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宫监府。

离开国老府后,龙鹰装模作样的回尚药局打了个转,运功稍改体型和声音,变化虽不大,却可令熟悉他的人认不出是他来。由于曾在成都逗留过一段时间,带着川音的语腔,更是维肖维妙。

胖公公在花园的亭子内沉思,提着烟杆吞云吐雾。

龙鹰坐到他身旁。

胖公公斜眼睨着他道:“不要以为公公坐在这里躲懒,我起来后一直为你做功夫。”

龙鹰想揭掉面具,却被他阻止。

胖公公道:“魔种的神通变化,教人惊异,只不过收缩了几条筋,立即使你犹如另一个人般,刚才骤眼看你,直以为王庭经确有其人。这个身份以前不关痛痒,现在则是妙不可言。所以我使人四处散播有关丑神医的故事,活灵活现,绘影绘声。哈!公公正是宫内散播谣言的第一高手。”

龙鹰道:“有用吗?”

胖公公失笑道:“你这小子精明时教人害怕,糊涂起来使人发噱。没用?你问自己吧!对外在人事的印象,有多少是亲身经历,又有多少是道听涂说回来的?听得多了,谎言可成为事实。当有关你的事在宫内宫外广为传播,有人查问你时,会将原本子虚乌有的丑神医,视为真实存在的人物。”

龙鹰道:“我该住在哪里?家中有些甚么人?若有人想找老子治病,到哪里去?”

胖公公好整以暇的道:“巧妙处正在这里,你这个怪医生性孤僻,潜心医术,终日上山采药,又四处搜索民间秘方,居无定所。回神都时,因得圣上宠爱,所以住在上阳宫内,我还特别使人在仙居院内为你布置了居所,里面堆满山草药和各式制药工具,是个独立的院落。”

龙鹰皱眉道:“圣上龙体安康,比你和我更精神,要我这个丑神医来干甚么呢?”

胖公公“哼”道:“你这小子,圣上最着重的当然是她的圣容,全赖你的妙手,故能青春常驻。而你太医生涯的最高目标,正是要寻出长生不老之法,所以圣上视你如珠如宝。明白吗?”

龙鹰大吃一惊,道:“公公岂非在害我,不论老的娘儿或嫩的娘儿,谁不想永保青春?”

胖公公道:“这叫‘不做则矣,做就大做特做’。放心!位置是这么去定,并不代表你真有回天之力。又不是长生不死,只是我们的王神医深谙养颜之法,则为事实。哈!”

龙鹰心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是已成的现实,也担心不了。

胖公公道:“从今早一直找到现在,仍找不着李隆基那小子,不知滚到哪里去?昨夜并没有回王府。”

龙鹰道:“他住在哪里?”

胖公公道:“李旦让出太子之位,降为相王,王府设在积善坊,李隆基等五兄弟在王府内分院而居。”

龙鹰道:“圣上对李隆基仍未真的点头同意,这么快去找他干么?”

胖公公哂道:“纵然圣上不同意,说该找法明来当皇帝才对,你会听她的话吗?”

龙鹰苦笑道:“我只是想先看圣上有甚么话说。”

胖公公咕哝道:“这小子究竟到了哪里去?”

龙鹰心中一动,道:“我或许有找到他的办法。”

胖公公微微一怔,道:“我办不到的事,你竟可以办到吗?”

龙鹰道:“神都这么大,要我找一个人,成功机会如大海捞针。但对一个人来说,神都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胖公公道:“是谁?”

龙鹰道:“是陆石夫。公公听过他吗?他正因消息灵通而升官。”

胖公公道:“靠得住吗?”

龙鹰答道:“对圣上他是忠心耿耿,没有家室。该这么说,是因爱妻死后,立誓不再续弦,没有家室,又不近女色,无牵无挂。”

胖公公动容道:“这样一个人,将成绝大助力,不过绝不可让人看穿他和你的关系。这样吧!我找个借口召他入宫来,让你和他说话。你在这里坐一会。”

胖公公去后,龙鹰思潮起伏,最后集中在“贼王”边遨身上。薛延陀马贼之所以能成为回纥独解支的心腹大患,皆因边遨和手下均是境内土生土长的人,熟悉水土,兼且薛延陀虽被灭,余势未消,一旦边遨得默啜支持,必声威大增,依附者众。每过一天,他的力量将增长一分,如不能快刀斩乱麻,后果可想而知。

现在回纥和黠戛斯已成阻止默啜吞并西域诸国的中流砥柱,如被动摇,将没有力量能抗衡默啜。

又想到武三思这坏家伙平时和自己称兄道弟,转个身便出卖他去讨好韦妃,让自己看到他狰狞的真面目。

如何才可以干掉边遨呢?以前凭天山族的情报,以奇兵突袭的方法再不可行,因奇兵再非奇兵。

胖公公回来了,坐下道:“陆石夫不知为何事到了东宫去,公公已派人到宫门外截他。”

龙鹰大奇道:“公公出去打个转,竟已晓得远在东宫的事?”

