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马上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好像自己是主犯,而不是同谋一样,她担心地说:“你叫我不说,我肯定不会说,但是你也不能永远瞒着他,总有告诉他的那一天。”

“等他死心塌地爱上我了再告诉他--”

“那你不怕他到时发现了会--生气,说你不诚实?”

“现在就告诉他了,不把他吓跑了?”

石燕老气横秋地说:“那你这--不等于是骗他?”

“怎么叫骗呢?如果我喜欢他也是真诚的,他喜欢我也是真诚的,就不能算骗,只不过讲究一点艺术,免得把一段可能发生的爱情扼杀在萌芽状态了--。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还年轻,要在社会上碰些钉子才会学到一点生活的艺术--”

两人还没把“生活的艺术”探讨完,就已经进了楼,两人有点拘谨地往三楼走,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单身汉的眼光。石燕虽然没转过头去看那些人,但她有种直觉,那些人的眼光多半是落在姚小萍身上的。她仔细打量了姚小萍一下,发现姚小萍今天是有点不一样,头发梳了个马尾,上面穿了个掐腰的小短袖,下面是一条很短的百折裙,如果不是脚上穿的是一双高跟鞋,那整个就是一网球少女了。有了这双高跟鞋也不错,虽不象网球少女,也显得袅袅婷婷的,象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她突然有点后悔刚才听信了姚小萍的话,没好好打扮一下,虽然她也没想在这些单身汉当中找对象,但还是有点不想在他们心中处于姚小萍之后的位置,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自认倒霉吧。

她有点自卑地跟着姚小萍来到严谨门口,见房门洞开,里面一群青年男人正在打牌,有的只穿着汗衫短裤,她们两人连忙闪到一边,姚小萍很青春少女地叫了一声:“严老师,我们来了--”

“严老师”连忙迎了出来,吆吆喝喝地叫那几个衣冠不整的家伙回去穿件“见客的衣服”,又张罗着端茶倒水招待她们,水倒好了,见她们两个还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外,就又跑出来叫她们俩进去,态度非常热情,只差伸出手来拉她们了。

姚小萍客套说:“你们已经有这么多人了,我们--今天就不参加了吧--”

男生们一起反对:“那怎么行?我们今天就是听说你们要来才跑老严这里来的,你们哪能说走就走?那我们不喧宾夺主了吗?来来来,我们让席,你们上--”

两个女生终于扭扭捏捏地进了屋,在别人让出的两个位置上坐下。石燕刚一落坐,就发现椅子上还热乎乎的,不由得鸡皮疙瘩一冒,差点从上面跳了起来,但出于礼貌,终于忍着没跳。等她坐定了,才发现一群人当中并没有卓越,而且也没有一个让她眼前一亮的,顿时让她失去了打牌的兴趣,只想找个借口告辞。

跟她打“对家”的是个矮个的黑皮男人,而跟姚小萍打“对家”的那个虽然也不咋的,但比她那个“矮黑”还是强多了。她心里有点烦,觉得他们这样配对,反映出他们对她们的评价和看法,就像在是配夫妻一样,好看一点的男的,就配给好看一点的女的,丑一点的男的,配给丑一点的女的,那就说明在他们心目中,她不如姚小萍好看。

她平时从来没考虑过这些问题,即使考虑过,也从来没把姚小萍当竞争对象,因为姚小萍已经结婚了,根本就不是她们一个级别的了。但现在她突然发现其实姚小萍长得很不错,虽然结了婚,有了孩子,但身材还像个小女孩,面像也不显年龄,难怪一下就把这群单身汉的目光给吸引了呢。

她忍耐着打了一阵牌,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打什么,她的“对家”也没有讨好她的意思,她一出错牌,那个被人称为“老廖”的对家就责怪她,搞得她很心烦,觉得他从长相到为人到名字都很烦人。再看看姚小萍,不仅“对家”比她的强,还有严谨站在身后做军师,姚小萍则不时地把手里的牌举给严谨看,很娇憨地问他拿主义。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陪衬,姚小萍今天来打牌,并不是为她报考研究生的事来笼络严谨的,而是为姚小萍自己留校的事才来的。姚小萍叫上她,只是因为初次登门,不好单独行动,所以让她做个陪衬。但为了哄她来,姚小萍就把话说得模模糊糊的,好给她一个假象,似乎她们今天来打牌是为她考研究生的事。

