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夜里,洛娥都觉得,那些宫殿会苏醒过来。

如果这宫里还有什么时候是洛娥喜欢的话,那就是此刻了。寅时已过、卯时未至,她站在菖蒲宫前的方场上,翘着脖子,看菖蒲宫上方那厚实方正的庑殿式屋顶遥对着宫前双阙。风吹过她肩头,她感觉自己一头长发斜了出去。她知道,自己此时一定是美的。整个宫室都在沉睡。她喜欢看菖蒲宫此刻那单檐四阿的屋顶,四面坡缓缓地滑泄下来,那下滑的斜度总让她感觉到一种隐约的奥秘——仿佛光看着它这么高高地端居在台基之上,就有一种举世升平,四海晏如的祥和感。而宫前双阙并峙于前,峭然耸立,如你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峭秀的佩剑男子,以一种古秀的姿态将这里护卫。

那时,她常忍不住想将双手平伸开来,轻轻地在方场中旋转。她爱这里,因为她识得那种情怀,所以也甘于这种怀抱——她的父亲生前就是将作监的大匠。

想起父亲,她总会想起小时家里的那个木头阁楼,阁楼里散放着斧、凿、规、矩……更多的还是那些营造图例,一大卷一大卷的绢轴……还有那些榫卯的模型,哪怕它们还如此零碎,哪怕那些东西还只画在纸上,她也能感受到那种想把它们拼接起来的情怀。

她的母亲早逝,故去时,她还只有三个月大。父亲又一向忙,记得听乳母说过,她叫的第一声就是“大大”,那时她趴在阁楼的图纸上,打翻了一个墨斗,一张小脸儿糊得跟猫儿似的,对着图纸叫:“大大……”

生命中总有一些温热的东西只适合在寒凉中想起,所以她喜欢夜,喜欢这样的时刻。

整个宫殿似乎都苏醒了过来——那可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亡父像也借此醒了过来——身边这其实还未完成的宫室就是父亲的怀抱。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站在父亲的愿景里,生活中所有的愁烦、苦虑,一时都不见了,她可以试着静悄悄地、娇俏而恣肆地美丽。

可惜这宫城还没有完工,她的父亲就去了。而她,却成了这宫中的宫女。

她想起小时曾跟父亲的对话。

“为什么要建这样?”

“因为这样才够堂皇。”

“可为什么要堂皇呢?”

“因为除了这,剩下的都是荒芜的。”

这年是大秦寿光三年。

冬。

很冷,寒意似乎都浸进头发芯儿里去了。

洛娥现住在本该是这天下最热闹的长安城的宫城里。她和父亲天人永隔,已有数年了,入宫空耗去的青春,也近十年,才终于明白父亲口中所谓的“荒芜”何意。


“洛娥姐姐,洛娥姐姐!”

洛娥回过神,才看见台基上坐着的小鸠儿。

小鸠儿是还未及笄的宫女,头上按氐人的规矩梳着细细的发辫。那发辫趴在头皮上,稍有些黄,一些叛逆的发丝不安分地从那发辫里蹦出来,再怎么梳,也还是蓬篷的。

她该只有十三四岁吧……这时正手指着背后让她看:“你看,月亮长毛了。”

洛娥回过头,只见一团毛茸茸的月亮正挂在双阙之间。

耳中听着小鸠儿抱怨着:“等你不来,只能盯着这月亮看,看得我直发慌,好像心里都要长毛了。”

洛娥点点头:“月晕而风,明天,怕是要刮北风了。”

小鸠儿在月亮下扬起她那张金黄色的小脸儿:小翘鼻子,单眼皮儿,未成形的鹅蛋脸儿……也算氐族女孩儿最讨喜的长相了。

“坐在这儿,我就害怕,怕万一你没来时,皇上就醒过来了可怎么办?”

洛娥轻声一笑:“你怕什么?刚进宫时,你不还悄悄跟我说,你喜欢皇上,巴不得有机会靠近他吗?又说,现在宫里的妃嫔好少啊……”

小鸠儿的脸一红:“人家现在长大了,你还老拿以前的事来嘲弄我。”说着叹了口气:“那时真的什么都不懂,说起来,那可都是从前了。”

洛娥一时笑看着她。

她脸上虽浅浅地笑着,梨涡笑靥如风拂春水,可心里却碎冰交激:听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说起“从前……”果然宫中岁月长,一日就顶一年。那以自己进宫的日子来算,世上岂不是已过千年?纵算以前曾有过什么……有过什么陌路相逢,一瞬流眄,想来那小小的心动也敌不过外面那些沧海桑田吧?

