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是晚些时候收到转运站杀人现场的录相带的。这举动跟他心之所期待的仿佛是一种不谋而合。因为这一天他一直都在技术处请专家帮助辨析敲诈史大卫的那个电话录音。打电话的人有意加了一种变声器,这种变声器产自美国,它使人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它可以改变说话人每句话的声波的频率。即使你知道嫌疑对象是谁,也很难把他的真实声音和经过变声器滤过的声音做出任何印证。

    白雨后来就把自己关在那个全封闭的隔音室里,闭上眼一遍又一遍地听那个虚假的经过伪饰的声音在他的生命体里冲来撞去……可是一个人说话的语气和发音习惯像血液一样,那是生命里派生滋长出来的。就犹如被嫁接的果实,无论被嫁接之后的果实变成什么味儿,却无法改变它原始的根本,根本里所汲的那一分养分。白雨记忆的触须就是在一片混杂的语音里深扎进某种缝隙的破绽里,那破绽是一些陈旧的干裂的土泥板儿,揭开那土泥板儿,底下仍是软的,潮的泥土。那些泥土散发的味道是被干涸久封未启的。所以,你闻惯了的是干涸里的涩涩的味道。现在,你要找回从前的泥土里的最自然最原始的气味,是需要一个慢慢的反复的体味和寻找的过程的。白雨又紧张又激动地陷进这样一个过程里。

    “你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等等,再重放一次,再一次。白雨越发地觉得应该听出点什么了,这声音的语速、语感,是一部电影里的……白雨想起来了,这是阿尔巴尼亚电影《海岸风雷》里的一句台词!

    是电影演到那个特务头子故意把钱包掉在酒吧的地上,那个好吃懒做的老大偷偷捡被踩住了手时,特务头子说的那句经典台词……

    他的耳边响起了小时候单飞和他一起学说每部电影里的那些经典语言的对话片段……

    突然地,所有的声音都戛然停止了,世界一片寂静。他就像一个在时光的背后狂热漫游的人,一下子难以收回头脑中的不着边际的狂热,它们和现实的寂静难于融合。寂静像一巨大的冰体,将他的狂热的发烫的思维一下子淬灭了。在那个被淬灭的过程中,一个人是麻木的,无知无觉的,他是在逃出那一片寂静之后才隐隐感到了一些复苏的疼痛。那是像蜂蜇了一样的疼痛,就像一个人看见了和他相安无事悬在树上或房檐上的蜂窝,他心血来潮伸手可及地捅了一下,被蜂蜇便是他自找的。蜂留在人体上的伤害痕迹只那么一丁点,因为它是扩张的,不肯愈合的伤痕,所以,疼痛就将是持久的,不断的…

    白雨就是带着沉重的疼痛回到自己的宿舍的,打开门,他一眼就看见了放在床上的那盘录相带,他觉得好奇怪,门窗都关的好好的,录相带是怎么进来的?这是一盘什么录相带?如此的莫测?他拿上录相带就奔办公室,办公室有全套的机子,沈力正在办公室值班,看白雨拿着一盘带子,一脸严肃地直奔里屋,他便也狐疑地跟了进去:电视画面上出现了打斗的场面,沈力惊讶地喊道:这不是转运站吗?镜头定格的瞬间,只见后来被杀死的那个青年挥舞着刀子,那个长发青年抢过刀子捅向那青年……

    白雨一下子惊呆了:“‘狗全全’?那不是‘狗全全’吗?他什么时候留长发了?没想到是他杀的人,怨不得他消失不见了呢?”

    沈力不解地问:“你怎么弄到这带子的?”

    白雨一边从机子里退出带子一边说:“从天上掉下来的!走,迅速拘史大卫和孟伟!”

    “这恐怕不行吧?咱得先请示再……”

    “再什么再,把带子锁好,咱只能先斩后奏了,走漏了风声,这案子恐怕永远都破不了了!”

    当白雨和沈力出现在史大卫面前的时候,史大卫就似一直时刻准备着有这么一天,这么一个时刻到来似地镇静地说,容我换身衣服,我还有个请求,别让我们楼区的人看出你们是警察!

    白雨答应了他的请求,他们一行三个走出去的时候,像三个好朋友,一边说着,一边笑着,还不断有熟人跟史大卫打招呼,史大卫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地回应人家……

    进得办公室,白雨并不跟史大卫罗嗦,而是让沈力把那盘录相带取出来又放了一遍,然后对史大卫说,老老实实地说吧,你甭心存侥幸。

    史大卫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这一盘带子从一开始就是祸患,我真后悔没听话毁掉它,毁了就不会有今天。我想知道你们是从哪儿弄到这带子的?从我手里拿走这盘带子的那个人,可不是等闲之辈!”

    沈力打断他的话说:“算了吧,别给自己解心宽,什么‘拿’走的,是人家敲走的吧?怎么敲的你,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史大卫听见这话比看见那盘录相带还要震惊,他又疑惑地问:“哦?原来敲诈的事儿是你们干的?你们……我要告你们!”

    白雨狠狠地瞪了沈力一眼走到史大卫面前说:“你把警察想成什么人了!警察能干这种事吗?若是我们敲的,还能让你逍遥这么久吗?别老给自己找理由,老实说说这盘录相带的事吧!”

    “能不能让我见见郑局长?他来了我才说!”

    史大卫看着白雨话里暗含着某种威胁和挑衅。

    白雨这时才真真正正面对了自己的内心。他之所以坚持先斩后奏内心是积着莫明的担心的。担心什么?他知道,郑英杰在分局当政委时就跟史大卫私交甚好,史大卫为郑英杰的个人宣传也立下过汗马功劳,更深的牵连白雨还真是没有多想。他想先灭一灭史大卫的嚣张气焰。于是他谎说:“找你来是请示过郑局长的,郑局长不想见你,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就勇敢地承担,别扯跟这个关系好跟那个关系好,谁也救不了谁!”

    白雨没想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却深深地刺痛了史大卫,史大卫跳着脚地说:“他这么说?那我还有什么可替他瞒着的,告诉你们吧,是他打电话让我派个人到转运站那个货场里去拍录相,说是那儿可能要出事儿,让摄像的跟一跟,局里下一步要整治那儿的治安环境,谁知道就发生杀人的事啦。你们有本事找郑局长问个明白,别找我们小老百姓当软柿子捏!”

    史大卫本想郑英杰只要出面保他,这事怎么也能过去。可是哪儿知道人家郑英杰不见他,他还有什么理由替人家扛着?他若一直扛着还兴就做了人家的替罪羊,他犯不上!

    这一次轮到白雨和沈力震惊不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