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冬冷得凛冽。

奇的是,长安城中竟没下过一场雪。

那冷来得干硬,仿佛要无遮盖地把城中的一切冻结给人看:每天都有僵直的饿殍倒毙在街角,什么姿势的都有,那青森的脸上,饥饿、恐惧与无助凝结在一起,活生生地展示着死亡;城头兵士们那单薄的寒衣僵直在空气里,他们没有棉袍,寒衣上每一道褶子都像一把刀;还有木着脸的役夫、工匠们脸上手上那一道道的冻疮……苻融摇摇头,他怕想起这些,但他更怕想不起这些!怕这一切,所有那些躲在貉鼠手笼、暖室温香里的贵人们看不到。

他认识的人都爱他重他,可他们像只看得到自己的青春韶秀,却看不到自己心中的忧思。他们甚至都不要听到自己的忧思,哪怕稍一提起,都会引起他们的惊恐和厌恶,每个人的表情都像是:你这么美好的一个少年,怎么会说起这些?说这些连你都一起脏了……像自己涂污了自己、愧对了所有人的期盼一般。

但他怕长安城再这么冻下去,那才修好的城墙终究会开裂的——百姓、兵士与一些下级官僚们都已饥寒至此,激得苻融恨不得在朝堂上大喝一声:“大司农何在?!”

可惜现在的朝廷没设大司农一职,只有司粟内史,这职位本是掌管国中财政的,一直掌握在当今太后的家族强氏手里。

苻融曾一度想谋取到司粟内史一职——如果把太仓、均输、平准之权纳入自己手中,长安城该不至于饥寒至此的。

可惜他失败了。


龙首原在长安城东南,苻融正打马向那儿奔去。

当年,他已死的堂哥——曾经的名将、后来的叛臣——苻菁,就是在这里与杜洪一战,奠定了大秦开国之基。

氐族人在这里崛起,这里的土是氐族人血染过的,以致后来,每到春夏,这里的草都疯长得高及马首。

每次想起龙首原,苻融的耳边都会响起一首长歌:

操吴戈兮被犀甲,

车错彀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

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

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

援玉枹兮击鸣鼓……

当年,龙首原一战,苻融至今还记得:那插在战车上的飘扬的氐人的大旗……当时,杜洪经营关中已有十余年,他以逸待劳,迁返故里的氐人军民在这里可谓是背水一战。他记得箭矢如雨中堂哥苻生那青铜般的脸——杜洪手下的兵士根本瞧不起氐族的人马,那真是:凌余阵兮躐余行,他们直接冲踏入己阵,己方竖旗的大车左马倒地,右马负伤,车轮深陷,而堂哥就是在那时跃入车中挥起鼓槌擂响了氐族人的捐躯之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

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魂魄毅兮为鬼雄。

自从读过《国殇》,苻融每每想起它,都想奔到龙首原上,捧此一卷,向天高歌——他要为那些“出不入兮往不返……首身离兮心不惩”的将士招魂。

眼前的一切得来不易,他只不懂,耗费这么多热血,以这么多残肢殒命为代价的一场大战,凭此开国后,到今日为何会内斗剧烈如斯:皇上只耽迷于自己做一个酋帅的梦想;太后强氏一族把持国中财政以自足;太师鱼遵年高德劭,却也仅仅满足于自保;更有董荣、赵韶之辈乱政,谗杀了羌人之帅雷弱儿,弄得如今羌族内叛;如今,自己的堂哥竟可能会为一首童谣杀死自己的亲哥!而他们彼此还曾共对锋镝,同袍一战!

所以今日,他更想奔到龙首原上,回头望望长安。

他想在长安城外面看看它——朱先生曾告诉过自己,如果有什么让你愁烦无措,那么,就跳到外面去看看它!

