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旺老汉在地里刨洋芋,一镢头下去,"咔嚓"一声响。李士旺蹲下来,用手一刨,见是一块石板。揭开石板,是一瓦罐光洋。

"日头照到我老李家门楼子上来了!"李士旺拍拍手上的土说。

李士旺年轻的时候,算过一卦,这一辈子,既没有儿子,也没有财物。

李士旺瞅了一眼旁边掏洋芋的儿子,心想,卦不灵,如今我儿子也有,财物也有了,我李士旺这一份人,算是活成了。

儿子李立生,有气无力地抡着镢头,看了叫人着气,手里一点活都不出,还顶不上他这个老汉。李士旺看了,有些生气,他悄声说:"你看他头上虚汗冒的,昨晚肯定没干好事。真应了那句老话了:牲口是知够不知羞,人呢,是知羞不知够!唉,人这一生,不尽的烦恼,年轻那阵子,盼儿长不大。长大了,又熬煎问不下婆姨。婆姨进了门,这红裤带一拴,自家的儿子,又成了外人了!"

银元这事情,不能叫立生这狗日的知道!李士旺想。

李士旺一把脱下裤子,蹲在石板上,努了几努,拉出几星屎来。他对正在干活的儿子说:"立生,今个儿我肚子难受,咱不挖了。人这一辈子,眼底下的活还能干完?算了,你回去守着你媳妇去。我屙完这一泡屎,也回去!"

立生见说,停了镢头,认真地说:"大,要不要找医生?"

"不用看了!咱哪是多金贵的东西,称盐买辣子的钱都紧缺,还敢去看医生?"

"那我走了!"

立生说完,扛起镢头,下了坡坎。

李士旺心贼,怕儿子又来个二返长安,因此继续蹲着,往出努屎。

人骂人的话,说"你再拾掇的干净,肚子里还不是装着一包屎",这话原来不假。李士旺努着努着,肚子一阵轰轰隆隆作响,倒是有干有稀,拉出一大摊来。

这却与李士旺今天的心境有关。平日拉屎,总是不敢鼓大劲儿,象征性地拉一点,肚子不憋就行了。穷惯了的日子,他知道拉空了,又得赶快从嘴里往进填,如果不填,肚子瘪瘪的,腰里没劲,就抡不动镢头了。可是,今个儿不同,屁股底下,有一罐子银元哩。

李士旺努着劲儿,拉了个畅快。拉完了,神清气爽,分外精神。他站起来,正要提裤子,突然听到坡坎底下人声嚷嚷。好个李士旺,赶紧脱了裤子,又圪蹴下。

山路上,走来张家山和他的两个搭档。

田庄田寡妇的那一场事情,亏得个张家山从中周旋,才算有个结局。法医警官一走,张家山说:"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天,咱们给这没经过世事的田本宽搭一把手,把人抬埋了再走吧!"李文化、谷子干妈没有异议。于是,张家山民事调解所全体人员,伙同田家的亲戚六人、邻里乡亲,七手八脚,把个田寡妇安顿到土里去了。

陕北人埋人,是在早晨。太阳冒红,人就要入土,这是规程。扶田寡妇上山以后,张家山一行,谢绝了田本宽的挽留,翻山串,返回六六镇,想不到却在这李村山上遇见李士旺。

女人家心细。谷子干妈在行走间,突然闻到一股屎腥味,她止了言笑,抬起头来,朝上一看,一眼瞅见了洋芋地里蹲着的李士旺。谷子干妈赶紧别过脸去,擦着路边走。

李士旺见来人了,低下头去,不朝路上看,硬着头皮硬撑。乡下人遇见这一类事情,就是这么处理的,双方睁眼不见,充耳不闻,凑合着把这一段尴尬挨过去就是了。因此,这李士旺的举止,也不算越外。

偏偏个不识好歹的张家山,不放过李士旺。

张家山在山路上,正走得没滋没味,见了这个老相识李士旺,焉能放过?张家山站定,指着李士旺,说道:"李士旺。你这儿老汉,还没死?"

李士旺只得抬起头来。他先瞅了谷子干妈一眼,这是致歉,意思是说,是张家山这老汉惹他,他不抬头,由不得他了。瞅罢,然后冲张家山吼道:"我死?张家山,咱们两个,谁死到前头,还不一定哩!告诉你张家山,我李士旺还没活够,还要好好地风光风光几天哩!"

张家山见把李士旺的邪劲儿勾起来了,不由得一阵高兴。他答对道:"李士旺,咱俩谁先死,阎王爷的生死簿上自有安排。咱先不去管它。只是眼下,你有一样事情!"

"我能有啥事情?"李士旺紧张起来。

张家山竖起一根指头,有些神秘地说:"你屁股底下坐的是什么,你当我不知道?"

