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诸技,传于六姓。天师之道,藏之名山。

名山就是昆仑。

孙思邈十三年前就曾进过昆仑山,不但进入昆仑,而且一留就是十三年!

慕容晚晴脑海中反复想着这几件事的时候,讶然之意溢于言表。

她终于明白了——明白得有些心惊,她终于明白了孙思邈的神秘来历,也明白了孙思邈的苦衷。

所有人都在望着孙思邈,他们是否明白?

慕容晚晴想到这里,有些揪心。

孙思邈还站在那里,只是他脸上迷雾更浓,沧桑得如昆仑绝顶上常年不散的迷雾。

李八百揭破了孙思邈的秘密,反倒悠闲起来,微笑道:“寇谦之也是个神童,比孙兄还要神。孙兄七岁的时候,好像正病入膏肓,但听闻寇谦之七岁就开始学道了……”

顿了片刻,李八百又道:“可很少有人知道,他最先是去向龙虎山学道,这点张宗师应该知道……”

众人见李八百屡次提及寇谦之,又说寇谦之和孙思邈有关系,就让他们难免浮想联翩,听闻李八百谈及寇谦之秘事,均是望向了龙虎宗的张裕。

他们现在才发现,李八百知道的东西远比他们要多得多。

张裕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可众人见他这般,均是认定李八百说的无误。

李八百微微一笑,又道:“不过,寇谦之在龙虎山仅仅三年,然后就离开了。之后有人说他见到了仙人,随仙人进入华山修道、嵩山隐居,这期间经历了约三十年的光景。”

寇谦之的秘事,六姓之家当然了然。

李八百说的就是寇谦之扬名前的经历,平淡得甚至有些枯燥。

以往的时候,众人都是听过就算,不觉得什么,可这会儿的工夫,都是双眉紧锁,似在思索着什么。

“这段经历是寇谦之亲口对弟子所言,被后人记载下来,不过一个人亲口说的并不见得就是真的。那仙人,除了寇谦之外并没有人看到,而寇谦之说在华山、嵩山修道的时候,也从未有人在山中看到他。因此,很多有心的人感觉这经历本是寇谦之编出束的。”李八百缓缓道。

“他为何要编造这些事情?”那葛道人忍不住问。

“他要掩盖一个真相。”李八百轻淡地说出一个惊人的秘密,“掩盖他入昆仑的秘密!”

大殿流光,迷离万千。

众人均露出恍然之意,就算那羽扇纶巾、看起来万事不关心的人也问道:“寇谦之去过昆仑?天师之道,封在昆仑,难道说他消失这些年,就是在昆仑学习天师秘技?”

众人看他的眼神多少有些轻视。暗想,这人身为楼观道的道上,怎么头脑这般愚蠢,这么简单的问题到现在才想到!

李八百却抚掌笑道:“郑道长身为楼观道主,果然学究天人,竟连这点都想得到了。”

“可寇谦之为何要隐藏这个秘密?”那郑道长问完后,立即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天师之道,藏之昆仑。这个天大的秘密,知道的人当然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听闻天师之能浩如烟海,很多人穷其一生也难得习尽,寇谦之虽然不差,但终究难尽习天师所学……他难尽习天师所学,自然不想别人学到超越他,也就不想将这秘密流传出去,因此编造了谎言,掩盖了入昆仑学道一事。昆仑天师之道想必是一直在那里,但见仙人一事可遇不可求,旁人不明真相,只能叹他命好,却不能强求他什么……”

说到这里,郑道人眨眨眼睛,看着孙思邈笑道:“不知道孙先生可赞同在下的看法。”

这是个浅显又深刻的看法。

历来有言,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谁有了一种能力,当然都希望自己独家所具。

除了像张陵那种人外,任何人若知天师之道藏在何处,自然不希望第二个人知道。

可郑道长为何要问孙思邈这个问题?

