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承袭汉制,在长安城共有两拨主力军:北军与南军。

总的来说,南军负责守护京师,北军则在长安城外镇守京畿。现在南军大半由征东大将军苻柳掌控,小半则由光禄大夫强平控制;而北军则是由卫大将军苻黄眉统领。

依汉制,军队中最高的头衔不过四个,依次为: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排名其下的就是前、后、左、右四个将军了。

而本朝中,未授大将军、骠骑将军与车骑将军三职。苻黄眉位居卫将军,算是本朝军衔最高的人了。

苻黄眉的生父是苻赫,也即先帝苻健的哥哥。当年老帅苻洪共有四子,分别为苻勇、苻赫、苻健与苻雄。当年老帅雌伏于石虎父子羽翼之下时,石虎因为忌惮苻姓氐人的实力,先后阴谋杀害了他的两个大儿子苻勇与苻赫。先帝苻健却因擅长与石氏父子相处,颇受赏识,才得以苟全性命。

长安城西北就是北军的驻扎处。

这天阴云密布,王猛骑着一匹驽马,出城走了近十里,才到了距北营不远处。他那匹马毛色驳杂,看着都让人好笑。他这时把马停在一个较高的土丘上,从这里可以见到整个北大营的概况。一望之下,但见营帐连绵近十里,规则整肃,帐舍俨然。

北军号称人马十万,实际算来,步兵估计五万有余,而骑兵共有八千骑。北大营共分五部,部下设曲,曲下有屯,每部设校尉一人,秩比二千石,另有司马一人,秩千石。

王猛立马土坡,居高视下,看那营帐建构。

只见远远的诸营环绕中,有一个青色的毡幕大帐伫立中间,里面估计可以容纳上百人,想来就是苻黄眉的幕府了。

王猛入长安已近三年,这不是他头一次来此遥观北营形势。他素知苻黄眉是当朝第一名帅,治军极严。只看他这连绵近十里的营帐,法度谨然,有条不紊,即可识其能为了。

这时一匹枣红牡马踩着踢踏的步子靠近他身边。

王猛没有回头,就知是权翼来了。

他本与权翼相约在此会面。这权翼他已见过一次,知他是个直士。在未选定苻坚之前,他已详尽地考量了苻坚相与结交的那些人:梁平老多谋善算、权翼朴直有度量、吕婆楼端谨能忍、薛赞精忠、强汪刚勇……可见苻坚是识人的,他这个集团虽小,却经营得意气相许,牢不可破。

却听权翼在他身后问道:“景略先生有何所见?”

王猛答道:“卫将军治军严谨,果然是本朝第一名帅。”

权翼从侧面望着王猛,缓缓问道:“那景略先生为何阻拦东海王与其相约起事?以黄眉将军之能,事有可图,正可终结暴政。”

王猛淡淡道:“就算事有可图,可事成之后,那时坐皇帝位子的会是谁?论阅历、论朝中根基、论兵中实权,东海王只怕都去苻黄眉远矣。”

权翼微笑道:“可若不参与起事,若黄眉将军事成,却让东海王自处何地?”

王猛冷然答道:“谁说他会事成?”

权翼愣了愣,问道:“以景略先生看,此事必然不成?若不能成,东海王与苻黄眉将军一向交厚,景略先生为何又阻拦东海王谏劝苻黄眉将军,叫他权且再隐忍一些时候呢?”

王猛回头看向权翼,淡淡道:“你我都是看好东海王的为人,期盼他有一天位尊九五、涤荡天下的吧?”

权翼点头:“这个自然。”

只听王猛道:“若是如此,有好些人,等东海王登基后是不便杀、不能杀也不忍杀的,杀了会寒人心、伤士气、动国本。可这些人又不能留、不便留、不可留,你我该何以处之?不先借苻生之手杀了,还等他日后为患吗?”

权翼听了一时怔住。

接着,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

却听王猛淡淡道:“八个顾命大臣算死绝了,可苻姓即未内乱,就不是东海王起事之机。该流的血,且让它预先都流出来为好,该捅的脓疮,也都要一一捅破。权兄,我只有一事相问:可知王昆吾现在苻黄眉幕府中担任何职?”

权翼答道:“王昆吾?先生还认得他?他现在是幕府掾吏,也算黄眉将军身边的人了。不过眼前这事,他估计还不曾与闻。先生问他做何?”

