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得得得得……”

一串马蹄声在东市的街头响起。

那马蹄卢被霜裹着,听在耳朵里冻脆冻脆的。

马上人衣衫简净,面颊冻透如玉。

这少年是苻融,他一清早在街上打马而过,耳边传来的除了自己的马蹄声,再无他响。

身边的长安城寂静得有些可怕——苻融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住在枋头时,每天一清早那喧闹的声响。那时他们苻家还没有化家为国,整个大家族还和部曲平民杂居在一起。整个枋头就像个大集市,连祖父的大帐外都有司务跟卖洒的、卖菜的吵闹,更别提他们堂兄弟之间的嬉戏玩闹了。祖父那时总笑眯眯的,从来没拿出过什么大都督的款儿来,反倒很欢喜地听人争吵。

照他老人家的话,百姓们一辈子就活在一张嘴上,饿了你得让他嚷,饱了你得让他笑,若等他不嚷不笑,怕就要轮到你这个大统领来哭了——“什么是反叛?他若闭了嘴,就违了他的心,那就是反叛!”

这是他打小从祖父嘴里听来的话,后来读书时觉得,祖父那些话,都可以跟书上说的对照着看的。

他这时急着去见朱彤。

——之所以一清早出了宫就这么急赶,是因为他已听说了董荣上报的那首童谣。

苻融深受皇上宠信,时常受命入戍宫禁,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自己这个堂哥脾气发作起来有多可怕;更何况,他对董荣还抱有戒心。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司空王堕是怎么被董荣害死的。

董荣官阶原本不高,在先帝时不过是个著作郎,可自从皇上继位以来,他连得擢升,如今已高居尚书之位。不为别的,就为先帝留下的八个顾命大臣个个都不免过于庄重,而董荣却擅长阿附皇上心意。还不止于此,董荣还精通辞翰,从来能引经据典地把皇上那些暴躁粗鲁的话翻成文词儿跟一班大臣们打嘴仗。朝堂之上,有这么个从来肯站在自己一边儿的人,用自己半懂不懂的文词儿与别的谏劝的大臣们争辩,对于皇上来说自是件赏心乐事。

八位大臣中,丞相雷弱儿、司空王堕两人都是耿直之士,一向瞧不起皇上宠信的董荣、赵韶等人。哪怕雷弱儿遭谗、满门被屠之后,司空王堕仍不肯对董荣假以颜色。曾有人劝过王堕,说:“董尚书现在深受宠幸,显贵一时,司空还是该对他稍缓辞色,不要随意触怒他为好。”

没想王堕冷笑答道:“董龙是何鸡狗,而欲与国士抗礼!”

“龙”是董荣的小字,王堕以小字呼之,那是极端看不起的意思了。

劝说的人在王堕这儿没讨到好,回过头就把这话告诉了董荣。董荣听说后,依旧不改对王堕的热情奉承。直到寿光二年,因为一段日食的谣言,董荣借势劝皇上杀了王堕以应天命。行刑前,董荣还专门前去看王堕,当着面问他:“从今往后,还敢不敢指着我董某说鸡道狗?”

无论是童谣、灾变、谶纬还是天象,在这些汉人手中,总可以变成杀人的利器……从那以后,苻融才开始感受到汉人的可怕。而董荣此次上报这首童谣,苻融最担心的是:他的目的,该不会是针对自己的二哥吧?

这么想着,却听不远不近的,突然响起个童声:东海大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问在何所洛门东。

这歌儿一钻进耳朵,苻融脸色就变了。

那歌声先开始还只一个小孩儿在唱,接下来就乱七八糟地添了几个孩子一起跟着唱。童声稚嫩,拖拖沓沓地不成调,听着本来颇为可笑,落在苻融耳里只觉得字字刺心。

一催马,转过街角,只见不远处一个门首前面,几个孩子正聚在那里玩耍。那门前面有个拴马桩,他们就绕着那拴马桩爬上爬下,边闹边唱着。

苻融走到拴马桩旁边,伸手勒住了马。那几个孩子一起抬头,愣愣地看向他。

苻融看着那几个孩子的小脸儿,脏兮兮的,却满是快活,他本来焦灼的心情一时平静下来。他可不能跟这群孩子发怒,整个长安城,现在就只这些孩子们还敢出声笑唱了。

他沉住气,脸上浮起点儿笑意,问:“小家伙儿,你们唱的是支什么歌儿?哪儿听来的?或是谁专门教给你们唱的?”