慕容晚晴突然发现这个郑道长也没有看起来那么愚蠢,他是顺着李八百的思路说下去,将一切说得明明白白。

明白得让孙思邈根本无法否认!

李八百还在笑,只是笑容中隐藏着机锋:“寇谦之失踪了许多年,托辞在名山遇过仙人……”

“孙先生也失踪了十三年,不过孙先生比寇谦之更直接,他从不解释他去了哪里。可能他还没来得及想,说不定日后他如寇谦之一样出名时,会想个借口。”郑道人立即接着道。

“寇谦之失踪前,虽是神童,但毕竟不是神人。可他失踪后再出来,连皇帝老子都拜他为国师。”李八百道。

“孙先生失踪了十三年,眼下虽不再是神童,可更像个神人。”郑道人叹道,“听闻他以前医术虽不差,但现在更上一层,几可起死回生。邺城‘一针活两命’的事情,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

他们二人一唱一和,说的倒是天衣无缝,更像是废话,可众人都明白这两人的意思了,也知晓为何李八百说寇谦之和孙思邈有关。

寇谦之和孙思邈间有根让人看不到的神秘之线!

线索就在昆仑。

“寇谦之失踪再现后就会禹步,而且道法精通,一时无二,六姓之家也有些自愧不如……”李八百继续道。

郑道人接道:“孙先生也会禹步,不但会禹步,还会天衣剑法。禹步、天衣剑法都记载在《金篆玉函》内……《金篆玉函》在留侯张良之后,谁都知道是落在天师之手。天师将《金篆玉函》和一生所学都封存在昆仑之内,并非没有可能。”

李八百目光闪动:“天师之技,浩然繁杂,但以医术、道术等为主。”

郑道人沉吟道:“寇谦之道术极高,孙先生医术精绝,难道……”

他没有再说下去,李八百也沉默了下来。

可他们两个的意思昭然若揭,就算慕容晚晴这个外人都已明白。

张陵死后,将一生所学连同《金篆玉函》封在名山昆仑之内,留给有缘之人。

天公将军张角仅从张陵身上学到几技后,就威震天下,朝野震惊。那张陵所封技艺,简直可说是匪夷所思,也可说是个极大的宝库。

寇谦之最先找到张陵藏道之地,学艺三十载,出山后,就凭所学创北天师道,在北魏年间荣耀一时,甚至远盖六姓之家的风头。

而孙思邈显然是第二个找到大道之人,他仅用十三年就出山,一路行来,炫目绝学不断,当然是从昆仑学到的本事。

孙思邈并没有说谎,他不是寇谦之的弟子,但结果比他是寇谦之的弟子还要惊人。

如果李八百和那郑道人说的不错,孙思邈和寇谦之可说是师兄弟!

但师兄高明,还是师弟高明,众人不得而知。

众人知道的一点是,孙思邈知道张陵的封道之地!孙思邈现在的表现让让人震惊,他的本事若用四个字概括,只能说是“深不可测”!

葛道人看着孙思邈,似在流着口水,他更像个商人,好像是在评估着孙思邈的价值。

帛道人望着孙思邈,眼中却像在冒火,他不服任何踩作他头上的人。

张裕满是油彩的脸上,散发着野兽般的味道;桑洞真心中火热,终于明白孙思邈为何未被离魂刺所困。

郑道人再不多说一个字,又恢复羽扇纶巾的儒雅。

可众人再看他的眼神却大不—样,这个郑道人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慕容晚晴亦是心中震动,暗中却想,孙思邈原来是得了天师真传。这么说,义父猜测得不错。这消息若传出去,只怕孙思邈一生难得片刻安宁,怪不得他绝口不提自己的来历。他和寇谦之经历相似,但性情绝不相同,李八百揭露此事,就是看准这点,让他不得安生。

孙思邈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听着别人的往事。他没有承认,可也没有否定,只是脸上沧桑之意更浓。