石燕越想越烦,越看越烦,恨不得立即告诉严谨:姚小萍是结了婚的 ! 但是她知道这很阴暗,很愚蠢,也很无聊,因为她自己并不喜欢严谨,也不喜欢这里面的任何人,那为什么要戳穿姚小萍的谎言呢?就为了打败姚小萍?那其实是没用的,因为即使那群人知道姚小萍是结了婚的,也不会因为这一点就认为她比姚小萍好看。这样一想,她又有点庆幸卓越不在现场了,如果在现场的话,说不定也被姚小萍吸引了。

姚小萍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一样,打了一会牌就很漫不经心地问:“怎么卓老师他没来打牌?”

有人问:“那个卓老师?”

有人答:“就是前不久破格提讲师的那个--”

有人说:“什么破格?他研究生毕业,不是本来就该提了吗?”

另有人说:“谁说的?研究生毕业也得三年才能提讲师--”

接下去是几个人唉声叹气:“不知道要熬到哪年哪月才能住上家属楼了--”

有人杵那人一拳:“你以为你小子一提讲师就能住上家属楼?家属楼,家属楼,没有家属你住什么家属楼?”

虽然这些人没说个所以然出来,但石燕把这前前后后都总结归纳起来,还是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卓越提了讲师,而且有了“家属”,所以住在“家属楼”。这下她更坐不住了,刚把手里的牌出完,就提议说:“姚,我们回去吧--”

“现在?这还刚刚开始呢--”

“我还有好多作业没做完,我得回去了--”

姚小萍犹豫着说:“那--我们就回去吧--”

几个男生都发出不满的声音,好像在责怪她一粒老鼠屎坏了他们一大锅汤似的。她也不理睬他们,坚持说:“走吧,如果你还想打的话,那我先走了--”说罢,她就站了起来。

姚小萍也站了起来,有点勉强地说:“那我也不打了吧。”

严谨说:“我去送你们,外面路不好走。”

那群人发出各种声音,有的是心照不宣,有的是牢骚满腹,有两个连忙挤到她俩空出来的座位上去了,好像早就等不及了一样,其中坐她位置的那个还跳了起来,大声说:“哇,座位好热啊 ! ”

屋里一群人全都笑了起来,不怀好意地望着她,搞得她差点要发作了,在心里发誓再也不来这里打牌了。

严谨陪她们两个走出楼房,送她们回宿舍,不时地跟她们两个说说话,但姚小萍一直把话题往她的县中上扯,而一旦说到县中,石燕就搭不上腔了,所以实际上是另外两个人在说话,她只是在边上陪走。她还从来没有当陪衬人的经历,所以觉得特别难受,赌气跟另外两个拉开一点距离,快步走在前面。

她听见姚小萍在后面叫她:“喂,石,跑这么快干什么?当心扭了脚--”

她回答说:“没事,你们慢慢聊,我回去还有事--”说着话,脚下就越走越快,结果一不注意,一脚踩在一个小坑里,只觉得右鞋跟一歪,她的右脚被扭成一个7字,脚踝着地,痛得她“妈呀”一叫,就歪到地上去了。

后面那两个闻声赶来,姚小萍说:“你看,你看,我叫你走慢点,你怎么象鬼追来了一样,跑这么快,现在怎么办?你还能不能走?”

石燕疼得眼泪直冒,咬牙切齿地说:“疼死了--”

严谨也在旁边象催命一样问:“能不能走?能不能走?”

她没好气地说:“能走我不走?”

那两个面面相觑:“那怎么办?”

姚小萍说:“要不你背她一下?”

严谨四处望了一下:“背到哪里去?背医务室去?那还好远呢--”

“先背我们寝室去再说,寝室里有人有自行车,可以借一下--”姚小萍说完又抱怨说,“你看,你看,先要是听我的话,多打阵牌,也不会搞成这样,现在怎么办?”

