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与苻坚在东海王府内对坐着。

这是一个小跨院儿,土墙板屋,建筑都依氐人的老法样式。

两个人坐在院内的两个小木墩上,彼此的心思却不尽相同。

那日苻黄眉被杀后,第二日还惨遭车裂。虽有苻融与苻法在旁劝解,但苻生执意为此,说要严刑峻法,以儆效尤。

这件宗族惨祸看来对苻坚触动极大。如今,他的兄长苻法已擢升为“代卫大将军”,弟弟苻融又受命官任司粟内史,兵、财两权可谓俱足,朝政也有渐渐恢复平静的迹象。苻坚有感于族内惨剧,颇有图稳之意,觉得目前这状况也颇够他们兄弟一展才干、匡扶社稷的了,一时间问鼎之心稍息。

王猛一眼之下已明白了他的想法。

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今日前来,本是应东海王之邀。此前,权翼与吕婆楼两人都前去找过他。二人虽语焉不详,隐隐透露出来的意思却似想请王猛劝劝苻坚——他们怕朝廷里暂时安稳的幻象会给东海王以苟安之感。两个人现在都颇为着急,因为心里明白,很多事实在是拖不得了。

王猛一进院儿,就见到苻坚手中正在修着一个纺轮儿。氐人擅织殊缕布,苟太夫人闲时还保持着纺纱织布的旧习。苻坚手里这个纺轮是青铜制的,看着颇为古旧,他正在给轮心安抟杆。这是个精细活儿,也颇费力气。王猛看着他红彤彤的脸,想着,若是在太平时节,这个年方二十的氐族少年在家里做的该也正是这些事吧。可若真摊上那样的太平时节,这年轻人只怕天天弄这些也会弄得不耐烦,不似如今,做得这么兴致勃勃。

他不跟苻坚聊近来朝中的状况,却闲闲地提起了近日以来晋、燕两国最新的变动。

——晋国依旧是王、庾、桓、谢等几大家族争权。太后褚蒜子虽已归政,但各大高门各拥势力,割据方镇,彼此互为掣肘,皇上司马聃不过是虚居其位,一时倒不足为虑。只桓温北伐之心一直未熄。

——而燕国的大司马慕容恪新近在河北广固一带大破段龛。段龛本出身于鲜卑段氏。鲜卑族在现如今共有三个氏族声势极盛:分别为慕容、段、拓跋。慕容氏破段龛后,尽合段氏之众,声威一时大盛。此后燕国皇帝慕容儁派抚军将军慕容垂、中军将军慕容虔、护军将军慕容平熙率八万大军在塞北击破敕勒,俘虏十余万敕勒族人,缴获马匹十三万余,其余牛羊更是无数。而前日消息传来,说又有匈奴单于贺赖头,率部下三万五千余口投降燕国。燕国慕容氏由此实力大张,控弦之士已达到六十万,正扬言要迁都邺城,与民更始。

邺城本是三国时曹魏的都城,城池坚固,雄踞关东。慕容氏据此更可以虎视秦、晋,足可为秦国日后的心腹大患了。

王猛一边说,一边随手捡起个小树枝在地上划着。

他胸怀丘壑,画的就是当今天下的形势图。

只见他随手划下来,江河、山川跃然眼底。他笔势雄荡,用的虽是树枝,笔意之间却一派浩然。苻坚忍不住赞道:“先生胸中果然一片山河。”

王猛却把那树枝一抛,慨然道:“可惜这图中只见山河,却难现烽烟。”

苻坚愣了愣。

却见王猛望了苻坚一眼:“不知大王目力如何?”

苻坚还未作答,只听他继续道:“久闻大王善射,想来平野之上,百丈之外,可睹秋毫之末。可若局促于此城中之时呢?”

他游目四顾,淡淡道:“就比如坐在这个小院儿,眼前屋舍俨然,若透过这土墙,或许又可见到阖府上下之悲欢;可大王有否看到,江淮之界,烽烟渐炽,东晋朝廷内,桓、王二氏之间,冲突或一触即发;而潼关之外,洛阳之争夺刚刚开始,可见到燕国已厉兵秣马,准备好剑指天下了?”

他指着图上说道:“现如今,慕容氏既破段氏,河北已定,肘腋之间从此无虞;其后再破敕勒,其后背之敌也从此消解。他如今雄跨幽燕,势吞齐鲁,接下来锋镝所指,已分明在豫州、潼关之间。”

苻坚听了这话不由长吸了一口气。

果然,相比燕、晋两国,大秦目前的局面可以说是最糟的了。

只听王猛淡淡道:“今日大王与我在此议及晋燕,却不知晋国的桓温、谢万,燕国的慕容儁、慕容恪等是否也正在谈论着咱们的大秦。他们提起来时,是否正在为黄眉将军之死而举觥相贺?远的不提,单只张平那块儿,只怕不日就生肘腋之变。西北凉国,新降而未服;桓温等讨平李特后,又正自经营巴蜀;鲜卑慕容,也在关东虎狼以待。不知朝廷上最近几次朝会,可有议及这些事,单凭建节将军邓羌扼守咽喉,就能保大秦就此无虞了吗?”