她心中模模糊糊地划过一袭氐人窄袍的影子,摇摇头,想要把那袍影撩开……活在这么个乱世,此身犹存就算万幸了,为什么总还撩不开那些奢愿?

所以她问:“从前,你心里的皇上是什么样的?”

小鸠儿低下头来。

……从前,没进宫时,她还住在酒泉。她是苻家亲兵的后代,那时她耳中听到的皇上,是一个少年天子——有多高,足足八尺有余吧?身边的人说起皇上的勇猛来,个个都啧啧称叹,据说可以力举千钧,手格猛兽,走及奔马。

在小鸠儿的想象里,总像在秋后小校场的黄尘中已经见过了他:眼前是一溜烟儿的刚拘来不听话的野马扬起的飞尘,索套扔出去,歪了;拦马的栅栏高高的,可那马腾身一跳就跳出去了;而这时,一个年轻人出现了,他身材巍峨,几尺高的黄尘都遮不住他的身影,他在尘土里奔跑,竟追上那发蹄狂逸的奔马,翻身上背,直把它驯服下来。可……

小鸠儿低声说:“姐姐,你知道吗,前两天,太医程老夫子被皇上给杀了。那天我正当值,就在殿外。据说,只为说错句话。我在殿外听人传皇上要香筒儿,你知道,皇上一向厌恶那些香啊玉啊什么的,还奇怪要这个干什么……可接下来,我就听到惨叫,后来,我进殿收拾地下时,才看到……地上有两个……人的眼珠儿,它们像还会滚,它们还在瞪着我……我听说,皇上叫人拿了竹筒来,亲手扣在太医的眼睛上,就这么往下一拍……”

她身子一抖,说不下去了。

从进宫起,她耳朵里渐渐开始听到别人口里提到的皇上,有时不顺耳,可她在心里总在替他辩驳着,直到……她看到那火燎烧实的丹墀地面上那活生生的眼珠儿……

仿佛一股血腥味儿在洛娥的鼻子底下炸开来,直冲进囟门,她像从云端被一把拽进了现世里。

刚才衣服上还残存的父亲的体温也一下消散了。她往双阙间望去,月亮有些发红,脓肿的嘴似的,原来它并不圆,且颜色黯淡。她听着自己冷静地道:“不是为了一句话。程太医前日因皇上心口热给他调的药,其实是有毒的。”

可怎么,传出来的最后结果竟只是为了一句话?

她知道,住在这宫里,旁人都以为侧近天颜,什么事都是最先听到的。其实,好多事宫里发生了,那话传到外面,然后才会再传到宫里来。

她也听到了外面传回来的话,说太医程延为皇上配药,解说人参一味时,只为说了句“此物虽小小不具”就犯了皇上大忌,立马剜眼虐杀之。

她冷冷地看了眼刚才还觉得那么舒服的菖蒲宫的宫顶,依旧是那庑殿式的四阿顶,刚刚还觉得它是可以抛却一切具象、独存于世、安生生地坐镇在那台基之上,现在才明白,所谓“宫”,从来不是建筑在所谓土地上的,它建筑在语言之上,建筑在天下百姓的口碑中。而那些流言,确实一波比一波来得剧烈了。恍惚间,她觉得那无语威严的屋顶在她眼中都晃了晃,就在这时……

“咿——唔——呀!”

殿中猛地一声长嚎传了出来。

小鸠儿吓得身子一抖。

洛娥伸手按在她肩上,另一手手指竖在唇边,安抚道:“别怕,皇上又做噩梦了。别怕,只是个梦而已。”

可殿中那呼喊一声声传来,嘶哑激烈。做梦人似梦见在两军阵前冲荡,他口里叫喊的也是杀声,还有吆喝马的声音,呼喝兵士的声音——可呼喝下来,才似乎发现手下诸军都已被隔断,只有自己冲进了敌人阵中。

那不是寻常的梦呓,那简直就是嚎叫。

风一紧,檐间的铁马叮咚作响,催得洛娥耳边都似有金鼓声响起了。

她小时是经过丧乱的。那时她还只有小鸠儿这样的年纪。在潼关外,风陵渡前。她跟父亲随着大队人马从枋头回迁长安……能怎么样呢?乱世中,她和父亲同很多难民一样,流落到枋头,就依着老帅的保护住在枋头了。