这么想着,他一回头,长安城已化成了一个虚虚的影子遥遥地坐落在那里,像自己小时耳中的传说。

他想起自己的先祖……氐族人的祖上其实不曾这么汲汲于营建宫室,聚居一城的。那时,他们还逐水草而居;那时,他们照样欢笑、哭泣、郁懑、不安,可是所有这些情绪都有如此辽阔的天地在外面承接着。那时他们也有欲望:养马是为了奔跑,娶女人是为了生养……而所谓汉家制度,对于他的先祖们来说,只是一个辽远而奇异的传说!汉人们囤积,汉人们谋划,汉人们过于看重忧患……一直到东汉,他的祖先们才开始慢慢定居于秦蜀之间,学会了耕种,学会了建造土墙板屋……直到有那么一天,他们进入了长安。

那一刻,该是可以唱响氐人长歌的一刻。

他记得汉人最古老的《诗》上说:“自彼氐羌,莫敢不来王!”无论氐族羌族,没谁敢不来朝拜他们汉人的天子。汉人一直是轻视氐族的,他们曾以降服氐人为夸耀。可千载之后,氐人竟然也可以入主长安了!

苻融这时心底听到的——是氐人的十万军民进入长安后,身后那一下城门关闭的声音。城门关闭了,所有的欲望都被封入一城。从原野到阡陌再到街巷,所有的欲望终于狭路相逢、短兵交接!没有了身外那巨大的空荒衬着,所有的一颦一笑,一言一怒,哪怕一饮一啄,都会立马投射到别人身上,在他们身上震荡反馈,无限扩大。苻融终于明白,为何这看起来坚实的城池,竟然承受不住一首童谣。

他冷冷地望向身后的长安,那是他儿时的一个梦。

没错,最美好的在那里,最丑恶的也在那里,他忽然渴望起龙首原——而最浩荡的在那里!

他转过头来,策马疾奔,他要在身陷漩涡前,在龙首原上,再回望长安一次!


龙首原上好大雪!

那弥漫的、一大片的、仿佛已覆压天地的雪原突然就这么呈现在苻融的面前。整个世界都白了、剔透了、玲珑了,也磅礴了、浩荡了。仿佛天地间垂满素帏,整个世界再无逼仄,而自己的一人一马小如一粒。

苻融一时只觉得心境顿开。

马儿也不用催逼,撒着欢儿卷起蹄子,在这一原素白间飞奔起来。那些宫室、朝争、构陷、暗斗……仿佛都被风卷到了身后。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二哥苻坚为何会到这龙首原来。

二哥一向是他最佩服的人。苻融觉得,眼下的苻世一门,虽称得上人才济济,但论起胸怀阔大,真的无过于二哥。看着他那双超长的手臂,苻融总忍不住想,那该是个什么样的怀抱……

忽然胯下的马打了个寒战,抖得苻融也一惊!

他扫眼一望,只见远远的,一团灰黄色的东西在自己左后侧以与自己的马儿平行的路径奔跑着。那是狼!肯定还不止一只——苻融知道狼群捕猎的技巧,它们会迂回兜截,直追得猎物筋疲力尽,最终落入它们的包围。

他的手向鞍下一探,抓住了弓,心中一时振奋。

最近两年,不知怎么,野兽突然间就暴起于野。更奇的是,它们不袭击牲畜,却只要吃人。昼则埋伏于道路,袭击行人;夜则入户发屋,残害村民。据乡老报告,只京畿一带,这一年以来为此而死的百姓已超过七百余人,害得百姓们心头恐惧,不少人连农活儿都废弃了,田亩不种,桑蚕不养,聚居于城邑以求自保。

苻融还记得自己曾和母亲苟太夫人说起过此事。苟太夫人当时叹了口气:“其实也不奇怪,这些年战死的人太多了,最后都成了野兽的食粮。这些野兽,它们吃惯了人的尸体,当然就不怕人,并开始专门攻击人了。”

苻融从母亲这句话里读出的沧桑比什么都来得深。这闲闲一语像是对这乱世最翔实的批注。

这世道——真的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因为兽灾闹得太凶,这事儿甚至被司空王堕提到朝廷上讨论过。

皇上一听到野兽袭人,登时兴奋起来。他这个身高八尺、力举千钧的堂哥,对那些以力搏力,争雄斗狠的事儿从来比谁都感兴趣。他的血液里天生就带着野性。可也因为堂哥一向勇悍,遇到兽群从来只有更兴奋,全然不能了解寻常百姓的恐惧。

