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不敢当这个皇帝?”

陋室中,王猛对着虚空发问。

这是一个枯索的小院儿,偏居在北城外的偏街陋巷。院儿里的正房早年间被战火烧毁了,只剩下两间歪斜的耳房。耳房朝西的窗开着,窗外的空气冻得像大而脆的琉璃,稍一搅和怕就会发出冻裂的声响。

这是关中的冬天,这冬天满含着一种王气的肃杀。如果没有这么寒冷的冬,汉人的祖先们也就不需要修仓廪、务河工、建祖祠、聚村邑,不需要国,更无所谓君了。

窗下人穿着件葛袍,科头而坐。

他眼睛盯在空白的墙上,脑子里在过着一个个名字——这两年多来,王猛隐居长安,枯坐斗室,最常做的事就是在脑子里过着一个个名字。他在筛选着下一任“人主”,一位可以期待的明主。

朱彤说得没错,他是急了——王猛是太宁三年生人,今年三十有二。而环顾近世,他所钦佩的人:如并州刺史刘琨是四十七岁死,车骑将军祖逖是五十五岁死,而本朝的先帝苻健,不过三十八岁就死了……他确实没有多少时间可以静坐于此,吮毫搦管,如姜尚待文王般静候到八十岁。

他是一听说先帝苻健选择苻生继位,就立时潜入长安的。

如今他僻居长安已有两年多时间——对于他这样的一介寒士,只有在一个王朝草创或一个王朝崩毁时才有机会。苻生性情暴躁,勇猛酷烈,可为夺军之将,却并不适合皇帝大位。他即登基,长安城中必然有机可乘,因为这里必将潜藏着愤怒。这愤怒一半来自那些重臣大将们的不服,一半也将来自——苻生那天生的残缺已种下了他心中的愤怒之苗。只要他继位,这愤怒,终究会烧得天下鼎沸。

而自己,只需要适时地引导那愤怒而已。

他没看错,如今机会来了。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没有机会,因为他无兵、无权、无粮、无钱,只有朱彤一眼看破了他——没错,他可以掌握的还有谣言。

师傅当年跟他说过的一段话至今他都还记得:天下生民,贤愚不肖者各异,可大多时聪明人又能比旁人聪明多少?不过是聪明人会给别人犯傻的机会而已。一旦有人犯傻,彼此的智力差距那时就拉大了。

而让人犯傻,无非就是让人陷入情绪。普天下之人,为情绪所控者十之八九,为利益所控者又填满了剩下的十之一二。情绪可以控人,利欲也可以控人,王猛一直相信,所谓政治,是建立在人的弱点之上的。

三天前,当他把自己写的那首童谣交给小侏儒雷怯儿时,雷怯儿抬头看了他一眼,尖声问道:“为什么会选苻坚?”

“三条理由。”王猛淡淡地答道。

“其一,他姓苻。”

——没错,他选择的人主必须姓苻,不如此无法承接老帅苻洪、先帝苻健手里留下来的偌大基业,不如此无以服众。更何况,东海王苻坚的生母是苟太夫人,妻子为苟氏,俱出自氐人中有影响的望族苟姓。而且苻坚共有五兄弟,长兄清河王苻法、弱弟安乐王苻融全都负有盛名,可以为他之翼助。

“其二,他年轻。”

——年轻才能破格,才有冲劲儿,也……才好塑造。且苻坚实在太过年轻,立于当朝之中,虽袭爵东海王,官任龙骧将军,还不至于太被看重。无论何时,大热不免倒灶,烧冷灶才有机会。

“第三,他好学,幼时即曾苦求祖父为他延师,学习过汉人的典籍。”

也许这条在王猛心目中才是最重要的。

他自己是汉人,三年多前,偏居江南的晋国大司马桓温曾经北伐至潼关,王猛曾布衣前去与他相见。桓温在当世汉人中也算是一代人杰了,灭成汉,摄朝廷,威名远播。王猛与其相见,一边扪虱,一边与之长谈。可这番长谈却令王猛失望:在那些汉人心里,原来犹以五胡为敌。而永嘉之乱后,匈奴、鲜卑、羯、氐、羌诸族俱已雄起,其中颇有些贵族还熟读汉人经史,还想像以前一样,以戎狄待之,灭之而统天下,不过是汉人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他需要的明主不能这样狭隘,他要他:胸藏大器,能包能容,能混同汉人与五胡于一炉以治之,是个不存成见的人,而这,才是这天下唯一的机会。

所以桓温临退兵前,虽对他青目有加,以高官厚禄召他随行,他却未曾随之而去——良禽择木,他要辅佐的可不仅是一代枭雄而已。

雷怯儿问他:“可你即瞩目于苻坚这小子,为何还要放这首歌谣出去,把他架在这猛火上烤呢?”

“我要试试重压之下,会不会激出他问鼎天下的雄心。毕竟他现袭东海王、官居龙骧将军,过得太舒服了。我虽看好他,却怎知他是否胸有大志?有些人,根底固好,毕竟坐享父辈之成,不逼逼他是试不出他的雄心的。”

雷怯儿冷冷道:“可你这药引子也太猛了点儿吧。要是这一试,把他试死了呢?”

