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顶,流水旁,有个小村叫上驿。
按理说,有上驿,就该有中驿和下驿。可是六六镇方圆,搜索遍了,没有后两个地名的影子。于是,大家说,过去的驿道路程远,村庄稀,上驿在这里,那中驿和下驿,弄不好,在北草地,或是在关中平原上哩。
上驿村有个小婆姨,人称秀嫂。是叫成秀嫂,人才长得秀气了,还是因为秀气,所以叫秀嫂,不知道。
秀嫂长得眉清目秀,身材苗条,卡腰大襟夹袄往身上一穿,长长的腰身,别提多好看。陕北民谚说:"长腰婆姨短腰汉!"是说这样的男人和女人,好那一方面的事情。
秀嫂正是这样的"长腰婆姨",秀嫂的男人王大锤,也正是这样的"短腰汉"。这真是金瓜配银瓜,西葫芦配南瓜,这一对宝贝,要提多般配有多般配。三年五载下来,两个精耕细作,一气养了五个娃娃。
一场大祸从天而降。这是一年前的事。山上要修公路,出民工,将那朝朝代代只能走高脚牲口的驿道,修成简易公路。王大锤年轻力壮,他不出民工,谁出?
石砭上炸石头,出了个哑炮。大家说:王大锤,你手脚利索,你去排吧!王大锤说:能行!王大锤拾起身子,刚走到哑炮跟前,还没动手,炮捻子就又"扑扑扑扑"地冒开了火星。王大锤叫声"不好",赶紧来了个就地十八滚。随后,炮响了,一阵大石头,把个王大锤给埋住了。
幸亏这个就地十八滚,王大锤才没有死,拣了一条命回来。众人刨开乱石,救出王大锤,只见有一块石头,不算太大,砸在王大锤的腰上,正是这块石头,把王大锤砸成了瘫子。
家里的光景一下子不行了。王大锤现在成了个只会张嘴吃饭的废人。满世界现在忙坏了一个秀嫂。拉扯着一个男人、五个娃娃过光景,忙了地里,又要忙家里,一年下来,秀嫂明显地苍老了。
"人凭土地虎凭山,婆姨凭的是男子汉!"王大锤如今成了这样,叫这秀嫂的光景,可咋样往前撵哩!
这一年春耕时节,上驿村家家都忙得热火朝天。秀嫂不会扶犁,去求王大锤的几个兄弟,不知道是这几个兄弟不是人,还是几个兄弟媳妇戳弄,生怕自家男人靠近了秀嫂,总之,几个兄弟互相推辞,各人顾各人的光景,不肯白出这个力气。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没良法,秀嫂只好硬着头皮,自己来扶犁揭地。
秀嫂扛着犁,放在地头。又拉来牛,往绳索上套。牛欺她是女人,哪肯就范。
"稍--,稍--"秀嫂给牛把跟头上了,然后拽住牛缰,弯了牛头,让牛往后退。牛退是退后去了,可是,一只牛蹄子,踩在了曳绳上。往日遇到这种情况,王大锤吆喝一声"抬儿--抬儿",再用鞭竿打一下牛蹄子,牛蹄子就自然抬起来了。可是今天,任秀嫂喊,任秀嫂用鞭竿打,牛就是不听。牛非但不听,还抬起眼睛,望着秀嫂,意思是"我就这样了,看你咋办"?
没办法,秀嫂只好弯腰到牛肚了底下去捡曳绳。秀嫂不知,牛往前弹马往后踢,那牛肚子底下,是万万去不得的。
牛见秀嫂到了它蹄子底下了,蹄子往起一举,往前一弹。秀嫂还算利索,见蹄子来了叫一声,赶快转身逃走,因此,牛蹄子只弹在了她的屁股上,踢黑青了。
王大锤的大弟弟王大屁,就在不远处犁地。秀嫂走过去,请王大屁帮忙。王大屁不情愿地卸下自己的犁,过来把牛套好。又把牛摆顺,犁了两三丈远。这时候,王大屁撒种子的婆姨,站在远处喊他。
"我的地正紧火着!你学着犁吧!"王大屁说完,将犁把一提,犁头往地里一插,忙自己的去了。
秀嫂摸了摸自己发疼的屁股,走上前去扶犁。
平日看王大锤犁地,一满不费事,就像打耍耍一样。嘴里唱着歌,犁头子蛇一样地在地上走,黑油油的泥土哗哗地翻着。可是轮到秀嫂,就不一样了,正所谓"会家不难,难家不会"!
犁头一会儿窜到地面上,搭不住土,挑了。这样牛倒轻快,可是搭不住土,地皮没有翻起来,这犁地又顶什么用?犁头一会儿又往地心里钻,越钻越深,拔也拔不出来,害得老牛停了步子,弯过脖项来,用眼睛嘲笑她。
犁了一个来回,到了这边地头,秀嫂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把犁往地头上一撇,蹲在路边,用手搭着脸,哭起来。
女人的眼泪,一旦出来,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滴滴答答的,一时半刻,很难收刹住。秀嫂哭着,越哭越伤心,这一年来所受的委屈,都哭出来了。一边哭着,嘴里还一边念念有词。说的是啥,说的无非是:"王大锤,你狗日的,咱俩相跟的好好的,你一个马趴,栽倒了,把我闪到了平路上,叫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惹世人下眼观!"
正在这时,大路上雄赳赳走来了个山东大汉王谋子。
秀嫂哭了一回,心里痛快多了。心想哭也不是办法,生活还得做。就又从臂弯里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不要紧,只见自己面前,站着黑凶凶一个大汉,正瞅着自己。秀嫂不由得吓了一跳。
"我在这里看了多时了。这位大嫂,你有什么难肠事,你不妨给我说说!"王谋子站在那里问。
秀嫂赶紧用袖子将眼泪擦净,又两手向后,刨了刨自己有些零乱的头发。她站起来,说:"我不认识你!你是哪里来的过路客,你行你的路吧!"
王谋子笑一笑,抱起地头的凉开水罐儿,扬起脖子,喝了一气,然后一抹嘴,说:"犁地这活儿,其实不难!牛要踏到犁沟里,犁把儿要捉得活泛一点,平稳一点,眼睛儿,不要看脚底下,要往前看!"
秀嫂有些发愣,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离家快半年了,看见这犁把儿,手就发痒!"王谋子说着,来了情绪,他过去扶住犁,一声吆喝,曳绳一拽,犁缓缓地动了。犁到地头,又弯回去。也就是说,犁了一个来回。
大汉身量高,这牛犋在他手里,像玩个玩具一样,秀嫂站在地头,欣赏地看着,都有些呆了。地里春耕的人们,不少人也都停下手头的活计,看这大汉犁地,嘴里赞着"好把式"。
"就这样!就这样!"到了地头,王谋子将犁头往地里一戳,犁站住了,他扭过头来,对秀嫂说。
"大兄弟,你的把式真好!"秀嫂回过神来,赞叹说。
"揽工的,啥活都干!犁地这活儿,不算啥!"
王谋子说完,从地头捡起自己刚才放下的褡裢,往肩头一搭,说了一句告辞的话,就又顺着这条老驿道,往北草地方向去了。
大汉走了好远,秀嫂才像想起什么似的,扬手冲那人的背影喊道:"喂,大兄弟,你既然是个揽工的,你就给我揽吧!反正走到哪里,都是下苦!"
听到喊声,王谋子停住了脚步,他扭头问道:"那工钱怎么算?"
"村上有的是市价,我不诳你!揽到春种完毕,咱们算天天,每天吃住以外,付你三块工钱!"