苻坚轻轻叹了口气:“朝廷上现在哪顾得上这些?内犹未安,外何得攘!先生,就不提外面这些险境,以你看来,我大秦之朝政,现在最缺失的却是在何处?”

王猛淡淡道:“没人。”

苻坚不由愣了愣。

只听王猛道:“恕猛直言,皇上先杀梁皇后及尚书令梁楞、尚书左仆射梁安,已令氐人外姓不安;此后又杀王堕,从此汉民战栗;再杀雷弱儿,又失羌人之心;更杀鱼遵,已令羯人难附;最近杀苻黄眉,更是令宗族恐惧,萧墙之内,俱皆骚动。而时至今日,朝中竟无人振奋,太后强氏一门犹在争权。大王兄弟三人虽蒙重任,恐也难起沉疴、续绝脉——如今朝中格局已是越来越小,我怕从此国家大事都将化为家门之争。”

苻坚听了不由得把手在腿上猛地一拍:“先生洞见不错,事情果真就是如此。现在朝中诸公,个个只知结党营私。辜负了老帅当年化家为国的大志,竟把偌大一个大秦,变成家门争斗了。不说别的,我听三弟博休说,皇上近日忽打算立一个没来历的小宫女为后,接下来,朝廷之中,鲜卑慕容这等旦夕福祸只怕都无人去理,整个朝廷,又要把精力耗费在立后之争上了。”

王猛听到这消息,眼睛却猛地一亮。

他两人正说着,忽有个家人走上前来,跟苻坚禀道:“太夫人命我来跟王爷说一声:今日宫里来人了,不知怎么,太后有旨,说与太夫人老姊妹之间好久没见,一时颇为想念,想请太夫人明日到宫里去走走。”

苻坚一时愣了。

——自己母亲与太后当年妯娌不和,这事儿几乎尽人皆知,太后突然邀请母亲入宫叙旧,这闹的又是哪一出?

却听那下人又道:“……另外,太夫人还说,不知景略先生有没有空,她想亲自见见景略先生,谢谢先生对王爷的辅佐之劳,另有一些疑难想要请教。景略先生但凡有空,太夫人即刻烹茶以待。”


强太后的个头颇高,整整要高出苟太夫人一个头。

——饶是这么着,约见苟太夫人这日,她还是穿了双高底的屐子。

站在宫前台基上迎接苟太夫人时,强太后从台基上望下去,更可显出苟太夫人那矮胖的身材。

当年她们妯娌两个都嫁与苻氏,人们背后议论,说强太后的身材不太适合生育,而苟太夫人的身材却是多子多孙的福相。好在苟太夫人后来所出不过两子,强太后却足足生了四个儿子,才算多少出了这口恶气。

虽然在这件事上扳了回来,但当年老帅一向待小儿媳要亲热些,更别提苻坚出生后,背上那块胎记被一个什么姓徐的破解出“草付臣又土王咸阳”的话来,惑得老帅从来都更宠那个小名“坚头”的孙子些。而强太后却偏偏生了个天生独眼的苻生,这孩子又最招老帅讨厌,相形之下,更有天渊之别,这段恩怨难免就一直郁结在两个女人心里。

可旧怨归旧怨,见苟太夫人有些吃力地爬着台阶,强太后还是略微露出了点笑影儿。

她要做大人大量的样子,哪怕几年不见,还是主动上前携了苟太夫人的手,一起向殿里行去,口里笑道:“几年不见,你比当初越发长得好了。唉!也是这宫里事忙,上上下下,这么些太监宫女,闹得我头疼。先帝在时我要主理这后宫,先帝撒手一去,本想图个清闲,没想事儿反更加多了起来。倒是有几年没见着你了。”

苟太夫人却除了施礼之外,不言不笑,偶尔“嗯啊”两声,对强太后的礼遇一切都处之泰然。

嫁入苻家之前,她娘家苟氏,在氐人之中,确实是个望族。论起门第来,怕还强过苻家多矣。苻家如不是出了个老帅,后来东征西讨发达起来,怕都娶不到苟家的儿媳。而太后强氏一门在氐人中却不过微寒小姓,如不是仗着先帝登基,强太后又全力拉扯,外戚强氏断不能风光至此。

一时两人落座,宫女们捧上汤食。太后殷勤布客,互叙了下寒温。只听太后闲闲道:“怎么我听人说,前儿侍中吕婆楼上奏,竟要请皇上给安乐王赐婚,对方还是个汉人,什么董荣家的女孩子?”