十三年的光阴,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他看起束还和十三年前一样年轻。

不变的是情怀,苍老的是心境。

殿中呼吸渐渐沉重,帛道人、葛道人、张裕、桑洞真四人不约而同地将孙思邈围困在中火,眼中均有寒芒闪动。

只有那黑衣人还立在原地,但目光灼灼,也定在孙思邈的身上。

不用李八百再说一字,他们也不会放孙思邈离去。

李八百还坐在椅子上,目光闪烁道:“孙兄今日想要离去,只怕不会那么容易了。”

孙思邈笑容浮起:“阁下这般见识,实在让我出乎意料,可阁下今日说了这些,恐怕不是想逼我说出天师封道之地这么简单了!”

他心中暗想,依李八百的性情,若有一块肉在面前,宁可撑死,也很难和别人分上一口。他费尽心思打探我的秘密,这时候轻易对旁人说出,绝不是想将昆仑之秘和六姓之家分享,可他究竟还有什么深意?

李八百哈哈一笑道:“孙兄见识毕竟不同。你们都围着孙兄干什么,孙兄是客,你们这样,岂不让旁人笑话。”

见帛道人等人未动分毫,李八百悠然道:“以孙兄这种旷世奇才,无双圣手,入宝山十三年后才再次出山。寇谦之那种神童,历经三十余年才悟道。各位已经老大不小,我看若论心智,恐怕远远不如孙兄和寇谦之,就算知道天师封道之地,难道还有耐心去学个几十年再出来吗?”

众人一愕,神色讪讪,知道李八百说得极有道理。

宝藏虽大,可得不到手,又有何用?

葛道人哈哈一笑,最先撤了包围之势道:“原来李兄不过是消遣我们来着。”

“葛道长错了。”李八百道。

“不知道这次我错在哪呢?”葛道人立即问。他倒是好脾气,虽屡次被李八百否定,仍是笑眯眯的一团和气。

“兄弟我说出孙兄的秘密,绝非消遣各位,而是要告诉大家,有孙兄参与进来,我等大业成功的希望最少能多三成。”

张裕冷冷道:“不见得。”

在场诸人中,好像只有他对李八百的态度一直冷漠不羁,没有任何尊重。

李八百道:“张道主身为龙虎山传人,以一己之力击败陈国大将萧摩诃,生擒陈国太子这等本事,兄弟自然是佩服的,这等身手当然是大业急需的……”

他话未说完,众人均耸然动容,纷纷喝问道:“你说什么?”

慕容晚晴更是吃惊,立即想到在响水集时,曾经遇到过萧摩诃和陈公子一事。

大难临头时,萧摩诃带那陈公子独自离去,慕容晚晴心中不满,却不想萧摩诃和他们分道扬镳后,没有被五行卫追到,反倒落入张裕之手。

萧摩诃是陈国第一猛将,居然不是张裕的对手!

这点已让慕容晚晴惊诧,但她更吃惊的却是,那陈公子竟然是陈国太子!

据慕容晚晴所知,眼下陈国国主陈顼所立的东宫太子叫做陈叔宝。

难道那个陈公子就是陈叔宝?怪不得连陈国大将都会护在他的身边。

可历来都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陈叔宝身份如此尊贵,为何偷偷摸摸到了响水集?究竟是为了什么?

慕容晚晴本以为自己明白了很多,到如今才发现有更多不明白的地方。

在场诸人显然也被这个消息所惊,等着李八百回答。孙思邈亦是心思转动,越想越是惊凛,只感觉这李八百心机之深,图谋之大,简直骇人听闻。风遗尘整理校对。

李八百却和没事人一样,仿佛说到的萧摩诃和陈叔宝二人不过是阿猫阿狗,只是看着张裕道:“只不过天地之间,人各有所用,有些事情,张道主未见得做得到。”

“什么事情我做不到?”张裕冷漠道。

李八百眼珠转转,轻声道:“比如说,阿那律的下落,张道主就找不到。”

众人又是诧异。张裕脸色狰狞,上前一步,握拳道:“你说什么?”他霍然望向孙思邈,眼中厉芒闪动。

孙思邈一直默然,见状平静道:“阁下以为我能找得到阿那律?”