那一年,老帅打败了麻秋,那是冉闵之乱后的事了,大赵国已摇摇欲坠。老帅待麻秋如上宾,可在一次酒席上,麻秋下毒,毒倒了老帅苻洪,想就此兼并他手下的人马。好在老帅的儿子苻健及时发现,率兵立斩麻秋,可老帅却活不下来了。

据说临死前,老帅握着儿子的手,叮嘱说:我之所以一直不肯重返故里关中,是以为天下可图。我死之后,这里你待不得,还是尽速率领手下退守长安吧。

她记得当时老帅猝遭毒杀,整个枋头人心惶惶的样子。乱世中,有一棵大树可依,那是莫大的福气了。可这时,那棵大树倒了。继老帅统领之职的苻健第一件事就是要安稳人心,他安稳人心的方式就是命令手下的部众开始种麦——当然,除了安稳人心外,也是为了迷惑当时的长安镇守杜洪吧?要给他一个假象,示意氐人无意西归。可有的部众知道主帅西归之意已决,哪怕听了播种的命令,还是不肯出力,他没种庄稼,暗中却开始收拾行装——然后,哪怕是那么亲信的部下,还是苻健的郎舅,就为这个被斩了。

洛娥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看到人头落地。

……那人头落在地上,嘴还张着,似乎不信。

从那一刻起,洛娥就知道,活在这个时世,你真的无法确信什么——果然,这人头落地不过十天,军令下来了,所有军民,立时收拾行装,回迁长安!

别人家都在为锅啊、灶啊、盆啊、碗啊、被褥行李啊忙活,父亲却在收拾他那些模子与绢轴。近两下里的路……泥泞的,下着雨的时候拼命地吹火,要把火吹起来好煮一顿饭……火好容易燃了,锅还没开,军令忽然下来:马上开拔……洛娥记得自己那时扯心扯肺的疼,她心疼的不是什么家国大计、生民涂炭——路上,不时有人死去,累死的、饿死的,不计其数,这些都已触动不了她,她心疼的是锅里那还没熟的汤饼,心疼士兵们催得他们都来不及把它们带上。

好容易熬到风陵渡,终于要过河了。这么混杂的一大队人马终于可以在那里歇息一天。后来传说,那一晚,苻健几乎把所有的精兵都派给了他的侄子苻菁,他要组织一支先锋部队。这先锋之军是趁夜开拔的,他们要从轵关入关,直奔长安。

听说大都督苻健临开拔前紧握着侄子的手,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事若不成,你死河北,我死河南,不到黄泉,永不相见!”

洛娥记得那一晚,营盘内响起氐人的悲歌。还不止氐人的,还有羯胡的、羌人的,那些祖上就流传下来的别离的悲歌。哪怕语言不同,那些歌声竟能彼此缠绕,你唱我和,连大都督屡次下令都不能禁止——苻菁带走的尽是精锐子弟,也尽是那些父母们最指望的成年的孩子。她看见如今的皇上,当时还不过十四五岁的苻生,也骑着匹枣红马,并列在他堂哥苻菁的身边。哪怕年少,他身高已过成人。她忘不了那一眼之下,直冲进她双目的剽悍。

寝殿里的呼号声渐渐弱了下去。

皇上每日入睡时,门阙之内,是不允许侍卫靠近的。今日,只有她与小鸠儿两个当值。本来只需要小鸠儿一个的,其余宫女可以等到皇上醒了再马上赶来。可她不放心,所以总是提前赶来。

皇上的睡眠一向不好,有时通宵难寐,直睡到中午,有时却又拂晓即起,她们当值的就得随时在这儿候着。

小鸠儿的脸上还挂着一点儿恐惧,只听她低声道:“姐姐,我怕。”

洛娥轻轻拍着她的头,笑慰着:“怕什么?有姐姐在呢。很多时候,是怕什么就来什么的。你该知道,皇上最恨的就是别人怕他。”

小鸠儿喃喃道:“可是,他也恨别人不怕他啊。”

洛娥叹了口气:“恨别人不怕是担心别人瞧不起他。你本身喜欢皇上的,不会嘲笑他,不是吗?”

小鸠儿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道:“现在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四周渐又寂然无声。

连风空吹了一阵后,都觉得无趣,安静下来了。

那些檐间的铁马铜铃,也跟着无趣,一时都静了。

到底是小姑娘,一时只见小鸠儿很快就把那烦恼的情绪抛开。她拍拍胸口,似乎就把那颗心重新安生住了。

耐不了静,隔了没多大一会儿,她就指着身后殿上的匾问:“姐姐,你教我认的字还真管用,刚才我算把那上面的字给认出来了。你告诉我,这里为什么叫菖蒲宫?咱们好端端的一个皇宫,怎么会起这么寒碜的一个名字?那东西不是很贱,随处可见的吗?”