苟太夫人略微一笑,没有接话,只坐在那儿听着。

强太后见她泰然的坐姿,心里即有些不爽快,却依旧掩着那不快,继续笑道:“好在皇上明理,当时给回绝了。要说,凭那董荣怎么样,还混上了尚书的位子,毕竟他是个汉人。咱们氐人的老规矩还是不能随便逾越的。听说皇上当场摔了奏折,哼了声:‘她也配!’就把姓董的丫头给回绝了。我听了这事儿后,才猛然想起,原来安乐王也快十八了。按咱们老帅订下的规矩,人丁兴旺才是正理,所有苻姓男儿,过了十五一定要立刻就娶,不知妹妹怎么就给耽误了呢?”

苟太夫人淡淡道:“这事情耽误,一是因为那时他父亲的孝还没除;二是这孩子脾气有点古怪,总跟个孩子似的,不是黏着我,就是黏着皇上。我们都还只把他当个孩子看,一时就没议到这儿。”

说着笑了笑:“没想却倒让太后操心了。”

强太后笑吟吟道:“都是苻氏嫡亲子弟,我怎么能不操心?那日听说后,我就想着,以安乐王那个才貌,就如皇上说的,这亲事咱们可得多费点儿心。别随便个女孩儿,免得玷辱了这孩子。所以今日我约你来,就是要当个媒妁,亲自给他提个亲呢。”

苟太夫人低头去喝那甜汤,像占住了嘴,一时竟没回太后的话。

强太后只好继续说道:“说起来,强平家倒有个女儿,名叫绮罗,在咱们这些老姓人家中,也算数一数二的,不知妹妹听说过没有。”

苟太夫人微微一点头:“怎么没听说过,那可不正是太后您的亲侄女。好像年纪大些,比我的融儿大吧。”

太后笑道:“我这里想着,要论才论貌,绮罗纵配不上安乐王,也算咱们氐人老姓人家的女孩儿中拔尖儿的了。就是满长安城里去搜,怕也搜不到比她更好的。我这么一想,却把这丫头配给安乐王如何?两人年纪还相当,才貌也相衬,家世也算相衬。怎么说,都算一对璧人吧?所以我今儿特意把你找来,就是想说说这个事儿。”

苟太夫人低着头喝那汤水,一时没有答言。

——这个叫绮罗的女孩儿,她当然知道。她父亲就是太后的亲兄弟,当今的光禄大夫强平。早一年,梁皇后被赐死后,据说太后一度有意要把这个女孩儿接入宫中,想让皇上立她为后。如不是皇上坚决不松口,那事儿也该成了。

没想如今,她又想把这个绮罗塞给融儿了。

对上面坐着的这个嫂子的作为,苟太夫人比谁都清楚。征东大将军苻柳同样是太后所出,却跟皇上不一样,生得威武健全不说,还肯听太后的话。他娶的可不也是强太后的另一个侄女,少府令强怀的女儿强瑾?就可惜她强家人还不够多,要不然满朝之臣,起码有一半儿会姓强,另一半,就是娶了强家女儿的。

她此次应邀前来,事先已反复猜度过太后召自己进宫之意。

妯娌做久了,何况彼此敌对,对方的心意稍一估量,就能猜出个八九分。所以她一早也就防着这话了。

苟太夫人自丈夫亡故后,一度独撑家门,性子刚硬在氐人中也是尽人皆知的,一向不做委曲求全之事。此时她既不答“好”,也不答“不好”,尽有着耐性让时间在这么尴尬的沉默中慢慢流逝过去。

她这么不哼不哈!不置可否的态度,强太后是早领略过的,至今思之,还心中作恶。这时见她就是不回话,心头一时怒气泛起,脸色略沉了沉,拖长了声音道:“怎么,照汉人的说法儿,我这也算是懿旨赐婚,你不情愿吗?”

却听苟太夫人道:“倒不是我不情愿。只是那日皇上驳回吕侍中后,还专门叫人来下过旨,说融儿的婚事,以后只他能管,其余人等,一概别乱操心。我这里不是盘算着怎么回太后的话:想着一别负了太后美意,二还是不要为难太后,叫太后到皇上那儿碰钉子去,若被皇上给驳回了,可就万万对不起太后这番盛情了……所以才一时犹豫。”

见她抬出皇上来,强太后一时逆火攻心。

那个生儿,生他时就已难产,几乎要了自己的命;生下后又是独眼,举族的人都看自己不起,更别提老帅一度恨不得要杀了这个孙子;及至长大,却又与兄弟不和,跟她死了的长子苻苌,和自己最宠的苻柳、苻庾,没一个合得来的;更别提他对自己的态度了。

偏偏对面这女人,这时还提起他来做挡箭牌,强太后怎能不暗中勃然大怒。

她的脸色更沉了下来,冷哼道:“皇上那里,自有我去说。纵然他疼这小兄弟,也不能让他不成亲,一直这么孤单着。除了绮罗,我倒也想过,真想不出他还能找出个什么更好的来!”