石燕赌气说:“不用你们管,你们先走吧--”

那两个有点心虚地不敢说话了。石燕坐在地上,自己抱着自己的右脚,想摇一摇,看是不是会好一点,但一碰就疼得慌,吓得她不敢摇了,怕是摔骨折了,一摇会把骨头摇错位了。

最后严谨说:“干脆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跑去找卓越,叫他用摩托送石燕去医务室--”

姚小萍马上赞成:“去吧,去吧,有个摩托方便些,说不定学校医务室治不了,还得上市医院去--”

严谨一边动身去找卓越,一边说:“就怕他不在家--”

姚小萍嘱咐说:“不在家就把你的自行车骑来吧,有个车总比没车好。”

严谨说声:“知道。”就匆匆跑走了。

严谨走了之后,石燕跟姚小萍就在黑地里等他。石燕是早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的,所以也就不讲究了,以歪就歪,坐在地上,用裙子包着两腿,免得蚊子咬。

但姚小萍舍不得在地上坐下,怕把裙子搞脏了,也可能是裙子短,坐地上包不住腿,就在石燕旁边走来走去,边走边说:“这个卓越还挺有钱的呢,连摩托车都买了,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钱?他也就是个讲师,工作也没两年--”

“可能他家里很有钱?”

“他妈妈是市教委的主任,应该也没多少钱吧?”

“你怎么知道他妈妈是市教委的主任?”

“听严谨说的--”姚小萍半开玩笑地说,“喂,我说你呀,还不如把你那名校男朋友甩了,跟卓越谈恋爱算了--说不定对你考研究生有好处--”

石燕嗔道:“别瞎说了,我想考研究生还没想到把自己卖了的地步--”

“这怎么是把自己卖了?难道卓越配不上你吗?”

“我没说他配不上--”

“那就是比不上你那名校男朋友?说说,你那名校男朋友什么样?难道比卓越还英俊?”

石燕支支吾吾地不说话,姚小萍猜测说:“是不是就是那个黄海?我瞎猜的,刚好他是名校的--”

石燕勉强说:“不是--”

“不是就好--”姚小萍仿佛松了口气。

石燕好奇地问:“为什么你说‘不是就好’?”

“这还用问?黄海那么丑--”

“不是说--不能以貌取人吗?找男朋友怎么能光看长相?”

“但是也不能不看长相啊,象黄海那样--长成那样的,心理上一般都有点--不正常,扭曲了,太自卑。人太自卑了,就走到反面去了,自傲起来了,反正就是不正常。你如果跟了他,会活得很累的,别人要天天在你耳朵边说他的坏话,你每天都得应付,回到家还要不断地对他解释、保证、表忠心,很烦人的。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每个人反对--除非你们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生活--”

“一个人为什么要管别人怎么说?”

“人怎么能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没听说过吗?人是社会的人,你生活在社会里,总是希望社会承认,人的一生就是谋求被承认的过程,只看是在那个圈子里谋求了--”

石燕觉得姚小萍说的话有道理,她自己也是一向都这么认为的,但是她有时不原意承认自己这么在乎别人怎么想,好像一承认就变成了一个没头脑的人一样。她谈黄海谈得有点烦了,只想听姚小萍谈谈卓越,但她又不好意思问,只好把话题往这上面扯:“你说严谨他们怎么还没来?这里蚊子太多了,咬死人--”

“家属楼比较远,跟青年教工楼不在一个方向。如果严谨聪明的话,他会先回他们楼去拿自行车,再骑车去找卓越,但是我估计他脑子没这么好使,他肯定会直接跑去找卓越,找不到卓越再回他自己楼里去拿自行车。搞体育的嘛,就是有点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石燕好奇地说:“你又这么瞧不起他,你又喜欢他,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哪里自相矛盾了?我只说他不怎么聪明,那不等于我不喜欢他呀--”

“但是你--能这么冷静地看到他的问题,不是说明你没--爱上他吗?”

姚小萍呵呵笑起来:“你的意思是说只有爱糊涂了,爱瞎了眼,那才算爱?”