而接下来,见司空王堕建言,侍中梁平老与强汪等人立马顺势劝圣上修德,以合乾坤,以佑黎民,以德禳灾。接着满朝文武七嘴八舌,长篇大论地谏劝起皇上修德的重要……被这么一番教诲后,皇上立时就烦了。

从来天灾人祸,都是大臣们可以逼着皇帝收敛其威势,缩减其权限,强迫其谦恭的好机会。提醒他要下为黎民负责,上为苍天负责。而皇上当然一身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于是,大臣们就可以先分其责而后分其权了……可惜皇上从不读书,不知道这些汉家故事,不知道这是君臣间彼此玩弄了千余年的小把戏。

沸沸扬扬的劝说一连闹了好多天,终于把皇上对于野兽袭人这事儿的兴致全耗光了。最后,皇上终于发怒,在太极殿上痛斥群臣,说:“野兽饿了就要吃人,饱了的话就会停止,难不成还会连年为患!老天爷难道不爱护众生?为什么会连年降罚?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哓哓不止,所以才降下责罚。它是要帮助朕剪除此等罪人!你们少给我不停地怨天尤人了!”

苻融倒能理解皇上的暴怒,甚至能理解皇上对那些野兽的体谅感——如今的皇上,就像被闲入深宫的一头猛兽。他于战阵中长大,像一个兽王般要求着麾下群兽对自己绝对服从。可那只适合乱世,他不知道治世中人群集结的道理不是这样的:百姓群臣们让渡给你统辖之权,是要你以安全庇护来与之交换的。可皇上根本不懂得所谓“安稳”对于普通人来说那强烈的需要——他这个堂兄,如果生在塞外,如他的远祖一样,如匈奴那些左右贤王一样,提辖一旅,游牧流浪,与天地风雪群兽争食,或许会成为一个英雄吧?

只是,他实在不适合做一个皇帝。

苻融心里想着这些,身体却已本能地进入了戒备状态。

他的身子俯得更低了些,一手执缰,一手执弓后掠,眼睛不停地向前后左右扫视着——果然不止一只狼,左边的树林间还藏着几只,右边雪沟里只怕也有。他如果只去避让身后追逐的,只怕必将落入陷阱。

他绝不能陷入群狼的围攻——单身猎狼,打的就是时间差,自己的左路右路与正后方,渐渐都现出狼的身影。他算计好路径,控制住马的快慢,抄个近路,先容许一狼近前……百步、九十步、五十步……

一到五十步内,他身子一拧,松了马缰,左手弯弓,右手叼翎,回身一射!

那箭擦破空气的声音先已点燃了他的血液。

只见一狼应声而倒。可趁他这一慢,右路的狼已靠近前来。

苻融双腿一夹,马儿急向前一窜。狼数不多,所以他还可以从容应战。

只见他提缰控马,让马儿的速度时快时慢,寻找着射杀的时间。精神高度紧绷时,整个身体却放松了,几只狼在猎捕他,他也在反着猎捕它们。但只能容许一只先靠近自己,迅速射杀之,绝不能容许它们贴身近袭。

——打狼,靠的就是马快、弓硬与算度精准。

射杀第三只时,苻融已杀出了血性,忍不住要冒起更大的风险。

第四只狼才哀鸣一声倒地毙命,马侧突又有一狼暴起。苻融不及避让,拿弓的左手匆忙间一格,手背上立时添了一道挠痕。

五条血直流下来,弓弦也断了。他腾出右手,抽剑横劈,于马上立斩之!

可眼看右前方已有两狼靠近到二十步内。他长弓已断,无法远射,情急之下一猫腰,双腿狠夹了下马腹,竟逼着马儿向那两狼硬冲过去。

就在那两只狼前扑之际,苻融挥剑,伤了一只狼的腹部,自己的衣服也被挠破。

可他知道此时断不能慌乱,更不能躲避,一勒马,竟迫着马转身,又向那落地的两只狼迫去。

那两只狼本要前冲,见此形势,哀鸣一声,竟转头夹着尾巴逃开了。

苻融兴起,驱马向前追去,才追出数十步,突见马头前积雪暴扬,竟有一头大熊人立而起!