"坐的什么?"李士旺有些心虚。

"嘿嘿,我说了,怕你解下了。我还是不说,让你一辈子糊涂下去吧!"张家山故弄玄虚。

"你说,你不说你是女子养的!"

"坐的是……一……摊……屎!"

见说,李士旺松弛下来。

李士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张家畔的张家山,上你的路吧,不要在这里穷聒噪了。听说你在镇上,开了个什么调解所,瞎说溜道,哄人的钱,真是老了老了,老不安生。告诉你张家山,村上太平着哩,只怕你这几个耍嘴皮子的钱不好挣!"

张家山哈哈一笑:"士旺老汉,这话可不敢说。谁家也不挂免事牌。事情不出,自然于大家都好,只怕要出,谁也挡不住。弄不好,还会出在你家!"

听了这话,士旺老汉有些恼了:"张家山,你给我爬球远远的。一大把年纪了,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跑到我门口,来臭我来了!"

谷子干妈这时搭了茬,她用手在自己的鼻孔前扇了扇,老着面皮,看着士旺老汉说:"谁臭谁,真不好说!"

"犯不着跟你费这些唾沫星子了,我们还要赶路!"张家山说。

说完,这一干人马,顺着那条白色小路,翻过梁去,朝六六镇方向去了。

瞅他们走远了,士旺老汉站起来,提起裤子。

他眼睛四处瞅了瞅,找件擦屁股的东西。结果,石头蛋儿没找到,只好拾起一棵洋芋来。

揩罢屁股,士旺老汉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挥圆胳膊,将洋芋蛋向张家山去的方向扔去。

"张家山,**你妈!"

骂罢,李士旺束住裤子,转身揭开石板。对着白花花的一罐子的光洋,他又欣赏了一阵,然后ザ出瓦罐。

李士旺脱下上衣,将罐儿包住,抱在怀里,然后哼着歌儿,向村子走去。

他哼的大约是《光棍哭妻》。

李士旺抱着瓦罐,回到村子的时候,一面南墙背后,有一双眼睛在偷看。这人不是别人,却是李立生。

李立生见父亲今个儿的行为有些奇怪,他多了个心眼,在村头的墙角偷看。见父亲怀里衣服遮盖着,好像个瓦罐形状,他心里已有几分约摸。

立生和父亲李士旺,分开过着。自从媳妇过门那一年,就分门另户。三孔窑洞,士旺老汉占一孔,儿子媳妇占两孔。地也是分开种的,平日吃饭,自然也分开,各起各的灶。

按说,士旺老汉就这么一个儿子,因此,分开另过于大理上讲不通。可是,理归理,这一类事情,在六六镇地面却不在少数。说来说去,这麻搭,多半都出在媳妇身上。

尔格社会,抬高妇女,将女人们一个个都养成了母大虫。农村的半饥半饱的光景,一般说来,计出计入,要靠女人掌管。女人心细,会划算,缝缝补补,将将就就,银钱握在手里,攥出了水,才肯花下去,这样,日头撵日头,光景就凑合着往前撵了。

有了经济权力,这个家,就算当了一半。如果再遇到些会弄手段的女人,一阵甜言蜜语,下个荷包蛋给你吃,一阵又虎下脸来,不准你脱裤子上炕,叫你干熬着。如此这般,折腾上两回,不信你男人不①。

男人一,这个家,女人就算全当了。女人当家的第一步,就是精打细算,看看家里的进出,能不能再节省,算来算去,就算到老人头上了。于是,一场哭闹,一场风波,老人若是不知趣,就来硬的;老人若是知趣,自己先提出分家,这事就算完成了。儿子自然是哭一场,挽留一阵,老人说我图个清闲自在,不必挽留了,你若是我的好儿子,你就放我一马吧。儿子的挽留,一般说来,也是半真半假,堵一堵村上的口舌而已,尔格见话说到这里,也就就势打住。

天下的事情,都有它的道理。经济制约,环境使然,因此大同小异。就拿我们讲的李家,亦是如此。大门一关,看来是浑浑全全的一户人家,刨根问底,其间却有这么多的玄妙,难怪士旺老汉得了银钱,要避开儿子。

这立生的媳妇,比起村子里别的婆姨来,又多了几分难缠。这是一个地主的女儿,邻村的。阶级烙印,毛主席说过的,不能不讲。媳妇人长得端正,白白的脸儿,两只大奶头,一走一晃荡,难怪把个立生整天闹得迷迷瞪瞪的。可是,论起做事,就差劲了,士旺老汉好歹一个锅里和她搅过几天,心里对这媳妇没有多少好感。

当下,立生隔着窗户纸瞅了一阵。这士旺老汉是个烧包,得了一罐子银元,心里烧得不行,免不了取出来,又是看,又是敲。李立生隔着窗户瞅确实了,然后蹑手蹑脚,离了窗户,回到自个儿窑里。

立生媳妇正坐在炕边纳鞋底,见立生回来了,问道:"你给大今天刨洋芋,咋晌午还没端,就回来了?"