石燕咕噜说:“那--总是要有个--神魂颠倒的阶段吧?难道爱情从一开始就可以这么清醒?要么就是你已经爱过了,所以不在乎了--”

“我哪里爱过?我对你说了,我一生都住在那个小地方,根本没什么人值得我爱。”

“那你怎么--这么清醒?”

“清醒不好吗?清醒的时候选中的人,才能在一起过一辈子,不然的话,爱情一过去,就开始闹矛盾了--”

石燕还是觉得爱情应该有一个爱昏了头的阶段,不然的话,就好像没爱过一样。不过她不想跟姚小萍争论,因为她知道她说不过姚小萍。

姚小萍说:“不知道卓越舍不舍得把摩托借出来送你去医院--”

石燕一听这话,心里就有点紧张,怕待会严谨空手跑回来,说卓越不肯借摩托,那她在姚小萍眼里就太没面子了。她甚至有点后悔,不该让严谨去找卓越的,就叫严谨回去拿他自己的自行车就行了,但她现在甚至不知道严谨又愿意不原意用自行车载她去医院了。看刚才那样子,严谨也只是看在姚小萍面子上才帮她的忙的。

今天的经历对石燕打击很大,以前她基本没跟男生来往过,所以没机会测试自己在男生心目中的地位。但她经常看见别的女生有男生来献殷勤,帮忙打水呀,约出去上街呀,嘘寒问暖的呀,给她的感觉就是男生天经地义就应该殷勤女生的。她虽然没什么男生来殷勤,但她觉得那是因为她没给他们机会,她一心一意想着考研究生,根本就没想过跟班上的男生建立什么关系,如果她给他们机会的话,他们应该是原意献殷勤的,因为她应该不比班上那些女生差。

她这一生中,唯一有点接触的男生就是黄海,而黄海还算比较殷勤,所以她以为男生就是这样的,对女生就是很殷勤,哪里知道男生向女生献殷勤都是有目的有目标的,而她显然不是人家的目标。

她开始摇自己的右脚,想把脚弄好了自己走回去。她试着摇了摇,发现没刚才那么疼了,就是脚踝那里有点肿,但不象骨折了的样子。她继续摇来摇去,又把脚放地上踩,慢慢用劲,感觉踩地上也没问题了。她支撑着站起来,居然成功了。她正想告诉姚小萍,就听见了摩托声,知道是卓越他们来了。她犹豫了一下,没把自己右脚已经能走路的事告诉姚小萍。

摩托声越来越近,石燕的心咚咚跳起来,有一半是因为高兴和激动,因为卓越一叫就来了;另一半则是担心,因为待会如果他发现她的脚能走路,可能就会觉得她是故意骗他来的。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向大家解释清她刚扭脚的那会,的确是不能走,但是现在又能走了。可能无论她怎么解释,别人都不会相信。

她决定今天坚决不去医务室,免得医生查出她的脚没事。但估计不去医务室更可疑,那就还是让卓越把她载到医务室去,然后不管医生查出有没有问题,她都坚持说疼。

她正在心里打鬼主意,摩托车已经到跟前来了。刚一停,严谨就从后座上下来了,只剩卓越两腿着地叉站在那里。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只穿着件白背心,下面也只穿着一条短裤,颜色都很浅,不注意看的话就像没穿衣服一样。她不好意思老望着他,连忙说:“对不起啊,麻烦你了,卓老师--”

卓越简单地说:“上来吧,我送你去医务室--”

“不用去医务室了吧--你就送我回寝室就行了--”

姚小萍说:“那怎么行?万一骨折了怎么办?”