李八百笑笑,突然岔开话题,漫不经心道:“你们当然都知道阿那律是什么了。”

没有人回答,可很多人眼中都闪着贪婪的光芒。

他们都是世人眼中极为神秘的人,知道的也都是天下秘辛,又怎么可能不知道阿那律是什么!

阿那律就是如意。

若见如意,即见如来。若见如意,万事如意。

这听起来不过是寻常百姓间的吉祥话,也是亲朋好友之间互送如意的目的,可他们这些人然知道事情完全不是民间说的那样。

这世上的秘密本来一直都是被少数人掌握。若流传到众人皆知时,怎么还会是秘密?

“阿那律本是梵语,中原才叫做如意。因此,很多人说如意也是从天竺那面传来的,甚至是世尊曾用之物。若能见到如意,最少可许一个愿望,时且一定会实现。”李八百道。

他懂的东西实在不少,不过这次说的,都是在场诸人知道的事情。

可他转瞬就说了一个大部分人不知道的事情:“可很少有人知道,天公将军是第一个让世人知道中原还有如意这种东西的人。”

众皆动容,却还是静等李八百说下去。

孙思邈见众人的模样,心中暗叹,不得不说这个李八百蛊惑人心的本事实在高明。

“天公将军张角纵横天下,实在是个不世的奇才,可叹天不假人。”李八百唏嘘道。

帛道人在一旁不满道:“李八百,你若这种说法,说到天明也说不完。”

李八百看了眼手旁的沙漏,见其中细沙剩下不过三分之一,微笑道:“帛道长其实是想问问,孙兄怎么会和如意扯上关系,又怎么做才能找到如意,是不是?”

帛道长被说破心事,脸上一红。

葛道人笑嘻嘻道:“在下也想问问的。其实谁不想问呢?”

李八百道:“兄弟也想问问的,可有些事,只是问是问不出来的。”

帛道长倏然变色,才待发怒呵斥,李八百轻淡道:“这种事要想,只有动脑子的人才会知道如意的来龙去脉、如今会被哪个所得。”

李八百一句话惹火帛道长,一句话又让帛道长火气顿消。

帛道长脸色数变,突然笑道:“这里的人,谁不知道八百兄才是最有脑子的人,在下还想听听八百兄的高见。”

他片刻间又压制了怒气,变脸之快有如翻书。

李八百似早知道此人的反复,笑笑道:“高见不敢当,只请帛道长听下去就好。”顿了下,道:“天不假人,让天公将军早死,可天公将军临死前曾说过一句话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话?”帛道人立即接问。

李八百脸色突转肃然,握住手旁那沙漏,沉默半晌,就要开口……

“若得阿那律,何至这般田地!”

众人先是困惑,然后惊诧,纷纷回头看去。

他们困惑的是这句话的意思的确让人费解,惊诧的是说话的那人不是李八百。

说话的是那黑衣人。

他说完后,就闭口不语,仿佛从未开口。可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揭破了天师之道藏于名山的绝密,第二句话的分量让众人自然不敢小觑。

众人立即望向李八百,不知这黑衣人说的是否和李八百想说的一样。

李八百也像一惊,明白众人的意思,缓缓道:“不错,天公将军临终前,说的就是这句话,不想仁兄竟然也知道。”

众人大奇,不解那黑衣人究竟是谁,怎么对此中秘情这般清楚。

李八百目光闪动,似在琢磨着什么,良久才又道:“仁兄可知天公将军说完这句话后,又说了什么吗?”

