一次觉得他有眼无珠,但她不想把这话说出来,只很婉转地说,“我这是在中心百货大楼买的 --- ”

她以为这句话至少要产生如雷贯耳的效果,让他满地去找他的眼珠子,但结果他脸上却流露出“难怪不得”的神情,淡淡地说:“ D 市人消费意识陈旧,小农意识浓厚,象这种不能当饭吃的东西,他们肯定舍不得花钱,所以 D 市市面上买不到好的太阳镜的 --- ”

听他的口气,仿佛在说他的太阳镜不是在 D 市买的一样,她有点讥讽地说:“难道你的太阳镜还是跑外地去买的?”

他很宽容地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我这个是我妈出差的时候,从香港带回来的 --- ”

她吓了一跳,我的天,从香港带回来的,那得 --- 用港币买了吧?她不甘心,嘲弄说:“那你怎么不把商标留在镜片上?不是可以让人知道你这镜子是从香港带回来的吗?”

他仍旧是轻描淡写:“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只有那些浅薄好卖弄的人才会把商标留在镜片上,真正懂行的人,一看就知道我这镜子是什么档次 --- ”

她觉得他这是在暗讽她不懂行,但她没吭声,因为她的确看不出他那付跟她这付有什么不同,在她看来,她这付还前卫一些。

他仿佛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拿出他那付太阳镜,对比着她那一付,讲解说:“你看这两条腿,我这付就有张力,有弹性,夹得住,还有这两个鼻托,不打滑,托得住。你再看你这付,两腿没张力,鼻托打滑,这样的镜子有个致命的缺点,脸上一出汗,镜子就往下滑,所以那些戴水货的人总爱仰着脸,张着嘴,还不时地往上推镜子 --- ”

她被他那个“仰着脸,张着嘴”的描写逗乐了,想起班上很多戴眼镜的同学,不管是太阳镜还是月亮镜,都是这付德性。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观察得还挺仔细呢 --- ”

“也不光是观察,主要是个人经历,因为我也不是一开始就带进口太阳镜的 --- ”

他这样说,还让人比较好接受,大家都是苦出身。她提议说:“那我把我买的这付拿去退了吧 --- ”

“国内的商店哪兴退货?再说我已经把包装拆开了,就更不可能退货了。这点完全不能跟国外比,人家那些商场,不论大小,都兴退货的,包装拆开了也兴退货 --- ”

她很感兴趣地问:“你出过国?”

“还没有 --- ”

“那你怎么知道国外的商店可以退货?”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她也认识到这问题多余,既然他妈妈到香港出过差,当然知道国外可以不可以退货了,还有他的爸爸,肯定出过更多外国差,什么不知道?

他把太阳镜收起来,放进包里,然后仿佛顺手牵羊一般,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说:“没在海边捡到海螺,买了这个来顶替,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 --- ”

这次她比较肯定是她的礼物了,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打开盒子,是一串浅粉色的珍珠,像他妈妈那串一样,中间大,两边小,一颗颗很数学地向两边递减。她激动万分,不知道该收还是不该收,愚昧之中,问出一句大煞风景的话:“这项链多少钱?”

他笑了一下,没回答。

她生怕他觉得她太市侩,只知道钱钱钱,慌忙解释说:“我问问价钱好付钱给你 --- ”

他像那次餐馆付账 一样,伸出右臂,竖起手掌,很潇洒地做了个“别”的姿势,然后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 ”

她收起项链盒子,放进自己的小包,准备找个机会付钱给他。

回到寝室,她就到处寻找姚小萍,想把那五串珍珠项链给姚,还有点想跟姚谈谈今天的事,因为她觉得心里的幸福和喜悦太充盈了,不找人说说就会溢出来,可别溢到地上把别人滑倒了。她在水房找到了姚小萍,正在洗几条花花绿绿的小内裤。姚小萍见她找来,先声夺人地说:“你的黄海打电话来,你不在,我帮你接了 --- ”

石燕一下从天上掉到地上,问:“他 --- 打电话来了?说了什么?”

“他跟我能说什么?问问你到哪里去了 --- ”

“那你跟他怎么说?”

“我这么诚实的人,难道还会对人撒谎吗?我当然是说你到火车站接卓越去了 --- ”

她想责怪姚小萍几句,但没找到词儿,只说:“那他 --- 怎么说?”

“人家能怎么说?”

她不好意思再问“那你怎么说”,略带责备地说:“ 人家打电话是找我的,你怎么能 --- ”

姚小萍辩解说:“我不过是跟他说说考研的事,他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难道我帮他还帮少了吗?我怎么不能跟他说几句?我又没说你什么坏话,你怕什么?”

“不是怕什么,我是说 --- ”

“我知道,你在怪我把你跟卓越的事告诉了他,但是你不觉得瞒着他很不道德吗?你跟卓越都到了接站的地步了,你还想怎么样?想对黄海说你跟卓越只是普通朋友?”

石燕本来还想说“我们就是普通朋友”的,但她想起车上的那一幕,还有小包里那串价格不菲的珍珠项链,觉得再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就有点伤天害理了,遂不再计较姚小萍多事接了电话,只关心地问:“那他怎么说?我是说 --- 考研的事 --- ”

“他当然答应帮忙搞资料,找信息,人家留在学校实验室干活不就为了这个吗?不然干嘛不到二流大学当教授去?”

她一惊:“什么什么?他留校不是 --- 当老师?”

“你跟他打了那么多电话,连他留校干什么工作都不知道?没想过关心关心一下吧?”