“应该没骨折--”

严谨也劝说:“反正老卓已经把摩托骑来了,何必不去医务室看看呢?看看放心嘛--”

石燕还想解释,卓越说:“不去就不去吧,我送你回寝室--上来吧--”

另外两个也催促:“快上去吧,快上去吧,搞晚了人家医务室关门了--”

石燕在众人的催促声中往摩托后面走,竭力走得艰难一些,免得他们觉得她是故意使这个花招,好把卓越叫来的。卓越一直叉站在那里,等她坐上去后,就说:“抓着我的背心吧,刚才忘了穿件衬衣来,让你好抓--”

她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是怕她不好意思才叫她抓他背心的,还是他自己不想让她抱着他的腰,才叫她抓他背心的。她怯怯地用一只手抓住他背心的一角,用另一只手抓在他座位下面。

卓越问:“坐好了?那我开动了啊。”他很缓慢地开动了摩托,差不多可以称得上“徐徐”了。石燕觉得如果开这么慢的话,她完全可以抓在他座位下面不掉下去,就放开了他的背心。

另两个大声嘱咐说:“抓紧了啊,别摔下来--”

石燕还从来没坐过摩托,这是第一次,很有点紧张。但坐了一会,觉得跟坐自行车也没什么两样,大概是因为卓越开得很慢。她想,他会不会故意开很快,好让她不得不抓住他的人?她听说过好几个类似的故事,都是她高中同学讲给她听的,她们都有了男朋友,而且有好几个的男朋友都搞过这种事,故意把车骑很快啊,故意讲吓人的故事啊,等等,反正都是为了把女朋友吓得跑自己怀里来。

她那几个女朋友好像都是技高一筹,一眼就看出男朋友的鬼花招了,不过她们都装着不知道的样子,顺水推舟地钻男朋友怀里去了。

她有点紧张地想,如果待会卓越也故意把车开快,那她要不要抱住他的腰?抱多紧?她想象了一下抱住他腰的情景,很有点激动,但又很陌生。她觉得有点奇怪,好像她的头脑太冷静了一样,好像眼前的事不是真事,而是她的想象一样。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而卓越也一直开着车,没说话。到了她寝室跟前,他把车停了,问:“你自己能不能上楼?”

“能。”

“那我就不送你上去了,穿得太随便,不雅观--”

“不用送,谢谢你了。”

他仍然叉站在摩托上,等她下了车,他说了声“那我走了”,就把摩托开走了。

她心里好难过,怎么今天尽遇到这种事这种人?好像谁都不把她当回事一样,打牌是跟人当陪衬,去了也没人当回事,严谨送她们回来是看在姚小萍的面子上,卓越送她是看在严谨的面子上,她在这些人眼里,完全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只是人家的附属存在。

她一瘸一拐地上楼去,随便洗了个澡,就躺床上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睡不着,今天的事老在心里转来转去,每个细节都令她不快,男生怎么都是这种货色?太实际了,一看没有做男女朋友的希望,就殷勤都不殷勤你了。

她恨恨地想,你们这也太--唯利是图了吧?然后她想到“唯利是图”用在这里好像不恰当,那就用姚小萍经常说的一句话:“你以为耙耙好吃不要面做?”,你不先献殷勤,女生怎么会爱上你呢?又怎么会答应做你女朋友呢?你在那里等着女生先做你的女朋友,女生在那里等着你先献殷勤,这样两军对峙,怕是永远也没结果了。

姚小萍一直没回来,肯定是跟严谨在一起,石燕心里有点酸酸的,怎么姚小萍就这么受男生欢迎呢?婚都结了,孩子也有了,还可以让严谨这个傻小子一见钟情,也可以让青年教师楼的那些单身汉目不转睛,好像就是卓越没显出对姚小萍有兴趣。

石燕很想向姚小萍打听一下卓越的事,但姚小萍一直没回来,她好奇地想:不知道卓越现在在干什么?他这么匆匆忙忙地跑掉,是不是要到女朋友那边去?他肯定是已经结婚了,不然他怎么会住在家属楼?

