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明知如此,可是入目那种“富在深山有远亲”的盛况,比之以前的门庭冷落,仍教龙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尚未抵从宫城通往东宫和东城的宣政门时,马车就不得不慢下来,皆因十多辆马车正在大排长龙,逐一经过门关,同时让离开的车马穿门过来。一些官员索性下车,安步当车的进去,热闹一如外面的洛河区。

龙鹰咋舌道:“今天是甚么日子?”

上官婉儿淡淡的道:“自圣上公布登基大典的日子后,来恭贺的人络绎不绝,没有减少过。”

龙鹰道:“这么多人,庐陵王如何应付?”

上官婉儿道:“是一批一批的应付,集齐人数后,到主殿重光殿说出贺辞,便可以离开,最重要的是在贺册上写下官阶、名字,太医明白了吗?”

龙鹰叹道:“做人已很辛苦,做官则更难。”

十多骑从宣政门驰出,领头的两人认得的是羽林军大头子李多祚,与他并骑的是个二十岁许的年轻人,衣饰华丽,外披锦袍,一头经过仔细梳理的发髻,但前额已有脱发的迹象,可想象几年后他变成半秃的模样,长相平凡,身体发胖,肌肉松散,神情有点不自然,却装出一副傲慢的样子,皮肤是带点病态的哲白。

上官婉儿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个就是未来的王太孙李重润,婉儿看着他改变,在房州时为人谦厚,回神都后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看吧!其他人向他打招呼,他却是视若无睹。”

李多祚眼利,认得上官婉儿的坐驾车,举手致敬。

上官婉儿掀开帘幕,向两人请安问好。

李多祚客气回应,李重润亦闻声望入车窗内,看到上官婉儿,立即瞳仁放大,现出光芒,令他多了点生气,可是当目光落到龙鹰的丑脸上,毫不掩饰现出以貌取人的厌恶神色。李多祚则用神打量龙鹰,显是心中有数,晓得眼前丑汉是名震奚国的大国手。

时间不容许双方介绍说话,马车开行,与李多祚和李重润擦身而过。

宣政门的守卫增至三十多人,在羽林军军服的肩膊处,加配红色的肩章,以示他们属东宫的亲卫系统。如狄仁杰说的,其中不少是新手,但平均水准则高于一般羽林卫,人人趾高气扬,令龙鹰生出暴发户一朝致富的感叹。轻轻道:“李显有改变吗?”

上官婉儿以带点无奈的语调道:“这个谁都不用担心,他从来都是‘喜之者千金不惜,恶之者一芥中分’的人,怕永远不会改变。”

龙鹰心忖这就是一个全凭一己好恶处事的人,大才女的形容生动贴切。不过他对韦妃的“此情不渝”,有一天会为他、朝廷和天下带来灾难大祸。

马车从敞开的主大门重光门直入东宫,在上次胖公公偷偷带他来见李隆基经过的广场停下,不用转左到仓库和膳房区去。

上官婉儿的坐驾车,加入广场的车群去,成为停在两边百多辆马车的其中一辆,确是盛况空前,可媲美当年武三思于王府设宴款待突厥公主凝艳的景况。

东宫内传来阵阵喝采打气和近十骑蹄起蹄落的急骤响声。

上官婉儿道:“宫内的马球场,正举行马球赛,一边是李重俊、李裹儿、武氏的武延基、武崇训和武延秀,另一边是羽林军的马球好手。”

龙鹰心忖根据内定,李显三女,会分别嫁给武承业之子武延晖,武承嗣之子武延基和武三思之子武崇训,现在尚未结为姻亲,已打成一片,这藉联姻以达致李、武两家共同执政之计,不但成功,且成功得过了分。

龙鹰拉开车门,让大才女下车,顺口问道:“上官大家和本太医共乘一车,有讲有笑,不怕给人说闲话吗?”

上官婉儿苗条修长的倩影出现广场,立即惹得人人瞩目。闻言没好气的道:“不要忘记你是由王昱推荐给我的嘛!又没有人有法子找到你,不由我亲自押来,有其他方法吗?也不照照看自己现时的尊容,鬼才会怀疑人家和你有私情。”

一个形销骨立,高度则及得上龙鹰,太监模样的中年人,朝他们走过来,所到处,人人争着向他恭敬问好,益显他身份特殊。不过他瘦得不失硬朗,双目炯炯有神,使人不敢生出小觑之心。

上官婉儿道:“这个是汤公公,自小追随李显,是李显最信任的人之一,因李显受过多少苦,他便受多少苦,以前是共患难,现在是共富贵。”

汤公公隔远向两人打恭作揖,道:“上官大家好,这位定是能妙手回春,治好奚王之子令群医束手的怪病的神医王庭经先生哩!”

