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胖了点儿,尚算精神,在他对面坐下,双目射出锐利的神色,打量龙鹰好半晌,赞叹道:“竟有如此巧夺天工的易容术,连眼形也变了,使隆基差点认不出鹰爷的眼神。”

龙鹰亦在打量他,放下心头大石的道:“为何夜夜流连青楼?”

李隆基叹道:“皆因换汤不换药,形势的险恶,丝毫不改,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处处暗涌。以前害怕武曌,现在顾忌韦妃。谁曾想过呢?庐陵王回朝后,竟会与武三思打得火热,结成一党。现时武氏的人势力不减反增,武延晖、武延基、武崇训等与庐陵王三女定下婚事后,更是意气风发。现在我们兄弟五人,全在他们的人密切监视下,说错句话,也可招祸。”

龙鹰心忖他现在身处的情况,自己正是始作俑者,不过现在岂是悔恨的时候,道:“这是天意。”

李隆基怔了一怔,双目射出不解之色,道:“鹰爷认为隆基仍有机会吗?”

龙鹰道:“我是旁观者清,在唐室子弟里,你是唯一没烂掉的人,将来拨乱反正,舍尔其谁?”

李隆基苦涩的道:“庐陵王是长子嫡孙,又得天下拥戴,而连我父从皇帝到太子,从太子到相王,都是虚位虚权,何况是我?”

武曌废去中宗,另立李旦为睿宗,又立李旦长子李成器为太子,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唐功臣李世绩的孙子徐敬业在扬州起兵反武曌,却被迅速荡平。武曌乘势为自己加上一个“圣母神皇”的封号,虽然尚未公然废去李旦的皇帝地位,但人人看出是改朝换代的先兆,引发了以李唐宗室越王李贞为首的兵变。李贞败得更快更惨,至此唐室大势已去,李旦为了保命,只好自动让出帝位,改当太子,怎想到最后连太子之位,亦要拱手让给兄长,李隆基自悲自苦,非是没有来由。

龙鹰淡淡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假设你老兄甘于烟花酒色,对眼前中土的危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立即离开,永远不再与你联络相见。”

李隆基双目精光闪闪,奋然道:“我李隆基当然不是这样的一个人,还想依附鹰爷骥尾,创出男儿事业。嘿!但真的没有想过当皇帝,更自问受不起。唉!我失去方向了!”

龙鹰摇头道:“你看错自己哩!当你听完我即将说出来的话后,会将你的想法彻底改变过来。你必须培养出当皇帝的野心,视自己为将来能开创出另一大唐盛世的明主。”

李隆基沉吟道:“鹰爷是否想说关于韦妃的事?”

龙鹰微笑道:“当然不止于那般简单。”

李隆基精神大振,道:“请鹰爷指点。”

龙鹰道:“先问一句,你对武氏子弟有何看法?”

李隆基双目射出深刻的仇恨,沉声道:“武曌害死我的亲娘。”

龙鹰若无其事的道:“从今天开始,你要抛开所有个人恩怨,纯从成败的角度视事,目标则是开展另一个盛世,就像在战场上,用尽每一个对己方有利的因素,争取最后的胜利。登上帝座后,也不能凭自己的好恶治事,一切以天下的福祉为依归。这是条不归之路,只有这样,我龙鹰方可对你知无不言,为你效死命。”

李隆基现出感动的神色,道:“隆基真的有机会吗?”

龙鹰道:“以前我只是凭直觉感到这个可能性,现在却有十足的信心。你晓得我是谁吗?”

李隆基发怔的瞪着他,双目射出期待之色。

龙鹰笑道:“你不害怕知道真相吗?”

李隆基道:“我早问过万大哥,他着我不要再问,只说可以绝对信任你,就如信任他般。隆基也从没怀疑过鹰爷,因为鹰爷不但不用讨好我,也不用讨好任何人。”

龙鹰压低声音道:“小弟至少是半个‘魔门邪帝’。”

李隆基纵有充足的心理准备,仍现出没法掩饰的震骇。

龙鹰轻松的道:“幸好你没有拔足逃跑。”遂以最简洁的言辞,交代出身来历。

听毕,李隆基重重吁出一口气,道:“那你根本算不上是魔门的人,只是机缘巧合下练成《道心种魔大法》。”

龙鹰道:“因为我的确视‘邪帝’向雨田为师父,所以感到身属魔门。”

李隆基洒然道;“为善为恶,在乎寸心之间,门派身份并非决定性的。这么说,国老也晓得你这个身份。”

龙鹰点头应是,道:“还有静斋仙子端木姑娘、风过庭、太平公主、张柬之。唉!在保密上,我做得很差。”

李隆基道:“隆基能与闻此事,感到非常荣幸。难怪武曌肯这么重用鹰爷,因为鹰爷乃没有人奈何得了的人。听说最近魔门有两个元老级的人物现身襄阳,还在重重围困下安然逸去,如果知道你是新一代的邪帝,肯定会来找鹰爷,鹰爷将如何对待他们?”