胯下的马儿一声惊嘶,身子往上一耸,单凭后蹄直立起来。

苻融被颠得身子往后一仰,忙弃缰抓住马鬃,才没被掀翻下去。匆忙之间,只见好大一头黑熊人立在自己面前,他心下不由懊悔:没想自己竟会命丧于此!

耳中却忽听到一声大笑:“小融儿,我只怕你读书读呆了,没想到你骑射功夫终究没放下,还算得上我们氐人子弟!”

说话间,只见那“大熊”抬手往自己胸口一剥,竟剥下自己的皮来。

苻融定睛一看,笑叫道:“二哥!哪里找不到你,竟埋伏在这里吓我!”

他翻身跳下马,冲上前就与他二哥抱住,口里埋怨道:“城里快闷翻天了,你却一个人躲在这里快活。你在龙首原做什么?母亲今儿还在抱怨,说好容易班师回朝,打了个胜仗,也没见你安分在家里待着。”

那被他抱住的人就是苻坚。只见他相貌奇特,身长腿短,两臂垂下长可过膝,上身与下身的比例说不出的奇怪。一张棕色的脸上,五官长得十分开阔,鼻、嘴、眼之间都较常人离得远些,瞳子中还隐隐泛出紫色。

只听苻坚大笑道:“就是城中闷,所以才要出来。朝中也没我什么事儿干。这一带不是野兽袭人吗?我一听说龙首原上下了好大的雪,那些畜生,雪大了没吃的,不更要害人?就带着一队儿郎,前来围猎它们。我誓要半月之内,扫清龙首原!”

苻融嚷道:“这样好事儿,居然不带上我!你到底还是不是我二哥!”

苻坚见到这个自己一向最疼的弟弟,不由也开心,笑道:“带上你?你可不知你有多麻烦。我走了没人在乎,你走了,先是法哥要问,知道我干这事儿,怕是要劝我;然后娘更要问,你可是她心头宝贝,知道要带你猎狼猎熊,还不知跟我闹成啥样……这且不提,皇上不会问吗?皇上知道了,只怕会立时检点起期门军,弄上个千余人马,直杀到这儿来围猎。到时可不止朝中大乱,群臣不安,龙首原这些百姓们怕也安生不了,他们现在,哪供得起这千余人的膳宿开销!”

苻融笑道:“你说东说西,其实不过就是嫌我烦,或是嫌我骑射不好,被狼吃了给你添乱。”

苻坚道:“小融儿,你是讨我夸你是吧?好,那就夸夸你——我这小弟,射术要自称羽林第二,不知还有谁敢腆脸自称第一。走,你既来了,就赶上事儿了。这附近有一头大熊,我追了三天还没打中。只是,你得跟着我的脚步,这雪里藏了好多个陷阱,好在碰上了我,不然熊没猎到,却捕上了你——要把你给伤了,不说别的,光家里那些上上下下的女人怕就要剐了你二哥。”

这一整个下午,苻融跟着苻坚,潜行在龙首原那茫茫的雪原间。

打猎本是他们俩从小玩惯的游戏。那时节,他们还在枋头,每到冬天,苻家子弟们都会去雪地里打猎。

这一下午,像是对他们童年乐事的复习。他们下索套儿,布陷阱,啃冷肉,嚼雪水,倒忙了个不宜乐乎。直到浑身出透了汗,一停下来,风透重衣,说不出的冷,也说不出的爽快。

苻融向苻坚笑道:“二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苻融笑道:“今儿要真碰上熊了,把它逼入死角后,你叫这些亲兵都不要动手好不好?”

苻坚道:“怎么,看你一个人动手吗?”

苻融摇头:“不,是看你一个人动手。”

苻坚笑道:“你当我是皇上!要我逞这个勇做什么?”

苻融道:“我何止劝你逞勇,我还要你听我的话,让那熊弄伤你,最好在你腿上咬上一口。”

苻坚一时侧望向他这个小弟,微微一笑:“我没听错吧?我的小弟巴望我被熊啃一口?”

苻融点头:“没错。就说你肯不肯吧!”