“因为在皇上的祖父那辈儿,也就是老帅那会儿,他们本来还不姓苻,而是姓蒲啊。”

小鸠儿的嘴张了开来,一脸的惊奇,她急急地拍了拍身边的台阶,那儿她已垫了一张皮褥。

洛娥在她身边坐下,慢慢道:“你知道老帅的老家在哪儿不?他们本是略阳临渭人氏,算起来,他们该是青氐,而你来自酒泉,应该算白氐了。老帅家世代都是氐人酋帅,他们在略阳的家中,池里种的原有香蒲。那香蒲长势却跟别处的不同,格外高大,能长得高达五丈,密不透风,那蒲节都长得跟竹节儿似的,所以他们家被唤做‘蒲家’,他们也就以蒲为姓了。这姓在氐人中不多见,好像氐人中姓姜、姓吕、姓杨的特别多,那才是大姓。姜姓是因为氐人据传是上古少典的子孙,属炎帝一脉,所以姓姜;吕姓是因为汉代吕后一族的后裔被发配于氐,与氐人通婚,成为大氏,流传下来的;杨姓则是仇池国的国姓——皇上家这个苻姓却是后来才改的。”

“那怎么皇上好像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个‘蒲’字?去年夏天,我刚进宫时,就见到皇上有一天发怒,把所有的蒲席、蒲扇、蒲垫儿……都甩了出去,说再别让他看见这些东西。”

洛娥忍不住向四周看了眼,轻声说:“你小声点儿。你跟我说没事儿,以后别当着人乱问。这事儿说起来有些忌讳,因为……皇上该还记着老帅的仇呢。”

“什么仇?”

洛娥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老帅的脾气。他当年虽也是氐人之帅,却也……说不上什么家世高贵。他是最粗鲁的脾气,连欢喜起来,也都是粗鲁的。皇上那时还小,只有七岁。你也知道,皇上生下来就有一只眼睛不好。那天,老帅高兴劲儿来了,喝了点儿酒,就开始逗弄孙子,说:‘我听说瞎儿都只有一只眼睛流泪,长这么大,还真没见到你哭过,你到底是一泪还是两泪?’”

她口里说着,心里却想起那些兵荒马乱的岁月。那时,整个苻家都还在枋头,她记得那些粗鲁的兵士与他们粗鲁的玩笑。开玩笑的人可能并不是坏人,只是他们不知道,那是伤人的。

她回过神来,问小鸠儿:“旁边人一时都附声大笑,可你知道皇上是怎么回答的?”

小鸠儿摇摇头。

“皇上从小就是个不受欺的,哪怕是他爷爷,他也忍不了这句嘲笑。才七岁的皇上当时就拔出一把刀来,把那刀往本来就盲了的左眼上一刺,立时一行鲜血迸了出来,然后冲他爷爷大叫道:‘这也算一泪!’”

小鸠儿忍不住“啊”了一声。

“老帅当时就动了怒,他从没想过一个小孩儿敢这样,立时跳了起来,随手拿过个鞭子就开始抽皇上:‘这么小你就这样,等大了你还了得!’你不知道老帅下手有多狠,他是乱世里拼杀出来的,总以为自己受得,别人就受得。他把皇上打得皮开肉绽,口里还怒骂:‘你不是刀都敢扎吗?这时居然也喊疼?’可皇上嘴犟,还嘴道:‘我是性耐刀槊,不堪棰楚!’”

“老帅气得没法儿,一时又抽又打,还提着鞭子指着他问:‘还不求饶?信不信我卖了你去做个奴儿!’”

“没想皇上居然回了句:‘你想让我当石勒吗?’”

“——你知道石勒是谁?就是已经灭了的那个赵国的开国皇帝啊!他儿孙不争气,现在亡国了。老帅当时还在石勒之子、也就是当时的大赵皇帝石虎手下为臣。那石勒发迹前曾被卖为奴隶。这事本就忌讳,何况皇上那话,一是不恭,二还有野心,传出去怎么得了!老帅吓得当场扔了鞭子,一把捂住了皇上的口。”

“皇上的眼里闪着光,他赢了——自己没被打怕,反而是祖父被他给吓怕了。”

“可回过头来,老帅就跟皇上的父亲、也就是先皇说:‘知道你儿子昨天做了什么吗?你这个生儿不能留了,等长大了,恐怕会破败我家,你现在就把去他杀了吧!’”