立生如果嘴上有一把锁,不把这一瓦罐银元的事情说出,也不至于后来惹出那么多的事端,可是这娃娃嘴碎,心里搁不得事,见了媳妇,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了媳妇,来讨媳妇的欢心。

立生在门口靠了镢头,又朝门外张望了一番,然后关上门,凑到媳妇跟前,要说话。

"你还能有个啥事情?"媳妇有些小看他。

立生说:"我这事说出来,只怕你,也要涎水流到丈二长哩!"

"啥事?"媳妇认真起来。

立生说:"你不知道,大的心,一满瞎了,今个儿早上刨洋芋时,大一镢头,刨出一罐银元,怕我要分,硬是把我支开了,他一个人独吞!"

"这是真话?"

"真话!"

"不是编谎?"

"不是!"

"尔格,那银元哩?"

"大把银元抱回自个儿窑里去了。尔格,正在数着!"

媳妇见说,知道这事是真的了。她停了一下,恼道:"他一个光棒老汉,有今没明的,要这些银元干什么?"

"我也说哩!"

"立生,不要心焦,这事,搁不下!"

不说立生夫妇躲在窑里日谋夜算,打这银元的主意,却说这士旺老汉,得了这一罐子银元后,坐卧不安,犯起愁来。

士旺老汉人老几辈的穷光景,哪里见过这么多银钱。尔格空里得了这么大一笔外财,真把人脑晕死了。他抱着瓦罐看了几天,看腻了,觉得这钱不花,也不合适,花呢,又没个花处,想来想去,终于给钱想出个事情来。

村里有个寡妇,姓赵,因此人叫她赵寡妇。士旺老汉年轻时候,这赵寡妇也年轻,男人也还在世。一天在山上干活,避雨时,两人避在了一个拦羊汉挖的小土窑里。士旺老汉新死了老婆,精神正旺,小小个土窑里,两人挨在了一起,他不免起了贼胆,在这女人的身上,摸揣起来。开始,他还怕这女人翻脸,谁知见到他的猴急了的样子,女人不但不恼,反而"扑哧"一笑,说道:"尔格时兴吃救济粮,我今个儿,就救济一回你这难民吧!"一句话,说得士旺老汉腰间那东西越发硬了。山间空旷无人,窑外雷雨闪电的,两人便在这土窑里,做了一回美事。

有了一回,就想二回。谁知第二回,好容易遇上了,这女人不但不欢喜,还背过人去,给了他个脸色。第三次,他按捺不住了,就来到陈家后院,拾起个胡基疙瘩往进撂,撂着撂着,没引出陈寡妇,倒引出一条狗出来。要不是士旺老汉跑得快,非叫这狗咬了腿把子不可。

这是二三十年前的一宗事。尔格,士旺老汉百无聊赖之际,陡然将这事想起。对着银元罐子想起这事时,他明白了,"不图银钱图红火"的女人,世上少有,他李士旺,干骨头榨不出四两油来,人家相好的图个啥?

道理想明白了,士旺老汉笑了起来。

士旺老汉手头还有几个活泛钱,这是平日攒的,应付急用。尔格,敢花它了。正逢六六镇有集,士旺老汉镇上跑了一趟,挑了件最便宜的茄克衫买了,穿在身上。尔格下乡来的干部,都这装束。又买了一双塑料底布鞋,穿在脚上。一颗光头,本来剃过不久,头发还不算长,放在往日,非得再等个半月才去剃,这回狠了狠心,让剃头匠正刮一遍,倒刮一遍,理得干干净净。

这天晚上,士旺老汉腰里揣了个银元,动身了。走到路途,又一想,成双成对最好,一则吉利,二则也给这瞧不起人的赵寡妇,能上一能。想妥了,转回身,又拿了一块。干这号事情,士旺老汉的脚步飞快,一阵工夫,就到了赵寡妇的后门口了,然后停住脚,隔着门缝瞅了一下,见只有赵寡妇一人,好个士旺老汉,于是从腰里摸出两块银元,开始敲。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银元的响声,十分清脆,就像村旁那条小河的流水声。

寡妇在窑里听到了响声,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响声,却知道是有人来了。寡妇问了半天,问出是李士旺。不听这名字也罢,一听这名字,寡妇恼了,叫士旺快走。

寡妇说:"你想吃奶么,憨儿?我的奶,早就让家生的儿子给咂干了!"