"那敢情好!"大汉说着,弯转身子,返了回来。
"你叫啥名字?"秀嫂问。
"王谋子,山东人!"大汉回答。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有了王谋子这帮工,今年这春庄稼,不愁种不到地里了。想到这里,秀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王谋子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上前扶犁。秀嫂从地头的口袋里,倒些籽种,掺些农家肥,然后手提箩筐,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溜种。泥土哗哗地翻着,秀嫂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晚上回到家里,吃饭时,这大汉一顿吃了一笼蒸馍,喝了半锅米汤,把秀嫂全家的饭都吃光了。秀嫂见了,暗暗叫苦:"好个大肚汉,怪不得出来揽工。娘养不起了,只好打发出来!"
秀嫂不该叫苦。因为这王谋子,不但能吃,更能干活,两相抵消,倒是秀嫂家要占便宜一些。话到这里,说一些题外的话:据说旧社会地主雇长工,请到家里,第一次测试,不是看干活,而是看吃饭,理论是能吃就能干!
第二天早晨,大汉将一麻袋籽种,轻轻一提,放在牛背上,然后扛着犁,大喝一声"走"。
牛不愿意走。牛让秀嫂给惯下毛病了。昨日个儿,这籽种是秀嫂用架子车,拉到地头去的。牛觉得今天也应该由秀嫂去拉,它是耕牛,不是驮牛。
大汉见了,放下犁杖,抡起两个拳头,就打牛。窑里的王大锤,身子动不了,眼睛却能看见,他隔着窗子说:"牛是犟脾气,打不得的,越打它越给你示威!打马摩挲牛,这句老话,你忘了!"
大汉听了,更不搭话,一手掰住牛角,一手掰住牛嘴,发一声喊,将个老犍牛,摔了个仰脚朝天。
牛是了!牛在地上打个滚,站起来。王谋子将籽种搁在牛背上,扛起犁杖。牛向地里走去。
秀嫂跟在了后边。
王谋子不光有蛮力,人也勤快。忙完了地里的,下午回来,吃罢饭,喂了牛,见天色还早,就从当年王大锤受伤的那个石砭上,往回背石头。他眼里有活儿,看见院墙有个豁口,背来石头来补。秀嫂说,你惜些力气吧,明个儿地里还有活哩。王谋子挥挥胳膊说:累不着,一身的力气,没处使。秀嫂听了抿着嘴笑。
春耕很快就结束了。有王谋子这么个强劳力,秀嫂家的地,在村子里是种得最快最好的。可是一想到地一种完,这王谋子又得走,以后,那孤苦伶仃的漫长日月又在等待着她,秀嫂不由得又唉声叹气起来。
眼下,这个小婆姨还没有别的心思。她的所有的考虑都是从生活这个角度考虑。但是,仅仅这一点,王谋子也不能再叫离开了。
种子种到地里,一场春雨,苗出齐了。农忙农忙,农村的活儿,都是一阵忙一阵闲的。眼见得地已经种上,锄地这类的轻活,有秀嫂就够了,这王谋子张了张嘴,说出要走的话。
秀嫂把对付的话,早就想好了,她说:"干到忙罢①吧!现在走,粮食没下来,我也没法给你付工钱!"
这话说得在理,山东大汉王谋子也就不再勉强,留了下来。说心里话,他在这里住了些日子,对这秀嫂也有了一些感情,抬脚就走,心里也有一些不是滋味。
世界上好些事情,都是让世人的嘴给说瞎的。这王谋子住在秀嫂家里,不啻是雇了个会说话的牲口,遇见活儿,出力气就是,于秀嫂,于王谋子,都是这样看待的。两人相敬如宾,各尽本分,原本并没有什么勾连,可是这天,井台上几句闲话,惹得个秀嫂动了心思。
那天,秀嫂担了担桶,去井上绞水。上驿村的井深,井上边安着一个辘轳。秀嫂正"吱吱呀呀"绞着,远处的王谋子看到了:"谁叫你担的,累坏了身子!"喊罢,走过来,抢过辘轳把就绞。绞满两桶,扁担一闪一闪地担上走了。
秀嫂有点得意,跟在后边。可是,得意的神情并没有保留多久,脸色就红扑扑地恼怒起来。原来,她听见井台边上,上驿村的几个婆姨女子在那里嚼舌头,说她。
"这秀嫂好手段!男人的家具,不管用了,就明目张胆地勾引个野汉,睡在自家炕上。上驿村的乡俗,都让这小婆姨给糟蹋坏了!"
"谁勾引谁,还说不定!那山东大汉,牛一样的力气,干靠着的身子见了这狐狸精,焉能不动心!"
"哎哟哟,你是口里不说心里话,分明你是对那山东大汉,心里起了意了,吃不到嘴里,只好眼馋人家秀嫂!"
"我家男人,我还支应不过来哩,我眼馋她!我家男人,你不要看腰身短,腰里那东西长着哩,足足一!"
"哪有这么夸自家男人的,没羞。我不是吹,要我吹,我家男人,更长,腰里缠三匝,还要上天奔着日老鸹哩!"
这两个女人,越说越没有正形,秀嫂听了,抿嘴一笑,她脸上刚才的恼怒消失了,现在换成了笑颜。"不做白不做!"她想。"时辰就在今晚上!"她又想。
平日的身子,是自己把自己禁着哩,有个妄念,压一压,就过去了。今个儿秀嫂这念头一出,登时人就不对了,全身风扇火燎的,一阵燥热,心口上,像有只猫儿在挠一样,两腿发酥,从井台到家门口,牙长的一截路程,竟走了半天。
秀嫂现在眼巴巴地盼天黑。从王大锤受伤到今个儿,这一年多时间,她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井台上,那两个婆姨说的秀嫂和这王谋子睡在一架炕上的话,却也是实情。原来,秀嫂家只一面大窑,窑里一面大炕,那王谋子来了,住在别人家,不合适,住在院里,也不合适。秀嫂就说:你就将就着睡在炕上吧。炕很大,王大锤睡在火眼头上,王谋子睡在窗台这边,中间一大片地方,秀嫂经管着五个娃娃。奇怪的是,王谋子来了这么久了,彼此竟相安无事,可见这两人,都是正人君子。
井台边的那一堆脏话,点拨了秀嫂。挨到天黑,侍候着让五个娃娃都睡了,让王大锤小解一回,也睡了,好个秀嫂,偷偷掀开山东大汉王谋子的被角,一闪身子,钻了进去。
"今天井台边几个婆姨的一席话,开了我的窍,明白了不少世事。王谋子大哥,咱们一个炕上睡着哩,有也是有,没有也是有,咱何必要为难自个儿!"