苻坚哈哈大笑:“好,你说要被咬,就让它咬好了。这世上,旁人不信,我还能不信小弟你吗?”


数堆篝火燃着,烧得湿柴滋啦啦地响。几支铁叉上面,烤着今日的战利品。

才剥掉的生狼皮、生熊皮就这么垫在地上隔着潮。

火光闪耀下,火堆边的人手里或刀或匕,在切割烤熟的肉。

苻融手里把玩着一个绿松石镶嵌的小盐瓶,远远听着二哥手下亲卫们粗着喉咙的调笑、唱歌——他们哥俩儿生了堆火坐在稍远处。苻坚看着他手中的东西,笑道:“汉人做的东西就是精巧。”

却听苻融有些怅然道:“二哥,知道我今天一到龙首原,首先想起了谁?”

苻坚没答,静静地听他往下说。

苻融叹了口气:“我想起了菁哥。”

——他口中的菁哥,就是他们的堂哥苻菁。苻菁的父亲也即是他们大伯,当年死在石虎的暗害之下。苻菁曾是整个苻家最骁勇的儿郎,否则当年氐人西迁时,先皇也不会把所有精锐交由他统领从轵关入关,直捣关中。而他在龙首原上与杜洪的一战更是奠定了大秦苻氏的开国之基。

从前,这个堂哥简直就是苻坚、苻法、苻融乃至前太子苻苌、当今皇上苻生、征东大将军苻柳……几乎所有苻氏子弟心中的偶像。

只听苻融怅怅地道:“可惜很久以来,菁哥的名字,提都没人敢提了。”

苻菁是死在先皇手里的。

当年,先皇所立的太子并不是当今的皇上苻生,而是他的嫡长子苻苌。可惜在与桓温之战中,苻苌阵亡。紧接着先皇病重。他这开国皇帝一病,当然举国震荡。

苻融轻声道:“我听说,当年渡黄河之前,皇伯父曾经许诺菁哥,若侥天之幸,苻家得以重入长安,他这个位子,日后就让菁哥继承。没想,皇伯父开国之后,先立了苌哥做太子,苌哥阵亡后,又立了生哥继位,还有意疏远菁哥,也难怪菁哥心中不忿吧。”

当时先皇苻健病重,于病中立苻生为太子。那时满长安都传说皇上已经死了。苻菁在军中极有威望,当时就勒兵数千直逼皇宫,想要夺权继位。没想先皇还没死,勉强扶病登城,为他儿子继位拼上了最后的一点力气。

见到皇上亲临城上,跟随苻菁的士兵一时人人下马弃刀。苻菁望着城上,面色惨淡,喊了声:“是汝负我,非我负汝!”

说完,他掣出三尺青锋,就此引刃自裁。

这是苻氏家门的惨事,事发之后,皇上才终于得以平稳继位,这事当然众人以后能不提就不提了。

只听苻融道:“那晚,我就跟在生哥旁边,也在城墙上。我忘不了生哥望着城下菁哥时脸上的神色……二哥你该知道,生哥一向都是最佩服菁哥的。如果说咱们兄弟中有谁对菁哥最仰慕,那就是他了。渡河那夜,菁哥受命从轵关入袭,明明知道可能有去无回,但生哥是第一个站出来要跟菁哥同去。那时他才多大?生哥一生不服人,唯一服的,只怕就是菁哥了。他只怕从未想到,有一天菁哥会率兵来抢他的皇位。那晚宫城上下那么闹腾,我没看别处,一直盯着生哥的脸。当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碎了……我只觉得,生哥当了皇上后,会变成这样的脾气,多半还是跟菁哥那件事有关。他信过一个人,那人死了,他就谁也不信了。”

苻坚始终没有说话,这一下午围猎留下的兴奋已渐从他瞳仁里散去,恼人的人事、朝政、纷争又重新包围了他。

他知道,苻融年纪虽轻,却颖慧绝伦,他此时说起这个,断非无因。包括他今日前来寻找自己,也绝不会是毫无缘由的。

两兄弟一时都没再说话,心里想起的,却同样是当年还在枋头的年华。

那时,苻家人丁是多么兴旺,光他们这一辈儿,就是菁哥、卢哥、苌哥、法哥、黄眉哥……总有二十几号兄弟吧?那时彼此无间,碰到这样的雪天,那可就真热闹了。苻生虽一向很少跟兄弟们一起玩耍,可只要菁哥在,他就会来。菁哥年纪大很多,只要他每次上马出行,苻生就一定会牵出马来,默默地跟在他后面……

那时,他可是真肯为菁哥拼命的!