那几个小孩儿见他一团和气,模样又生得好看,心里先就喜欢了,不由得不答。

他们伸手一指,苻融顺眼望去,只见前面街口,正有一个小童的身影一闪而没。

他笑问:“是他教的?”

一个小孩儿抢答道:“是!我们刚在这儿玩儿,听他这么唱着走过去,我们叫他,他也不应,就在那边反反复复地唱,我们就跟着学会了。”

苻融有些奇怪,一抖缰绳,就往前面追去。

他马快,没几步,就已转过街口,只见前面左首的小巷子里,一个小童穿着件破皮袄,迈着小短腿儿,正在前面蹒跚地走着。

苻融叫了声:“小弟弟……”

街上没人,那小童明明听到了,却没停下脚步,反而走得更快了。

苻融看他走路的姿势,只觉得有些不对,催马跟了过去。

那小童听到马蹄声,没回头,反倒跑了起来。可他那小短腿儿,哪跑得快?

苻融见他跑,一催马,喝了声:“站住!”

他也没想到自己一语喝罢,那小童竟真的吓得站住了。

见他站住,苻融一勒马——他马儿已冲到距那小童不过两步开外的距离。他放缓了口气,慢慢道:“你别怕,我只是想问问你,刚才你教他们唱的那首歌瑶是从哪儿学来的?”

那小童不答。

苻融身子向前一探,伸出马鞭,去拨那小童的肩头。

拨了下,没拨动,苻融稍加了点儿劲儿,那小童顺他鞭子缓缓转过头来。苻融一瞧,忍不住心头一惊:只见那小童身量虽小,眉宇却开朗,唇上还长着唇髭——那竟是一张成年人的脸!

那脸转过来,望着苻融,脸上一片痴呆呆的神色。

苻融愣了愣:难道竟是个傻子?

他正在筹思中,却见那小侏儒脸上表情依旧呆呆的,目光中却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那隐藏着的精明格外触目,苻融立时颜色一怔——他开始以为这唱歌的不过是个孩子,没想见到那张脸时,分明年纪比自己还大。这么想着,他只觉一股寒意从自己尾闾间一直爬了上来——这是阴谋!

那童谣绝不是无心的!

他冷冷看着那侏儒,冷笑着问:“别跟我装傻了。这歌儿,看来就是你第一个唱出来的,而且还要唱遍长安城是不?跟我说说,谁让你这么干的?”

那侏儒却不答,张了张嘴,一道涎水从他唇角边流了下来,两只眼睛木木地看着苻融。

他见苻融的目光并不躲闪,哪怕自己唇角流的涎水多么令人恶心,情知骗不过去了,忽然嘎巴了两下嘴唇,先还没声,突然猛地开唱起来:东海大鱼化为龙……

他这声音说不上是什么音色,听起来又稚嫩又苍老,饱含着一种深藏的恶意,针扎一样地扎进苻融的耳朵眼儿里。

那声音里饱含着嘲笑,可怕的倒不是它的恶毒,而恰恰是它的嘲弄。

这嘲弄,似可以把无数聪明人费尽心力,渲染出来的典章制度,披挂上的朱衣紫绶,都掀翻过来,露出里面的局促尴尬来。

那小儿样的侏儒抬头望着马上的苻融,忽然开声道:“你是安乐王吧?”

他的声音不老不小的,听起来极为怪异。

“你认得我?”

那侏儒眼也不眨地继续仰头望着:“果然名不虚传,算是苻家最好看的子弟了。可你知道,站在我这个位置,朝上看,都看到了些什么?”

苻融沉着脸不答。

没想到那侏儒忽失心疯似的大笑起来:“我看到的是你的鼻孔。哈哈哈!枉传说你如何少年俊秀,是多少女孩儿的春闺梦里人,我只见到那鼻孔里也是有毛的,还多少有点儿鼻屎,没洗干净!”