李士旺见赵寡妇骂人,却不动气,只是劝赵寡妇,听这"当啷当啷"的,是什么声音,知道了,她保准开门。

寡妇做梦也没想到,这士旺老汉,尔格腰粗成这了,好几十年都没见过的光洋,他有,而且一拿两块。

寡妇不待这银元继续敲,怕敲得久了,被旁人听到了,坏了她的好事,她衣服一披,溜下炕来,鞋也没穿,就一把打开门,再一伸手,一揽,把个士旺老汉揽在了自个儿怀里。

这样,士旺老汉便在这寡妇炕上,风流了一回。

不知道是寡妇不对,还是他不对,这一回,比起二十年前那一回,感觉上差远了。寡妇说这是他不对,镢把锨把,放得久了不用,性就退了,一使唤就坏,倒是那些经常使用的家什,十年八年,越用越硬朗。这道理好像也是个道理,士旺老汉对男女方面的事情,毕竟有半辈子是空过的,懂得没有寡妇多,不过这镢把锨把的道理却懂。

寡妇说,要他二天再来。士旺老汉问,还要不要带银元。寡妇说,当然要带,敲一回银元,开一回门。士旺老汉这时已经开始迷了,当下应承了下来。

好事不出门,恶事一阵风。这士旺老汉拿着银元,像个发情的公狗一样,夜夜在赵寡妇门上敲。你想,李村这巴掌大个村子,又能瞒得了谁?

这事传到了立生媳妇的耳朵。

这天早晨,立生媳妇到泉边担水,下了坡坎,转弯处,见赵寡妇担一担水,一闪一闪地过来了。赵寡妇平日脸色灰塌塌的,见了人,死眉搭眼的,今个儿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脸上泛着光彩,眼睛里泛着风情。走到跟前,细细一看,却见脸上抹了些雪花膏海蚌油之类的东西,再看脚下,裤脚高高挽着,露出脚上穿着的桃红袜子。

"哎哟,婶子,你袜子好鲜艳,是从货郎那儿买的吗?"媳妇问。

"嗯!"赵寡妇得意地吧嗒着脚,担子一闪一闪地过去了。

媳妇觉得赵寡妇今天有点异样。隔一会儿,在泉边,她就找到了原因。

媳妇担水走到泉边时,听村里两个长舌妇正在那里一边等水,一边拉悄悄话。言谈过往之间,提到个赵寡妇,还提到她的老公公士旺老汉。媳妇听了,多了个心眼,站在那里,把话听完了。

一个婆姨说:"你知道赵寡妇,为啥能的,见了人,路都不会走了?"

"为啥?"另一个问。

"她交上个有钱的相好了!"

"咱村的,还是外村的?"

"咱村的!士旺老汉!"

"士旺老汉吗?你在说笑话哩!士旺老汉干球打得胯骨响,他能有钱?他要有钱,这世上的人都有钱了!"

"尔格的士旺老汉,不似从前了。告诉你,听说他掏洋芋,掏出来一罐子元宝。有人见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见了元宝,慢说赵寡妇,谁不动心!"

"是呀,这些年,士旺老汉一直在人家面前骚情,赵寡妇嫌他又穷又癞,不让沾身。这回,李士旺晚上拿了两颗银元,到寡妇门前敲,那寡妇一点绊搭没打,吱呀一声,就把门开了!"

"你要眼热那元宝,你也去勾引那老汉,咱俩打赌,你保险能得手,你的脸蛋,比起赵寡妇来,光滑多了!"

"你再胡说,我扯烂你的嘴!"

两个妇女,咯咯地笑起来,扭成一团。

立生媳妇改变了主意,她担了一担空桶,又返回来了。

"立生,你出外揽工去吧!一年半载回来,这元宝,就成咱们的了!"媳妇对窑里的男人说。

立生不解地摸摸头:"这元宝又没有长腿,如何我不在家,就成咱们的了?"

"元宝没有腿,人有腿。他有关门计,我有跳墙法,这里面的渠渠道道,你就不用细打问了!"

"我听你的!"立生说。

"走之前,把水缸担满。"

"那是自然!"