王猛淡淡道:“我想借他一掌悬刀而已。”


苻黄眉的案上放着筹牌。

每个牌上都只写了代号。

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牌子上的代号是指何人。

十二个雕着虎符图案的牌子虚虚地围做一圈,细看的话,可看出那是长安城大致的形状。长安城共有十二道城门:东城墙中间为清明门,南北两侧为霸城门与宣平门;西城墙中间为直城门,南北两侧分别为章城门和雍门;南城墙中间为安门,东西两侧为覆盎门和西安门;北城墙中间为厨城门,东西两侧分别为洛门与横门。

每个城门都设城门候一人,属下有兵五百许,负责守卫。

这是外城。外城与内城之间又有苻柳手下的南军镇守,还有光禄大夫强平手下的兵士看护。而最内的宫城里,更有期门军与羽林军护卫。

期门军是苻生手下的死士,苻生未即位前,就曾随他征战,目前人数三千许。人虽不多,却个个战功赫赫。而羽林军除了世家子弟外,就多是军中孤儿,他们多半也都忠于皇上,难夺其志的。

除了这些,城里城外,还有八校尉所统之兵。八校尉分别为:城门校尉,中垒校尉,屯骑校尉,步兵校尉,长水校尉,越骑校尉,胡骑校尉与虎贲校尉。八校尉名义上归北军管辖,其实兵、粮俱不受苻黄眉节制。

粗粗算下来,长安城内外,集聚了十余万人马,且各种势力犬牙交错,互相制衡。

苻黄眉面前案上的几十枚筹牌摆放得看似散落,其实内含深义。每张筹牌都放在它该放的位置,而此刻,他就是要找出一条可以尽量兵不血刃就能直通大内的通道来。

而找这条通道,关键的当然不是路,而是——人。

苻黄眉轻轻地翻转了两面筹牌。

——长水校尉兵在冯翊,步兵校尉兵在扶风,且两人处事中立,可暂且置之不理。

他的眼在算筹上扫着,脑中过着一个个名字。这些名字所代表的往往不仅是一个人,还代表了他身后的家族、好友,这本已复杂,还要加上此人的秉性、脾气、可信度……就更变成一套非常复杂的计算,可大计的安危,却全基于此。

苻黄眉一时抬起头来,向东南望去。

那里,就是长安。

苻黄眉平时不入长安,可长安城,他了解得只怕比谁都多。作为老帅苻洪一门的子孙,当年,他是带着兵从枋头直打到长安的。当年,他与堂弟苻菁齐名。祖父苻洪生前曾道:“这是我家青黄。”长安城现在主要的居民,无论汉人、氐人、羌人还是羯人,大半都还是当年从枋头迁来的那批。苻黄眉很少远望,偶然望向长安时,长安城在他眼里会洗尽砖瓦,剩下的是一根一根密集的线和它们连成的网。

他手头这时摆弄着自己的虎符。

虎符是什么——不过就是军权。而权力又是什么?苻黄眉望着长安,冷冷地想,权力就是一个人对其他人的影响力,是一个人对一群人的指使能力与统辖能力。其实长安城中没有孤独的人,每个人的身上都牵着线,每根线上都牵着别的人,所有的线都会汇集在一起,组成一张大网。而所有事务,只有熟悉这张网上所有丝线的人,才知道该如何从一点抵达到另一点,如何拨动一根线,就令全网皆动,这才是真正的权。手中的虎符,不过是一个玩具罢了。

他轻视地看了眼手中的虎符,就像轻视地看了眼他的堂弟,那个如今高居皇位的人——他何德何能?他从来不曾了解过这张网,当年祖父是如何一根线一根线结下来的,也不了解它是以什么纹样织就,才可以保证它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里可以挺得更持久,可却是他,得继大统!