龙鹰心中大赞,李隆基确有成就皇业的质素,敢绕个圈子来探问,看魔门邪帝这个身份对他的影响有多深。笑道:“此事绝不会发生,因为那两个魔门混蛋,是由法明和小弟扮的。”

李隆基愕然以对。

龙鹰顺势将妲玛的事说出来,又详述到大江联做卧底的经过,让这位“未来天子”明白自己处于一个怎么样的位置、须努力的方向,更重要的是希望他谅解自己对大江联一众无辜者的苦心,也让他明了塞外形势的险恶。

最后道:“在妲玛的主导下,再不能对你王伯父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情况的发展亦由不得任何人左右。十年磨一剑,我们只能等待,并非说甚么都不做,我的任务是趁圣上仍然在位,明的是不择手段打击默啜,暗里则拖大江联的后腿。不论小可汗、杨清仁、高奇湛、香霸,又或妲玛、湘夫人和柔夫人,均为厉害至不能更厉害的可怕人物,其手段非是我们能预想,一个不小心,中土危矣。”

李隆基沉着的道:“圣上晓得妲玛的身份了吗?”

龙鹰坦白的答道:“昨夜才知道,幸好我有三字真言,否则昨夜她已亲自领军杀入东宫,逼你伯父交人。哈!真险!”

李隆基摸不着头脑的道:“甚么三字真言?”

龙鹰欣然道:“就是你老哥的大名,‘李隆基’三个字。”

李隆基骇然惊震,失声道:“甚么?”

龙鹰是不得不告诉他此事。不论他说甚么,于李隆基来说仍是不着边际,因为在目前的形势下,确是排队亦轮不到他来做皇帝。可是一旦得女帝认同,原本虚无缥缈的事,立即变得真实起来。

龙鹰道:“这正是‘十年磨一剑’的真义。我会请圣上将你外调当官,便当是做皇帝前的预习,同时避开京城的风风雨雨,尽量与其他人保持良好关系。”

李隆基苦恼的道:“可是隆基最渴望的,是随鹰爷到塞外去,经历沙场战阵。”

龙鹰道:“你是要当皇帝而非猛将,更关键处是不可让人看破你和我的关系,愈疏离愈好,未来的其中一个可能性,是我被揭破邪帝的身份,还在韦妃和妲玛的手段下,成为朝廷和白道武林公敌。”

李隆基摇头道:“那是不可能的。”

龙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隆基可知,国老、娄老和胖公公,均心萌退意。利字当头下,往日的战友,会变成将来的敌人。”

李隆基断然道:“万大哥和隆基,永远不会改变对鹰爷的看法。”

龙鹰探手过去,抓着他肩头。

李隆基双目一红,伸手按在他手背,用尽力抓紧。

这次交谈后,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方有另一个机会。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龙鹰用胳膊支着从卧椅欠起身。灯火映照里,人雅和青枝两女围着圆桌为他裁剪新衣,秀清和丽丽则亲自下厨,为他弄迟了至少个半时辰的晚膳。小魔女坐在一侧,秀眉轻蹙的道:“躺得不舒服吗?”

正埋头工作的人雅和青枝都拿眼来瞄他,脸蛋微红。

小魔女立即双目放光,道:“刚才在澡房内发生过甚么事?”

青枝怨道:“小姐呵!下次由你去伺候姑爷,看可否有别的遭遇。”

小魔女叉腰嗔道:“他算甚么劳什子?竟要本姑娘去伺候他?”

龙鹰笑嘻嘻道:“当然没有这个资格,由小弟伺候小魔女大姐又如何?”

小魔女正要发恶,旋又忍不住“噗嗤”娇笑,横他一眼,不屑的道:“伺候你的大头鬼。”说完又加赠媚眼儿。

龙鹰心都痒起来,小魔女的确长大了,解人事后愈来愈狐媚诱人,最使他难以抗拒的是,万种风情里仍未脱她天真女孩的迷人神韵。只恨圣驾随时光临,惟有压下心中的情焰。

他已久未尝过此刻的家庭之乐,得来不易,又想到未来的日子,分外感到眼前情景的珍贵。

忽然很想听人雅的声音,道:“人雅你来告诉小魔女大姐刚才在澡房发生的事,包保大姐听后,下次抢着入澡房去。”

狄藕仙大嗔不依时,人雅认真起来,求饶道:“鹰爷呵!教雅儿怎么说呢?”