立生给水瓮担水,立生媳妇开始做饭。水瓮满了,饭也就好了,这是媳妇专门为立生做的一顿上好的饭食。吃罢饭,立生一个褡裢,背了石匠家具上路。上路之前,望着水灵灵的婆姨,有些不舍。媳妇一见,甜言蜜语,又说了几句,哄得李立生上路了。

立生一走,立生媳妇先滚了一锅开水,洗了个头,又擦了一遍身子,洗得全身清爽,又开始翻箱倒柜。她想找几件艳乍一些的衣服,打扮打扮。农村人的光景虽然穷些,但立生媳妇这衣服却有,毕竟刚刚结婚不久,大红大绿的衣服,箱子底下压了几件。有一件毛蓝色的上衣,最为可心,立生媳妇记得,当初她穿着它时,士旺老汉的眼神在她身上多溜了几回。女人的心计,光凭这个细节,就可以知道。立生媳妇记起了,于是不再犹豫,就挑这件穿了。

下身,则穿了一件红颜色的裤子。这颜色有点酸,连立生媳妇也感觉到了,可是,就因为它酸,立生媳妇才想到了它。脚下呢,则是一双襻带的塑料底鞋子。这鞋子尽管是自己手工做的,可是那块白花花的塑料底,却是立生花了八毛钱从六六镇买的。因此这鞋上,也算沾了一点儿洋气。

从头到脚,收拾停当了,又拿出个镜子,照了一回,然后,来到士旺老汉这边说话。

立生媳妇说:"立生出外揽工去了,十天半月不回来,大,你就不必另起炉灶了,咱们一起搭伙吃吧!"

媳妇的话,不算越外。农村中这样的家庭,分分合合,是经常的事情。平日立生在家时,有什么好吃的,也常常端一碗过来。就拿种地来说,虽然是分开种着,可是遇到要紧一些的活儿,立生还是过来帮忙,比如那天刨洋芋,就是立生过来主动帮父亲干的。说到底,还是一家人嘛。

士旺老汉见媳妇这样说,顺口就答应了。

答应过罢,再细看媳妇时,媳妇一手扶着门框,给他丢了个笑脸,然后转身,迅速地离开了。

窑里荡漾着一股洋胰子味儿。士旺老汉耸起鼻子,吸了两口,知道这事是真的。媳妇殷勤,这总叫人高兴。事到如今,士旺老汉还不敢想到那事上面去。他并不知道因为那一罐子银元,这世事是完全地变了。

说士旺老汉完全没有想到那事上面,这也不确。媳妇那一副样子,用陕北话来说,叫"骚情劲儿",是给谁骚情不知道,不过这细皮嫩肉的媳妇,比起那赵寡妇来,简直是不敢比的,因此,这吃饭前的一段时间,士旺老汉觉得,他对那个赵寡妇,已经不那么想得厉害了。

对赵寡妇的心思一淡,士旺老汉就又心疼起那些银元来了。他从墙上的窑窝里,取下瓦罐,开始数那些银元。

下午到了,立生媳妇过来,请士旺老汉吃饭。"这一顿饭,是好吃难消化。"士旺老汉心里说。虽然话这样说,但是,还是身不由己,跟着那一股子洋胰子味进了厨房。

立生媳妇炒了几个下酒菜,外带一壶酒。这些,在农村都是鲜物。士旺老汉起初不肯动筷子,可是,架不住立生媳妇的一番劝。三杯酒下肚,立生媳妇就用话挑他,不怕个士旺老汉不上钩竿。

立生媳妇端起小碟儿,将碟子里切碎的红葱末儿,拨些到士旺老汉碗里,看他吃下,然后说:"大,这几天,你黑起半夜的,往外跑啥哩?"

这话问得尴尬。这士旺老汉,如果还能自持,听了这话,就该起身走了。可是,正如前面说的,合该有事,这士旺老汉,此刻水酒上头,脸色红堂堂的,眼睛明光光的,一个劲地瞅着媳妇,不愿挪窝。

士旺老汉说:"在你小辈面前,大说个丢人的话。大苦了大半辈子,又当爹又当娘的,把立生拉扯大,看着娶了娘妇,成了一家人。尔格,大是无事一身轻了,晚上,大一个人在窑里盛得心慌,是出去串串的。你也不要笑话大,大这一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哩!"

"串门子?"立生媳妇问。

"嗯,串门子!"士旺老汉有些脸红。

立生媳妇说:"大,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咋了,碍着你的啥事了?"士旺老汉见说,有酒壮胆,气恼起来。

"大,我不是嫌你去串了,我是说,外面有女人,咱家里也有,何必黑灯瞎火地往外跑。你老胳膊老腿的,人撵来了,你又跑不动!"

士旺老汉一大口玉米粒噙在嘴里,忘了嚼动,他瞅了媳妇一眼,说:"有你这句话,今个儿晚上,大就不出去了!"

"就等你这一句话哩,大!"媳妇伸一下舌头,笑了。

这天夜里,士旺老汉抖起贼胆,前去敲门。三两声刚过,窑里果然有人应声。

"谁呀?"窑里问。

士旺老汉答道:"是我!今个儿吃饭的时候,你不是叫我来吗?"

"谁叫谁来?你把话说清!"

士旺老汉急了:"那是我勾搭你,这该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窑里,立生媳妇笑了,不过,她又说,"大,你在人家门上,也是这么个敲法吗?"