这番话说得在理,不由王谋子不从。更兼这秀嫂是过来人,又是长腰婆姨,床笫上的事情,通得最多,勾引个没经见过女人的王谋子,简直是手到擒来。
王谋子伸开亮晃晃的一条胳膊,一揽,把秀嫂揽到了怀里。
这一胳膊搂得有力,让这个小婆姨从头顶舒坦到脚心。好久没有受到男人这样的宠爱了,秀嫂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心酸。
一面火炕上,五个娃娃,两个男人,一个女人,那娃娃们瞌睡多,少不更事,哪里知道这些。知道的除了两个当事人以外,还有另一个男人。
怪却也怪秀嫂,一经入港,便再也不能自持,施展些女人的手段,非要这一夜就把以前的损失弥补得差不多才罢休。而那王谋子,被秀嫂激得一时兴起,也就不再顾得许多,漂泊的身子,哪里能轻轻易易地就碰到这样的温柔所在,因此也就放胆来做。
两人翻箱倒柜,正折腾着,响动太大,惊醒了炕上的另一个男人。
那王大锤虽说身子不是自己的了,那脑子却还精明,惊醒以后,耳朵听着,眼睛看着,窗台底下那是咋一回事,立马①就解下了。
他想喊,又嫌喊出来失他的面子,想过去阻拦这事,又没有能力。好个明眼人,只好眼睛睁得明溜溜的,肚子气得圆鼓鼓的。
王大锤把他的气,放在吃饭时出。
平时,大家各人忙各人的,没有理他,遇到吃饭,才坐在一起来了。
这天吃饭,王大锤仰着身子,坐在炕上,背上垫着被子。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尔格的王大锤,就成了这个样子。就连屙屎、尿尿,也是秀嫂端着一个便盆来接。
饭熟以后,秀嫂先盛了一碗,端给王大锤。往日,王大锤接这碗时,总是面有愧色,沉默不语,可是今天,脸面上却带有一种怨毒之色,叫人看了害怕。
秀嫂两手递了过去,王大锤先是不接。后来见秀嫂递得殷勤,只得接了。碗到嘴边,想一想,气又来了,于是,将一老碗饭,在手里掂一掂,一扬手,"啪"的一声,老碗带饭,摔在了地上。老碗成了碎片,饭漾了一地。
五个娃娃正在吃饭,见了这阵势,不知道老子王大锤的病是在哪里害着,一个个号啕大哭起来。
这病秀嫂知道!秀嫂见王大锤这样,脸色一红,知道昨晚上的事情,让王大锤知道了。秀嫂既然已经迈出一步了,那么也就决心不再回头。王大锤知道了,也好,反正迟早得知道。
秀嫂给五个孩子背上书包,让大的拖小的,一窝端上学去了。老大上五年级,老小上育红班。孩子走了以后,秀嫂又捅了捅王谋子的脊背,让他端着老碗,到畔上吃去。
现在,窑里只剩下秀嫂和王大锤。秀嫂一扑,上了炕,扳住王大锤的肩膀,抽泣起来。直哭得王大锤也伤心起来,秀嫂才说话。
秀嫂说:"咱这光景,总得往前撵哩!你成这个样子了,你叫我咋办?你不为我着想,你也得为你的五个狼娃子着想么!"
见王大锤沉吟不语,秀嫂又摩挲着王大锤的头发,说:"想咱们夫妇,原先何等恩爱。我不是野,我若不这样,就拴不住那个山东大汉,其实,我跟他在那里胡成精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你!你也应当这样想,雇来的帮工的,就当他替掌柜的做事哩!你说对不对?"
秀嫂又是甜言蜜语地乖哄,又是鼻涕眼泪的一副可怜相,终于说得王大锤心软了,长叹了一声。
"来,吃饭,你不吃饿的是你肚子!"秀嫂说着,盛好饭,又拿来勺子,给王大锤喂。
王大锤勉强地张开了口。
秀嫂以为,她这一番乖哄,就把这事给压了。没有想到,事情没有压住,那王大锤根本不吃这一套。
有了那一档子事以后,这王大锤饭也吃得少了,觉也睡不着了,一天到晚在炕上长吁短叹地生闷气。孩子叫他,他也不应,秀嫂给他说些顺耳的软话,他也不搭。
这天,孩子们上学走了,王谋子又到石砭上背石头,想给秀嫂家垒个猪圈,秀嫂呢,相跟了村上几个姑娘媳妇,上山挑地菜去了,满孔窑里,只剩下王大锤。
王大锤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活在世上,活啥味气哩。想着想着,就从炕席底下,摸出一把老鼠药来。这老鼠药,是他得病以后早就预备好的。村里经常来走乡串户卖老鼠药的。
乡里人要死,一般是跳崖,又省事又不要花销,眼睛一闭,身子一纵,就啥也不知道了。其次是上吊,自己身上有的是裤带,抽出来,找个歪脖树往上一拴,就能乍舞了。可怜个王大锤,连这两样事都做不得,所以只好求助于老鼠药。
"这世界不公平!"王大锤说完,一扬脖子,把一包老鼠药吞到了肚里。
也是王大锤命不该绝。上育红班的那个孩子,今天老师有事放假,她跳跳蹦蹦唱着儿歌,从育红班回来,见了王大锤的样子,吓了一跳。
王大锤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趴在坑沿上,一只手还伸在喉咙里,好像要往出掏什么。
孩子摇晃了两下,叫"大"。王大锤翻了翻白眼,并不搭话。孩子吓坏了,大哭起来,赶快跑到畔上喊人。
农闲时节,村里游游荡荡的闲人倒不少。听到喊声,村子里好多人都来了。跑得最欢的,当然是王大锤那几个兄弟。"打虎还得亲兄弟",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亲的嘛,秀嫂是外人,王大锤并不是外人。
兄弟们有的挖鼻子,有的掐人中,有的从茅坑里舀出一勺人粪尿,倒进王大锤的嘴里。平日道听途说的,电视电影里看到的各种救人的方子,现在都用上了。
这些方子却也管用。只见王大锤一个喷嚏,恶臭从口中涌出,人粪尿、老鼠药,再加上肚子里原先的饭食,随着喷嚏,天女散花一般,星星点点,飘了半窑。
这老鼠药倒却还是真的。窑里原先有些苍蝇,嗡嗡乱飞。尔格,有的翅膀扇动两下,便直升飞机一般落下来,打几个滚不动了,有的灵巧,嗅见气味不对,从门里窗里,夺路而逃。
大吐大泻一场以后,王大锤算是脱离了危险。他睁开眼睛以后,见是自家兄弟,不免以泪洗脸,哽咽不止。
"为啥要救我,兄弟?让我死了,多好!于我,眼底下干净,于旁人,成全人家的好事!"王大锤说。
"你到底是咋了?说出来,兄弟们为你做主!"
"啥事情,还不明摆着哩么,欺我不能动弹,一对奸夫淫妇,明铺暗盖的!"
"好!野毛光棍跑到咱们上驿村,蹲到咱们头上拉屎来了!"众兄弟们吵吵道。
王大锤之外,王大屁为长,该他出头。王大屁说道:"事不来咱不撵事,事来了咱不怕事!尔格,这盖佬的帽子,给咱哥扣上了,这是欺咱们兄弟,欺咱们上驿村,那王谋子,咱们不能饶他!"
一语说罢,村里人也都人声鼎沸,义愤填膺,纷纷嚷道:"王谋子在哪儿?""王谋子在哪儿?"
王谋子正在石砭上。当年修完公路,炸完石头,路旁还有一些零散的破开的石头。王谋子见闲着没事,就搜罗着背些石头,想给秀嫂盖猪圈,娃娃上学,花销大,一年能养两槽猪,就把这个窟窿补上了。
这当儿,王谋子背着一块小山一样的石头,从石砭上一步一推地往回走。秀嫂窑里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他还一点儿不知道。
"那不是他?"有人眼尖,看见了,一指。
众人见了,发一声,向王谋子撵去。
王大屁顺手抓了一根火绳子。
王谋子见大家撵他来了,不知是咋回事。他朝四周看了看,看四周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事情,明白了这一拨人是奔他来的。他找了个塄坎,款款地将那块大石头放在上面。石头离了脊背,他直起腰,并且捶了捶后腰。
如狼似虎的一伙儿,走上前去,一脚踢翻了山东大汉王谋子。王大屁适时赶到,一根火绳儿,将王谋子五花大绑。
王谋子为人温顺,他没有反抗。
秀嫂在山上挖野菜,早瞧见这自家门口的事情了,待她赶来时,王谋子已经五花大绑,缩成一团,停在院子,那阵势,分明像缚了一只虎。
"你们众人欺侮一个外乡人,算什么本事!王谋子是吃你的来,还是喝你的来!"秀嫂大着胆子,走上前去,想要解绳。
王大屁骂道:"你这贱货!你把你×夹紧,滚到一边去。你再胡骚情,连你也一根绳子绑了!拴蚂蚱一样,把你们拴到一块!"