那黑衣人既不摇头也不点头,立在那里,僵化一样。

帛道人看起来又要发火,李八百见状微微一笑:“仁兄既然不想说,我说也可以。当初天公将军说完这句话后,身边的人均不明所以,都问什么是阿那律,去哪里寻找阿那律。听天公将军言下之意,那阿那律显然是个极为紧要之物,若能得到阿那律,黄巾起义说不定就不会失败,天公将军也就不会病死。”

“后来呢?”帛道人迫不及待问道。

“后来嘛……”李八百微微一笑,“天公将军只说了‘天师’两个字后就去了。”

“天公将军是说阿那律是在天师之手?”帛道人恍然,忍不住看了孙思邈一眼。

李八百似赞实讽道:“帛道上终于也肯用脑子了。”

帛道人淡淡道:“跟着八百兄久了,脑袋也就灵光了。”他这次听李八百讽刺竟然没有发火,倒让众人有些奇怪。

李八百也像有些意外,但转瞵道:“天公将军一死,众人散去,但天公将军所言被几个人有心记住,苦苦琢磨阿那律的意思,却始终难以明白。汉灵帝末年,天竺和尚竺佛朗到洛阳传法,无意间说了‘阿那律’几字,天师门下才知道阿那律原来是梵语,中原话叫做‘如意’。从那以后,天师门下才知道阿那律能让人万事如意,也终于明白天公将军临终的意思。在天竺,阿那律本是世尊神物,俗人当然无缘可见。可在中原,天师门下有人已然想到,世间真有如意一物,就在天师手上。天公将军临终之言,岂是空话?”

“那后来呢?没人去找如意吗?”帛道人皱眉道。

李八百淡淡道:“怎么没有人去找?找的还都是大人物,比如说曹操,还有吴主孙权,蜀中诸葛武侯都在暗中寻找。”

说到这里,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那黑衣人一眼。

众人哗然,脸上均有不信之意。

葛道人忍不住道:“这如意竟惊动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人物,怎么我从未听过此事?”

“葛道长做生意买东西的时候,若看中了什么,当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去买了。”李八百嘲讽笑道。

葛道人立即明白过来:“这倒也是,如意事关重大,那些人当然秘而不宣,可你说魏武帝等人如何知道这如意的消息呢?”

“天师门下良莠不齐,有些人以这秘密做获得荣华富贵的台阶也不足为奇。”李八百笑望张裕。

张裕冷哼一声,脸上的油彩在殿光中迷离不定。

众人均想,李八百这么说,有可能暗讽张鲁投靠曹操一事。张裕虽身为张鲁后人,但一直以此事为耻,怪不得不悦。

葛道人叹息摇头道:“魏武帝雄才伟略,不想也对如意有兴趣。”

“魏武帝又如何?他也是人。”

李八百不屑道:“是人就有欲望,越是位高权重的人,欲望心反倒比常人要重。当年魏武帝头脑有疾,世间神医难治,他为延命,当然迫切想要得到如意。孙权虽常据江东,可一直担心曹操南下,自然也想找到如意,保江山永固。蜀中那些人更不用说,他们一直以汉之正统自居,想要一统天下,恢复汉家江山也需要如意。”

帛道人在一旁冷笑道:“这么多人去找,蚂蚁都找得到,不要说是如意。”

李八百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有些东西是要看缘分的。天师之道,藏之名山,这简单的一句话当年就有流传。可世上名山无数,你若不知玄秘,一座座地去找,哪里找得到?魏武帝虽最早去寻如意,却也是最先误入歧途的……”

他说到这里,似觉好笑,便忍不住大笑起来。

葛道人却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不解地问道:“李兄笑什么?”

李八百笑着说道:“你们恐怕有所不知,当年天师曾经过邺城,碰巧邺城北有座山叫做‘名山’。”

“那又如何?”葛道人先是错愕,后是恍然道,“魏武帝认为那座山就是天师藏道的名山吗?”