"那要咋敲?"

"你得出水,大!像你这号干指头蘸盐,咋行哩!"

士旺老汉无法,只得回窑里,拿出一块银元来,在门上敲。

"声响不对,大!你没听人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士旺老汉只得拿出两块来。

"当当当"!"当当当"!银元声清脆地响起来。

门开了。立生媳妇精着身子,把门打开,然后转身,又钻回被窝里去了。

士旺老汉进门后,立生媳妇说:"把门关上吧,大!陕北民歌中有公公烧媳妇一折,想不到在咱家,这事儿,又演了一回。"事已至此,士旺老汉,也顾不得羞了臊了,一揭被角,钻进了立生媳妇的被窝。

说话时间已到了初冬季节。李家院子的这一场龌龊,在村子里竟然无人知晓。隔三过五,这士旺老汉就要拿了银元,去立生媳妇门上敲,这事也成了一个习惯。立生呢,秋里走后,一直没有回来,前些日子,托同村人捎了些钱回来,还捎话说,他在外面给人圈窑,管吃管喝,还可以挣几个工钱。眼下他正忙着,等窑圈起,他就回来了。

立生媳妇掐指一算,等立生回来,这士旺老汉瓦罐里的银元,也就捣腾得差不多了,不过时间得抓紧才对。算计好了,对这老汉更为殷勤。而士旺老汉,人迷在事中,还是像往日一样,整天脑子里盘算着的,就是媳妇的那热被窝。

这天,六六镇的张家山,带了谷子干妈、李文化,路经李村,前往一个叫老庙沟的地方,处理马澄清和媳妇小翠的一场官司,在李村的村口,遇见了士旺老汉。

士旺老汉穿了一件新买的廉价羽绒衣棉袄,靠在村口的一面墙上晒太阳。这棉衣里大约装的是鸡毛,不时有粗粗细细的毛从衣服面子上露出来。村子里别的晒太阳的老汉,都离他远远的,嫌他这毛往别人身上粘。

张家山远远地瞅见李士旺,调侃开了:"李士旺,你一脸的晦气,你快要招祸咧!"

士旺老汉正闲得发慌,见有人答理他,也还高兴,就回敬道:"我招祸?张家山你讹诈谁哩?告诉你,张家山,我李士旺帽辫子上拴辣子,活得正红漾哩!"

张家山说:"你不听我的话,我也就不说了。话放在肚里,也焐不坏,我说它干啥?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行你的独木桥,两姓旁人,何必去惹这个烧叨哩!"

"你说,张家山,我咋价①快招祸哩?"士旺老汉说这话时有些心虚,"你这老汉,没不是听到什么话头了?"

"当然听到了!我走乡串户的,听到你这儿老汉的事情不少!"

"啥事?你说!"

"真的要我说,我就说。只是,我张家山金口难开,要我开口,点破迷津,士旺老汉,你得拿钱来。"

"尔格这世事,真是瞎了,啥事都得拿钱,全没个情分。张家山,你说,你要多少钱?"

"我听说了,你老汉得了外财了。我不多不少,只要两块大洋!"

"我腰粗着哩,两块大洋不算啥。只是,这钱出得得有个道理!"

"道理有,这叫咨询费。咨询费,你懂吗?你像医院看病,得先交挂号费一样。这是个新名词,张家山民事调解所订的章程条文。"

"磁松费!磁松费!"士旺老汉沉吟片刻,怒道,"张家山,闹了半天,你诓我银钱,把我当成磁松①。告诉你吧,我腰里没钱,就是有钱,也有钱的用场。你上你的路吧,我不听你在这里瞎聒噪了!"

"你不要后悔!"

张家山又吓诈了一句,等了半天,不见反应,抬头看时,见士旺老汉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他。

离了李村,张家山一行继续行走,到了老庙沟。老庙沟这一案事情,不叫"心脏开花",不叫"敲银元",却叫"生男生女在于男",较之前两桩更为蹊跷。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话要一句一句地说,容我们叙述完这"敲银元",再说那"生男生女在于男"吧。

离了老庙沟,张家山一行又走村串户,在一处地方见到一个身子单薄的石匠,正在叮叮咚咚凿着石头,旁边三面新窑正待圈起。这石匠不认得张家山,张家山却认得这石匠。

"后生,你是李立生么?"

"你咋知道我叫立生?"石匠停了手中的活儿,问道。

"你是李村李士旺的儿子。你是立着出生的,所以叫立生。你忘了,你妈为生你,难产死了!"

"你这些话,却是说得句句是实。那么,你是谁哩?"

"我叫张家山!"

"哎呀,是张干大。你看我眼拙的,在家时,我常听我大说起你!"

"我们两个,小时候一块给地主揽过长工!他拦羊,我放牛!"