胖公公道:“碰巧吧!有个刚回来的人,说在东宫门外遇上他。有过庭和难天的消息了。”

龙鹰喜道:“何时抵达?”

胖公公道:“他们会在扬州玩两天,后天正午该抵神都。”

龙鹰心中欣悦,万仞雨回乡后,再没有可说心事的人,现在有两人做伴,再不愁寂寞。

龙鹰过天津桥,沿洛水南行,朝南市的方向走去。

洛水舟来船往,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其热闹繁华的景象,令人有不真实的错觉。

化身为王庭经后,他不再像以前般令人瞩目,亦没有美娘子的眼波儿投来,感觉反而更轻松自在。不过也知只要展开手段,他的丑模样也可变成魅力四射,凭的是“内涵”,想到这里,也觉好笑。而事实上,此时的他没有丝毫欢笑的心情。

太阳下山前,陆石夫来见他。

龙鹰在他面前揭开面具,以示对他的信任,这个硬朗汉子没有令他失望,只从他的眼神变化,便知他宁死不肯出卖龙鹰。

在这时候,当然不可向他透露太多,亦怕他负荷不来,只着他严守秘密。

陆石夫吁出一口气道:“幸好晓得王庭经是鹰爷,否则立即出岔子,刚才在东宫遇上宗楚客宗大人,他着我查王庭经的来龙去脉,留意你在神都的活动。”

龙鹰心中大懔,想不到宗楚客随李显到了神都来,此人的真正身份很值得怀疑,极有可能是大江联的卧底,否则怎会留意小小一个太医?自己这边厢赴任,他那边厢来探自己的底细,消息灵通兼精明仔细,不放过任何能与武曌接近的人物,正是卧底的作风。且他一向与突骑施的娑葛对立,娑葛的叛周自立,由他一手造成。此人与塞外诸族的关系千丝万缕,是朝中罕有的西域通,风过庭查问西域的情况,求教的对象便是他,而他们在西域遇伏,险死还生,说不定也是因他与敌人暗通消息所致。如果负责调查妲玛夫人的是他,当然查不出真相。

龙鹰道:“这方面的事稍后再说,小弟请陆大哥来,是想找到不知到了哪里的临淄王李隆基。”

陆石夫带点不屑的道:“何用花工夫去找?肯定他是窝在邻近南市的花香院。自庐陵王回朝后,他十天有八天是在青楼度日。”

龙鹰失声道:“甚么?”

陆石夫有感而发的道:“很难怪他,给关了这么久,他的四个兄弟比他更不堪,夜夜笙歌,临淄王算好点哩,到最近一个月才去花天酒地。他还有个癖好,最爱珠圆玉润的美女。”

龙鹰整个头皮在发麻,自己是不是看错他呢?几乎想立即去痛揍他一顿,顺口问道:“陆大哥因何事到东宫去?”

陆石夫叹道:“还不是因李重俊闯的祸?”

龙鹰茫然道:“谁是李重俊?”

陆石夫答道:“李重俊是庐陵王第三子,非是韦妃所出,而是由宫人所生,懂点武功,今次已是第二次在神都闹事。”

龙鹰道:“发生了甚么事?”

陆石夫道:“也没甚么大不了的,他和黄河帮的陶显扬到青楼寻欢,因小事与邻房的人起冲突,打伤对方几个人,不巧的是,被打伤的其中两人,一是左拾遗贾虚己之子,一是飞马牧场派驻神都负责战马交易的人,事情因而闹大,需我出来摆平。韦妃虽然不喜欢李重俊,却不想此事传入圣上耳内去。”

龙鹰记起陶显扬,正是由他亲自送自己和小魔女等到长安去,手段圆滑,风度翩翩,对他执礼甚恭,招呼周到。这么的一个人,很难与动手伤人的恶行扯上关系。道:“我认识陶显扬,他怎会闹事?”

陆石夫道:“动手的是李重俊,他性情火爆,如不是陶显扬大力阻止,肯定弄出人命来。”

龙鹰道:“他因何事大发脾气呢?”

陆石夫道:“还不是因他的妹子李裹儿,给李重俊听到对方以他妹子的名字做话题。李裹儿是庐陵王的最幼女,生于赴房州途中,庐陵王脱衣裹之,故名裹儿,最得庐陵王和韦妃宠爱,长得百媚千娇,刁蛮任性。小魔女归龙爷后,李裹儿到神州不逾两月,已隐有取而代之之势,故谈论她实属平常不过的事,只是李重俊或许因心情不佳,按捺不住性子吧!”