沉默良久,忽听苻融喃喃道:“二哥,我要学首歌儿给你听。”

苻坚一愣,点点头。

只听苻融低着声音道:“这些天你都不在城里,恐怕还不知道,现在传满长安的童谣,是这样的……”

说着,他随手拣起根树枝,在雪地上边哼边写道:

东海大鱼化为龙。

男便为王女为公。

问在何所洛门东。

他字写得极好,因为心情激动,笔下更是银钩铁划,隐含锋锐。

苻坚看着他写的这三行字,立时,脸色就变了。

“皇上听到了没?”

苻融点点头:“今儿一清早,董荣就拿这首童谣直禀皇上,说是近日长安小儿不知怎么,突然开始传唱起这首童谣。”

他们兄弟俩儿一时对视一眼,这一眼有如火石相激,都碰出了火花来。

苻坚闷哼了一声:“母亲知道了?”

苻融点点头。

他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母亲苟太夫人此时在家中,多半会彻夜不眠。

苻坚的喉咙忽然有些哑了,哼声道:“董荣!这厮杀了雷丞相、王司空,踩着他们尸体爬上去还不够,竟开始要直接动我们姓苻的了?”

苻融摇摇头:“我想他心里此刻,也只有那八个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如果不时常引着皇上开开杀戒,只怕会担心皇上稍一松神儿,就把眼睛盯在他自己身上了。哪怕为了自保,他也会把皇上的注意力牵到没完没了编造的反叛上去。二哥,你也知道,皇上继位之时,本就不太顺,连他的母后都不同意,他难免疑心就重。何况,连菁哥都要夺位,他还会相信谁?”

苻坚一时只觉得口中干涩。

却听苻融停了一会儿,接着道:“我出来找你之前,先去找过朱先生。朱先生对我说了几句话。我想,这几句话,怕没有一句不是关键的。”

“朱先生说什么?”

“他第一句话就是:‘洛门东边住的好像不止令兄一家吧?如果记得不错的话,鱼太师好像也住在那儿。’”

这一句复述完,哥儿俩之间,忽然陷入一阵静默。

半晌,只听苻融叹了口气:“二哥,你说要是有追兵在后面,眼前只有一条窄路,绝对容不了两个人,却偏还有一个人挤在一起,这时,要不要把那一个推下山崖,好让他别跟自己抢路呢?”

皇上疑心已动,他们都知道这个堂哥的脾气,只要他怒意一上来,不管怎么都要杀点什么来祭旗的。

苻融眼前一时浮现的是鱼太师那花白的胡子。

鱼太师是当朝最老的老臣,当年跟着祖父一起拼杀出来的,可现在……苻融不想再去想这些,他转了个话题,向他二哥道:“朱先生还特意提到,问你现在是否身体康健;还说了你这次讨姚襄有功,回朝之后,皇上虽未加封赏,你却不介于怀,说皇上定然欣赏你的气度;还点到了你跟黄眉哥之间的交情,尤其还点到了你这次征伐中,与建节将军邓羌意气相投,惺惺相惜,说皇上必然乐见于此……”

他一条条说来,苻坚认真听着,知道这些都足以成为自己致死的理由。

听完后他问:“那朱先生可有什么建议?”

“他什么都没说,只拿笔画了一幅画。”

“一幅画?”

“他画了一个人,倒在大熊的身下。画完后,就把那张纸揉烂,扔进废纸篓里了。这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个,开始以为那画的意思是‘示弱’,后来才明白,那画意绝不止此。朱先生妙于丹青,寥寥几笔,神态毕现。他画的那个倒在熊前面的人,姿态滑稽,哪怕我当时心情忧重,可见了那画后,还是觉得有点儿好笑……”

只见苻坚眉毛一拧:“好笑?”