"张干大,你们是从李村那边过来的吧?路过李村时,我家里还好着哩吧!"

"哎呀,娃娃,有些不大好!"

"咋咧?"

"你媳妇让狼给叼去咧!"

"张干大说笑话了,尔格社会哪有狼!"

"咋没有狼?你看那《肤施日报》上,言之凿凿,说退耕还林,生态平衡,狼又回到了杏子河流域!"

立生听了,登时脸色煞白,没了主意:"那我咋办?我得回去!"

张家山见立生认了真,连忙说:"好侄儿,我这是开玩笑,没话找话,你千万不要当真。一个大活人,咋能叫狼叼去呢!过李村时,没有见到你媳妇,见到你大了,他老人家挺好,圪蹴在阳坡里晒太阳。"

"一嘴的毛了,说话还这么没轻没重,害得人家娃娃着急。"谷子干妈埋怨张家山。

瞅这机会,李文化又加了两句:"张干大四处点火,是嫌天下过于太平,得是?"

不管怎么说,张家山的话,还是说得李立生心里吃劲了。

"没事就好!"立生有些神色恍惚地说,"只是我出外揽工有些日子,是得回家走一趟了。这几天心慌得不行,老惦家!"

"回家看一看,也好!"张家山说。

张家山的一番话,说得李立生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当下辞了手头的活儿,背起家具,返回李村,三天的路程,两天就赶到了,赶到家时,正是晚上半夜光景。

立生推了推大门,大门关着。好在院墙不高,于是从院墙上跳了过来。往日,立生出外干活,回来迟了,也是这样翻墙而过,所以,说这一次这样做,也不是有什么别的企图,而纯粹出于好心,不愿惊动家人。

来到自家窑前,推推门,也还关着。这回,是跳不成墙了。立生尽管心疼媳妇,不想打搅媳妇的瞌睡,可是这次不打搅是不行了,于是抬起手来敲门。

士旺老汉命大,这天晚上,恰好撒了个懒,没有去叩媳妇的门。因此,这窑里只媳妇一个在盛着。本来,这样就不会有事了,奈何这媳妇,言语之间不够谨慎,终于让立生察觉,结果闹出一场乱子。

媳妇迷迷糊糊,被敲门声惊醒,以为又是那儿老汉前来骚扰。瞌睡被打搅了,本来就有些不高兴,又听这敲门声音不对,于是翻了个身,仍睡着,嘴里骂道:"你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狗,咱们约好的暗号,你又忘了!"

"啥暗号?"窑外,立生不解地问。

"敲银元呀!"

"敲银元是咋回事,我不懂!"

媳妇听见话茬儿不对,明白是立生回来了,话语顿时有些零乱:"我当是谁,是掌柜的回来了。黑灯瞎火的,路上又不安宁,你咋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冷不丁地回来了?"

"我回自己的家,还要打什么招呼!怪事!"立生站在门口,瓮声瓮气地说。

媳妇明白自己又说错话了,赶紧下炕开门。

"你瞧你,一身的石碴儿,来,我帮你扫一扫,再上炕!"媳妇说。

立生一闪身,进了窑里,他没理睬媳妇的殷勤,大声问道:"你不要打岔,你这下贱的东西,刚才你是在等谁?"

"没等谁呀!"

"你瞒不过我!"

"实话实说吧,李立生,我是在等银元!"

媳妇从柜子上,拿起个瓦罐来,摇了摇,瓦罐"呛啷呛啷"地响。媳妇说:"立生,你再迟回来几天,这罐子就满了。谁叫你这么早回来的!"

立生一下子明白了。

"败坏门风的东西,我是缺你吃来,还是缺你穿来?你干下这号叫人指脊梁骨的事,你叫我这脸以后咋见人哩!"

立生说完,扬手给了媳妇一巴掌。

媳妇手一松,银元罐子掉在地上,撒了一地。

媳妇大哭起来。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哭着哭着,觉得委屈,就和立生扭打起来。

这边窑里,士旺老汉其实早早就醒了。这会儿,听到这边窑里厮打,穿了衣服,过来拉架。

推开门来,见满地都是银元,士旺老汉俯身去捡。

媳妇在扭打中,瞅空喊李士旺:"大,事情还不是因你而起,你光顾得捡银元,不顾得我了。赶快来帮一手!"

士旺老汉见说,运足力气,一个箭步冲过去,用光头撞在李立生的胸膛上。

可怜立生,走了几天的山路,又饥又累,加上身子单薄,哪经得起这一撞,眼见得仰面朝天,向后倒去。

立生倒下后,后脑勺子恰好碰到了锅沿上,登时脑浆迸出,死了。

士旺老汉见了这阵势,吓坏了,弯腰去扶。扶是扶起来了,可是手一松开,立生的尸首,又软绵绵地倒下了。

"立生呀立生,你死得好可怜呀!你跟你大你妈,莫非是前世的冤家?你生下时,是立着生的,害了你娘一条命,今个儿,大又亲手把你送上了黄泉路。大这是怎么了?"