苻融讶异地看着他如此张狂的举动,却听那小童样的侏儒继续大笑道:“你问我唱的什么?告诉你,我的歌儿就是我的棍儿。你们有刀有剑,有兵有马,小矮子我什么都没有,可我有我的棍儿。我把那棍儿一戳,就能准准地戳到你们的鼻孔。怎么样?快来个恼羞成怒给我看!你以为你跟你那个独眼的堂哥有什么不一样?我唱歌怎么了?你们杀了人,还不许我们掀一掀那遮尸的布!”

苻融也不懂他这突然暴发的愤怒从何而来。他从小到大,认识他的人几乎个个对他都青目有加,从不曾疾言厉色,更何况是这样的当面詈骂。

可他虽不明白那愤怒,那愤怒掀起来的东西却足以让他心惊。他一向知道,以他的身世,这世上有些东西他可能从来不曾见过,那是传说中的地底下的火,灯下面的黑,你不摸爬滚打进去,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却见那小侏儒嘲弄完他后,笑嘻嘻地看着他,情绪又平和下来:“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跟你说话吧,安乐王?安乐王果然好安乐,不止你祖父疼你,哥哥宠你,连你那独眼的堂哥、那么凶恶的人都对你高看不止一眼,你从来没想过会有人恨你是不是?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对不对?那告诉你好了,只为你们姓苻的杀了我家的人!嗯!你只管跟我发愣,不知杀了我家的谁是吧……我更恨的就是这个!你们连自己杀过谁都不记得!若由着你们千秋万代君临天下,你们只怕都不记得自己的一切都是血洗过的。”

苻融被他一番没头没脑的发作搞得晕头转向,冷喝了声:“说那么多做什么!直接说,谁指使的你吧!”

那侏儒望着苻融,有些同情似的摇摇头:“看来你还是没明白。你不明白,谁指使的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为什么心甘情愿受他指使。你也不明白——单觉得那歌儿是假的,就为之生气。可假不假也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有人会相信它。这世上的小民,在你看来,不懂他们为什么会相信那些谣言、那些假的事端,却从不知道,一切可以是假的,可那些愤怒,从来都是真的!”

他的声音忽放得很轻:“你想知道是谁指使我的……”

那侏儒的语声太低了,苻融听不清,不自觉地向前俯过身去。

他的脸在马头边靠近那小侏儒,已凑得很近了,却见那小侏儒忽冲着自己的脸一笑,轻声道:“那我掏给你看,我给你看一个真相……”

说着,他的小胖手抬起,伸到自己的胸口边。

苻融心里本能地升起防备,身子向后稍闪。

却听那小侏儒猛地一声断喝:“真相就是: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两个字,叫做——死士!”

他伸到胸口的手猛地一翻,竟从袖里掣出一把不过两寸长短的匕首来!

苻融身手矫健,他是苻家子弟,哪怕是最爱读书的一个,可照样弓马娴熟。他手一抬,立时提着马缰催马向后退了两步。

可那小侏儒翻出匕首后,并不刺向他,而是向自己个儿的胸口按了下去!

苻融一惊之下,疾跳下马,向前一扑,伸手去拦,可是已来不及了。

眼见那匕首一按,血就渗了出来。那小侏儒张开口,猛地咳出了一口血,那血全吐在苻融伸过来的袖子上面。

接着他身子一软,就要跌倒。

苻融从没想到竟会这样,他双手一抱,把那小侏儒抱进怀里——这小小的身体,轻得不过像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可这孩童样的侏儒,却对他吐出了“死士”二字。

苻融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有多乱。

他抱着那小侏儒,急忙翻身上马,双腿一夹,就向朱彤的住所狂奔而去。


“朱先生,朱先生!”

才到朱彤门首,苻融跳下马,就往里面直闯。

朱彤家住在东市一带,门庭狭小,苻融却相当喜欢这里。他老记得朱先生家的书房,阳光照进去时永远都像是返照,且是总不熄灭的返照,那些堆叠的书帙像能阻止光阴的流动;处身它们之间,仿佛身边什么都变得迟缓了,书里藏着的智者们正在以一种低不可闻的声音低声絮语……以至苻融每次来时,还没进院儿,心里预先就慢了下来……