他当年支持苻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反对苻菁。

苻氏一门中,要数苻菁最自许才调,视他人如草莽。苻菁若在,今日之北大营,断不会控制在自己的手里。可在自己鼎力扶持之下才上位的那个独眼小儿,得继大统后,就真的以为自己天才卓著?其实不过邀天之幸。

可做皇帝也要有做皇帝的规矩,其中第一紧要的就是:他不能毁了他自己与他人都需依持的这张网。而今日之苻生,就已犯此大忌。

——杀雷弱儿,羌族数万人已经离叛;再杀王堕,汉民不安;而此后又杀了太师鱼遵,连羯族人只怕都要反了。这一张祖父辛苦织就的网,到了叔父苻健手里好容易拼凑起来的大秦国,就快被这独眼小子冒冒失失地撞出大洞,无法抵挡风雨了。

这些洞如再不补,就已来不及。

此时他若要杀苻生,该是正当其时。

正这么想着,忽见权翼走了进来。

苻黄眉一抬头,望向权翼。

权翼归顺后,曾在他幕府中担任司马,后转入朝中任职。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嘴稳,且在朝中无根基,只与苻坚交好。苻坚又一向与自己相得,所以权翼此人,可托机密。

苻黄眉抬了下眼,问了声:“永固可还安好?”

却见权翼双眉略蹙,叹了口气。

苻黄眉疑惑地看向他。

只听权翼道:“龙骧将军上次在龙首原所负之伤又发作了,从昨晚起就高烧不退。下官去探望时,太夫人正在旁边亲自照料。下官只见他大汗淋漓,满口胡话,所以下官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对太夫人说是代卫将军前去慰问。太夫人十分承情,连说要多拜上卫将军,谢卫将军眷顾。”

苻黄眉脸色一时颇显沉吟。

苻坚虽不过是个龙骧将军——这龙骧将军属于杂号将军,与卫将军、骠骑将军等正号将军不同——但在他心里还是很重要的一步棋。他需要得到苻坚兄弟的认可,才好起事,为的是事成之后有了他们的支持,才好与宗室诸亲族交代。

可永固这小子,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发起烧来。难不成,他所谋划之事,还要缓行一步?

他摆弄着手中的虎符,心中一时陷入踌蹲。


依旧是那间地下的斗室。油灯一焰如豆。

灯边,却只有“不足”一个人。

王猛依旧是蒙着面来的。

他在门上用暗号叩了几下后,等了一等,才推门而入。

进门时,只见“不足”坐在椅上,膝上盖了毯,手中却持着一把强弩。那弩已经上弦,正指着门口。

王猛在门口静静地站着。

“不足”盯了王猛脸上的面具好一会儿,才放下弩来。

“你来做什么?”他问。

“跟你要一个人。”

“谁?”

“王昆吾。”

“不足”愣了愣:“我不认识。”

王猛参与“十不全”,是出于小侏儒雷怯儿的介绍。

而“不足”也久闻王猛大名,欲借重其才智。

王猛见他说“不”,却并不着急,只冷肃道:“我已得到密报,鱼太师死后,卫大将军苻黄眉已有意要起事,他欲诛暴君以安天下。此事绝密。可惜,卫将军此时主意仍未坚定,左右心腹多有拼死劝阻的,只怕卫将军此时也会有所动摇。我知道‘十不足’的规矩,俱是身怀血仇之人,性命都交托在你的手上,你轻易不能吐露出他们的名字。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还想报仇吗?”

听到“报仇”两字,“不足”那灰暗的眼神陡然亮了下。

只听王猛道:“机会稍纵即逝。你也不用瞒我,我知道,王昆吾就是你这‘十不全’里的‘少’。他现在卫将军帐下任掾吏一职。他满门俱牵连进当年梁皇后一案,由此被屠。此事他纵不怒,可他与司空王堕却是血亲,如今他的从妹因皇上暴虐,落入董荣手中,每日被凌辱得生不如死,我不信此事他还忍得了——可惜卫将军虽有起事之意,他却还不知道。”

“不足”尖声道:“可是他人微言轻,纵然有他进言,如此大事,卫将军也不会听他的说辞。”

“我不是要他劝卫将军什么。”

“那你要他做什么?”

王猛忽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他死而已。”

油灯的焰一瞬间似乎都凝住了。

“不足”尖利地反问了声:“死?”

王猛点点头:“没错,死。你就代我问他一句:要不要杀苻生?还有,敢不敢死?可能他不能亲手杀掉苻生,可他愿不愿做这第一滴血?这滴血就是个药引,没有它,那药再不能奏效的。”

说罢,他转身出门,出门前加了句:“如果他不知该当如何回答,叫他去董荣府墙外,先听听他的从妹、王司空的女儿那压抑着的哭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