李八百仍是笑个不停,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魏武帝当时以为寻到如意之地,立即命手下寻找如意,甚至为此铲平名山,扩建北城,将整座名山都纳入城中。折腾数年,却连如意的影子都没有见到,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众人面面相觑,感觉此事匪夷所思,但仔细想想,却又大有可能。

魏武帝英明神武不假,但英明神武之人也会犯错,而且犯的错误后果往往更加严重,甚至愚蠢。

自古以来,莫不如是。

李八百笑吟吟又道:“邺城始建于齐桓公时,本是个小城,可经魏武帝这么一搞,竟成规模。可民众当然奇怪,不知道魏武帝劳民伤财为了什么。魏武帝想必是觉得此事不好交代,就和谋士荀攸商量此事。亏得荀攸脸皮够厚,竟想出一个谎言,说什么魏武帝是夜宿邺城,半夜见金光由地而起,掘得铜雀一只。古时候大舜的母亲梦见玉雀入怀而生舜,今魏武帝得铜雀,也是吉祥之兆,当立邺为都,建铜雀台纪念。百姓振奋,却不知道这根本是个谎言。魏武帝却是大喜,命荀攸着手此事,荀攸于是又建铜雀台在名山之上,却仍不死心,暗中不知挖地多少丈,还在秘密寻找如意的秘密,深信如意就在邺城之内。”

慕容晚晴秀眸圆睁,满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她当然也知道铜雀台的典故,可从未想邺城兴建、铜雀台的建立会有这种内情。乍听不可思议,可李八百说得有鼻子有眼,因果清晰,让她怎能不信?

“更好笑的事情是在后面。铜崔台虽建立了,可魏武帝根本没心思立什么铜雀,只一心寻找如意的秘密。后来掘地规模变大,又建金虎、冰井两台,实在是欲盖弥彰。而东吴孙权也知道这秘密,在江南也拼命地寻找,一日突传出消息,吴国在金陵旁的紫金山掘地挖出一铜匣,内有一白色如意。”

葛道人接道:“不错,史书曾记载过此事。不过都说那是秦始皇传下来的东西,那时候那东西还没有名字,都说秦始皇看出金陵本有天子之气,才用那物镇住王气。”

“这么说,如意是被孙权所得了?”帛道人皱眉道。

李八百笑得前仰后合,摆手道:“这不过是孙权放出的烟雾罢了,那不过是个假货。一个人没什么目的,怎么会去掘山?他欲盖弥彰,不过借此警告曹操,他吴国有如意在手,让魏武帝小心。之后,魏武帝和孙权之间因为这事勾心斗角,不知道起了多少风浪。”

众人瞠目结舌,想着这其中的错综复杂,感慨万千。

只有孙思邈立在那里,脸上又有了沧桑之意。

这些内情,他是不是早就知道?

当初他和冉刻求提及此事时,脸上不也是这种表情?

李八百越说越开心,竟有少见的振奋:“晋室南渡后,后赵国石虎占据了邺城,画蛇添足地在铜雀台上多加了一只铜雀,以为神灵庇佑,能保佑他找到如意。这秘密一直极其隐秘地流传在庙堂上,随后冉魏、前燕、东魏先后占据邺城,直到齐国,亦是立都在邺城。世人都说邺城有王者之气,因此这么多人建都于此,却根本不知道事情的源头不过是因为天公将军说过的一句话。那些人更没有想到,名山不是名山,而是指昆仑,你们说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笑的事情吗?”

他说到这里,已然捧腹,笑得泪水似乎都要流了出来。

众人中却没有一个发笑,闻此隐秘,倒觉得人性之悲莫过于此。

李八百狂笑中,终将如意源头说得清楚明澈。

慕容晚晴被这段秘辛吸引,听后唏嘘中也不由怦然心动。

李八百说的虽然神秘,可合情合理,有根有据,让人不能不信。

人之将死,并言也善。张角临死所言当然是真心所言。

原来世上真有如意,原来如意是从张角那时开始流传于世,民间庙堂虽有如意,但那真具神通的如意根据张角所言,是在天师手上。

天师张陵死斫,将《金篆玉函》和一生所学封在昆仑,那如意呢?也可能所在昆仑。

但世人当初不知名山是指昆仑,因此引发了无数的猜想,就算魏武帝那种人雄,也难免卷入其中,苦苦追寻如意的下落。

可寇谦之、孙思邈、李八百,甚至那黑衣人,他们怎么知道名山就是昆仑?