她躺在那里,突然很想念黄海,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点点滴滴全都涌上心头,现在才知道黄海的那些殷勤是多么难能可贵啊,因为男生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只要她允许他们献殷勤,他们就会乐颠颠地献殷勤。

那天夜里,石燕做了一个怪梦,她梦见了黄海,正在矿山里奔跑,后面是一群矿工在追赶他,有的手里举着铁锹,有的手里举着石头,气势汹汹地叫着“打死他 ! 打死他 ! ”。

她又怕又急,想大声对那些矿工喊:“你们误会了 ! 他不是坏人,他是想帮你们的 ! ”

但是她发不出声,好像是嗓子的问题,又好像是怕让那些矿工听见了会来打她。她在梦里还在转着小心眼,心想如果黄海以后怪她那时不帮忙,她就说她是想喊的,但嗓子坏了,喊不出声。

那些矿工好像是打红了眼睛,很快就追到了她跟前来了,虽然没使铁锹打她,但他们撞到了她,很多人压在她身上,她吓死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强暴她。她刚才想撒的谎这时应验了,她真的发不出声来了,还喘不过气,只想推开那些人,但她怎么推也推不动。

突然她看见好几个师院的老师站在旁边讲话,卓越也在里面,她对他们大叫:“快帮帮我呀 ! 你们怎么见死不救?”

但那几个人就好像没听见一样,也可能真的没听见,照旧在那里讲话。她还看见黄海也在里面,好像在跟卓越辩论什么,她哭着对他们大声喊:“快帮我一下,把我身上那些人推开,他们要压死我了 ! ”

但他们俩谁都没理她,还在那里辩论,看样子不辩个输赢绝对不会来救她。她绝望了,又孤独又害怕,痛哭起来。

等她醒来时,脸上还有泪,人还有点抽抽嗒嗒的。她不知道刚才在梦里是不是真的叫出声来了,但她听见大家都睡得呼呼的,想必她刚才没叫出声。

虽然知道只是一个梦,但梦里那种孤独无靠的感觉却很真实,她一个人躺在那里流了一会泪,心里说:原来我的世界这么孤独,没人关心我,没人爱我,没人在乎我,以前总在想着考研究生,逃离这个地方,所以从来没时间去觉察自己是孤独的。现在考研究生好像是没戏了,于是精神支柱垮了,于是发现自己的生活其实是这么苍白,这么孤独。

也许夜晚的寂静特别让人感觉孤独,白天的时候,人来人往,嘈杂喧嚣,一个人没时间独处,就没机会感受孤独。但人不能总过白天啊,总得过过夜晚,幸好她夜晚一般都睡得比较好,做梦也不多,所以很少体会到自己的孤独,但现在不同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一下发现了自己的孤独,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是她自己的父母还关心关心她,别的人,好像都没把她当回事,如果真的出现梦中那种情景,恐怕真的没谁会愿意出手相救。

她后面就再也睡不着了,尽情地在暗夜里咀嚼自己的孤独。她想起黄海,想起卓越,想起在梦里他们都不来救她,她的眼泪就又流下来了,心想如果明天他们当中的哪个最先来理我,我就爱他,找他做男朋友,因为我再也不想孤独下去了,男生不是要等到女生做了他的女朋友才舍得关心她吗?那我就做男生的女朋友,只要他关心我,爱护我,不让我孤孤单单就行。

第二天,她去水房漱洗的时候碰见了姚小萍,正披头散发在那里刷牙,刷得满嘴白泡沫,跟昨晚那个小巧玲珑、天真优雅的姚小萍判若两人,她不由得暗想:真应该让昨天那伙男生看看你现在这个样,看他们还喜欢不喜欢你。但她马上想到自己也是披头散发,恐怕比姚小萍还难看,便在心里枪毙了自己的小人心。她问:“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姚小萍抬起头,对她猛眨眼,又悄悄指她身后,她回头一看,是隔壁寝室的一个女孩进来了,她知趣地不问了。等她们两个洗漱完毕,一起去打早饭的时候,姚小萍说:“以后别在别人面前提我跟严谨的事,那些长舌头还不把我结过婚的事传给严谨去了?那还搞鬼?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如果传出去,肯定搞不成了 -- ”

石燕道歉说:“刚才我没看到身后有人--”

姚小萍没再发牢骚,低声回答说:“昨天很晚才回来,大门都关了,我从一楼的水房翻窗子进来的。严谨的话太多了,没完没了的--”

石燕现在连“话多”都很羡慕,总比卓越那种连话都懒得跟她多说要强。她心里想着,嘴里就说出来了:“总比他跟你在一起没话说要强吧?”

