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河水亦朦胧。

似有雾气腾起,笼罩在淮河之上,船行水上,如梦如幻。

可慕容晚晴目光敏锐,已看清了那船夫的面容。那船夫带着个蓑笠,遮裆住脸上的大半面容,可脸上那道狰狞如蚯蚓蠕动的伤疤却清晰可见。

慕容晚晴见到那面容,惊诧十分——心惊三分,诧异七分。

她不久前见过这船夫——那船夫正是当初载他们过淮水的那个船夫,这船夫曾送孙思邈一把碧绿的短剑。

剑名“凶年”!

那船夫不语,只是回到桨旁,轻轻地摇动。

船本顺水,再加那船夫运桨击水,轻快如鱼般地向下游的方向行去。慕容晚晴问的话,船夫似乎没有听到,也似乎听到了,但不想回答,也没有必要回答。

他本来就是个行船淮水的船家,碰到慕容晚晴和孙思邈有何稀奇?

慕容晚晴盯着那船夫的背影,心中的疑惑如河面的雾气蒸腾,忍不住又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们?”可她最困惑的是,这种时候,这船夫在河上做什么?难道早知道他们会落在水中?

可就算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会跳进河水的!

上前一步,慕容晚晴忍不住手握剑柄,执意想要问个清楚。

她虽感觉那船夫并无敌意,在船夫赠剑给孙思邈时,便分析此人认识孙思邈,赠剑是报答孙思邈的恩情。

可此时此刻,雾气朦胧,给那船夫凭添许多诡异和谜团,让慕容晚晴心中很是不安。更何况,她一直怀疑,这船夫本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一个人。

许久,雾气似淡,那船夫的背影却更朦胧。

“救人……难道有错吗?”那船夫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似许多年未曾说话,很不习惯。

慕容晚晴一怔,一时间心绪起伏,只感觉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中不知包含多少沧桑寂寞、感触思绪。

她呆呆地立在船头许久,松开了剑柄道:“救人没错,但也要看有些人值不值得救了。”

她是有感而发,想起孙思邈救人反遭暗算一事,心中难免忿然。

船夫再没了言语,似乎方才那句话也不是他说的一样。

慕容晚晴等了许久,终于苦涩一笑,回转孙思邈的身边坐了下来。她直觉中,这船夫不会害孙思邈,更何况,他们眼下离李八百等人只有越来越远。

越远岂不越安全?

既然这样,她何必执著去问船夫为何救他们?救人的人,应该不会有错的。

坐在船上,终于向孙思邈望去,慕容晚晴心中微颤,她看到的是一张平静甚至有些纯真的脸。

没有往事如烟的沧桑,没有遭人暗算的愤怒,没有中毒深刻的痛楚……

有的只是平和、宁静,其中还带分执著的淡然——他执著的究竟是什么?

这多少有些出乎慕容晚晴的意料,她呆呆地望着那张脸,亦是从未那么仔细地去看孙思逸的脸。

那一刻,她只在想,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这个问题她曾反复问过向己,但从未有过答案——或者说,她抗拒那个已知的答案。

她离孙思邈前所未有的近,但不知为何,却感觉彼此间天水相隔那么地遥远。

一念及此,她感觉河面流风满是寒意,心中突然有股凄凉之意。

就见孙思邈眼睫似乎动了,慕容晚晴忙移开了目光,心中剧烈地跳动,同时也在诧异自己的心跳为何这么猛烈。她怕孙思邈见到她的关切,还是怕孙思邈见到别的?

良久不闻孙思邈的动静,扭头冉望,才见他仍旧是昏睡不醒。

方才不过是风动……或者是心动?

慕容晚晴舒了口气,自己也不知道是轻松,还是失望。

她抱膝船头,望着天上星辰点点,想到月余前自己去救他,和现在出手救他的用意是完全不同的。为什么会不同?难道是因为一路跟随他的缘故?不可能的!我救他,只是为了继续跟着他!可真的只是为了跟着他吗?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苦涩地摇摇头,突然眼前一亮,慕容晚晴只见到遥远的天边有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空中划过。

她心念才动,那流星就消逝不见了。

自古以来一直都有个传说,天上有流星划过时,若能在流星未消失前许出心中愿望,事无不成。

她见到流星消逝,心中有分懊丧,只是因为她还没来得及许愿——许一个许多年来就盘桓在她心头的愿望。

每次都是如此,未等开口,机会就消逝了。她心中懊恼,想到,只要再有一颗流星,我一定能够说出……

天边光华一闪,竟又有流星出现。

梦幻的淮河,本近梦幻的江南,梦幻的江尚,又见梦幻的心愿。

她心中一惊,那愿望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硬生生地压住,不知何时,她竟感觉那愿望非但不能许,甚至想想都觉得心悸,扭头向孙思邈望去。

孙思邈也在看着她……

这次无风吹拂,孙思邈不知何时已然醒来。

慕容晚晴心中一跳,想要移开目光,却又觉得太着痕迹,故作平淡道:“你……怎么样了?桑洞真下的什么毒?”

