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里,轰轰烈烈只属于极个别的人,许许多多的人,全然游离于那些轰轰烈烈的大事件之外而生活在寂静里。可是在这样寂静的夜晚,人心又是最不得寂静的。人心,是一个人生命里的黑匣子,它盛着别人永远无法了悟的秘密。

    此刻,南可独自站在医护室的窗前,泪水涟涟的,今晚她值大夜班,楼里没有几个病人,她又一次不由自主地面对内心“黑匣子”里的伤悲……

    她是把单飞认作了生命里的恋人的。单飞的走,使她的思念一层一层地加深加重,她在最单纯的企盼里等待着单飞的归来,她定期去金风山公墓,在单飞的爸爸的墓碑处给老人献花,单飞不在,她这是在替单飞尽孝道。医院里的人也都自然认同了南可对单飞的爱情。她还把单飞从海南寄来的照片装进镜框摆在医院给她分的单身宿舍里。单飞在到海南最初的日子里跟南可保持着很亲密的通信往来。渐渐地,信件越来越少了,南可认为那是因为单飞一个人在海南创业不容易,一定是遇到了困难了,她耐心地等着单飞度过难关……

    她是在墓地献花的那个星期天早晨遇到单飞的,她一下子就愕在那里,单飞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怎么没有告诉她也没有去找她?噢,单飞一定是要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她这样想着,就把自己从愕然和失落里搭救出来了。

    她和单飞走在回去的小路上,小路的两边苍绿的松柏很肃穆地迎立着,透着古板和陌生。她注意到单飞总是走着走着就落到她后面了。单飞似有很重的心事,她看不出来。她说今晚我们叫上白雨,对了,还有白雨的女朋友刘今,我们一起看场老电影去吧,今晚上演阿尔巴尼亚的《宁死不屈》。你走了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去过,也不知……

    “南可,我,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向你解释,我去海南后,认识了香港的一个女人,她帮我在海口做房地产生意,资金都是她无偿提供的。我们后来同居了。我知道,向你说这些,会令你很难过,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们生活在社会之中,社会在变,我们也在变,变得连我们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单飞的话语低低的,像一个失却了底气的人在私语。而对南可来讲,她的精神的天空正经历着一场崩塌。她的眼前出现了大片叠加的刺眼的光晕。单飞的话,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所以她难以接受啊!

    她以陌生而冷漠的目光看着单飞,像是在睛朗的天空下看见了鬼一般,她的神色都是失却了衡力的那一分惨白。她后退着慢慢远离了眼前这个人,其实单飞在她转身逃离的时候还喊了一句话:“南可,你不要这样,我说的不是真的,我是逗你玩的,我是怕有一天牵累你……”

    南可大脑一片懵然地只顾跑,她什么也没有听见……

    父亲死了以后,她和母亲之间日渐隔膜。她们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各自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的孤独里。她总是觉得母亲承受了一种她无法相帮的无形的压力,且向她深隐了某些事情的真相,母亲越想深隐,她越感觉母亲是虚伪的。她甚至有好长时间不回家住了。一个人在医院的单身宿舍里躲清静。夜深人静时,她一个人在空寂的房间对着单飞的照片默默倾诉心事。单飞是她孤寂心灵的一种精神依托……

    有几次,她想找白雨,说说她跟单飞之间的事儿。可是白雨总是在忙案子。她去找过几回,单位里的人都说白雨办案子去了。她走的时候,白雨单位的人就用了异样的眼光在背后审视她,她就不好意思再去了。

    狂急的暴雨是在凌晨四点钟没有一点前兆和酝酿就洗劫了沉睡中的城市。这个时候,南可在七零八落的伤悲里刚刚入睡,她睡着了眼角还涌着一股又一股新鲜的泪水,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在雷电的夹击中固执地响起来,暴雨顺着窗纱的细网泻进窗里,雨水飞溅到床上,她起身感觉到了湿。电话铃还连续不断地响着,她以为一定是病人有什么事需要她,她赶忙抓起电话,而电话里的人劈面在电话里喊道:“你快回家吧,你们家出大事了!”电话里传过天空滚过的霹雳的巨响,电话被挂断了,而霹雳的余音还停在窗外的天空上……

    这是谁打来的电话?家里出大事了?家里会出什么大事?这声音在她的脑子里翻滚着,盖过了天空的雷声,是响彻在她生命里的另一种更强大的霹雳,催着她不顾一切地冲进雨夜里……

    医院的大门口,永远有来去拉病人和应急的出租车,她在暴雨里,浑身即刻就被雨水浇透。她就近坐进一辆红色桑塔纳出租车,当出租车载着她行进在暴雨之中时,这城市就像是一座空城,街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城市任暴雨肆虐地鞭笞,连回应的声响都不曾有。她觉出人的渺小和孤独无助。如果此刻,有一个心爱的人坐在她身边,她会感受生命相依的一份踏实,可是,她没有……

    司机长着满脸的粉刺,她借车里微弱的光线打量他,心中又增几分惧怕,她这样没头没脑地跑出来,万一是某个人搞的恶作剧呢?她再有个三长两短不是很荒唐吗?这个司机要是一个坏人,她今夜就凶多吉少。这样想着她一遍又一遍默记放在车窗玻璃处的那个牌子上的架驶员的名姓和车号……

    车子在她家住的巷子口停下了。再往里司机就不肯开了。她交了车费怀着惊惊咋咋的心跑进雨里。巷子很黑很窄,她跑着跑着就看见一黑影站在巷子中间盯视着她,她走,那人也走;她停,那人也停。她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那人也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恐惧像万千蚂蚁从脚上爬遍全身。她在想对策的时候,那人却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傻笑着转身走了。她弄不清那人是疯子?傻子?夜游者?亦或是一个乞者?她根本来不及弄清这一切,她要赶快回家,家里就母亲一个人,能出什么大事呢?

    楼道里漆黑一片,她抓着楼梯扶手,一步三两阶梯地往楼上跑。

    家门像一个黑黑的空洞,她立在那里浑身不禁抖起来,她顾不上将沾满尘土的脏兮兮的手拍一拍便摸索着找出钥匙打开家门,连钥匙都顾不上拔就直奔母亲的房间,房门死死地插着。

    她推不开就用手使劲地捶打,一边捶打一边高声呼叫着:“妈?妈?你开开门,我是可儿!妈?你怎么了?为什么不给我开开门呀!”

    她侧身贴在门上细听了一下,起初什么声息也没有,她感到恐惧已袭遍全身冷透骨子。母亲从不插卧室的门的。母亲她莫非也寻了短见?她正这样想着,就听见里边有了窃窃急急的私语声,那私语里分明有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她能听出里边一片大乱,床铺发出的咯吱的声响,杂乱的脚步声,开窗子关窗子的声音,她被这些声音搞得更加慌恐不安,她尖厉地再次朝门里喊道:“妈?你在跟谁说话?你为什么不给我开门?妈?”

    门开了,南可的母亲头发蓬乱地站在南可的面前,“可儿?你怎么突然大半夜的回来了?这么大的雨……”

    南可没有兴趣和心情回答母亲的问话,她摸黑把灯打开,她看见了母亲翻穿着她的一件肉色真丝睡衣,那肉色是通体透明的,它透出了母亲的裸体,屋子里散乱地扔着母亲的内衣内裤……

    她用鄙夷的目光瞠视着母亲,然后她跑向阳台,正有一道闪电劈开雨幕,她恰看见一个男人抱着母亲卧室窗外的排水管往下滑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