可今儿,他急了。

朱彤应声迎出。

他看了苻融怀里一眼,立时就把那小侏儒接过,起身向后院儿走去。

朱先生家这个后院一向是个禁地,苻融从来没有进去过。他一时没多想,随着朱彤走。朱彤脚步在角门边略微一停,苻融已经会意,止步在角门外。

他知道朱先生妙善岐黄,隐居西华山时,就曾悬壶济世,惠人无数。自己的母亲苟太夫人在自己父亲亡故之后,一度伤心过度,病势沉重,也是朱彤将她治好的。

他对朱先生的医术充满信心,不过刚才那侏儒在自己怀里已发作过最后一道抽搐——这一刀,正中他的心口,无论朱先生再怎么妙手回春,怕都救不得了。

一时只剩了他一个人在这前面的院子里……说来奇怪,苻融长这么大,今天遇见的这个小侏儒怕是唯一骂过他的,且还骂得那么狠。可不知怎么,苻融心里却放不下对他的那一分关切。

这关切已远远超出一开始拦住他,想追寻那童谣来源的那点儿念头。他只觉得那小侏儒骂他的话,似头一次把自己骂醒了些,知道除了自己的爵位、身边的府邸、交往的王公重臣、服侍的皇权制度之外,这世界,还有另一层次的存在。

他自幼受封安乐王,又生性宁静,旁人只道这世上再少有人可以幸运如他、安乐如他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自己的心底,不知为何,一直隐隐地不安着。

今日那小侏儒歇斯底里的一番话,却似触及到了他心底不安的真正源头。

朱彤家的院子布局与寻常人家迥异,院子里铺地的石头都像是一幅星图。

苻融站在院中的一处日晷旁边,看着那铁柱的阴影几乎不可察觉地缓慢移动,心中只觉无限焦躁。他不像朱先生——朱先生的学养传承有自,他的师门累代精擅天文。对于天来说,人世间那些小小的朝更代易只怕都翻覆如儿戏,所以朱先生才养成那样宁默明睿的气度。所以今日事一出,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朱先生,也是为了这个来的。

耳中听得一声角门轻响,苻融回过头,看到朱彤终于出来了。

只见朱彤襟上沾血,手上也沾着血,指上掌上青筋毕现。

苻融叫了声:“先生……”

朱彤冲他摇摇头,苻融的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他知道那小侏儒肯定没了。

他眼前一时似又浮现起自己马头前,那小童模样的成年人满脸郁怒躁狂的样子。

不知怎么,他此时心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自己要把那小侏儒所有的话都给记住——自己可能现在还不能全懂,可是以后一定会弄懂,他所表现的愤怒究竟是为了什么。

朱彤走到井栏边上打水洗手。

他自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哪怕当此骤变,举止依旧闲淡。

苻融眼看着他洗完后拭了手,侧过身来冲自己一肃手,两人一起进了西花厅。

进门之后,朱彤随手掩了房门,不疾不徐地请苻融坐。直待苻融坐下,才慢悠悠地问道:“殿下亲自驾临,不知有何指教?”

苻融也定下神来,捋了捋条理,平静地答道:“今早,董尚书上禀皇上,说长安城中,这两日小儿们间突然开始流传起一首童谣。”

朱彤一抬眼:“什么童谣?”

“那些小儿们唱的是:东海大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问在何所洛门东。”

朱彤一听到这儿,眼中神色就深了一层。

苻融接着道:“我一清早赶过来就是想请教先生这个,没想路上就碰见有孩子在唱这歌儿,我问了问,说是我抱来的那个小侏儒教的。我追上那小侏儒,才问了一句,他就跟我一番发作,然后……自戕了。”

苻融的生父名叫苻雄,是先帝苻健的亲兄弟,也是本朝的开国功臣。

当年先帝登基之后,他先父就被封为东海王。可惜苻雄英年早逝。他死后,长子苻法因为不是嫡子,非正室苟太夫人所出,只被封为清河王,而东海王这个爵,却是由他的嫡长子,也即苻融一奶同胞的哥哥苻坚继承。

而目下的长安城继承汉制,一共有十二道城门。洛门在城北,却是朝西开。长安城北城一带依渭水形势而建,有一个凸起,所以洛门可以向西开。而东海王府邸,恰恰就在洛门的东面。

东海大鱼化为龙……

问在何所洛门东……

这童谣里的恶意,分明已昭然若揭了!

朱彤一时沉吟不答,停了片刻,才道:“东海?大鱼?洛门……”

“这童谣来得蹊跷,该点的都点到了。只是洛门东边儿……住的好像并不止令兄一家吧?”