疑问归疑问,毫无疑问的是,见过天师秘藏的人可能就见过如意。

孙思邈入昆仑十三年,从张陵遗留秘藏中学艺,那如意可能就落在孙思邈的手上。

怪不得李八百一直苦苦追踪孙思邈索要如意,就是因为他早知道这点。

慕容晚晴悄然望去,看众人或听得全神贯注,或皱眉思索,或有的人也在留意孙思邈,只有孙思邈好像神游天外,思索着什么,似将这段往事全没有放在心上。

想起孙思邈曾经说过,并没有见过如意,慕容晚晴心中微动,那一刻只是想他一直对很多事情秘而不宣,但从未骗过我什么,既然这样,我应该信他的。可只是我信他又有什么用?这世上只怕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再信他没有如意的。

想到这里,慕容晚晴又是心酸,又是担心。

大殿中满是李八百疯狂激荡的笑声,良久,突然歇了。

笑声虽歇,但那疯狂的气氛仍旧充斥着大殿。李八百神色肃杀,眼中妖异之意又起:“孙兄是聪明人。虽说,就算聪明人也难免会犯些愚蠢的错汉,但我想,孙兄不会的。”

孙思邈望着李八百,突然问道:“这些事情本来极为隐秘,阁下如何知道的?”他这么一问,倒间接印证李八百并非胡说八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八百哂然道,“事情只要发生了,就一定会有人知道。”

他这个答复,和没有回答一样,孙思邈却赞同地点点头道:“不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话题一转,“那阁下眼下准备怎么办?合同六姓之家,将我拿下,逼问如意的下落吗?”

帛道人、桑洞真等人都忍不住上前一步,回望李八百,认为这事情无可厚非。

天师之道、《金篆玉函》和如意这三件加起来,足以让天下任何一个人眼红心热,做出疯狂血腥的事情。

“孙兄错了。”李八百反倒摇摇头,很镇静地道,“我并不想这么做!”

“什么?”帛道人反倒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你要做什么?”孙思邈微笑道,“你辛辛苦苦说了这么多秘密给我们听,总不是吃饱了撑的?”

慕容晚晴想笑,可笑不出来。

她实在不明白,这时候孙思邈竟还能保持镇静。她在明白真相后,早想了千百条主意要脱身,但不觉得哪一条有用。

很显然,眼下图穷匕见,李八百说出这个惊人的秘密来,就是要实现一个惊天的计划,他对孙思邈若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会说出这些事情来。

“我将这些事情都说出来,只希望我们彼此开诚布公。如意在孙兄手上,兄弟不指望孙兄拿出,只希望孙兄手持如意和我等合作完成一个大业!”

李八百神色肃然,眼眸中又露出咄咄逼人之光,这一刻,他仿佛换了一个人。

慕容晚晴怔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合作?大业?什么大业?”帛道人抢先问道。

李八百拍拍手,铜光火光中,他对面的铜墙丈许高处霍然闪开,现出一幅画来。

画上有个女子,垂头披发,虽让人看不清容颜,但柔弱得看起来像那风中幽兰,楚楚可怜。

孙思邈脸色微变,慕容晚晴那一刻的脸色也变得极为苍白。

帛道人只看了一眼,就道:“李八百,你挂出这幅画来做什么?这就是你的大业?”

“这是幅画吗?”李八百忍不住笑道。

帛道人再次望去,微微吃惊,这才发现由于光线之故,他竟然看错了。

那不是一幅画,而是真的有个女子在那里。

一个如画的女人!