王猛哈哈大笑:“要是连这他都熬不过去,那就是他的笨了,死不足惜!我正好免得浪费时间,好去寻找下一个。”

雷怯儿双眼盯着自己,那张又孩儿气又老成的脸上忽绽出一笑,笑眯眯冲自己道:“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自曹孟德之后,怕再没人像你这样又卑鄙、又坦诚且还胸怀大志不以小节来苛责自己的人了,这世道,从来都是你这样人的。”

如今,雷怯儿早已把那首童谣传遍了长安。连自己这小巷子里,今早都有小儿们在那儿咿咿呀呀地唱了。

王猛望向窗外,那宫城的方向。

这个寒冬,他放了一把火,现在就看他所期待的那个人是否堪当人主之任,策马劈火而来了。

话虽说要是试错的话,他好再去寻找下一个人选。其实,在他心里,真的已没有下一个了。


一尺多高的奏折堆积在乌木大案上,这案设在榻上。

案后,苻生没带冠冕,连头巾都没戴,就这么科着头,赤着脚,穿着撒脚裤,蹲踞在大案后面。

他蹲踞的姿势很不雅,可他生平最讨厌的事只怕就是坐着了。

这内殿的四壁上他叫画工画满了狩猎图。图中的猎物,比如鹿、比如熊罴虎豹,他都叫画工填上了褚红的颜色,配着焦黄的土地与粗野的绿林,汉人见了只怕都会摇头的。可苻生喜欢那些刺激的颜色。

如果没有这些图,这沉闷的地方他简直一刻都不想待。

看着案上的奏折,他就一脸怒色。这几天他心情一直不好。继位以来他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中军大帐中惊醒,空空的大帐内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帐外人吼马嘶,杂沓的脚步声不停地响起……他掀帘向帐外望去,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些兵士的服色,该死的那只肓眼好像要把那只好的眼睛也带瞎了,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清那些军人的高矮、胖瘦、长相、神色……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哪一边儿的,而自己,是不是大醉后错卧入敌人的营帐。

正是为了这个,他才不喜欢上朝。当他高踞于龙座,像从来看不清殿下群臣们脸上的神情。而群臣之间错综复杂的派系也让他混乱,他只能感受到深深的敌意……对于这些,除了凶暴,好像没什么可以压服了……东海大鱼化为龙……想到这儿,他心情一时更劣,想起那夜梦里那条长着长须的大鱼……一想到那长须,他就忍不住想到他的祖父……他恨所有长着长胡子的、倚老卖老、跟他漫天漫地讲世道天理的人。

……是该杀几个了!

每当思绪昏乱,这个念头不由地就会跳进他脑子里。

他忘不了自己未继位前,犹在军中时那马上阵前的状态。那时,他在马上,手里的长槊纵横挥舞,脑中什么也不想,却感到了……自由!

确实是危险,可奇怪的是,在这危险中,他精神紧绷着,身体却放松开来,在那生与死、血与火、对与错可以判然而定的时刻,他感受过那种极致的自如……

更何况,身后的整个亲卫军都是崇拜着他的!

可如今……苻生看了眼案上。

这堆东西还是得处理,否则他也受不了自己的母亲强太后那严苛的注视,受不了那种“早知你不行”式的眼神。

他随手抄起一本奏折来看,只觉得文字古奥,意思委曲,一行行读下来,完全摸不着头脑。

苻生识字本就有限,一时更是恼怒,把那奏折一丢,随手往大案上一拍,冲榻下服侍的内监吼道:“奏的都是些什么!我一早问过你:小安乐呢?叫你们去传,怎么到现在还没传来?都是些死人吗?我都有两天没见着他了!他去哪儿了?”

还没等那内监回答,他又追着问道:“可是朝中又有谁见着朕信爱他,又生出嫉恨!你有没有说下去,把小安乐给我护严了!若把他也给我丢了,嘿嘿!到那时,我真不知要剁多少人头才会解气!”

他这么嚷着时,心底却闪过一个念头:他那个堂弟苻坚虽令人着恼,可小安乐,无论如何他得护着——他一向称呼苻融为小安乐。

不光是为苻融年纪小,长相韶秀,还为他眼中那理解的眼神。

照说苻生并不喜欢谁理解自己,可小安乐那理解的眼神却是不触怒人的。如果说满朝文武,加上苻氏一族中还有谁能让苻生稍微惦记的话,当真也只有苻融了。

只听内监回禀道:“今早陛下一问,奴婢们就传下去找了。据安乐王府说,昨儿东海王那边儿好像出了什么事儿,安乐王就急着赶去龙首原了。他们已经派人去召,不过龙首原毕竟离得远,找到安乐王后,他就是立即赶回来怕也得过些时辰呢。”

听到“东海王”三个字,苻生面色一沉,有片刻没再做声。

他脑中想起苻坚那臂长腿短的长相,还有那小子出生时背上的朱文,心情一时格外不快。榻前侍立的内监见皇上沉默,只觉得心中打鼓,吭声又不敢,不吭声却又怕惹得皇上更加生气。

好在,停了一会儿,苻生忽指了指案上的奏折,哼了声:“怎么又堆了这么多?不是说,不紧要的就别往朕面前送了吗?秘书监都是吃闲饭的!这些个,董尚书、赵侍中他们看过了没有?”

内监禀道:“董、赵二位大人都看过了。回上来说,这些就是摘要给皇上看的。”

苻生一皱眉:“摘要?摘要还这么多,那叫摘的个什么要!跟我说说,这些东西都是谁递上来的,有什么要紧的话儿没有?”