不要看他瘦削,却是中气十足,声如洪钟。近看更发觉他长在瘦肩细脖之上的头颅,不合比例的巨大,让人一见难忘。

龙鹰苦笑,改变声音道:“公公勿要夸我,只是凑巧碰对了。公公怎会晓得在万水千山外发生的事?”

汤公公步履少许蹒跚的来至两人身前,悠然道:“王妃想先见上官大家,太医便交由公公招呼。”

两个小太监及时赶到,领上官婉儿去见韦氏。两人虽明知汤公公要遣开上官婉儿,好来个独自盘查,偏是毫无反对之计。

上官婉儿去后,汤公公领着他朝重光殿的长石阶举步,闲话家常的道:“人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公公却认为‘千将易得,一医难求’,远有春秋时期的扁鹊,著有《扁鹊内经》和《扁鹊外经》,惜已因战火佚失。近则有华佗,不但是观形察色的诊症高手,方药针灸,无一不精,最能流芳百世者,是其开腹之术。故扁鹊、华佗,能并称传世。据奚人所言,奚王之子所得怪症,使他未老先衰,可是经太医大人用药后,几个时辰立告霍然而愈,到现在长得比其他孩子更粗壮威猛。而太医留在奚国的十多天,几乎治好了远近来求诊者的所有奇难杂症,一剂起两剂止,不论新病旧患,无不霍然而愈,太医神乎其技的医术,定可与扁鹊、华佗先后辉映。但我们也知太医正伺候圣上,难以分身,只好央求上官大家,怎都要将太医请来。”

龙鹰放下心事,知对方没怀疑过自己是冒充的,一来自己的名位,是在五年前安排妥当,二来为奚人治病的事,事实俱在。随口胡诌道:“我怎敢与前辈大家比战?仗的只是累世传承的家学,加上对草药和药方的好奇心。哈!总而言之,四个子可概括小弟的所谓医术。”

汤公公领他步上长阶,三十多步石阶未至一半,殿内已传出请安问好的呼声,至少二、三十人一起发声,震得殿堂轰鸣回响。

汤公公兴致盎然的问道:“究竟是哪四个字呢?”

龙鹰凑近他一点,故作神秘的道:“就是‘以毒攻毒’的四字真言。哈!”

汤公公失声道:“以毒攻毒?”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于小弟来看,人体内充斥各种毒素,幸好人有天然排毒的功能。用个比喻来说,人身正是个小天地,如外面的天地般,处处是大战场和小战场,一旦吃败仗,便是生病。哈!外面的那一套,可照搬到里面去。”

龙鹰丝毫不摆神医架子,显已争得汤公公好感,佩服的道:“难怪太医如鹤立鸡群,得圣上和胖公公重用,上官大家又对你推崇备至,许为‘天下第一神医’太医可否顺便为公公排毒?”

龙鹰明知这是随之而来的“后患”,亦知无法拒绝,幸好在奚国之旅的路途上,没有浪费时间,不但将《万毒宝典》读得滚瓜烂熟,又活学活用,且像神农氏尝遍携带的“百草”,对症下药是驾轻就熟。在入殿前扯着汤公公到台阶顶的一边去。装模作样的拉着他的手把脉后,道:“公公是否有双足肿痛之患?”

汤公公赞叹道:“太医确是医术如神,二十多年来,给我把脉诊症的所谓名医,少说亦有数百个,只有太医一矢中的。唉!此脚症困扰得我很痛苦,没有一晚是睡得好的。”

龙鹰心叫惭愧,他哪有这个能耐,只因刚才从他的步伐,看穿他双脚有问题。不过他的感觉和灵应,却非是扁鹊和华佗及得上,早凭直觉生出治病的灵思,道:“此病又叫脚气,是风毒的一种,源于五脏六腑的失调,长年的忧虑亦会形成此情况,就像敌势强大,长期给压在下风。”

汤公公诚惶诚恐的道:“有得救吗?”

龙鹰搂着他肩头朝殿门走,道:“待会小弟会使人送来十四剂药,早晚服用,如此七天之后,包保公公如脱胎换骨,下次小弟回神都时,公公已变成个大胖子。哈哈!”

汤公公骇然道:“太医要去哪里?没有太医,我怎办好?”

龙鹰道:“每隔一段时间,我便要深入灵山秘林采药,否则哪能弄出能为公公驱除风毒的药方?”

三十多个大小官员从前殿蜂拥而出,两人避往一旁。入门后,置有一桌,上放供人签名的名册,十多人正在轮候,有亲卫维持秩序。

龙鹰愕然道;“不是去为王妃治病吗?”

汤公公道:“三天之前,除尚药局的人外,听过太医大名者,怕只有区区数人,但多是从未有机会见过太医。但忽然间,太医之名传得沸沸扬扬,人人津津乐道,但最使我们震撼的是,当宗楚客宗大人向负责外事的人查询,方知奚王曾多次遣使臣到神都来,想请太医到奚国去,亦从奚人处获悉太医神乎其技的医术。奚人且告知他们,太医不单医术如神,兼且能知过去未来,又武技强横。在奚人眼中,太医犹如神人。如太医般出众者,理该名传天下,现在公公才明白,太医根本不慕名利。如华佗般不喜逢迎,不攀附权贵。换过别人,知有机会入殿去见庐陵王,怎会像太医般一脸不情愿?”