王大屁说着,朝秀嫂脸上,吐了口唾沫。
秀嫂捂着脸,羞愧难当,圪蹴在一边,不敢言语。
王大屁说道:"乡亲们,大家给个主意,你们说,该怎么发落这王谋子!"
众人起哄:"按老规程办!"
"按老规程办!"
贺家沟贺红梅的事情,得了个圆满解决,至此,六六镇的张家山,名声大振,一些积年陈案,一些法庭解决不了的事情,都来寻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张家山好个高帽子戴,于是,来求他的人,一顿米汤就灌得张家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件件事情,只要求到门下,他都应承下来,然后,跑烂鞋底,磨破嘴皮,去调解。有些事情,办好了,落了个皆大欢喜,有些事情,非人力所为,张家山也是尽心尽力,回天无术,心却是尽到了。众眼是秤。大家说,有张家山这么个好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在眼皮底下晃搭,这六六镇,太平了许多,公平了许多哩!
这天,张家山是去赶一个场合,回来得晚了。
啥场合?贺家沟的贺红梅结婚!贺红梅自由恋爱,找了自己小学时候的一个同学,婚礼订下日子,那贺老五捎话到六六镇来,叫张干大无论如何要去。贺老五这是真心。于是,张家山忙里偷闲,只身去了趟贺家沟。酒席之间,言谈过往中,有人又不免拿高帽子给张家山戴。张家山嘴里说着"谦虚使人进步",心里却乐得像孩子一样,这样,不免多喝了两杯酒。天黑以后,便辞了众人,一路踉跄,直奔六六镇。
山风吹来,酒往上涌,张家山见山路空寥,没人听见,于是,不免放浪形骸,唱起酸曲来:
花开能有几日红,
要交朋友趁年轻。
没有朋友跟你走,
活在世上不如狗。
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
白胡子老汉球势了!
正唱着,突然看见头顶上的上驿村,灯笼火把,人声嚷嚷,就像1947年那阵跑胡宗南一样。张家山见了,吃了一惊。
秀嫂家畔底下,是一个场。场边堆些麦秸垛。
场中间,挖了一个大坑。
一个大活人,五花大绑,站在坑里。
灯笼火把照耀处,几个壮小伙子正挥动铁锨,往坑里丢土。土都快埋到这壮汉的胸脯上了。
张家山走上前,夺过一把铁锨,喊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世事都到了什么年月了,你们这上驿村的人,咋还这么大胆,敢把一个大活人,眼睁得明明地往土里埋!"
这一声喊得突然,几个挥铁锨的人,都停了手,去看张家山,看罢张家山,又看王大屁。
王大屁还没有言语,弟兄们中有个小的,就按捺不住了。这也是个八成货,他指手画脚,往前扑坎:"谁的裤裆破了,露出个你,跑到这里来充人物!"
这话骂得难听。农村人大约把聪明,都用到这骂人上了。
王大屁认识张家山,他见兄弟出言粗鲁,训斥了两声,然后,拨开自家兄弟,走到张家山跟前,说道:
"张干大,正应了你这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这句话。这个外路人,从小的讲,他犯了家规,从大处讲,他犯了国法。我们这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哩!"
张家山说:"他倒是把你们咋了?犯了你们的啥王法?"
"他蹲在上风头拉屎,要臭这上驿村一村人哩!"王大屁说。
"你不要咬舌头,说实在一点!"
"他要把盖佬这个帽子,朝我哥王大锤头上戴哩!"
"噢,是这事?"张家山听了,沉吟道,"王大锤的事情,我却知道,那年修公路,炸石头,我们张家畔也参加来。我是领头。大锤兄弟成了那样,叫人心疼,我这几年忙的,也没顾上来看,不知道他这光景,怎样过的!"
秀嫂见张家山强人出头,心里已经有几分胆壮。尔格,见张家山又提到"光景"二字,不由得眼圈红了。她霍地站起,指着王大屁以及另外几个兄弟骂道:"不提光景来,我不生气,提起光景,我是满肚子的委屈。你们自己说说,你们哪个算人。我庄稼种不到地里,种到地里又收不回来。你们像两姓旁人一样,爽着手,站在旁边看哈哈笑。自从来了王谋子兄弟,我这光景,才往前撵了。我是跟王谋子睡来,我欠下人家的了!你们谁要眼热,谁来给我帮忙,反正我这×也不值钱,我夜夜侍候你们睡!"
这话说得厉害!女人逼急了,简直就是一只母老虎。村上人平日见惯了秀嫂低眉下眼的样子,今天秀嫂一番话,算是叫众人开了眼,知道了不要小觑女人这个道理。
秀嫂的话等于给张家山把理送到了手里。张家山见秀嫂说罢,四周鸦雀无声,于是趁机打劝道:
"王谋子做事,是有不对的地方。可是大锤兄弟的情形,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秀嫂刚才的话,话丑理端。看你们几个兄弟的嘴脸,五个娃娃,一个瘫瘫,你们先说好,谁负担这些,说定了,再说埋人的话吧!"
见张家山这样说,大家觉得这事确实有些麻缠,都不敢随便言语了。抬起眼睛,看王家兄弟们怎么办。
王家几个兄弟见理上说不过,就避开话头说:"咱们不管,咱们埋人就是了。大不了大牢蹲上几年,吃上一回公家饭。"
"蹲大牢"这句话,点拨了众人,那几个拿铁锨的,像扔什么一样,扔掉铁锨,钻进人堆里,变成看热闹的人了。
"一不做,二不休!"王大屁说完,亲自拿起一把铁锨。其余那几个,也都捡起铁锨。那个老小,刚才抢张家山手中的铁锨让拦了,这回趋前一步,一把抢过,叫道:"咱们丢土!"
一时节铁锨乱飞,向坑里丢去。
张家山见了,没奈何,使出了黑皮手段。他眼窝一闭,一纵身跳进坑里,说道:"你们要埋,连我这一把老骨头,也一块儿埋了!捎带地再哭上两声,算是我的孝子!"
兄弟们硬着头皮,又扔了一阵土,见张家山撑得梆硬,死活不出来,只好罢手。
王大屁停止丢土,朝坑里说:"你比我们厉害,张干大!算了,不埋人了,你说,这事该咋办哩?"
"办法咱们一块想。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两全其美的办法,总是有的。只是,先回到窑里,让我洗把脸,喝口水,再说吧!"
"依你!"
半个时辰之后,张家山坐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正襟危坐,道貌岸然,全不是前番狼狈模样。只是脸虽然揩过,头发茬子里还是有不少的土,害得他不时地用手拨拉。那耳朵里,大约也没少钻土,只见他拿了个火柴棒,不停地掏着。
王大锤的几个兄弟,村上的几个白胡子老汉,村民小组的领导成员,都坐在这里。那秀嫂,抱了个最小的孩子,站在门口。
王谋子仍被捆着,放在门外的台沿上。
张家山咳嗽了两声,加强他这番话的重要性,然后说:"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这法子,实际上老辈子经常用。文明一点,这叫招夫养夫,用咱乡间的粗话讲,这叫拉帮套!"