姚小萍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反问道:“你们昨天--呆到什么时候?”

“谁?我跟谁?”

“当然是你跟卓越罗--怎么样?我很有眼睛吧?马上把你交给他,不在中间做电灯泡--”

石燕哼了一声,说:“没什么电灯泡不电灯泡的,我跟卓越--根本没有的事--”

“还在想着你那名校男朋友?傻瓜,放着条件这么好的卓越不要,要你那个--”

姚小萍不说了,不知道下半句是说“那么丑的男朋友”,还是“远在天边的名校男朋友”,石燕觉得姚小萍太精了,肯定猜出她的所谓“名校男朋友”就是黄海。但石燕现在已经不象以前那样急于撇清了,有个黄海总比没有强,这是她刚认识到的真理。她故意显得超脱地问:“你把卓越说这么好,你怎么不要他要严谨?”

“不是我不要他,而是我要不到他,我这人不做那些无用功。如果我没结婚,没孩子,我也要找卓越这样的人,怎么会轮到严谨头上?相貌不如人家,才华不如人家,职称也不如人家--”

“谁不如谁?”

“当然是严谨不如卓越啦,难道卓越还不如严谨了?”

石燕又觉得姚小萍的大脑太清醒了,忍不住问:“你觉得严谨处处不如卓越,那怎么--不直接找卓越算了呢?你还没试,怎么知道要不到他?”

“这种事还用试?谁对我有意,谁对我没意,我一眼就可以看出。”

石燕差点要请姚小萍帮她看看卓越对她有没有意思了,但姚小萍没给她发问的机会,还在滔滔不绝:“谁叫我那时匆匆忙忙结婚的呢?但是这种事,怎么说得清?如果我那时不结婚,在县中就干不下去了;不干下去,我就没有这个上大学的机会;没有这个机会,我就不会遇到卓越。所以说啊,人强强不过命,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我那时结婚不结婚都不可能跟卓越搞到一起。一个人啊,一定要学会认命,不认命就难免心有天高,命如纸薄,自己苦自己--”

石燕不知道自己命中有几合米,也不知道自己的命比纸厚多少。她觉得姚小萍上次结婚是为了爱情以外的原因,这次跟严谨在一起,还是为了爱情以外的原因。老实说,她心里是有点瞧不起这样的人的,但是现在她正处在极度自卑的状态,因为她连这种“为了爱情以外的原因”的男朋友都没有一个。她试探着问:“那卓越他到底--结婚了没有?”

“没有,如果他已经结了婚,我怎么还会在中间成全你们呢?”

“你--成全我们了?”

“当然啦,不然我还不自己要了他了?”

石燕有点不喜欢姚小萍这种稳操胜券的口气,好像卓越是姚小萍挑剩下来才给她似的。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答话,过了一会才说:“他没结婚怎么住在家属楼?”

“我听严谨讲,是这样的。卓越原来有个女朋友,在市委一个什么科室工作,他就是为她才回到这里来的。那时刚好学校分房子,他们就领了结婚证,这样就可以分到房子。结果后来他们还没举行婚礼就为什么事闹翻了,所以就分了手--”

“他们离婚了?”

“反正又没举行婚礼,什么离不离的?不就把那张红纸换成黄纸么?不过我不知道他把红纸换成了黄纸没有,但我估计是换了,我们碰见他们的那天就是在从女的那边搬家具回来--”

“可是--为什么不搬到他在学校的房子里来呢?怕人家女生知道了不--要他?”

“这又是你们这种小女孩的心思,人家是怕睹物思人,哪里是怕女生不要他了?他人这么才貌双全,又有家具,还有女生不要他?怕是瞎了眼的女生吧?难道你会因为他有家具就不爱他?”

