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树也会有记忆的话,该还记得四十多年前,树下的老婢就是这么扫着落叶。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她还在树下,佝偻着腰,一帚一帚认真地扫着,只是地上并没有落叶。

这是冬,那棵大槐树早脱去了所有的华裳,裸筋露骨,枝柯峭净,地面上也干净得一无所有,可那老婢还是拿着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一帚下去扫出了沙沙的声音,第二帚像是要把上一帚的声音给抹掉。

苻坚推开那扇门时,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此时,距鱼太师满门抄斩的日子已过去了十多天,长安城中也渐次回复了平静,苻坚腿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而此前,鱼家一抄斩,苻坚就曾派自己的知交权翼专门前来看望王猛。权翼出身略阳豪门,本来在羌帅姚襄手下任谋士。去年苻坚带军随卫大将军苻黄眉出讨姚襄,姚襄败死后,权翼就投奔了大秦。苻坚也由此与之相交。

苻坚现在朝中的根基并不深,结交下来并被他许为知己,可为助力的也仅有梁平老、薛赞、强汪、吕婆楼和权翼几个人。朝中大佬们个个根基稳固,现有的朝士也不是你想结交就结交得了的。如苻坚与权翼这等败军将士来往,也算无可奈何中的办法。

而权翼传回来的话却很简单,说王猛只回了一句:“东海王如欲求自保,上次童谣之事,他应对之道已经足够,就没必要再找我了。”给苻坚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

权翼回禀完后就冲着苻坚笑。

苻坚也笑着看向权翼:“依你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权翼答道:“我想,他这是在试探王爷的胆色。王景略自许胸怀大志,不肯随便贱卖给不识货的人。依在下看来,他这是要王爷您提着自己的人头去见他呢!”

——没错,如果只图自保,是没必要去找他了。

可如果不是为了自保,那图的什么?大逆不道?

于是见与不见王猛,就成了苻坚与权翼及梁平老需要商讨的问题——苻坚推开那扇门时,真的感觉到了自己是提着人头来访的。只是如此大的赌注,究竟值与不值呢?

王猛独自客居长安时日已久,他的妻子与孩子都还寄养在西华山。他的身边,看来只有看守庭院的这么一个老婢了。

那老婢目光涣散,满头花白。院子里倒是打扫得一尘不染。她还明显耳聋,苻坚推门而入时那户枢发出的吱呀声,她一点儿也没听到。苻坚见那老婢子还穿着前朝时晋人妇女流行的服饰,对自己的到来充耳不闻,只好走到她身边大声地冲她耳朵喊:“景略先生在不在?”

这一嗓那老婢总算听到了,她回过头,望向苻坚,忽然脸色惊慌,猛地跪了下来,冲苻坚叩首,叫:“大家……”

苻坚大吃一惊,这本该是对皇上的称呼。一抬头,却见耳房门口,走出了个身材长大之人。那人一身褐裘,穿着极为简肃,气度却有如渊淳岳峙,像汉人古书里飘出来的那些嵯峨者的影子。他目光炯炯,毫无顾忌地把目光投射在自己脸上,苻坚曾听说过汉人有“藏书名山”的传统,而站在对面的这个人,身影就像一座藏了好多书简的“名山”,携着血与火的智慧,带着一个民族特有的“翻绝韦编、胸怀十万”式的威压,迫向自己。

苻坚从小长到这么大,这种压迫感,也只在两个人身上感受过——一个是眼前这人,一个就是他的堂兄、当今的皇上苻生。

苻生确实嗜酒好杀,可在那嗜酒好杀中,似乎隐藏着他们氐人血统中某种隐秘的图腾。他于大醉中站起来时,常有一种独眼天人式的威迫感,让苻坚感受到那种来自他们民族的、一种酷烈倔强的压迫力。可眼前这人不同,这人胸前的衣襟大敞着,全不顾冬日的寒凛,似乎里面藏书满匮,陈兵十万。

可感觉到这种压迫,苻坚反觉精神一爽。

那人开口道:“东海王?”

苻坚点头。

“何所为而来?”

“欲有所为而来,为不知该如何为而来。”

苻坚说时,忽想起汉字中那个“為”字的形状,陡然间明白了那字形为何会如此屈曲如受重力,也明白了眼前这人为何气势如此饱满——他脸上、身上,分明满是欲有所为、引而未发之态。

那人盯了自己片刻,忽一肃手:“请!”

苻坚随着他的手势走进那间耳房。

这房屋不过是一间四壁落白的斗室,可在那人的气度下,苻坚竟有一种缓步走向太极殿的感觉,仿佛这间房内陈列着九鼎,案上摆放着金匮,而推开窗,就可以纵览天下,可以从云端往下望,看那一片山河、阔野平畴间,一头九色的鹿跑过,而无数豪杰正陈戈列阵,引弓握戟,在追逐着那鹿。

其实王猛的案上,只放了几枚算筹。

除了算筹外,就是一张舆图。

苻坚看向那张舆图,只见关东界面,以及淮水一带,都粗粗地用朱笔画出线来。图上偶见“秦、燕、晋、代……”几个墨字。

苻坚望向王猛:“先生就是在这里坐观天下?”