"拉帮套?这我们解下!"村上几个白胡子老汉说。
"解下就好!这样就少费我许多唾沫了。招夫养夫,于王大锤,于五个孩子,于秀嫂,都好。咱把光景往前撵,才是正主意,得是?只是,怕就怕你们几兄弟,怕面子上搁不住!"
王家几个兄弟,一个看一个,拿不定主意。
倒是几个妯娌,闯了进来。原来,她们几个也尾随着来到会议室,躲在院子听着。
"啥面子不面子的!尔格活埋了一回王谋子,就顶给咱把面子拉住了。这事儿,就照张干大说的办。王大锤那烂光景,看你们谁敢往身上染!"
这些婆姨们讲究实际,她们现在翻开这个道理了,觉得真的把这王谋子拾掇了,于她们并没有多少好处,反倒是后患不少。
尔格世事,婆姨都是当家的,她们的话就是圣旨。况且,这些婆姨说这些话的当儿,都用眼睛找着了自己的男人,死眼瞅他。
事到如今,王大锤那几个兄弟,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张家山说:"有人言传没有?没人言传,这就是同意了,赞成了,那我就开始写。谁有不同意见,现在说还来得及,不要等条约立了,又瞎吵吵!"
张家山这一套,完全是当大队干部时候的路数。
"没意见!"
"没意见!"
"没意见,那我就写了!"张家山问道,"有纸没有?"
有人从王大锤家的小学生作业本上,撕下一沓纸。
张家山从自己身上,掏出那支老式金星笔,写起来。他用的是握毛笔的姿势,这让人想起:这是一个快要过时的人物了。
招夫养夫文书
兹有六六镇上驿村村民王大锤,家有妻子一个,儿女五个,石窑一孔,牛两头,羊五只,猪一口,承包地三十亩,另有小件家当不计。王大锤因伤残丧失劳动力,卧炕不起,无力养家口,今经中人张家山调解说和,愿招山东人王谋子上门,与其妻卢氏秀结为夫妻。膝下子女,随王大锤姓,不得更改。上门以后,王谋子负责五个孩子的生活兼学业事宜,并尽力照顾王大锤的生活,不准虐待,不准有不良企图;王大锤死后,并负有送终义务。
白纸黑字,立此为证。乡规民约,大家监督。
此约:甲方:王大屁
乙方:王谋子
公证方:张家山
年月日
一式三份,誊抄好后,王大屁瞅了瞅,按上手印。
"事已至此,那王谋子,恐怕得放了吧!"张家山说着,向外走去。
没想到门外有人,比他手脚还快。这个秀嫂,喜坏了的秀嫂,将孩子放在地上,跪在那里,用牙齿咬结在王谋子身上的死疙瘩。
张家山上手,将王谋子解开。
王谋子颤巍巍地站起来,个头高张家山半头,张家山不由赞叹说:"好一条大汉!"
一身是土的王谋子,走到灯光底下,按照张家山的指点,在《招夫养夫文书》上按了手印。
"你也按吧,张干大!"王大屁说。
"我是要按。不过,我是自己的嘴,公家的身子,要按,得按这个!"
张家山说完,从怀里掏出"张家山民事调解所"的红砣砣,溅上印色,又在嘴上哈两下,"啪、啪、啪",一式三份,都盖了。
哈气是一道多年的程序。这个下数,是张家山跟镇政府的文书学的。有了这道程序,张家山自己感觉良好,像个公家人。
一场乡村热闹,至此告一段落。张家山将一份文书折了,交给王大屁。王大屁接了,兄弟们妯娌们,又传着看了一回,都觉得这样蛮好。见好就收,男的女的,互相使了个眼色,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张家山将另一份文书折了,交给王谋子。王谋子迟疑了一下,秀嫂在旁边,赶紧捅他。王谋子也就伸手,将文书接了。
第三份,折好,张家山自个儿揣上。
"各位乡亲,张家山在六六镇,还有一摊子事,就不在这里耽搁大家的工夫了。改日到镇上赶集,莫忘了到我那调解所里喝杯茶!"
张家山向仍然坐在电灯底下,岿然不动的几个白胡子老汉,点头告辞。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张家畔的,好走好走!"
老汉们站起来说,个个礼式周到。
出了会议室,张家山见卢秀、王谋子,还有那个在卢秀怀里睡熟的孩子,都在台沿底下等他。
秀嫂说:"我们是在等你,不说上几句谢忱的话,我们心里下不去。张干大,今天要不是你,这摊场,不知道弄成啥了!"
"你不要说这话。你不了解你张干大,他平日最怕人给戴高帽子。好卢嫂哩,今个儿这事结得体面,用一句洋名词,叫皆大欢喜,只是--"
一行人离了灯亮处,踩着月光,向秀嫂家走去。路上,张家山继续说:"只是,我张家山还有一句话,要给你们夫妇叮咛。其实,我不说,你们也明白,就是要对王大锤好一点,不记别的,就记这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也不能亏待他。他是活天天的人了,咱们尽个心吧!好心总有好报的!"
秀嫂说:"我是个明白人,张干大!这道理我解下!"
"解下就好!丑话说到前头,往后,要是叫我张家山听到什么事情了,看你卢秀儿,咋有脸见我!"
"哪能哩,张干大!"
夜已深沉。张家山送王谋子卢秀夫妇,进了窑门,然后折身,仍然是一路唱着,向山下走去。
到了六六镇,敲门进了所里。谷子干妈还在灯底下坐着等他。
谷子干妈说:"人家贺红梅结婚,把你惊的,连觉都不睡了!"
张家山说:"你不知道事情!不是贺红梅,是卢秀儿。我晚上路过上驿村,几句话,就把一场人命官司化解了。谷子,你说我能耶不能!"
"你能!你干的哪一件事情,不赢人!"谷子干妈说。
有了这个《招夫养夫文书》,算是堵住了天下人的口,秀嫂和王谋子,名正言顺钻进了一个被窝。王谋子原先是雇工,短期行为,尔格,就像个被塞进辕里的高脚牲口一样,这一摊子,都是他的了,他只有拉着车,往前走。秀嫂殷勤,因此这王谋子,也不生外心。
那王大锤,有这《招夫养夫文书》遮丑,因此也不过于计较,晚上也能睡着觉了。有时一觉醒来,见这两个折腾个不停,气恼之余嘟囔一句:唉,人活低了,就按低的来!叹息完毕了,用被子蒙住头,眼不见心不恼,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王家的几位兄弟,原先那一场烧叨,也并不是为了王大锤,而是为了自个儿的面子。一场活埋闹剧,面子就收回来了,尔格又有这《招夫养夫文书》障人眼目,因此也就分门另户,不再理秀嫂的事。余下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等王大锤啥时起身,兄弟们再合力送他上路,这兄弟情分就算完了。
秀嫂的光景,现在真真是男耕女织,上了正路。猪圈垒起来了,猪也育肥了,田里的庄稼,也长得不比别人的差。孩子们都穿上了新衣服。秀嫂没忘了她给张干大说过的话,对王大锤小心侍候,像对待老人一样。
秀嫂本来就是个妖娆的女子。尔格有黑凶凶的山东大汉王谋子在身边站着,好衣服也敢往身上穿了,村子放个电影,也敢去看了,见人言谈举止,也不那么低声下气了。
女人全凭男人宠。有人宠她,这秀嫂紧皱的眉心舒开了,脸色变得红扑扑的,秀溜溜的。秀嫂还嫌自己不俊样,又去镇上,一篮子鸡蛋,换回来一瓶增白霜,一早一晚往脸上搽。山东大汉见了,喜得合不拢嘴,干起活来,更卖力气了。
那次张家山离开上驿村,千安顿万嘱托,要秀嫂对王大锤好一点。张家山怕的是秀嫂和王谋子,配成夫妻以后,嫌这王大锤碍手碍脚,找个碴儿,把王大锤给绝灭了。以前这一带,就发生过这号事情。
张家山的担心,不算多余,后来果然发生了一件事情,不过不是张家山担心的这件,而是另外的事情。
村里有个二流子后生,叫王光耀。自小惯大的,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无所不为。老百姓说谁坏到家了,就说他"扒绝户坟,跳寡妇墙",这话用给王光耀,不算屈说他。公路修通后,这王光耀赤条条一个,出去逛世事了。好长一阵不回来,村里人都以为他死到外边了,这一害算是除了。谁知,有一天,摩托声轰轰隆隆地响,车后边放着屁,这后生穿得琉璃皮张地回来了。大家都说,这摩托是偷的,王光耀肯定在外边没干好事。大家见这王光耀,三天两头,骑了摩托在公路上跑,又说:"他**,这公路是给他修的!"