小鸠儿大吃一惊,忍不住又“啊”了一声。

洛娥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责备着:“你到底还要不要听?”

小鸠儿一脸惊慌地看着她,只管点头。

洛娥叹息道:“先皇一向都听老帅的话,回去就找来皇上,真的打算杀他。要不是已故的皇叔拦着,只怕也就杀了。而今日……咱们身后这寝宫之内,也就没这个皇上了。”

小鸠儿吓得脸都变了色。

——这些皇上的家事,她从来都没有听过。

寝宫里忽又传来皇上的梦话。她一时打了个哆嗦。她是最近才上值的,时间刚刚一个月。每每轮到她当值,要早上服侍皇上洗漱,一颗心就总吊在喉咙口儿,如果不是有洛娥姐姐总在旁边顶着,她怕都会打翻铜盆,吓得手足无措了。

洛娥脑中却在回忆自己刚才说过的“性耐刀槊,不堪捶楚”那句话……身后,寝宫内卧着的这个还只二十三岁的皇帝,生性确实骁勇。那年桓温北伐时,他还未曾继位,为保卫国都,他亲临阵前,单身孤骑,直踏敌阵,视刀戟流矢如无物,杀进杀出足有数十次,真应了他“性耐刀槊”那句话。

可后来他当了皇帝。

当了皇帝后,确实不必再亲冒锋镝,斩军阵前了。

不过,这才建立不过数年的大秦——从他先父手中传下来的大秦,朝中权臣林立,麾下诸将豪纵。皇位虽是氐人的,但根基却不止有氐人,还有羌人、羯胡、匈奴、汉民与杂种胡;就是氐人之中,也是诸股势力林立,包括他的母后,还有他的妻族。这皇位虽已远离刀槊,却无时无刻不被朝争权斗那一下下闷锤棰楚着。


殿内,苻生一条光着的腿一直伸到绣着貔貅的被子外面。

他怕热,住处不设帐幔,哪怕是冬天,也从不用炭。

这殿内极为空荡,却放置了好几个捧釭铜人,釭内熊熊地燃着明火。

他在做梦,梦见一条从没见过的那么大的大鱼,那鱼鳃上的须好像一条条鞭子,它竟游进了自己老家的池塘中,然后池塘里那些高达数丈的蒲柳竟一枝一枝被它给吃了。

眼见那一根根蒲柳劈倒下来,他猛然惊醒,只觉浑身躁汗。他一脚把被子踹开,却感觉自己从没有过的躁热无力,那无力更让他愤怒。

殿内侍候的本还有小内监,这时听到声音急忙赶来。

苻生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水!”

小内监忙向暧炉边上捧了一盏水过来。

苻生一把打落在地,喝道:“多的!”

殿外的小鸠儿听到屋里的声音,赶忙捧了铜盆进来。苻生一见,跳起来夺过铜盆,从头到脚往下一浇,却忍不住“呀”了一声——小鸠儿怕盥洗的水冷,就加多了热水在里面,苻生气得一脚把身边的捧釭铜人踢倒,釭里的火直烧到小鸠儿脚面上来。只听苻生大叫道:“我要冰的!蠢丫头,烧死你!烧死你!”

一早起来就事事不顺意,直到洛娥进来,皇上才稍稍平复了点儿情绪。

洛娥是进来给皇上准备上朝冠冕的——虽说皇上继位以来,心情烦恶之日居多,大多时都无故罢朝,接连几十天不朝见群臣也不足为奇,可今儿毕竟是三日一朝的日子,准备还是得准备的。

果然她手捧天子冕服近前服侍时,皇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洛娥就朝小内监一点头。

小内监会意,跑出门去,通知太极殿上侍奉的内官告知群臣:今日皇上不临朝了。

不一会儿他回来禀报:“诸臣已退,独董尚书丑时起就在朝房外等待皇上召见,说有密情上告。”

苻生挥挥手——满朝这些文武,也独有董荣擅长说笑,倒是颇得皇上喜爱——他吩咐在内殿召见。

没想召见时,他的宠臣董荣竟然上报,说近来京中小儿不知怎么,突然开始传唱起一首童谣。

苻生问:“唱的什么?”

董荣低眉回禀:“唱的是:‘东海大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问在何所洛门东。’”

苻生尚未色变,他身边服侍的近臣已人人变色。

为皇上捧冠冕的洛娥才走到帘外,听到这句,也不由身子一颤——东海大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那可是一首反诗啊!

果然只听苻生怒道:“又是鱼!朕要把它剖了放在火上煎着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