苻生宠幸董荣,所以董荣虽任尚书,这秘书监之事他也代领,所有奏折都要他先看过,再摘要禀告皇上的。

大多时,董荣的摘要却并不简略,从来都是弄一堆放在皇上面前——多了自然不会看,皇上就会时常叫他前来面禀,而面禀中的选择,自然就由他掌控了。

内监整理着被皇上拂到榻上的杂乱的奏折,一条条细细地禀道:“这封是大司马的,讲雍州军中寒衣的事儿,说兵士们无袄可穿,久了只怕不妥;这个是姜太傅的,文辞古奥,奴婢也看不太明白,好像是想请陛下允他告老还乡的意思;这个是将作监的,都是去年修渭水桥时的一些账目……”

苻生闭着眼听着,所有的事好像都离他很远很远,他一时想不清这些与他有什么相干。继位以后,他才发现当皇上实在是个辛苦的事儿,有很多事他不懂,可稍一垂问,他就不免先受不了群臣们脸上那隐隐的轻视。他有生以来,可以说见够了这种轻视,他应付的方式就是在自己胸里准备满干柴,一旦遇见些小火苗,立时就点燃。

可这么暴烈下去,他自己都有些累了。

只听内监忽念道:“这儿,还有个建节将军的……”

却见苻生眉毛一挑,睁开眼来,哼了一声:“邓羌吗?”

“正是建节将军邓羌。”

只听皇上哼道:“前日姚襄造反,他跟苻黄眉还有坚头他们三个领兵出去,打了个胜仗回来,是怕朕忘了他的功劳,才上书来提醒的?”

——符坚字永固,小名坚头,所以苻生这么称呼他。

那内监急忙展开折子,扫了眼回道:“倒不是,建节将军这一本……却是参劾东海王的。”

“嗯?”一语之下,却见苻生双手一撑案,脸上愣了愣。

内监忙禀道:“奏折大致是说:东海王在讨姚襄一役中,用事刚愎,不听劝谏,还……凌虐下属,克扣军饷;还有,纵容属下劫掠民妇……里面还提到,东海王纵兵抢了建节将军麾下小将的爱妾……都是些弹劾东海王的话,辞气甚为严厉,说奏请陛下严查。”

他把那些弹劾的罪状一条条念出来,本担心着皇上动怒,没想皇上本皱着的眉头反渐渐舒展开了。

等他念完,就听皇上笑了声:“我还只道他二人交好,原来到头来还是彼此争功。行军打仗,哪有那么多讲究。传话下去,说朕知道了,两人都是汉子,且不要争斗,先罚东海王三个月俸禄,以为责惩吧。”

内监应广声“诺”。

苻生似忽然想起,继续道:“前些日子他们班师回来,虽不算什么大胜仗,邓羌也还算立得有功,本说要提拔他镇守潼关、统辖雍州之兵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忘了。传旨下去,让他就带兵去镇守东边吧。”

内监忙又应了声“是”。

他翻拣奏折,正要往下报,却有小内监进殿回禀道:“皇上,安乐王到了。”

苻生听了脸色猛地一开,一挥手:“到了不让进来,报个什么报!”

小内监连忙转身去传。一时就见苻融走了进来。

只见他一身戎装,窄衣紧袖,越显得清爽精干。

苻生看他额上冒汗,想是骑马赶得急——这小安乐听旨后就这么急着赶回,不免让他心中大慰。一时苻融又要行礼,被他挥手免了。苻融知道他这个堂哥最烦虚套,礼行了一半也就止住。

却见皇上一见了苻融,脸上就带上了点儿笑意,口中佯怒问:

“跑哪儿去了?你现在可是奉旨入宿宫禁、监管禁军的,倒是出城都不跟我吱一声啊。”

苻融躬身一礼,回禀道:“要不是事情紧急,臣弟也不敢。”

“什么急事儿?回个话的工夫都没有吗?”

苻融却不急不忙,笑嘻嘻道:“回圣上,可不正是?是臣的二哥在龙首原打猎,说要为陛下了结那些凶兽。没承想,猎没打着,却被一头黑熊给伤了。母亲大人不由着急,臣只能立即赶去,一急,就忘了回禀皇上了。”

苻生愣了愣,奇道:“你是说坚头被熊给伤了?小时候他可不是这么没用!怎么大了大了,反斗不过个畜生。”

苻融笑道:“说来也不怪二哥,实在是那熊也不知怎么长得那么大。二哥本就有些矮,见着还能不慌?本来他们已把那畜生困在井里了,谁想那畜生居然能跳出来!跳出来后受了惊,更加凶狠,张牙舞爪的!二哥虽也打过仗,可冷不丁,也不免吓了一跳。他本能地转身就跑,可哪跑得过那畜生……”

苻生插话道:“你家老二腿本来就短。”

苻融笑应道:“可不是,小时候记得皇上您徒步追赶烈马,没几步就追着了,我们在旁边看得嘴都张着,二哥回去后还怨过母亲,说生得他腿如此短呢。”

苻生听了不免大笑。

他先开始听到苻坚时,面色还颇紧绷,这时竟放松下来。

苻融察言观色,继续笑禀道:“结果那熊就这么扑了上来,活生生把二哥就给按在地上了。要不是亲卫救得及,好容易逼退了那熊,二哥怕连命都没了。可饶是这么着,还是被它给伤了,左腿根儿上撕下好大一块肉来……”

苻生问道:“左腿根儿?刚刚邓羌那小子还上了本,参你二哥抢他麾下小将的美妾,我刚罚了你二哥三个月的俸禄呢。这下可伤对了地方!看来,也不用罚你二哥了,叫他把人给还回去吧,弄不好留着也没用了。”

苻融笑应道:“多谢皇上关心……怎么,邓将军会上本参我二哥?他们打仗时结的怨还没散?话说我去时二哥正躺在地上,血流了一摊。好在随从带的有药,早给他敷上了。我还得代家母责怪他,二哥却只是连声道‘可惜’。臣问他可惜什么,他说:‘可惜皇上不在,若是皇上在,那熊能跑?我也不会受这个冤枉伤,那畜生也不得这么猖狂!’”