苻融缓缓道:“没错,要狼狈、要滑稽,还要有那么点儿好笑。”

怕苻坚没听清,他又加了句:“皇上勇悍绝伦,从来不会跟一个他看起来滑稽好笑的人计较的。”

苻坚一时陷入沉思,良久,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望着苻融笑道:“我终于明白你为何要叫我被熊啃了。”

远远的,只听得苻坚手下那些亲兵们都已渐无声息。

围猎了一天,想来他们都累极睡去了。

距火堆两百步外,有放哨的亲兵在那里来回走着,只听到隐隐的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传来。

哥俩儿身前的火苗越来越小,却没人想起身去添柴。苻融双肘支地,望着天上——难测其深的夜宇里,悬挂着寥寥的僵硬而灿烂的星星。

他没有去打扰二哥,他知道二哥不是第一次面对生死,从十六岁起,二哥就已在军中为国效力了。可二哥一定还没想过有一天他可能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他叹了口气,忽然理解起皇上来……这种感觉,只怕堂哥无时无刻不被之笼罩着吧?从那个火把通明,在兄弟们眼中被视为神一般的苻菁勒兵围宫那晚开始,皇上只怕就觉得自己坐在了由亲朋、故旧、老臣们一把一把的刀架成的王位上了。

他忽然轻声问道:“二哥,如果是真的呢?”

苻坚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听明白,问了声:“什么是真的?”

“如果,那首歌谣是真的……东海大鱼,竟化为龙……”

苻融忽侧过身来,仅用一肘撑地,望向他二哥。

“那样的话,你想不想当皇帝?”

苻坚愣了愣。

迟疑了下,他忽挺腰坐起。

他的两肩很宽,臂又长,手撑在地上,两肩就异常地高耸起来。

只听他的喉音低沉:“要说我从没想过这事儿那是骗人的……特别是,当雷丞相死了、王司空死了、辛尚书死了……这么多人死了之后,先帝留下来的顾命大臣所余无几,眼看着兵士冻馁、朝臣失措、野兽暴起、民不聊生,还有大燕的慕容儁要迁都邺城,江南的褚太后还政给她儿子,你总不由会想: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他沉吟着:“可想来想去,后来我才明白:你这问题根本不重要!真正重要的不是我想不想当皇帝,而是需不需要我来当皇帝;是,我能不能当一个好皇帝。”

“这世上,想当皇帝的太多了。而这天下,缺的从不是什么想当皇帝的,它缺一个能当皇帝,且能当一个好皇帝的。”

“所以,你该问我,你能当一个好皇帝吗?”

他望向苻融,眼中的目光看的不像是一个弟弟,而是看着率土之滨中的一个臣民,缓缓地问:“而凭良心说——不用视我为兄长来回答——你觉得,我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苻融望向他二哥。

只见微微火光下,二哥的身姿渊渟岳峙。

他看着二哥的脸,他需要在二哥脸上排除贪婪、排除残暴、排除权欲,看出他的本心来。

但见二哥脸上除了郑重,再无一丝杂色。

只听二哥镇定地说:“所以,这次如果是我死,就什么都不用说;如果是鱼太师死,你二哥只怕就要打些主意了——这乱世,活下来的不能辜负那些冤死掉的,不能让事情总这么混乱下去。”

忽然一阵风吹过,吹得火堆一阵扑缩。

那扑缩的声音像抖动的布。

苻融越过火光向黑暗中望去,一时像可以望到很远。

没错,这世上,想当皇帝的人确实太多了:江左之地,现在帝位在司马氏手里,可大司马桓温也一直在江州做着皇帝的梦吧?关东的燕国,慕容儁正做着皇帝,可他也一直提防着他那个同样雄才大略的弟弟慕容垂,怕他同样也有一个皇帝的梦。就是本朝之中,皇上的亲弟弟,征东大将军苻柳,因受太后宠爱,未尝没有当皇帝的心思……

他看着身边的二哥,心里忽升起点骄傲来:可那些人想过二哥刚才那句话吗?

没错,重要的从来不是你想不想当皇帝。

而是你能不能当好一个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