龙鹰顺便问道:“庐陵王诸子里,有哪一个是像点样子的?”

陆石夫道:“庐陵王的长子是李重润,听说人品不错,但愚弱无能,有点像……嘿!不说哩!次子是李重福,不知是否因长期生活在阴影里,行为有些疯疯癫癫的,没有随庐陵王来。比起来,李重俊算是较有为的一个。”

龙鹰心忖较有为者仍属这等货色,且知不论是李重润又或李重俊,都是全无机会,他们的处境就像当年武曌诸子,将成为韦妃野心的牺牲品,当中还牵涉到妲玛这个不测的因素。

可是,自己看中的李隆基又如何?想到他正在青楼里左拥右抱,醉生梦死,心中闭翳。就是在这种心情下,他与陆石夫分头离开大宫监府,往青楼“拿人”。

灯火辉照里,“花香院”三字的大招牌映入眼帘。瞧规模,远及不上芳华阁或飘香楼,但也门面讲究,古色古香,使人感到是寻幽探胜的好去处。

把门的几个大汉虽然被他的丑脸吓了一跳,可是见他一身官服,不敢怠慢,恭迎他人内去。

龙鹰这刻才懂头痛,自己气冲冲的来寻李隆基的晦气,却没有考虑现实的情况。说到底,李隆基乃皇室贵胄,会有随身护卫,自己贸贸然去找他,又不能报出龙鹰的身份,怎可能见得着他?

另一方法是恃强硬闯,当然更为下下之策,传开去是未见其利先见其害,就算以胖公公的足智多谋,也难以解释王庭经为何要到青楼找风马牛不相及的李隆基。

幸好踏足迎客的轿厅时,他已计上心头,向迎过来招呼他的中年美妇道:“这位美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顺手塞半锭金子入她的手里去。

美妇人立即眉开眼笑,抛他个媚眼道:“奴家叫小慈。”熟练地将手插入他臂弯去,带他穿过轿厅,来到花木扶疏、前院和后院间的园子。

龙鹰道:“我想见临淄王,又不想惊动其他人,小慈有何办法?”

小慈脸现难色,道:“奴家不敢打扰临淄王呵!不是不想为大爷办事,而是真的无能为力。”

龙鹰早预见她会如此反应,不是这样才不正常,又多塞给她半锭金子,道:“我也是当官的人,怎会不知禁忌?小慈只须给我传一句话便成,见不见由临淄王自己决定。”

又担心的道:“他是否喝得酩酊大醉呢?”

小慈道:“这个大爷可放心,临淄王很少喝醉酒,少有人到青楼来可以这般有节制。奴家还不知大爷高姓大名呵!”

龙鹰道:“不用理我是谁,只须告诉他,我正是当年胖公公请来为他诊症的人便成,记紧哩!千万不要说错。还有,说完这句话后,便当从来没说过,明白吗?”

小慈终清楚眼前的丑汉非是白撞,而是与李隆基有关系的人物,双腿一软,差些儿立足不稳。

龙鹰抓着她道:“先给我找个方便说话的地点,然后为我传话。”

龙鹰以前虽想到李隆基最有当皇帝的资格,仍想不到中土未来的盛衰,竟系于他一人身上。情况颇像当年的李世民,只有由他当皇帝,中土才能出现前所未有的盛世,事实亦是如此。

骤然从陆石夫处听到李隆基流连青楼,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直到听得小慈说他仍懂得克制,心情稍微转佳。

他身处院内幽静的一角,凭他灵锐的感官,即使武曌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偷听他们说话,亦肯定办不到。

法明是整件事的关键人物,是代表魔门的继承者,乃直接的延续,除龙鹰外,最有资格的是他。看似荒谬,却非绝无可能。法明比之任何人,更有群众的基础,只要配合宗教的力量,在形势配合下,或可圆法明的帝皇梦。

可是在仙门事件后,武曌再非以前的武曌,法明亦不是以前的法明,每一个知情者莫不被仙门改变,没法还原过来。

他是否该去见法明呢?

对法明他该持何种态度?他还曾向花间女承诺杀法明为她报杀师之恨。

“多情公子”侯希白是否真的被法明和莫问常联手重创?

足音响起,是五个人的足音,其中一个被龙鹰认出属李隆基的。

龙鹰心中欣慰,这小子听闻传话立即赶来。

李隆基的声音在十多丈外响起道:“你们守在这里,任何人不得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