这一天,秀嫂在涝池边洗衣服。涝池旁边,靠近村委会的那一面墙壁下,有人在杀猪,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旁边,一群孩子在看热闹。这时,石砭那边,呜呜地一阵叫,二流子王光耀,骑着摩托进了村子。
孩子们见了摩托车,转过身子,不再看杀猪了,对着二流子王光耀,唱起了口歌:
上驿村,王光耀,
你的名字我知道。
脚穿皮鞋手戴表,
尻子门抹的雪花膏!
摩托冲到跟前,那王光耀停下摩托,扬手要打,这些小人们,"哇"地一声散了。
秀嫂的衣服已经洗完,搁在脸盆里,正要端走,见了这西湖景儿,手拄着长腰笑。前面说了,自有了王谋子撑腰,秀嫂比起原先算是活泛了许多,该说时候就说,该笑时候就笑,不再时时为难着自己了。"人凭土地虎凭山,婆姨凭的男子汉",这话不是虚说。
二流子王光耀,见打不着孩子,正在懊丧,一扭头,见秀嫂龇着个白牙,正在笑他。别人笑,没说的,这秀嫂不能笑。王光耀想到这里,一拍腔子,指着秀嫂就骂:
"你是谁?你把你臭×,放到架板上去卖,看能值几个钱?别人笑我,倒罢了,你也配笑我!你是仗你×脸生得白,得是?那么,成全你,今个儿晚上,我骑上摩托,到你窑里,走上一回!"
秀嫂见这话说得难听,心里有些怯,她辩道:"谁笑你来,王光耀,你嘴放干净点。我是自个儿想笑!"
秀嫂这么一说,如果王光耀不再回嘴,那事就算罢了。秀嫂这类零碎丢人,丢得多了,换回一点面子,就收场。不料那二流子王光耀不识相,见秀嫂话软,又见秀嫂的脸蛋确实生得白,不舍得这个好机会白白丢了,就又纠缠道:
"你戳戳一群猴娃,骂我,你当我不知道!"
秀嫂见王光耀还不放过她,有些恼了,心想,我又不比别人活得低,我又没做下短头,怕啥?想到这里,于是回道:"我自个儿的事都理不精明哩,还管你这号淡球事!"
"三天不见,你卢秀儿也成了人物了,看我羞羞你!"
王光耀走前去。那杀猪的,正割下一副猪尿泡,拎在手里,要往旁边枣刺上挂。王光耀伸手将猪尿泡抢了,车转身,将个血糊啦啦、臭不烘烘的猪尿泡,一扬手,扔到了秀嫂的脸上。
"哈哈哈哈,这就叫猪尿泡打人,臊气难闻!"二流子王光耀双手叉腰,哈哈大笑道。
这一猪尿泡,把个秀嫂给打闷了。她想不到王光耀这么胆大。许久,秀嫂挥动袖子,擦了擦脸,哽咽着,回家去了。
"你欺侮我,你是瞎了眼了!看我家男人,能饶你!"秀嫂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眼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恨声恨气地说。
二流子王光耀听罢,哈哈大笑:"你是说王大锤吧!你叫去,我在这里等着。"
难怪二流子王光耀敢在秀嫂跟前撒野,原来是他不知道"招夫养夫"这回事。这一场是非,看来是惹下了。
秀嫂回到家。窑院里,王谋子精着身子,手提一柄长把斧子,在劈一个柏树疙瘩。王谋子见秀嫂灰塌塌的,问她是咋了,秀嫂不说。秀嫂拿起衣服,往窑院的铁丝上晾。晾着晾着,眼泪花掉下来。王谋子见秀嫂抽泣,又问。这下,秀嫂终于支持不住了,她一把扔了洗衣盆,一扑,扑进王谋子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这婆姨就是男人的脸。听了秀嫂的一番哭诉,把个王谋子气得七窍生烟,一把推开秀嫂,往起一站,瓮声瓮气地说道:"好狗日的,敢欺侮我婆姨!"说罢,摸起斧头,大吼一声向涝池边跑去。
不知死活的王光耀,还站在那里逍遥。涝池水清,他是在对着水,理自己的分头。突然一条黑大汉,手提斧头,自天而降。王光耀知道大事不好,刚想撒腿跑掉,没想到王谋子来得更快,早一斧子把,打在他屁股上。
"你是谁?你是谁?"王光耀一边伸手护自己的屁股,一边嘴里胡呜啦。
王谋子接着又是一下。打的同时,骂道:"你看我是谁?我是你爷!好小子,敢在我婆姨面前骚情,看我不打死你狗日的!"
话说到这里,这王光耀才明白,今天自己这一场黑皮,是耍错地方了。光棍不吃眼前亏,王光耀一纵身,跳出圈子,到了自己摩托跟前,右腿一跨,上了车想一走了之。
王谋子见了,哪里肯依。又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王光耀正将摩托拨拉响,还未起步,谋子早伸出双手,老鹰抓小鸡一般,一把把王光耀拽下车,撇到一边,谋子恨这王光耀,连这摩托也恨,见这摩托还在嘟嘟地响,一时兴起,两手举起摩托,一使神力,好端端一个摩托,让他给扔到涝池里去了。
摩托进了水里,"咕嘟咕嘟"两声,沉下去了。也不见它再响了。
摩托就是王光耀的命。见摩托成了这样了,王光耀也就不再躲闪,耍起黑皮手段,一扑过来,借个惯性,把王谋子也掀下了水,然后去捡斧头,来劈王谋子。
第一斧子劈空了。第二斧子再劈!王谋子一闪身子,闪过了,捉住斧子,一跃身,又上了岸。上了岸,轻轻一拽,又把斧子夺到手,顺过斧子把,又朝王光耀屁股上,抽去。
王光耀这回撒腿就跑。他这次是往家里跑。王谋子一身水淋淋,跟着王光耀身后,追了一阵,见他回到自己家了,就停了步子,依旧握着斧子,站在那儿看。
没承想,王光耀前脚刚进去,后脚走出来个白胡子老汉。这老汉是王光耀他爷。老汉手里拿一把铜锣,当当当地敲着,嘴里嚷道:"动户了!动户了!各家的男人,都出来帮忙了!王谋子这个外路人,要把我家小耀,灭了呢!"