立生媳妇却还镇静,她冷眼看着,说:"大,这是立生的福分浅,他的阳寿到了,怨不得谁!事已至此,也就不说这些淡球话了。你说这摊场,咋办?"

"我也没经过这事,哪有个主意!我看,立生这样死了,恐怕得去报官!"

"是要报官,蝼蚁虽小,也是一条命哩!夫妻斗殴,误伤致死,前庄有的是例子,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是无事人,你把银元拾了,回窑里睡觉去吧,就当不知道这回事!我收拾收拾,前去报官!"

法医验过尸以后,断定是夫妻斗殴,误伤致死。将媳妇拘留了半个月,放了。

媳妇回来后,说:"这下,用不着偷偷摸摸了,晚上大门一关,你过来盛就是了。"

"那用不着敲银元了?"士旺老汉还记着敲银元的事。

"用不着了。你把银元,连罐子抱过来就是了!"

瓦罐拿过来后,瞅了空儿,趁士旺老汉不注意,媳妇将满满的一罐子银元,抱回了娘家。

娘家人拿起瓦罐一看,吃了一惊。原来这银元就是她家祖上的。瓦罐上刻的有字,字原来叫土遮着,看不清,稍一擦拭,字便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了。

媳妇让娘家人将瓦罐藏好了,然后折过身,回到李村。进了门,见到士旺老汉,媳妇说:"大,有个事情,我得告知你一声!"

"啥事?"

"我要回娘家。我已经给娘家说好了,暂且搬回娘家去住。有了合适的主儿,就改嫁!"

"你再说一遍!"

"我要改嫁走了!"

"你不能走!"

"大,你管不了这些事情了。《婚姻法》上有规定,寡妇改嫁,理所应当。立生一死,我就成了自由的身子了。"

"你敢走!你活着是我李家的人,死了是我李家的鬼。你敢迈出楼门半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尔格是新社会了,没人吃你这一套。我是好心,给你打一声招呼,搁给别人,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抬脚走人了。"

话说到这里,士旺老汉算是没诀了,他软了下来。他央告媳妇,看媳妇能不能再留些日子,不要回娘家了,就在这李家盛着,慢慢物色了人再走。

"我不留了,大!你做过的事你知道。叫人抓住,坏了名声,到时候谁再要我?"

"你是在讹诈我?"

"就算是吧!"

至此,士旺老汉明白了,这出戏该收场了,这场梦该醒了。他颓然地圪蹴下来,两手抱住头,恨恨地说:"自从得了那一罐子银元以后,我好像做梦一般,尔格,一场大梦算是醒了。歹毒不过妇人心,原来你成了这么多的精,都是为了那银元!"

媳妇接住话头说:"大,你说对了!不过你也没有吃亏,你好风光了些日子哩!"

媳妇腋下夹着个包袱,离去了。

院子里现在空荡荡的,好像一座坟墓一般。李士旺站在大门口,目送着媳妇的背影,消失在一道山梁后边了。

他折回眼光,望了望这个家,自言自语地说:"尔格我儿子也没有了,媳妇也没有了,财宝也没有了,落得了个场光地净。唉,洪福太浅,浮不起财,反而惹了一身的臊气。"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一年有四季,四季有二十四节气。永远有的。生活踏着它的节拍,缓慢地走着。你欢乐,它是这样,你痛苦,它也是这样。它走着自己的行程,呆板,固定,冷酷。

又过了些日子,张家山一行经过李村的时候,看见士旺老汉正圪蹴在那里晒太阳。腔子①前挂一个手帕,他正用手帕擦鼻涕。张家山看见,士旺老汉明显地苍老了。

张家山说:"李大哥,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真后悔。我这舌头根子上有毒,你看,几句玩笑话,说得你家破人亡。老伙计,你骂我一顿吧!"

李士旺睁开半闭的眼睛,说:"不怨你,张老弟!命里该吃球,走到天尽头!你忘了,年轻时咱们一块儿上南路,路上,算命先生给我算过一卦,说我无儿无女,老景凄凉。尔格,这一卦应了!"

张家山没话找话:"事情就这么认了么?我是说那一坛子元宝。李大哥,你要是想折腾这事,我给你出头。这次纯粹是情义,不要什么咨询费了!"

李士旺的眼睛里,亮了一下火花,接着又熄灭了:"算了吧,张老弟!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有短头在那婆姨手里攥着哩!"

"这么说……认了?"

"认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