苻生脸上喜色更甚,他也不问苻坚伤情,只问:“那熊后来怎么着了?”

苻融苦着脸回道:“亲兵们都吓傻了,好容易救下二哥,见它这么凶,哪里还敢追它,可不是给它跑了。”

苻生一时大笑捶床,好一时才止住,笑得喘不过气来:“等闲了,我去打了那熊,剥了它的皮给你二哥裹伤吧。”

苻融忙一躬到地:“谢皇上隆恩,就指望皇兄给兄弟们出气呢!”

苻生摆摆手:“你还没说,坚头没事儿跑龙首原去做什么?”

苻融吐吐舌,笑道:“臣弟也不知该不该说,说了我怕皇上叫宗正寺去责罚我二哥,皇上得先免了二哥的罪才行。”

苻生催道:“打个熊有个什么罪!好吧,没打着算个罪,给咱们苻家丢脸。不过他既然腿短,也就罢了。别跟我缠来绕去的,叫你说你就说!”

苻融笑道:“说起来还是二哥不好。他班师回来后,因为闲着无聊,去跟黄眉将军樗蒲,他们两人对赌,结果,被黄眉将军诈赢了。其实也不过就是输了一营人马,二哥却真动了气,还跟黄眉将军大吵,好容易才被部下劝住,黄眉哥气得就差没拿鞭子来抽我二哥了!二哥一怒之下就去龙首原打猎散心。没想心没散好,倒让熊给伤了,这下二哥只怕一连好些天都不好意思上朝了。臣今日来,正要求皇上的恩典,看能不能放他休养几天……二哥以下犯上,开罪了黄眉哥,皇上可不要为这个责惩我二哥。”

——先有邓羌上本参劾苻坚,后又有苻坚为熊所伤,此时再听说他还跟苻黄眉吵翻了,苻生一时只觉心情大爽,挥挥手道:“本来我倒看你二哥不顺眼,不过看来,最近他也倒霉够了,还罚他做什么。”

他转望向内监:“叫他们弄酒……小安乐,你要陪朕好好喝几斗,喝好了,我就不罚你二哥那些同袍不和、打猎无用、顶撞上司……这一堆的罪责了。”


几只大铜爵铺排在案上。

爵中斟满了酒。

天色已晚,殿中捧釭铜人手里的油灯都点亮了,那些铜人脸上个个挂着含义不明的笑,带着种奇怪的滑稽与自负。

地上铺着锦罽,那锦罽色作猩红,上面织满一大朵一大朵的花儿。空气里弥漫着酒香,几个舞伎就在食案围着的舞茵上跳舞。

虽然皇上今日宴请的只有安乐王一个人,他还是下令铺排开全套仪仗。苻生一向不喜欢凄清冷落,案上堆满的菜肴也确实给这大殿的气氛增添了一分热火。而席外,一班乐师坐在那里拨弦按管,席内,十余个舞伎就在舞茵上回风舞雪。

苻生豪饮惊人,酒是一大爵一大爵灌下的。

他眼睛看着舞伎,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手长脚长的任何动作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夸张。而灯光下,他更像一尊独眼的巨神。苻融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觉得这堂哥像是离先祖最近的人,像小时氐人妖巫们口中长歌里那遥远的先烈。

苻生忽然道:“你去龙首原,可有到菁哥的墓上?”

苻融不由一愣,三年了,菁哥的名字在朝中明面上从来不曾有人提起,不知皇上今儿怎么会问起这个?

却见苻生望着自己,稍微有些自伤地道:“知道我为什么问这个么?”

苻融不好答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却见堂哥那只独眼觑着自己,嘴角挂着一个略显凄凉的笑:“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咱们苻氏一门中,要数你跟菁哥长得最像?”

苻融做了个不安的表情。

却见皇上冲自己摆摆手:“别怕,你生相俊美,侧脸看过去,确实有些像菁哥,只是,你比他更多些文气,而他看上去,比你更多些大度。”

说着,他忽然大笑起来:“今日之乐,其实又何如当日之乐!想当日,我在风陵渡。桓温来袭,我率兵斩杀桓温手下人马数千人,摧敌破阵。那晚,我和帐下兄弟们就在黄河边儿上庆功,四周堆满的都是汉人的尸体。弟兄们搜出了十几个民女来,命她们跳舞唱歌助兴,我们在村里找出些盆啊缶啊地敲打着跟着唱。那些民女哪会唱歌,可大家伙儿喉咙都喊哑了,那时是何等快活!那时我犹在菁哥帐下,只觉得能跟他这么行兵打仗,就是普天下最快活的事儿。那时我心里头也安稳,再不似今日这样,整日乱糟糟的。我有时会忍不住想:早知如此,这皇帝其实不做也罢,当年让给菁哥做算了。我还不如独提一军,挥师西去,横绝漠上,强如在这宫里半死不活。”

他猛然发此感慨,却让苻融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苻生今日喝了酒,倒似有很多心里话想跟他说。

“有时我看着你跟着我,倒有些像当年我跟着菁哥。”

……当年,苻生不止独目,出生时还难产,几乎没把他母亲强太后给折磨死。

而那时他父亲苻健还身在枋头,屈身于后赵皇帝石氏的淫威之下,整个苻家还远没有今日之强盛。

强氏冒死产下这么个儿子,生出来却发现是个独眼。所以自从苻生诞生起,强氏就不喜欢他。生母如此,旁人就更不用说了。他祖父常戏谑他,而父亲给他取了个名字,纪念这场难产的“生”。这名字更像个恶咒,他所拥有的是怎样的一场生!