上驿村是一族。陕北话中,"动户"这个词,就是"动员户族"、"纠集户族"、"出动户族"的意思。户族中一家有难,大家来帮,锣锣儿当街一敲,各家都得出来一个男丁应卯,听候调遣,该玩命时就得玩命。这其实是长期以来,在战争与饥荒双重苦难的压迫下,陕北人维护种族不灭的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
铜锣儿当当当,上驿村全村出动,各种农具一齐上手,可怜个王谋子,纵有一身好力气,三拳难敌四脚,哪里能招架得住。再加上王谋子生性温顺,不愿还手,那就只有挨打的份了。
这真是一场好打。直到把个外路人王谋子,打得遍体鳞伤,躺在当街上,只剩下一口气了,这上驿村的人才罢休。
秀嫂在旁边拉架,哪里能拉得开。直到最后,众人打够了,各回各家了,秀嫂才得以靠近王谋子。
当街上,秀嫂跪下来,一只胳膊把王谋子的头扶起,又撕下衫襟,擦王谋子额上的血。
秀嫂家的孩子,倒也懂事,一个一个地跑来"爸爸、爸爸"地叫着,伸出小手,拽王谋子的衣服。
王谋子睁开眼,长叹一声,说道:"秀嫂,这一场打,叫我这做了几个月的梦,终于醒了。我是谁?你是谁?那王大锤又是谁?我站得起坐得下的一个大活人,何必要待在这上驿村,待在你家,不清不白地过这日子。我想,我得走了。秀儿,你对我好,我心里清楚。你若有情,你抛开这个四面透风的家,咱们一块走,饿不死我就饿不死你;你若无意,你就留在这里吧,咱们这一场缘分,就此断了吧!"
王谋子平日言辞不多,说起话来却句句在理。
秀嫂听了,黯然泪下,说道:"我的亲人哪,你看你都成了啥样子了,还说这种傻话。天大的事情,等你养好伤,咱们再说吧!"
躺在当街上总不是个办法。秀嫂一番好话,乖哄得王谋子站起来,然后,搀着他,向自己家里拖。王谋子纵有别的想法,眼下,也只有昏昏沉沉,跟着秀嫂走。
前面走着两个大人,后面一群娃娃,拽着衣服,这情景,确实有些凄惶。路过王大屁家门口时,王大屁探头探脑地往外看。见秀嫂看他,赶紧缩回了头。秀嫂冲着大门,吐了口唾沫。
这天晚上,王谋子脱成了个精脊背,趴在炕沿。秀嫂烧了一锅盐水,用毛巾蘸着盐水,给王谋子疗伤。一群孩子,胆怯地挤在炕旮旯里看着。王大锤靠在被子上,半仰着身子,双目呆滞。
秀嫂叨空儿,一个劲劝说,想叫王谋子回头。王谋子听了,阴沉着脸,并不言语。
第二天一早,大家默默吃饭。吃罢饭,搁下碗,王谋子说:"走吧,秀儿,咱们到镇上去,打离婚!"秀嫂说:"你要去你自个儿去,我是不去!昨晚上我八八八、九九九,说了那么多,你真的一点情义都不讲了!"
"你不去也行,我自个儿去!我又不是不认得去六六镇的路!"王谋子说罢,从席底下摸出那个《招夫养夫文书》,揣在怀里,又从门背后找了个枣木棍,"笃笃"点地,迈出窑门。
"你给我回来!"秀嫂见王谋子真的要走,"哇"的一声哭了。
炕上的王大锤,这时也缓缓地说:"王谋子兄弟,世间的事情,原本就没个道理。比如我这腰,它要坏,它就坏了,一点道理不和你讲。我说的意思是,既然卢秀执意留你,你就念在她的好处上,留下来。不要理会村上那些恼人的事情。我是过一天,算一天,有今没明的人了!"
王谋子见王大锤这样说,赶紧停住拐杖,回过头来:"王大哥,你这是多心了。我绝不是弹嫌你,这你放心。秀儿的恩义,我也会记得的。只是,这上驿村,户族势力太重,我一个外路人,终究难站住脚的。不要把我困在这里吧,趁我年轻,四处走一走,或许还有个发展!"
王谋子说完,离了窑院,拐杖一点一点,向石砭方向走去。涝池旁边站了一堆人,在捞摩托,王谋子的眼睛,瞅也没往这边瞅。
秀嫂倚着门框,眼巴巴地看着王谋子离去。她想哭,已经没有眼泪了。
这王谋子一走,秀嫂家就算塌了天了。王谋子走后,这秀嫂不吃不喝。也不言语。傻呆呆地扶着个门框,眼睛瞅着石砭,盼王谋子能回头。
等到后晌,秀嫂眼前一亮:分明是王谋子,从石砭那边一闪一闪地走近了。秀嫂再细看时,不免又吃了一惊,只见这王谋子,手上戴着铐子,身后,跟着两个戴大盖帽的人。
秀嫂正在纳闷,这两个人,押着个王谋子,上了畔,直奔秀嫂家而来。
这两个戴大盖帽子的人,秀嫂不认识,我们却认识,一个是"派出所",一个是法庭庭长张建南。
走到窑门口,拦住卢秀儿,张建南问道:"你是上驿村的卢秀吗?"
秀嫂点头应承。
"派出所"上前,掏出逮捕证:"卢秀,你被逮捕了!"
秀嫂一听,吓得脸色煞白。那王谋子大声喊道:"秀儿,你快跑,他们是来抓你的!"秀嫂听了,才回过神来,想往外边跑,门已经被堵死,只好朝窑里跑。跑到窑掌,钻到粮食囤里去了。
"派出所"跟进去,就像笼里抓小鸡一样,把秀嫂抓住,提出粮食囤,把手铐给铐上。
秀嫂见跑不脱了,心一横,叫起来:"公家人,你为什么抓我?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偷不抢的,犯了什么罪?"
"啥罪?"张建南冷笑道,"卢秀,我问你,你家有几口人,都是谁?"
"我家有八口子,五个猴娃娃,还有一个王大锤,一个王谋子,一个我!"
"这王大锤是你什么人?"
"是我男人!"
"有结婚证吗?"
"有,我们两个,双双到镇政府领的!"
"那王谋子又是谁?"
"也是我男人!"
"有结婚证吗?"
"没有结婚证,不过,有《招夫养夫文书》,上面还有张干大盖的红砣砣!王谋子手里有!"
"王谋子那个《招夫养夫文书》 ,我们已经存入档案。看来,不光你们,就连张家山民事调解所,也逃脱不了干系!"
"我们到底犯了啥罪,值得你们这样兴师动众的?"秀嫂问。
"啥罪?重婚罪!你和前夫王大锤,那是明媒正娶,登记结婚,受法律保护。你和后夫王谋子,那叫乡规民约,事实婚姻,犯了王法!"
自从张建南进窑的那一刻,炕上的王大锤,就急得浑身打颤,说不出话,这时,他说:"我们这是情愿的!"
在一旁戴着手铐的王谋子也说:"我们都愿意的!"
张建南说:"愿意也不行!一夫一妻制,毛主席他老在世时定的,金科玉律,要都像你们,那世事不早就乱套了,人都成了混油狗了。"
张建南不再多费口舌,示意"派出所"带人走。
"一会儿娃娃放学回来,你叫他们自己做饭,将就着哄住肚子!"临踏出门坎时,秀嫂扭头对王大锤说。
"我不服!你们这是啥球子法律!"王大锤在炕上骂道。
上驿村畔上,高高低低站满了人,看热闹。
行走间,秀嫂狠狠地对王谋子说:"都怨你,自己给自己找事!你没听人说,见官三分灾么?"