铜光如金,酒在那如画的女人身上,泛着一层薄薄的光辉,更让那女人看起来如同幻境中的仙子。

可帛道人对女人根本没有任何兴趣,哂笑道:“是个女人能如何?你的大志若仅限于此,就越来越没出息了。”

“是吗?那帛道长可知道这女人是哪个?”李八百漫不经心道。

“她就算皇帝老子的女儿又如何?”帛道人反驳道。

李八百目光闪烁,一字字道:“皇帝的女儿,我没兴趣。可张季龄的女儿在我们的大业中,不可或缺!”

葛道人失声叫道:“张季龄的女儿?扬州首富张季龄?”

他是个道人,可更像个商人,当然知道扬州首富张季龄的实力。他灵宝派眼下虽风光,在江南的产业也多,但全部加起来也不如张季龄的一根毛。

张季龄虽说是扬州首富,但长江南北、淮河两岸,甚至北至黄河草原,南到岭南,都有张季龄经营的产业。

李八百竟然将他的女儿抓来了?

葛道人心思转念间,立即叫道:“妙呀,这实在是一笔难以想象的财富!”

李八百抚掌赞道:“葛道长毕竟有些眼光,知道这女人价值连城。孙兄以为然否?”

那如画的女子正是张丽华!

孙思邈不曾想,跟冉刻求一路追踪,到现在见到了张丽华,而冉刻求又不知下落,暗自叹息。但他还能平静道:“阁下大志若仅限于财富,倒未免让我很是失望。”

“我大志当然不在财富。”李八百霍然站起,眼中有厉芒闪动,“可要实现大业,非财富不能!”

握手成拳,李八百缓缓吸气道:“想我天师门下门徒众多,要实现天公将军之志并不为难事。但数百年来,天下仍旧混乱,纷争不断。我等眼睁睁看着百姓日苦,难道不觉得愧对天公将军?孙兄,你可知天师六姓为何不能成事?”

孙思邈目光闪动,缓缓道:“莫非是因不能齐心一体吗?”

“不错,孙兄一语切中要害。当年寇谦之的北天师道被齐国所灭时,我等若能齐心携手,说不定已成大业。”李八百放声笑道,“可那时,天师六姓非但不能齐心一体,反倒彼此猜忌,各自为战,难免不成气候。兄弟将诸位寻到此地,就是要诸位摒弃彼此从前的恩怨,齐心协力,再建大业。”

“包括你我先前的恩怨?”孙思邈缓缓道。

李八百道:“自然如此。兄弟以前若有得罪,这里先行谢罪。”说罢竟深施一礼。

众人诧异莫名,从未想到李八百居然前倨后恭。

慕容晚晴也没想到局面这般转换,可一颗心非但没有半点释然,反倒怦怦大跳起来。她隐约感觉到,有一件她一直畏惧的事情将要发生。

环望众人,李八百凝声道:“想孙兄身为天师传人,若论能力,比起寇谦之有过之而无不及。茅山道主眼下势力磅礴,更不逊当年的北天师道。只要孙兄、王道主联手,可说是南北天师道合作,再加上我等这般人协助,重立四道,再建八门,指日可待。陈、齐、周三国任何一个国家,若得到我等的鼎力相助,一统天下有何难事?就算三国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了解我等雄心,凭借我等多年的经营,号令一下,再组三十六方,重现天公将军奇迹,还天下一个太平,也绝非没有可能!不知兄弟心中大业,诸位可是赞同?”

他言语铿锵,激荡在大殿之中,一时间轰轰烈烈。

殿中火光明灭,照耀在他的脸上,竟有无边的慷慨激昂。

慕容晚晴一颗心几乎要停止了跳动,她虽想到李八百阴险狠辣、野心勃勃,可也从未想到过此人大志如斯,竟想要一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