苟太夫人却抬起脸来,一双眼睛平静地望着强太后:“太后去说固然是好,谅来皇上谁都不看,还能不看太后的面子。可惜,现在论及这个还不是时候吧?我恍惚听说,皇上近日正打算为自己立后。自梁皇后大逆不道,被赐死后,后宫可谓缺人久矣。这两年,都还劳烦太后亲自主理后宫,不能享个清福。皇上估计有虑于此,才正筹算得紧。咱们融儿虽蒙圣眷,却也要自知承恩,怎么好这时来添乱?还是得先让皇上大喜,再议及这个,不能胡乱灭了这次序。”

入宫以来,她要数这句话说得最长,语气也最温柔平和,像是满怀善意。

太后的脸色却立时变了。

她一时有些惊慌——那逆子竟要立后了?

怎么自己竟全然不知道!还要等对面这个小弟媳,这个外人来告知自己!

她一时只觉得胸腹间气血翻涌,几难自制。

好在多年妯娌相处的经验告诉她,此时绝不能失控。她勉强压抑着自己,在肚子里搜寻着最狠毒的话,还要跟对面那女人一样,翻译成温柔平和,满是关怀劝慰的口气,要跟她这一刀子捅来一样,照样不差的一刀子捅回去。

好在苟太夫人的把柄,这么些年来没有一天不在她心里过上两遍,想寻时立时就寻着了。

寻着以后,强太后气就定了些,淡淡笑道:“妹妹也不用太过劳心。这事儿果然可以缓缓,不急。头两月我还听说你病了,在家中将养了近一个月。宫里人一开始传回话来,那些没脑子的因为担心我忧切妹妹的病,一张口竟说错了,说是太夫人……”

她有意加重了“太夫人”三个字的语气“……是在家里小产了!我一听就愣了,她说的这叫什么话!当场我就把那宫人罚到了溷厕行去!我后来还一直担心,太夫人会不会为这病落下病根儿呢。”

苟太夫人虽然早有防备,猛地被人当面揭开她这丧夫之人寡居中竟然“小产”这样的伤疤来,几乎也把持不住。

她身子晃了晃,却听太后继续道:“我想着也不能贸然派人过去看望。外面若有什么风言风语,我毕竟是一国之母,若是轻易举动,倒给外人传言坐了实。那时我想了想,想起建威将军李威好像是太夫人的姑表兄妹,就叫人把他召了来。就在这大殿上,细心盘问了他半天,把妹妹的病情问清楚了,才放下这个心来。”

苟太夫人与李威之事,确实多少是她自己的心病。

她虽不是汉人,出身氐族,氐族之中,本没汉人那么多的规矩。但大秦开国以来,毕竟苻家登王的登王,拜将的拜将,紧跟着,好多汉人规矩也就多少跟着来了。

她知道太后、她这个寡嫂,生前虽未见得受先帝喜爱,但先帝亡故后,却一向以汉人的节操自我标榜。赵韶、赵晦那几个不成材的汉族文人,还专门上过表,称颂过太后清寡守道之举足可母仪天下。她没料到自己当日为这事苦恼的日子,上面坐着的这个老女人竟曾把李威当面召过来,肆意折辱过!

——而这些,李威也真够有担当,从没对自己提起。

耳边只听太后还絮絮道:“不知妹妹这病最后是怎么好的?我这些年虽一个人清静着,较当初身子好了些,不过偶尔也有点儿旧疾宿病,妹妹如有好大夫,也说来听听。医者父母心,他悬壶济世,若治好了妹妹,妹妹也该替他扬扬名儿。”

眼见太后脸上的假笑,苟太夫人心中一时恶意忍不住地涌起。

她此前当然不是病,而是这把年纪,居然还怀上了。这孩子注定不能生,她当时确实忍痛打了胎。

这时只见她扬起脸来,冲上边淡淡笑道:“有什么大病?难为太后惦记着。不过是请了钦天监的朱先生看了看,一剂药下来,立时也就好了。”

说着,她岔开话,看似闲闲地说:“我这里还想着,皇上年纪正壮,却奈何一直无嗣,这时突然想起立后来,是不是哪个宫人得幸之后,现在已怀上龙子了呢?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国之大幸了,我这里预先与太后道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