苻生字长生,这字,倒是后来菁哥给他起的。

那时,苻家满门都是壮健儿郎,众兄弟个个壮健,谁想到会有这么个残疾儿混迹其中。他小时受轻视也就必然了。

苻菁年长苻生十余岁。苻生不得母亲疼爱,他上有兄长苻苌,下有只比他小一岁的弟弟苻柳,个个英姿健骨。夹在中间,他自己都不知是如何长大的。

他默默地长到七岁。七岁之前的冬天,他常常躲在外面不肯回家吃饭,无数次躺在雪地里、冰面上,盼望着自己被冻死,或盼望着自己更有勇力,把所有恨自己的人都杀掉,然后再死去。

改变他命运的是那个夜晚,他独自在野地里受到群狼之困,本来庆幸着或许这是一场解脱,没想到菁哥路过救了他。他当晚就开始发烧,高烧中,菁哥给了他一把弓,说了句:“活下来,再学会这个,以后碰到狼就不用等人救了。你只有一只眼,该比别人瞄得更准些,都不用学别人去眯眼。”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的,虽幼小却暴躁的苻生只怕杀人的心都有。但菁哥的口气里毫无一丝调笑。他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他可能还有一样天生的长处。

菁哥还有一句话:“活在乱世,难免于阵前军中搏杀,常人都担着伤残之恐,为此折了锐气。可你既已知伤残为何物,该比常人更勇猛些,才不负你这天赋只眼。”

——苻生听了后什么都没说。但他的命运,是从那晚改变的。

只见苻融面色沉静,他安静时真有些像菁哥,有一种男儿身上少见,却别显男儿味的一种悲柔。

苻融低声道:“菁哥原来埋在龙首原啊。”

苻生没有回答。

……他还记得当年,只要菁哥一回来,自己就会像只动物样地、远远地、静默地跟在他的后面。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自甘自愿地对一个人表示过自己的低贱。他想起十三四岁的自己,那时他睥睨天下人:石勒算什么?石虎算什么?就是自己的祖父、父亲、母亲又算什么!可他从不介意自认比阿菁来得低贱。

这低贱的感觉甚至给他带来幸福,让他觉得,自己头上毕竟有个比自己伟岸的事物罩着,让他离开七岁以前——举头是空得无边无际的天、俯首是厚得不知几重的地——那种无着无落的空落感。

这种仰慕一直持续到夺宫之变,那晚,火把密围了宫城。他从没想到:这世上,有一天,会是菁哥要来杀他!他其实倒不介意苻菁来夺他的皇帝之位。那晚,病重的父王扶病登城,但他并不感谢这父王,自己小时,他就差点儿为了祖父的一句话杀了自己!除了教会自己人世险恶,这父王再没教过他别的。

真正刺伤他的,是他看见在城下的菁哥其实也看到了自己,哪怕如此遥远,他们曾三目交接过一刻。那以前,苻生只许这一个人与自己对视。可他看到了苻菁眼中的轻忽之色。

他突然明白,原来他瞧不起自己!

否则,如果前太子,自己那个健全的哥哥苻苌还在的话,如果是他继位,苻菁会反吗?

估计不会。他之所以要反,是因为他根本瞧不起自己!

原来,你信赖一生的那个人最后摆给你的仍会是,一脸不屑!

每次回想起那晚的情形,苻生的心中都会涌起暴怒!原来以为已多少压服了、化解了的暴怒兜头砸下,从那一天起,他就重新陷入了暴怒之海……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不让你愤怒的!

那晚,先帝扶病登城后,苻菁手下三军尽弃刃束手。

苻生从不回忆那一晚,哪怕现在所有人都以为见识过他的暴怒,但其实他们都没见过他真正愤怒的时刻——他最愤怒的时刻他自己都不敢回想,那愤怒大到几乎殛碎他自己如齑粉——哪怕稍一回想,那愤怒都像会再一次摧毁自己!

三军束手后,苻菁做了什么?

他向城头看了一眼,眼神轻忽,若有讥笑,那讥笑既是对他的叔父苻健,也是对他的堂弟苻生。

然后他就饮刃自尽了!

可他以为如此就可以摆脱自己!

苻生从来不去回想那一刻,只要稍一想起,就像看着当日刚刚二十岁的自己是怎么从城头扑到城下,抢过一把槊,对着倒下的菁哥,一槊一槊地戮尸。

……他把他戳得稀烂,那个人,七岁时改变了自己一次,二十岁时又彻底改变了自己一次。他给过自己十三年的骄傲、低贱与幸福;然后他走了,留下了更甚的骄傲与低贱……却带走了幸福。

苻生闭上了自己的独眼。

见皇上猛然陷入沉默,苻融只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自己当年第一次奉旨入宿宫禁时,母亲曾对他说了一句:“从此,你要跟老虎做伴了。”

很多人都担心他熬不过。可朝政翻覆,多少重臣勇将不能自保于朝夕,他却趟着血海走过来了。因为他从未怕过,他知道,老虎也有受伤的时候,也有打盹的时候,也有忘情的时候。

他不满这个堂哥,却一向都肯去懂得这个堂哥。就像此刻,他看到堂哥那只独眼的眼帘沉重垂下的时刻,只觉得,这一闭眼,有着重重的生之沉痛。无论如何,那沉痛都严肃得令人尊重,也值得尊重。他想知道堂哥这一闭眼之下,向内自视时,所看到的自我是个什么样子。