石燕自知理亏,不敢替自己辩护,看来她对黄海的确不够关心,每次他打电话来,都是在说她留校的事,她居然没问过他留校是干什么工作的,可能主要是她对 A 大太崇拜了,一听说黄海是留在 A 大了,就觉得他太伟大,太幸运,就只想着自己的学校太破了,太没名气了,自卑感就占了上风,根本没想到关心一下他留校的事。

她嗫嗫地说:“我还以为 --- 他留校当老师的呢 --- ”

“你以为在 A 大当老师就那么容易? A 大毕业的本科生都能在 A 大教书了,那 A 大还领个什么先?”

这当然是很浅显的道理,问题是她先前并没想到这上头去。

姚小萍大概是见她在发愣,安慰说:“别发傻了,留在学校实验室干活,总比留在附中要好。”姚小萍近来对留附中一事特别忿忿不平,一有机会就要发几句牢骚,此刻也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你那个卓越害的,为了你留系,就把我留系的事搅黄,我千辛万苦出来读大学,读到头,还是去教中学,我一辈子都咽不下这口气 --- ”

石燕烦了:“你怎么又把卓越扯进来呢?他什么时候搅黄你留系的事了?是你自己放弃了留系,跑到附中去的,你忘了?”

“不是因为他,我怎么会自己跑附中去?”

“好,你说他是为了我留系才挤走你的,但我这不是留在科研办公室了吗?”

姚小萍恨恨地说:“这就是他狡猾的地方,你留在科研办公室,第一可以不暴露他在我的事上使过手脚,第二也遂了他的心愿,因为他本来就是想让你留科研办公室,好跟那些头头脑脑接近的 --- ”

石燕感觉姚小萍又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也懒得再跟她争辩,只催促说:“洗完了没有?洗完了就跟我到寝室来看你的珍珠项链 --- ”

姚小萍一听“珍珠”二字,就像酒鬼听见了“九”一样,连忙把手洗洗擦净,说:“待会再洗,走,我们到寝室去看珍珠项链 --- ”

两人来到寝室,石燕在从包里拿出那个小纸袋前,先给姚小萍打个预防针,免得姚待会像她一样,以为青岛珍珠便宜,五块钱就能买到稀世珍宝。她说:“五块钱一串,你别指望能买到什么高档次的东西,以后要就不送人,要送人,就要舍得花钱,免得别人觉得你 --- 寒酸 -- ”

“这是不是卓越的话?我知道你是不会说什么‘寒酸’的,”姚小萍催促说,“别罗嗦了,先把项链拿出来看看 --- ”

石燕把纸袋拿出来给了姚小萍,姚当即打开,看了一阵,说:“五块钱的东西,的确也不指望有多漂亮,但是我觉得这不象是 --- 五块钱一串的 --- ”

石燕发现姚小萍还是个明白人,知道对五块钱不能做太大指望,也能看出卓越买这些项链还是花了一番精力的,她马上替卓越表功:“那当然啦,他跑了好多地方,才买到这种,既没超出你的预算,又是同样价格中最好的 --- ”

姚小萍说:“你搞错了,我是说这些项链肯定不值五块钱 --- ”

“我知道你说这些项链不止五块钱,但有发票的,难道卓越还自己贴了钱进去?”

姚小萍拿起发票看了一下,说:“跟你讲不清,我说的是这些项链用不着五块钱,你理解到哪里去了?”

“但是发票 --- ”

“发票怎么啦?这种没公章没公司名字的发票,我一口气可以给你开一百张出来 --- ”

“那你的意思是 --- ”

姚小萍打开自己的箱子,找出一串珍珠项链,递给石燕:“你看看,这就是五块钱一串的,别人也是从青岛带回来的,怎么样?跟你卓越买的五块钱一串的不同吧?他买的最多两块钱一串 --- ”

石燕接过那串项链看了一阵,虽然看不出内部质量,但至少外观很不相同,珠子的大小一致,看上去很整洁美观,如果姚小萍不说是五块钱一串的,她绝对不会想到这样的项链只五块钱一串。她张口结舌,问:“那 --- 那你说 ---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 --- 还会 --- 报假账 --- 赚你这 --- 你这十几块钱?”

“我怎么知道?他这个人,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 ”

“但是他 --- 又不缺这几个钱 -- 怎么会呢?他给他妈妈和妹妹买的项链都是很高档的 --- ”

“他给他妈妈妹妹买高档项链能说明什么?说明他就会给我买高档的?说明他就不会揩我的油?要揩照揩,你没听说有个爱落布的裁缝,落布落成了习惯,最后连给自己做衣服都要克扣布料,把老子的衣服做得只能儿子穿 --- ”

石燕没听说过落布裁缝的故事,但她听说过落肉厨子的故事,大意是一样的,就是一个厨子替人做饭的时候,总爱把人家拿来的鱼肉切些下来,留着自己吃。有个客人很精,就事先把肉切成一坨一坨的,数好了有多少坨,再拿去给厨子做。但厨子还是有办法落肉,他从每坨肉上切下一块来自己吃,这样客人送来的肉数目没变,肉还是被他落了。

她不愿相信卓越是这样的人,就算他每串项链都落三块钱,五串也才十五块钱,他这种花钱如流水的人,在哪里不流掉十五块钱?他会耐得烦做假发票赚这十五块钱?

但她没把这话说出来,知道一旦说出来,姚小萍有更恶毒的答案在等着她:占惯了小便宜的人,就是挑大粪的从旁边走过,都会沾一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