苻融猛一抬头,望向朱先生。

只听朱彤缓缓道:“如果我记得不错,鱼太师的府邸,好像也在洛门东边。”

他只淡淡一句,看似言不及义,却说得苻融猛松了一口气。

没错,鱼太师也住在洛门东边。

或许,这首童谣指向的并不是自己的二哥?

他一时问道:“我只奇怪,这歌谣到底是谁编出来的?要知道是谁编的,怕才能知道它真正的指向。”

朱彤却摇了摇头:“谁编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打算用它来做文章。皇上今日难得早朝啊,不知董尚书禀告之后,皇上听了有什么反应?”

苻融叹了口气:“先生也知道,皇上原本不信这些个的。可这两年,碰到的事情太多了,皇上的忌讳也就多了起来。兼之皇上昨晚恰恰做了个噩梦,梦中有大鱼食蒲,接着董尚书就回禀了这个,真是都赶到一块儿了。”

说到“大鱼食蒲”四字时,他心里又一动。

……大鱼……鱼太师?

他知道这么想不地道,可他也知道自己堂哥那难测的脾气。这歌谣只要传进他耳朵,以他的暴躁,必定是要杀人的。

没想朱彤点点头,却岔开话题道:“听说东海王近日才征伐回来。他此去讨平了姚襄,为国立下大功,不知这一向身体可还康健?”

他这句话风猛地一转,却让苻融听得呆了下,回答道:“托先生的福……”

朱形摇摇手:“殿下客气了,下官德薄福浅,又有何福可托?何况东海王一向坚毅果敢,连陛下都说,苻氏同辈之中,唯一可以与他争勇的就是东海王了,足见圣上对东海王一向看得有多重。何况近来东海王又刚和苻黄眉将军在讨姚襄一役中打了个大胜仗,立得大功,班师回京后,虽说未得赏赐,却也居之如素,单凭这份气度,圣上只怕……也会更加爱重于他的。听说这次出兵,却是以苻黄眉将军为主,东海王与建节将军邓羌为辅。邓将军一向是咱们国之猛将,号称‘万人敌’,也一向心高气傲,而东海王此次竟与邓将军一见如故,折节下交,倾盖相欢,彼此投合,如此英雄惜英雄,陛下听见了,一定也会备感欣慰的。”

朱彤淡淡说来,语气平和,苻融却听得浑身直冒冷汗。他情知朱先生说话一向都极有分寸,而刚才这一席话,分明句句都点到关节所在。

他此时关心则乱,一时忍不住急切道:“这事儿,家兄只怕现在还蒙在鼓里,我也不知还能找谁商议,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说着他长身一躬,就冲朱彤拜了下去。

朱彤侧身一避,让过了他那一躬,自己走到桌边,拿起支笔来,随手在纸上画了起来。

苻融忙走到他身边去看。却见朱彤寥寥几笔,已画出一幅画来。

他才画好,就放下笔,拿起纸来随手一揉,将之揉成一团,弃之于篓,口里含笑道:“下官一酸腐文士,又何敢教殿下什么。以下官所知,这世上倒有一个人,见识远远高过朱某。东海王若有什么疑难,问我怕还不如去问他了。”

苻融忙问道:“不知先生所说,却是何人?”

朱彤淡淡道:“他住的离令兄府邸倒并不远,就在洛城门外。此人姓王名猛字景略,殿下可能也听说过,他确称得上‘天下之士’。只是,眼前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找不找人倒无所谓,只要东海王能善体圣意……我想,终归会圣眷日隆的。”

苻融一时还在回味着朱彤话里的深意,却见朱先生冲自己略弯了弯腰:“殿下今日来得早,才出宫就急急赶过来,只怕还没来得及给太夫人请安吧?”

苻融立时会意,起身谢道:“不打扰先生了。我伴驾这几日,确实该回家去看看呢,是有好几天没给家慈请安了。”

说罢他告辞出去,临出门前,他稍一伫步,问道:“那孩子……”——哪怕明知那是个成人,他还是忍不住称之为“孩子”。

却听朱先生淡淡道:“我会安葬的。”

送完苻融出门,朱彤回到案边,不知怎么心思一阵烦乱。

终于来了……

他知道那童谣的出处在哪里,也知道编它的人是谁,以及他的目的是什么。可惜这一切,他都不能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纵容是对是错,他只记得那句听来的话“天下妖诡,众生皆藏杀意”……他知道这话判断得没错。而按人世中的道理,恐怕也只有以诡对诡,以杀止杀了吧?