苻生闭眼时,看到的不再是自己如何狂怒地狠戳着菁哥的尸体,而是在城上的先帝突然不支,受不了这个刺激,晕厥后被众人急扶入宫,城下诸军尽散,剩下的那个茫茫然立在城下的自己。

愤怒如洪水破堤,可浪头再大,也终将泄尽。

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不知那狂风骤雨肆虐后是如何看待被自己弄得疮痍满目的一切……苻生只记得自己跪了下来,一块一块地拼菁哥的尸首,他想把他再拼回个人形……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可他用一个大革囊裹着苻菁的碎尸,纵马狂奔入龙首原,用那把戳过菁哥的槊在高可及人的野草中生掘出一个穴时,才发现,自己的脸全是湿的……

他把菁哥埋在了那儿,用几块自己觉得再也不可能搬得动的石头堆在旁边做了标记。他没有把那么重的石头压在菁哥身上。只是把他用一层薄土轻轻地埋了,填平了,后来又怕他被野兽掘出,一遍一遍地用脚踩,把那土踩得很实……没错,没有人知道苻菁埋在哪儿,也没有人敢提。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发问,除了眼前这个小安乐。小安乐的眼神里始终有一点什么可以打动他,让他觉得那点儿东西有点儿像菁哥……那是什么?或许,是那眼神里像始终含着的一点歉意,像他对一切都有那么点儿抱歉,抱歉着这世上的一切贫寒、疾苦、残缺与丑恶……除了菁哥的歉意中,同时还夹杂着鄙视与嘲讽,那是自己终此一世也不可能明白的复杂神色。

苻生忽废然道:“有时我想,该给他修个墓了。”

苻融在旁边静悄悄地没应声。

……是不是该给他修个墓呢……修好后,是不是自己就不会在半夜惊醒,睁开这该死的独眼,在黑暗中再一次看见菁哥那张不改俊逸、不改慈怜、也不改轻蔑的脸?

而最可恨的是,自己总会在夜里用这只独眼看到他;就是在白天,也像是无时不在用那只盲眼看到他……他无法摆脱,就像无法摆脱的这只盲眼:因为他是自己这只盲眼唯一能看到的事物……

天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么个晚上把那个他早该忘光的人再次想起。

可苻生从来不擅长控制自己。也许,能这么平静地想起他一次也好。

这还是他头一次如此平静地想起那个人。他望着苻融,忽安静地问:“你还记不记得菁哥原来很喜欢唱的一首汉人的歌?”

苻融点点头。

苻生喃喃道:“好像是……我所思兮……”

——我所思兮……

苻生忽摆摆手,冲着那些舞伎与乐师:“别吵了!小安乐,你给我唱一唱那首歌儿,好像叫《四愁诗》什么的。也只有你的嗓子最好,唱得出来。”

苻融点点头。

想了想,他把身前几案向前推了推,轻轻扬起下颌,清声唱了起来:

我所思兮在太山。

欲往从之梁父艰,

侧身东望涕沾翰。

一开始,他的声音还很轻,像找不到路径通向那道遥远记忆的门。

——这歌儿,确是他从菁哥那里第一次听到的。

苻家子弟读汉书,也是从菁哥开始的。那是头一个把汉人那些细腻、绵密、深刻、沛然的情绪引人他们这些氐人记忆的人。跟随这先行者的脚步,苻融才在汉人的书里认识到了什么叫做“美人香草”,原来那些五官平淡的汉人体内,跟氐人是不一样的,竟可以住着另一个高冠广袖,长剑香囊的自我,他们冠切云之崔嵬,佩香芷以自清——

美人赠我金错刀,

何以报之英琼瑶。

路远莫致倚逍遥,

何为怀忧心烦劳。

他引颈从容,清声玉振。

苻生已经半醉,要了个手鼓在那儿敲着合节。

……我想要去的地方在泰山之巅,我所知道的路途梁父为艰,我侧着身子东望、涕泪沾染衣襟,所求终不可得,却无法终止远攀……

苻融唱的是人生在世,无论你所居何位,才情几何,却所求终不可得,所托或明或灭的感觉。

……而年少时邂逅的美人曾赠送给我一把金错为饰的刀啊,而年少的我曾想倾我所有报她以一块英琼瑶噢……

——而人生终究如此辛劳!

——而你最后如此迢遥!

苻生独眼中的光泽渐渐转为平静。

不止他听进去了,筵下的那些舞伎们、堂下坐部乐的乐师们都听进去了。

有年轻的舞伎忽然想隐入暗处,隐身到不可见的地方,好悄悄地、偷看安乐王那仿佛会发光的脸。又怕目光投射过去,给安乐王那韶秀的脸上沾上墨点儿。

而年老些的乐师舞伎们别感于心,竟控不住脸上那怆然之色。

却见苻融喉结颤动,已歌到第二引。

我所思兮在桂林。

欲往从之湘水深,

侧身南望涕沾襟。

美人赠我琴琅玕,

何以报之双玉盘。

路远莫至倚惆怅,

何为怀忧心烦伤。

像最秀硬的手指按响了这世上最清韧的铁笛。

安乐王的喉中像藏着玉做的簧片,像干涸的河床上响起一声鹤唳,像记忆里的铁锈一朝拭尽,露出藏在心底的锋芒,用那锋芒切割起人生的情伤。

苻生本来最烦这些愁苦的曲子。

他这一生从没快乐过,所以才更追逐快乐——张筵作乐,何堪为此?但小安乐唱的他听得进去。

苻融一边唱一边想:我所思兮,在四方;我所愧兮,在中央……他看着烛光下堂哥那难得平静的脸,心里忽涌起一阵愧疚:这样的堂哥,是别人见不到的堂哥;这样的皇上,也是别人见不到的皇上。他却从没试图向别人解释过这一切,一半是为无从解释,一半也是为如果解释了,也就辜负了这种信任。

他心里平静而冷澈地想着:可就在昨天的此时此刻,自己也对着二哥唱过。他唱的是“东海大鱼化为龙”,还问过二哥:“你,想做皇帝吗?”