王猛不答,反问道:“东海王却是何时头一次望到这天下的?”

苻坚愣了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啊——自己是在何时窥到这“天下”二字的?

却见王猛走上前来,随手抓起案上的舆图,纵横一撕,竟把它撕成了几大块碎片。只听他冷冷道:“我又何须在这图上见到天下,我的窗外,岂不就是整个天下?”

说着他望向窗外。

窗子外边,那个老婢依旧在那儿一丝不苟地一帚一帚地扫着。

王猛望着她,沉声道:“我若说她就是天下,你信吗?”

苻坚诧异已极,一时不解。

却听王猛道:“你见她此时不过就是一个寻常老婢,可知她当年是谁?其实当年,她也曾靠近过天下枢纽——晋愍帝入长安登基后,她一直就是最贴近愍帝的宫女。她第一次得遇晋愍帝,是在愍帝入长安前,曾居停于此,她正在这里扫着落叶,这里也曾是她的家。永嘉之乱后,长安城只剩下不过百余户人家。愍帝入宫后缺人,想起她,就把她收入宫中,放在了身边。因为勤勉,她还因而得幸,曾被封为贵人。她跟着这凄惶的皇帝当了三年的妃子,又跟随他一起投降了刘曜。投降之前,刘曜兵围长安,京师官民,俱成困兽。米一斗可卖到黄金二两。长安城中人相食,死难者大半。

“而太仓之中——这皇家的仓库内,当时竟也只剩下几十块曲饼。皇上每天能吃的也只有用它熬的粥。最后连这曲饼都没有了时,那倒霉皇帝就只能出城投降了。她眼见着皇上坐着一个羊拉的车,袍服俱除,赤裸着上身,口里衔着传国之璧,车上还载着一口空棺材,出门去投降。随行的百官号哭着攀抓着那车,她自己也赤着足跟在后面。

“刘曜接受了那璧,却烧了那口棺材,算暂时饶了那倒霉皇帝一命。可接下来,这皇帝落在了比刘曜更狠的刘聪手里。刘聪只要是出去狩猎,就会命令这个皇帝充当他的车骑将军,让他身着戎服,手执木戟,在前面为他开道。这皇上被他摆布得跟个小丑似的,路上有围观的晋朝故老见了他不免就会为他流泪,刘聪却以此为笑乐。而刘聪每回大会群臣,起身去如厕时,也必令这皇上给他打着伞盖,服侍他去拉屎尿尿……这些,都是这老婢亲眼所见。可惜就是这么忍辱,那倒霉皇帝最后还是被刘聪给杀了。而这个原来不过寻常人家的小户女儿,后来的宫女、皇妃,此时再度落难,好容易捡得性命,一路乞讨讨回了长安。

“可她回来后,却正赶上了长安城的大饥馑,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见到她时,她已成了一个老乞婆。常有人请她讲些晋宫旧事,以此来换一餐半饭。有人恶毒,想拿她开玩笑时,就问她:‘说说,人肉是酸的还是不酸的?’每当此时,她必然发疯,接着一连大疯几天,那几天里她会一口不食,却去啃城壕里的泥……

“这不过是这四十年来的事——天下是什么?她就是天下,起码这个天下曾在她身上碾压而过——你还要问我是否就在此处坐井观天,纵观天下吗?”

苻坚听着,已耸然动容。

他忽后退了一步,一弯腰,双手合抱,冲王猛就是一个长揖。

他这边一躬到地,恭声道:“先生,小子也曾幼遭兵戈。那所谓天下,小子都是在干戈里看到的。适才先生所述,小子也曾略睹一二。而我所见之天下,必不是先生所愿之天下。先生学富五车,虽生乱世,必然在先贤书史中,见过那个本应该有的治世之天下!小子不敢与先生言及天下,但请先生助我,修复那本该有的治世之天下。”

他话说得至诚。

见他这一揖下来,王猛先还不动,及至这段话说完,却整顿衣冠,在苻坚面前郑郑重重地跪倒,冲苻坚一拜及地:“布衣王某坐等此言可谓久矣!东海王若有此志,王景略愿许驰驱!”