他脑中此时只剩一个念头:王景略啊王景略,那日你说,若无明主,那何妨造一个出来……现在看来,你果然等不及了!


董荣乘着车,几乎是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到自己府第的。

这府第原本是丞相雷弱儿的宅邸,雷弱儿败后,皇上就把这儿赐给了他。

在雷弱儿手里时,这宅子虽大,却未曾装饰。董荣接手之后,召集工匠,大大修葺了一番。如今看来,整个城北一带,要数他这宅子最堂皇气派了。

最近天冷,董荣才召了蜀地的匠人给他铸了几个大铜炉。他走进自己的内室,只见满地锦罽,数炉红炭,簟团香暧,帏卷温柔,心中十分欢喜。

侍妾走上来与他更衣,一边帮他脱去狐裘,一边笑问着:“老爷今日怎么这么高兴?曲儿都哼上了。”

董荣笑道:“我现在左手一个人头,右手一个人头,想砍哪一个,就砍哪一个——活在这世上,刀在我手,如何会不高兴?”

侍妾娇哼一卢:“干什么说得这么吓人,血淋淋的,听得人汗毛直竖。”

董荣坐下来,扳着她的脖子,把她抱到膝上,用手摩挲着她蝤蛴般的颈子,伸出指甲来,在上面轻轻划着:“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这你就觉得吓人了,你难道不知周遭这一切,是什么换来的吗?”

侍妾扑哧一笑,点着他的额角:“什么换来的,总不外是我们家老爷这格外聪明的脑子换来的……”

正在说笑,没想门下的管家听说他回来,这时跟了进来,听见屋里调笑,不好擅入,在门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董荣就抬起头,一边依旧用手摩挲着侍妾,一边问:“我在宫里,又侍奉了半日。今儿,府里可有什么客人来过?”

管家笑回道:“凉州那边儿,新送来一班西域的乐奴,小人已安排他们在东廊外那排耳房里住下了,里面有个鼓伎,确是一手好手艺,又生得好容貌,只怕尚书会喜欢的,小人就斗胆先在库里拿了些绸缎,与她去做衣服……这是主要的,剩下的别州的进奉小人都开进单子里了,回头大人有空时吩咐,我拿来给大人看。”

董荣点点头。

却见那管家面露犹疑之色。

董荣问:“还有什么事?”

管家答道:“说来奇怪,今日鱼太师府里的长史突然前来,神气不似往日般倨傲,反倒语气殷勤。听他露出点儿意思,好像打算为鱼太师的第七子、名叫鱼欢的那个,向咱们小姐提亲呢。小人也估不准他的意思,只能听听罢了,只等大人回来,好听大人的示下。”

他心中疑惑,情知自己家大人虽然荣宠一时,但鱼太师在朝中一向根深权重,从来少与这边交涉的,不知怎么会突然上门来提亲。董荣听了会意,脸上微微一笑。

他笑得虽含蓄,心中却一时大快。见那管家还懵懂着,只吩咐声:“知道了,什么大事儿,也当个正经事儿来报。太师那事儿你先别管,有空儿叫人去盯盯咱们东边那邻居,看这两日他们宅里可有什么动静。”

——他家东边,就是东海王苻坚的宅邸。

他吩咐罢,摆摆手让那管家退出,一边玩弄着侍妾的耳垂,一边笑道:“后楼里面的阿娣,这两日来还在哭泣吗?”

侍妾把脖子一梗,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拈酸道:“老爷你还惦记着她?就她那张脸儿,再好看,被泪水浸了这么久,也跟腌肉似的了,老爷你到底图她个啥?”

董荣只是笑笑——那锁在后楼的阿娣,原本是司空王堕的女儿。王堕死后,董荣就把她弄到了手里。他平日里不高兴时,要去弄一下她;高兴时,也要去弄一下她……

想到这儿,今晚的安排他就有了打算,也算小小地给自己庆功。

最好的庆功方式当然还是在女人身上——想起王堕活着时看自己的脸色与他女儿此时那可怜巴巴地看自己的神情,他一时只觉得志得意满,再没更舒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