这心中所想并没有激起他自己的惶恐。

人生恰是如此,有些事,你只能静静地任它发生;有时候,你会同时真心地做两件相反的事……就像皇上在苻菁夺宫那晚先后的戮尸与葬礼。

心底深藏的那些激楚如冰并没有妨碍他,反倒助他更能体会歌中深意:

我所思兮在汉阳。

欲往从之陇阪长,

侧身西望涕沾裳。

美人赠我貂襜褕,

何以报之明月珠。

路远莫至倚踟蹰,

何为怀忧心烦纡。

这一生,你四望皆愁——东方不可托些,西方不可托些,所有失去的,都无从招魂。

直到他唱到:“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

殿外小内监忽然回报:“下雪了。”

苻融静静歌着。他一曲歌罢,就见皇上一脸平静。

听完小内监回报,苻生忽然撑案而起,走到苻融案边,拉起他:“走,我们看雪去。”


长安城一冬无雪。

而这雪终于来时,就下得好大。

才出殿外,就见地上已落了一层。

殿前双阙朗秀,一望如琼宫玉阁。而三十六宫灯火,站在这高基上望去,如琳琅、如宝珠,寂寞的宫殿像等久了这场飞天舞袂,慌不及地把自己装点得遍身缟素。

殿前老树黑暗中只见其枝丫苍劲,伸向空中,如阵图、如笔势,可它也只不过是这阔大雪图中不起眼的一笔。这雪图如此之大,偌大的宫室隐隐只见轮廓。平时这宫室常让人恨其空旷,可这时举目空中,身边的宫室却陡然只见其小,觉得它不过像天地间的一方印。而天地,何尝管这急惶惶的署名?随它盖在这阔大白绢的不起眼处。就在这印前面,那白绢之上,已书写尽了所有繁华,所有饥寒,所有热烈,所有凄苦……篆隶交杂、行草兼备,那是普天下苍生写就的。

可书写人只管书写,哪曾想到会有人盖上戳来宣布拥有?

两人踩着雪,向殿前行去,身后留下两行足迹。

苻生不让人跟着,他自与小安乐走向雪中。

他八尺多高的身躯刚硬挺直,一步一顿,从后面望去,身姿如僵蚓枯树,艰窘得扭异。

洛娥此时也正藏在殿角的台基上看雪,猛然见到这两人走出来,生生在这才矾好的生绢上留下两行印迹。

皇上那足迹像火燎在竹简上的烧痕,记录的是千年前他先祖们断竹为箭、削竿为矛、裹兽皮以为裙、射猎于荒野、苦艰求生时,那些兽血在雪上滴出来的痕迹……

而这宫女望向苻融,却见其芝兰玉树,一步步行来,步态如草,而伫立似楷,是写在尺素上的一句好同。

两人于广场上立定,苻生执着苻融的手,他的手心滚烫,默然良久,忽定定地说:“小安乐,等我死时,当以你为殉。”

这样的雪满皇宫,天地都直白如此,当然说什么都可以的。苻融什么也没回答,看着眼前的一片片雪飘落,落到衣襟上,落在眉睫上,全无重量。苻融觉得自己整个人似被掏空了,站在那儿觉得自己像雪片一样毫无重量……

只听苻生叹息般地说道:“因为你有的我全都没有。我并不嫉妒——嫉妒是女人家的事。我只怕我死后你会被你关心的一切给糟蹋了而已。”

他看着苻融,像要看进这少年的心底:为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有,却在心底还要暗藏着一个天下,仿佛那真的值得关心似的。

而多年前,自己一直不懂得的菁哥,好像也是这样的。可笑自己那时还傻傻地想过:菁哥若死,自己只怕会甘心为殉。

那是苻融记忆中这个堂哥最清醒的一次。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东海王的府邸里,如此深夜,同样的雪,同样有两个人,他们聚在一个敞厅里。

敞厅里很冷,两个人都身披厚裘,用镟子暧酒。

酒是暖了,却没人喝,冷了又暖,暧了又冷。

两个人在桌前一个坐着,一个半躺半卧。

半躺半卧的是苻坚,腿上的伤选在大腿根儿,是要贴近私密处不好查验。虽并不真是熊伤的,却也不能完全做假,终是自己剜了块肉。

坐着的是吕婆楼,现在官居侍中。

这时他问苻坚:“少块肉的感觉轻松不?”

苻坚笑道:“下手的那个翟人儿可真够混账!我让他割,他就割了,割完后还把那块肉丢给狼吃了,要不留在这儿,咱们倒是可以炙着下酒。”

吕婆楼笑看着他,心中倒佩服他的豪气。

他年纪已有四十许,却与苻坚忘年相交。

他常居城中,消息灵通,听到那首童谣时就觉得不好。朝中大臣现在被摧折殆尽,剩下活着的,几乎无人不想致仕隐退,可从来没人敢开口。眼下,这位东海王的生死,就寄托在入宫的安乐王身上了。

他也没什么好劝慰,自苻生继位以来,他已眼见过八个顾命大臣中辛牢的死,王堕的死,太傅毛贵的死,车骑将军梁楞的死,仆射梁安的死,当然还有雷弱儿的满门抄斩,甚至还有前皇后梁氏的死——那可是苻生的发妻。

朝中大臣人心慌乱,求去者速死,不去者等死……哪怕轮到他的挚友苻坚,有这么多的尸体铺垫在前,多少也见惯不怪了。

只听他道:“安乐王确实明睿,事一出就去找了钦天监的朱彤。这位朱先生,目下看来,话都说到点子上了,不愧是高人啊。”

苻坚道:“据博休说……”

——苻融字博休。

“那位朱先生还说了一句话,说我若有大事,找他不如去找王猛。你可知这王猛是谁吗?”