"我真不知道,会有这结局。人没长前后眼,我要是知道,打死我也不会去法庭的。后悔药难吃,听说,要判咱们坐上几年牢哩!"山东大汉王谋子,低着头说。
这天,谷子干妈上街买菜,听到一街两行,风言风语,都在说卢秀和王谋子的事情。案件中,这一类花案,最为吸引人,况且大家听说,这卢秀儿长得还有几分姿色,于是,嚼起舌头来,更是有滋有味了,全当是给自己的嘴巴过生日。谷子干妈听说后,吃了一惊,胡乱地买了些菜,赶紧回到调解所里,告诉张家山知道。
"张家山,看你还逞能不逞!你半年前在上驿村处理过的那个案子,惹下大麻缠了,小事酿成大事,聋子治成哑巴了!"
"哪件事?哦,是卢秀和王谋子?"
"正是他俩,两个娃娃,一对可怜人。听说,让法庭给逮住了,双双对对,捆在一起,要判重婚罪哩!"
"确实?"
"千真万确!一街两行,都在聒噪这事哩!"
"唉,是我一时糊涂,害了人家娃娃。谷子,你再到街上探一探,看他们准备咋判,什么时候判?最好,你去找我侄儿张建南,探探口气!"
"你侄儿那里,还是你去。紧火了,你可以抹下老脸来,骂他!"
"这事,我是有短处。口张是能张,不过张了口,人家会说张建南是徇私情。这样吧,你先去打头阵,我肯定是要惹这一场烧叨的,不过,容我想一想,再看咋办。"
"好!"谷子干妈应承着,又出去了。
张家山刚才是在看《参考消息》,尔格,这一桩事闯进门来,扰乱了他的心思,《参考消息》也无心看了,折起报纸,在屋里来回踱步。
一阵工夫,谷子干妈转了回来:"我打问仔细了,明天上午开庭,公开审理,听建南的口气,好像初步定下,要给卢秀判三年,给王谋子判一年。"
"好小子,刀子真残,全不知这世上的事情,曲曲弯弯的,不能总拿一根尺子量!好,且看我,明日给他来个大闹公堂!"
"你说啥?你可不敢胡来,操心把张建南惹毛了,翻脸!"
"我不胡来!尔格,谷子,我要上上驿村一趟,搬兵,晚上回来,你多准备一点儿饭食!"
开庭是在第二天上午。这是一次公开审理。类似这样的公开审理,在六六镇法庭还是第一次。一间不算太大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台下是小镇的各方代表、头面人物。台上,面对代表的,是法庭庭长张建南,镇政府打发来的一个陪审员,还有"派出所"。那奸夫淫妇王谋子、卢秀儿,灰塌塌地站在台子一侧,看张建南怎么摆布他们。
一切进行得还算有程序。公诉人公诉,辩护人辩护,虽然是小镇法庭,但和那些城里的大法庭进行这一类事情,倒也没有什么差别。法庭庭长张建南头一回这样办案,开始时有些紧张,后来见一切顺顺当当,也就松弛下来。
审理已接近尾声。法庭庭长张建南,一边整理卷宗,一边说道:
"如果各位再没有什么异议,上驿村卢秀、王谋子重婚一案的公开审理,就到此为止。下来,我们将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中关于重婚案的处理条款,对罪犯卢秀、王谋子量刑施法!"
张建南的话音未落,突然,门外一片嘈杂,一片哭声。所有的在场的人都被吸引,扭头向门口望去。
秀嫂的五个孩子,好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老鼠一样,一个接一个,夸张地哭着闯了进来。
一个小孩爬到桌子上,摔坏了杯子。一个小孩从桌子底下钻过去,抱住张建南的一条腿,隔着裤子咬他,咬得张建南哇哇大叫。
最小的那个女孩,跟过去,一手拉着卢秀,一手拉着王谋子,哭着说:"爸、妈,咱们回家!"
场上秩序大乱,代表们窃窃私语。
张建南突然看见张家山,两手抱着肘,靠在门框上笑,他明白了,祸事的根子原来在这里。
"张家山,原来是你捣的鬼!你煽动罪犯家属,滋事公堂,妨害公务,你说,这该当何罪?"张建南忘了场合,用手一指,嚷道。
张家山好容易谋了这一宝,眼看就谋成了,此时不出言,更待何时。只见他清清嗓子,用眼睛扫了一下众人,说道:
"大庭长,你先不要熬煎我,你先熬煎熬煎你自己。憨娃娃,你这么个判法,完了这五个小东西,还有一个瘫瘫王大锤,都得靠你这法庭养活。到时候,你是开法庭哩,还是开孤儿院、养老院哩。今天这么个闹法,才是个开头,那王大锤身子骨不能动,改日,他才要来大闹哩!你弄下这一摊子,到时候,看谁来给你擦屁股!"
这些话说得入情入理,代表们听了,都议论开了。
张建南也有一些傻眼,他想了想,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说:"休庭十分钟!"
张建南偷偷地向张家山招招手,示意他到房间去议事。
张建南房间。这地方我们见过,就是贺红梅脱裤子的那个地方。
"好我的叔老子哩,你咋能这样做事!你瞎好给我一点面子嘛!你叫我以后工作怎样开展,说话还有谁听!有啥事,你底下不能说?"
"底下说?底下说时,不就迟了,你那刀子早就砍下来了。憨娃娃,人命关天,你咋能这样草率!"
"有法律条文哩,我一行一行地对过!"
"条款是死的,人是活的,啥事都得看着客人下菜!"
"你说咋办?"
"你是真的向我请主意,还是人前一句话。是真的,那我就献策给你,这事要摆平,只一个办法,你叫秀儿跟王大锤离婚,跟王谋子结婚,这样既不违法,又把一大家子人都救了!"
"依你!"
张建南重新走向法庭时,法庭依然闹哄哄的,大家仍在议论纷纷,秀嫂那五个小东西,仍在示威。
张建南用手敲敲桌子,示意大家静下来,然后清清嗓子,说:"经过复议后,本法庭撤回原判,决定重新做出处理!"
一句话刚说完,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大家现在都盯着法庭庭长张建南的嘴巴,等待下文。
张建南又说道:
"鉴于卢秀和王谋子重婚一事,事出有因,迫于无奈,且二人一贯品行端庄,表现良好,本法庭本着给出路的政策,特判决:卢秀与前夫王大锤解除婚约,与王谋子登记结婚。王谋子有责任抚养王大锤所生的所有子女,直到成人,并负责王大锤的衣食起居和养老送终。特此判决。六六镇人民法庭。×年×月×日。"
台下怔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张家山的大巴掌,拍得最响。
"另外,"张建南瞪了一眼兴高采烈的张家山,说道,"鉴于在这宗重婚案中,张家山民事调解所作为公证方,错误地签写了《招夫养夫文书》,有藐视国家法律之嫌,本庭特裁决: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停业整顿一个星期,责成法人代表张家山,闭门思过,将《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重新学习一遍,并写出学习心得一份,交给法庭存档!"
张家山半边脸还在笑着,半边脸突然凝固。
卢秀、王谋子被当庭释放,他们领着孩子,千恩万谢地走了。法庭上别的人,也都陆续离去,现在,偌大个会议室,空荡荡的,只剩下个张家山和张建南。
张家山说:"好侄儿,算你能行,这一刀子,没捅向卢秀、王谋子,却捅向了我!"
张建南赔着笑说:"叔老子,你当众出我的丑,我得挽回一点面子,是不是?你不要气恼,就当我关心你,给你老放一个星期的假,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