龙鹰心叫惭愧,他自是怕自己阵脚未稳下,给人看穿,有甚么情愿不情愿的?不过打蛇随棍上,是他的拿手好戏。道:“公公有所不知了,寒门家训,须紧守韬光养晦之道。公公可知扁鹊是怎样死的?他给秦武王治病,遭到另一太医的妒忌而被杀害。华佗亦被收监,曾打算把着作传给狱吏,狱吏不敢接受,华佗只得在临死前,把着作焚毁。小弟练武便是为这个原因,至少有防身的本钱。至于能知过去未来,只是笑话,皆因奉有密令,不得不装神弄鬼。哈!公公明白哩!”

汤公公似明非明的道;“太医真谦虚,令尊肯定是个有大智慧的人,我们活在宫廷内的人,比任何人更能体会太医的话背后所含的深意。不要让庐陵王久等了,太医请。”

重光殿贵为东宫的主殿,为太子治事和接见臣下之所,规模庞大,由前后并接的三座殿阁组成,面宽十一间,进深达十七间。两侧置两亭两楼,坐北朝南,四周围以回廊,设四门及角楼。殿内美轮美奂,富丽堂皇。

重光中殿北端,一排摆开十多张太师椅,倚旁置茶几,不分尊卑的坐着十多人,正在品茗闲聊,气氛融洽,见汤公公领着个高大的丑汉入殿,立即停止说话,十多双眼睛朝龙鹰身上投来,其中五对眼神,特别锐利凌厉。

龙鹰首先看到的,是坐在中间的李显,能立即认出是他,不但因他的服饰和位置,更因他的气质。李显确和武曌有几分酷肖,有着一种自幼受到良好教育、世家子弟般的气度,可是却予人赢弱的感觉,上唇留着与他整体外形不太相衬的浓密黑髭,仍无增他的男儿气概,看年龄该接近四十岁,龙鹰直觉掌握到他是个多情而善感的人。

正如武曌对自己这儿子的评语,他是个全凭个人好恶,不按朝廷制度行事的人,像如此庄严的殿堂,当作是寻常客厅般,以之为闲聊之所,即可见一斑。

武三思坐在李显右侧,不见一段日子,他胖了少许,容光焕发,当然因发现本苦无出路的天地,柳暗花明下,疑无路处竟别有洞天,故春风得意。

想起他出卖自己,不由心中有气,恨不得揪他出去痛揍一顿。

李显另一边坐的是宗楚客,仍是一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的神态,却没有刻意打量他,没有露出怀疑的神色。

龙鹰醒悟过来,宗楚客比其他人在他身上下过更多功夫,并因而对他尽去疑虑。龙鹰暗想换过自己是他,亦没法从这样一个奉命随泰娅等奚人回国的医师,联想到其他事情去,顶多猜到是武曌拉拢奚王李智机的手段。正因他治好李智机儿子的怪病,奚人才全力协助大周对付孙万荣。

宗楚客着陆石夫留意自己行踪,纯为找他去为韦妃治病,绝无他意。

想到这里,龙鹰神气起来,以配合“王庭经”的步伐,朝众人迈步。

他改动体型后,走路的姿态亦随之自然改变。

只看武三思看着他丑脸眼内闪过的神色,便知他扮“王庭经”是如何成功。

宗楚客首先站起来迎接,其他人亦被逼站起来,只有李显和武三思仍然坐着。

宗楚客一副礼贤下士的高姿态,呵呵笑道:“闻名不如见面,太医的事本官听得多哩!今天终有幸得见。”

龙鹰运起魔功,从双目释放,投往宗楚客。因魔种的关系,一向以来,他的眼神敛而不发,虽然魔光湛然,却是内藏的,使他眼神深邃难测,如梦如幻,引人入胜。

这么般改由向内而往外,即使熟悉他者,仍没法从眼神认出是他龙鹰。

此刻的他,大有重当卧底之感。

连忙立定,行官礼,向李显等请安问好。

李显现出欢喜的神色,没有因他貌丑而不悦,笑道:“太医请坐。我们刚在谈论太医,还有个天大重要的难题,想向太医请教。”

汤公公于李显,等于胖公公于武曌,绝非下人的身份,竖起拇指大赞道:“王太医名不虚传,确是有真材实料的大国手,公公刚领教过了。”

众人大讶,更知汤公公罕有赞人,态度顿然更为改善。

汤公公又指示伺候的小太监搬来椅子,让龙鹰坐在李显和宗楚客间的位置。

龙鹰甫坐下,武三思的问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