苻坚连忙把他扶起。

王猛直起身来后,竟一改桀骜不驯之态,再度整顿衣冠,换了一副谨然端重之色。

——他所设想的都已到来:他要选一个人主,目标定在年不过二十的苻坚,这个仁心未死、出身贵胄且胸怀大志的苻坚;他要引他前来,且以局势逼其必反;在这一切都达成后,也就到了他必须下注的时候了。这时,他必将一拜,这一拜后,他由一个高蹈放诞之士从此就要变成一个匡扶社稷的名臣。只是这一拜,要拿捏好时候。

头从来不是轻易磕的,轻易磕的头也不值什么。他要赶在苻坚说出最符合他心意的话时,才会一拜。

那一拜,等于锁定对方的话语,将之变成承诺。

他拜的不是人,他要拜的是这个承诺——王猛轻易不与人相交,与人相交时,他所持之道就是:认定对方最好的地方,且倾力将之称许,把这份交谊建构在对方最值得赞许处。如有一日,那人要想背叛,那首先背叛的就不是他王猛,而是对方自己——是对方值得为他自己自许、为自己击节鼓掌处。

只有这种相交,才唯一有可能超越利益。

王猛的神情变了,语气一时也变了,变得端肃已极:“大王今日前来,可是为黄眉将军打算造反之事?”

苻坚一愣:他怎么会知道?

——这王景略,不过一偏居陋巷之人。苻黄眉现为朝廷重臣。当朝统兵之将,只有他与苻安、苻柳威望最盛,兵权最重。而谋反之意,苻黄眉岂能轻泄?只怕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未见得知道,这王景略如何得知?

却听王猛道:“鱼遵即死,朝中除皇亲贵戚之外,几乎所有势力都已除尽。只怕苻姓之中,从此不安之人多矣。皇上残忍好杀,外姓中却几乎已无人可杀,同姓之人怕不免就要忧虑到自己头上了。如今朝廷之中,左光禄大夫强平家门虽盛,却是太后的亲兄弟,应该还不至于过于忧切;征东大将军苻柳,既是皇上胞弟,又是太后最宠爱的儿子,也必不至于太过担心;大司马苻安,一向端拱高座,于国有真正大功,又是苻姓宗亲,皇上谅来轻易也不会动他;真正该担心的,恐怕就是苻黄眉将军了。且苻黄眉将军讨平姚襄,立有大功,皇上不加封赏,分明心存忌畏,苻黄眉此时恐已自虑安危。这鱼遵一死,以黄眉将军强直的性子,又岂甘束手待缚?”

苻坚听完,不由地以手拊额,连声道:“先生果然是王佐之材!没错,昨日深夜,权翼突然来告,说黄眉哥可能已有反意。权翼自姚襄败后,归降朝廷,先就在黄眉哥帐下任职。黄眉哥一向也很器重于他。且他是降来之人,在朝中并无羽翼,现虽已不在黄眉哥帐下,黄眉哥却信得过他,谅他无处可以告密,所以仍默许他参与机密。权翼说,黄眉哥知道他与我交好,心中既有起事之意,只怕明日就会托他来探望我,顺便探问我会否跟从他起事。今日我所以来找先生,就是想向先生询问此事——黄眉哥若起事,我是不是该当附骥?或是时机未至,我该当劝黄眉哥不要轻举妄动?”

王猛摇了摇头。

苻坚一时没看明白,追问道:“先生摇头,是说我不该附骥,还是说劝黄眉哥,让他别轻举妄动?”

王猛道:“都不要。”

苻坚愣了愣。

却听王猛道:“大王信不信得过王某?”

苻坚点头:“先时闻得先生盛名,小子即已心仪不已;及见先生气度、胸襟,小子内心更是倾倒;再见先生料事如神,鞭辟入里,小子更是服膺矣——先生何需此问!”

王猛道:“如果大王信得过王某,那请回去后,即刻佯做发热,拥被而卧。更要惊动太夫人,也惊动得阖府皆知。明日权翼来探望时,只做高烧胡语状。其间可密嘱权翼来与我一会。其余之事,一概不理。”

苻坚诧异道:“为何?”

王猛诚恳道:“大王仁心法天地,以大王之仁,他日必位尊九五。可如欲问鼎,须先自洁。当今乱世,所需的是一个仁义大度之君。可在通往紫宸的路上,也许必须要做些脏污可鄙之事——这些事,大王还是不闻不问为好,把它交与在下。事若不成,王猛提头来见!”

苻坚一时愣住。

却听王猛继续道:“陛下,我愿您他日可为圣明之天子。而欲为圣明天子,登基必要名正而言顺。可当此乱世,天下妖诡,对付宵小却必要有对付宵小之道——请陛下任王某做这乱世之奸贼,他日若犹蒙眷顾,请继续容王某甘效犬马,试为陛下治世之能臣。臣王猛,叩请陛下目前只管高拱端坐,不要让污水贬损了自己。”

苻坚至此才略微明白,却还难解其深意。

只听王猛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苻坚终于下定决心,一拍大腿:“好,就依你!”

话谈到这里,苻坚也知到收场的时候了。

他站起身,走到案前,却在案上收拾起王猛撕碎的那张舆图,冲王猛笑道:“先生,小王就此先行别过。日后,若果有重整天下之机,那时,我叫匠人把这图再粘合修补好,常悬殿上,以纪今日。”王猛目送着苻坚出门。

眼见着眼前的门关上了,他心中却另有一扇大门打开。

那大门外,就是整个天下。他想着苻坚带走的那图,那图上,他题了三个大字:

大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