这个问题石燕答不上来,因为她在这方面完全没经验,但是卓越为了女朋友回到 D 市这个破地方,又把家具藏在别处,免得“睹物思人”,已经把她的心伤了,她感觉自己对卓越没兴趣了,便建议说:“那你怎么还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他不也是结过婚的吗?你们彼此彼此--”

“话不能这么说,他结婚,只是一纸婚书,没什么实际的东西,而我结婚,不光是举行了婚礼,有个丈夫,还有了--一个孩子,那就很不同了,带孩子的离婚女人是很难嫁的--”

“那严谨他--”

“那就要看我能把他迷到什么地步了--”姚小萍轻松一笑,“我觉得迷倒一个严谨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你没看见昨晚他那个猴急的样子,真是恨不得--”

姚小萍没说“恨不得”怎么样,但石燕也敏感地猜出了几分,这要是在从前,肯定是她鄙视的东西,那时的她,如果哪个男生是因为身体上的原因喜欢她的,她是很瞧不起的。但是最近她的思想好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管是因为身体上的原因,还是因为思想上的原因,只要能使男生对她产生兴趣,那就是好原因。

她想起黄海好像从来没有过“猴急”的样子,搞得她心里很失落。她开始研究姚小萍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想摸索出一点规律,看看男生到底对什么样的女生才会那么“猴急”。研究结果表明:姚小萍的身材很娇小,女性味很浓,可能到底是结了婚的,不像她,身材有点平板,说话做事也比较中性化,穿着也没什么特色,因为她从来没在这上面花什么精力。

她决定从现在开始,也要花点精力打造自己的形像了,免得男生都不睬她,使她在这个世界这么孤独。

但她的打造计划还没开始,就有男生来睬她了,是黄海。那天她突然接到黄海一个电话,说他找到了“五花肉”,摸清了情况,现在想跟她见个面,问她可不可以抽时间跟他一起吃个饭。

石燕的第一个反应是黄海出事了,被抓起来了,现在正在别人的胁迫下要把她也勾出去逮捕。她小心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海说:“我找到‘五花肉’了,跟她谈过了,因为你也很关心这事,所以想告诉你一下--”

“你没离开 D 市?”

“也算离开了一下吧,因为我去了‘五花肉’的老家,那里不算 D 市--”

她听他口气好像很轻松,完全是开玩笑的口气,她想起自己那时为他急成那样,而他竟然根本没离开 D 市。没离开不说,还一点事都没有。她心里有点不快,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白急了一场而不快,还是因为黄海那时没听她的话而不快。她问:“你想在什么地方见面?”

“你们学校旁边有个‘四季春’餐馆,你可不可以到那里来?”

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孤独之中发下的大誓,连孤独本身也忘了,有点不快地说:“跑那里去干什么?生怕我同学看不见?”

黄海那边沉默了,她知道自己说走了嘴,连忙改口说:“那个餐馆脏得很,我们换一家吧--”

但是黄海不象前几次那样顺服了,没把她的允诺当成恩赐,而是很平淡地说:“既然你觉得不方便,那就算了吧。”

她还想解释申辩,但黄海已经放过了这个话题,以新闻报导的口吻说:“我就在电话里把事情经过给你说一下吧,是这样的,我去‘五花肉’的老家找到了她,她说她的确是有过那信的底稿的,但是她已经以一百五十块钱卖给一个来采访的记者了,那个记者说过要把这事写出来,登在报上,但后来就没消息了,她也不知道在报上登出来没有,反正她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

“那她--没被煤矿--抓起来?”

“既然我在她老家找到了她,当然是没被抓起来--”

她觉得黄海现在说话也比以前冲了,这句话好像就暗含讥讽一样,她心里起了一种害怕感,好像他正在一点一点离开她。虽然黄海对她好的时候,她有很多很多的顾虑,但现在黄海似乎要离开她了,她心里又起了很多的不舍。她竭力想把这个谈话拉长一点,想提几个聪明点的问题,免得又引起黄海的不快。她说:“那她--对我们说她有那封信的底稿,只是为了--骗钱?”

“也不是为了骗钱,她的确还有一份底稿,不过是她儿子抄在一个练习本上的,既然不是原件,又不是复写件,而是她儿子抄的,就没有多大用处了--”

“她怎么不留几个复印件呢?”

“你以为她是你呀?她一个文盲,一辈子没离开过乡下和矿山,她哪里知道什么复印不复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