吕婆楼眼中一亮,答道:“我怎会不知……可笑,我怎么竟把他给忘了!这位朱先生果然慧眼识人!王猛现就住在北城外‘十万居’中。你这下可问对人了,他那宅名,还是我给取的呢。”

“十万居?”

吕婆楼微微一笑:“他也是位奇人,两年前悄悄地进了长安,神不知鬼不觉的。照说,他当年隐居西华山时就已名满天下,据说桓温曾召他随行,他却不就。他本与朱彤齐名,算我们关中之地的两大名士了吧。他入长安后,默然守拙,不言不动。我要不是家里养的有胡僧,竟也不知他来了——那天,我见那胡僧朝北望着,还笑问他:‘大和尚可是想家?’没想那胡僧摇摇头,用半通不通的汉话答道:‘我是在望气。’我还以为他在胡扯,笑问他:‘大和尚有何所见?’他只答了句:‘城北藏有十万甲兵。’我想着:这和尚该不是疯了吧,这话要传出去,怕不是个祸事?”

“但那胡僧一向颇有门道,我也就没忍住好奇,叫人到北门外打探,报回来,才知道那儿有位奇人住了,细访才知,可不正是王猛王景略。”

“我久闻他的名声,心想着,这朝廷反正没我的事儿,有空儿何不去访访他?那日,带着几个人就去了。他住的院子可真够破的,推门径入,除了一个老婢,应门的都没一个。院中只剩了两间耳房,一个垒着灶,一个想来就是他用的。那房门半掩不开的,我走到门前,伸手一推,门上竟结了蛛网,却见里面一个长大汉子正在胡床上兀坐。跟我去的也有十来个随从,脚步声响,他竟如不闻不见,直到我推门,他头都没回,只是冲我摇了摇手。”

“我手下跟着的那些人就有些怒了,鼓噪着想教训他一下。我见这人虽不言不动,坐那儿的架势却磊落异常,就按住手下诸人,站在旁边等。却见那王猛也没干什么,木着身子对着空墙上望,手里握着两根算筹。足有一顿饭工夫,这老兄才终于转过头来,站起身,虽头一次见我,却张口就问:‘吕婆楼?’”

“他称名道姓的,实在无礼,我竟也没恼,只觉这人出奇。问了声:‘先生适才枯坐良久,不知却在做何?’”

“他瞪着眼看我,冷淡地道:‘我在点兵。’”

“跟我的那些人差点儿没笑翻天,要不是我压着,那破房子顶儿怕都给他们笑塌了。不过我心中倒是一惊:这话跟那胡僧所说可太合节了。我们那天也只是略略一谈,随行的人较杂,不好深谈。回去后我就叫人送了些东西过去。他把酒留了,别的都退回来。一来二去,也算结识了。与他虽乏深谈,却只觉这人目光如炬,且胸有大志。可惜我分明不是他所青目的人。以后我但有东西馈送,就跟底下人吩咐,说‘送十万居去’,他们都还以为我是嘲笑,其实,这人胸中,怕真藏有十万甲兵。”

说着,他目光转深,望向苻坚,斟酌道:“永固,这关你要是熬了过去,回头缓过来,你也许真该去会会这王景略了。”

苻坚听得已悠然神往。

就在这时,却听见脚步卢响。

两人抬眼一望,却认得,是安乐王贴身的人。

两人面色不由一凝。

他们的呼吸都顿住,时间跟静止了似的,窗外正下的雪也像突然停止飘落,凝结在半空中。

苻坚虽刚满二十,却早早就被封为龙骧将军,也曾亲自领兵,经临战阵。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执行军法前的那一刻,绑缚在帐前的那些待领判决的兵将是何感受!

他伸手身前,在镟子里拈出那杯酒——酒刚温好,这酒只备了一杯,却是不能给吕婆楼喝的——事若不可挽回,为顾家人,他也不能贸然举事。那时,只有喝下这杯酒,做个了断,不管怎么,还可给母亲、给家小留一个安稳。

这是苻坚第一次静静地体会到“死”这个字。却见苻融贴身的随从走上来,一躬身,呈上了一方玉佩。

那是块汉玉,玉上雕着一朵芙蕖,花瓣饱满安然。

苻坚看了那玉佩一眼,手底微微一倾,杯中酒不觉间都流到地上了。

接着,他才回过神来,望向吕婆楼,看了眼杯子,又看了眼地上的酒渍,微微笑道:“来日方长——今日,看来且不用尽此一杯了。”

吕婆楼也含笑向他。

窗外,本一直蹲守着一个老婢,大雪纷飞,她就缩在檐底下。这时见苻坚倒掉了酒,先是一愣,接着一喜,快步向后院奔去。

她是太夫人派来的,这时要急着去回禀太夫人:王爷那杯酒,今晚看来不用喝了。

而后院中,苟老夫人正在一盏灯前枯坐着。

她看着前面的正房,那里,有她的儿媳带着她跟坚头的一双儿女,她们此刻该已都睡着了吧?

苟老夫人叹了口气:那还只有三岁的孙女苻媜,能明白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