看着人雅和青枝耳根红透,龙鹰乐不可支,坐直身体向旁边的小魔女道:“听到没有?换言之就是澡房之乐,非言语所能形容。哈!”

狄藕仙嘟长嘴儿,傲然道:“今早揍得你不够吗?”

青枝乘机反击道:“有好戏看哩!小姐快随姑爷到楼上去,再打一次。”

狄藕仙大嗔道:“死丫头,只懂帮他。”

龙鹰大乐,又故作惊讶的道:“我糊涂哩!青枝着我去给你揍一顿,竟是帮我吗?我怎是小魔女大姐的对手?”此时丽丽和秀清捧着他的晚膳出来了,人雅和青枝赶忙清理桌面。

龙鹰起身,乘机将小魔女从椅子拉起来,搂得她纤腰欲断的亲个长嘴儿。

小魔女嘴皮子虽硬,反应却不知多么热烈。

龙鹰有些儿分不清是幻觉、美梦,还是真实般的在五女的伺候和欢笑声里,一早受这场家宴,乐不思蜀里,脑海中忽然浮现挂在上阳宫御书房内描绘雪景的画轴。画里的三个人像活过来了,正不住走往大雪的深处,背影不住模糊,大雪逐渐掩没他们,天地再没法区分,白茫茫一片。

在这一刻,他惊觉武曌来了,他感应到的是她的思想。

于他来说,是全新的经验。

女帝为何在来与他说话的当儿,竟想着数十年前的一个情景?她是处于怎么样的心态里?

小魔女在他臂上狠捏一把,不满道:“坏蛋又在动甚么歪念头?”

龙鹰长身而起,又俯头分别亲小魔女和俏人雅的脸蛋,道:“请恕为夫失陪一会,你们留在楼内,勿要离开。”

他特别提高声音,知会传入女帝耳内。

丽丽失望的道:“刚回来,又要走。”

小魔女一把抓着他手臂,恶兮兮道:“得我批准了吗?”

龙鹰正容道:“诸位娇妻请放心,我只是到后园的暖池去,见完圣上后立即回来报到交人。”

小魔女闻圣上之名,吓了一跳,放手。

龙鹰压低声音道:“回来后,为夫或有天大的好消息公布,包保连小魔女大姐也喜欢得破例陪小弟入澡房去。”

使个身法,没入楼外的暗黑中。

热气腾升里,大周女帝若有所思的立在跨池的木桥,看的却是天上的蛾眉月。她一身便服,彷佛这里是她仙居院的后园,轻松自在。不知为何,龙鹰总感到她和以前不一样了。

放轻脚步来到她右后侧。

武曌轻轻道:“又另一个中秋节哩!”

恐怕只龙鹰一人,明白她这句话后的感触。

当年他代驾出征孙万荣前,也是在临近中秋之际,与她在贞观殿的园子内说话,她当时对龙鹰不能与她共赏圆月,视为憾事。比对其时和现在的情况,大家均已是不同的心境,那种世易时移的强烈感觉,使人惆怅惘然。

龙鹰望往夜空,感受着宇宙无与伦比之美。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

这是古代哲人对宇宙下的定义。而任何古代思想家的哲思和创始观,不论如何离奇怪诞,又或玄之又玄,仍是源于对眼前宇宙和自身定位的惊叹。

心有所感下,龙鹰也想得痴了。

只有星空,是纯净和没有杂质的。

武曌似处于特别的情绪里,悠然道:“邪帝的魔功又见精进,本认为你绝没可能感应到朕,岂知隔远看你一眼,竟被你掌握到朕来了。”

龙鹰很想问她当时心里想的,是不是当年长安大雪的情景,终究不敢问出口。道:“对自己在这方面的进步,是糊里糊涂的。但不知为何,回神都后,感觉变得清晰起来。”

武曌道:“是好的感觉吗?”

龙鹰点头道:“是一种深入而动人的感觉,随着对外在世界灵通上的扩阔,心门的天地却往下深钻,自具自足。”

武曌道:“朕明天使人送《道心种魔大法》的手抄卷到这里来,让你补上向雨田其他的注释。”

龙鹰衷心的道:“我会尽快完成。”

武曌淡淡道:“你道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吗?”

龙鹰愕然道:“我要到哪里去?”

武曌转过龙躯,面向着他,道:“龟兹方面有回音了,让使者携带密函回来,朕已看过一遍,你看过后不论如何不忍,也要搓为碎屑。”

龙鹰接过女帝龙手亲递过来的信,顺口答道:“有甚么舍不得的?”

武曌道:“是花秀美亲笔写给你的信。”

龙鹰心神剧颤,抽出香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