“离魂刺。”孙思邈嘴唇有些苍白,目光掠过慕容晚晴,看到那行船的船夫。事情变化突然,他神色却带分了然,竟没多说什么,只是盘膝坐起。

那船夫救孙思邈的时候不热切,知孙思邈醒来亦淡然,更没有说上一句。

他们俩人之间似乎有种默契——不需要言语的默契。

那船夫只是寂寞地划着船,划向寂寞的天水之间。

每个人活着都有个目的,那船夫的目的似乎只剩下划船。

“离魂刺很厉害吗?”慕容晚晴觉得应该表现下关心,可又不想把关心的意思表现的那么明显,转瞬就道,“你医术厉害,多半能够自救吧。”

孙思邈缓缓道:“离魂刺本源自茅山宗招魂一术,听闻,中者三日内三魂七魄就会离体,变成白痴。”

慕容晚晴心头一震,河水的微茫在眼眸中闪动,看着孙思邈道:“我看不出你有变白痴的潜质。”

孙思邈微微一笑,似牵动了伤口,眉头跳动了下。

“你比桑洞真看得远。”

他似自嘲,似玩笑,提及桑洞真的时候,脸上只有惆怅,并没有被暗算后的愤怒。他不为别人的过错而愤怒,只为世人的挣扎而惆怅。

慕容晚晴说的不错,离魂刺虽毒辣,但他在贴树之际,已潜运内力,将大部分毒素顺血逼出来。

他现在伤得重,毒中得并不深,离魂刺的毒性并不让他太过担心。他入水的时候,立即运用道术中“水逝”一法,顺水而走,让天地间的力量帮他疗伤。

天之道,本是损有余而补不足,人循天道,若善用水,就不必如慕容晚晴在河中那般挣扎劳累。

这本是极为玄奥,但又简单的道理,知道的人或有,似真正会用的人不多。

如今他虽全身乏力,但终究去了生死之威胁。

慕容晚晴看着那张脸的笑、那张脸的愁,突然感觉船融入了天水之间,河面苍苍,心却淡然。

原来天水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遥远的是彼此心中的距离。

“你方才在想什么?”孙思邈看着天空。

他看似在运息调气,心中却想,她救我时用的是暴雨梨花……

孙思逊的目光若有意若无意地看向行船的船夫,心中又想,暴雨梨花的下落,他是知晓的,慕容晚晴手上有一筒,却是谁都没有料到,我对她知道得实在太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是慕容……

终究没有再想下去,孙思邈嘴角带分微涩的笑。

慕容晚晴却未留意,她只是低着头琢磨着孙思邈的问话,轻咬红唇道:“我为何要对你说?”扭头望向天空,她心中似有后悔,许久才望向孙思邈,见他好像是随口而问,不由失落。

慕容晚晴抱膝船头,望着夜空,许久才道:“我一直在想小时候的事情。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坐在船头看着夜空,寻找着流星,许个心愿。”

“慕容绍宗的儿女,原来也有这种柔情。”孙思邈轻声道。

慕容晚晴心头又跳,沉默许久后才道:“那时是夏天,也是在船上。月亮很圆,但很朦胧,坐在船上,随着水慢慢地走,看着两岸的野花烂漫,看着那江上的渔火好像流萤一样在闪动,偶尔会等到一颗流星闪过,我就兴奋得如过年一样。”

她痴痴地望着夜空,如同坠入那逝水的流年。

孙思邈从侧面看着她的脸,只见到她眼眸中蕴含着水波一样的微芒,他眼眸中的光芒却像天上指路的那颗星。

他眼中的光芒益发的明亮,可她眸中的微芒慢慢地凝结成了冰。

“许多年过去了,许过多少愿望忘记了,许过什么心愿也不想去问忆,就连许愿的心境都变了。”

孙思邈静静地望着她,本想说些什么,犹豫片刻,改口道:“那有什么没有变呢?”

慕容晚晴顿时茫然,望着那点点繁星,如同那流泪的眼。

“我复仇的心,从未改变!”终于开口,慕容晚晴用自己也不相信的冷漠道。

孙思邈眼中闪过分怜悯,但亦如流星……

“你拼命救我,是为了让我帮你复仇?”

“是!不然是为了什么?”慕容晚晴言语犀利,却不敢去看孙思邈的眼。

孙思邈脸色似有苍白,望向夜空道:“你我之间的来往,实在难算。”沉默许久,他才道:“好,那我们就和苍天赌一把。”

“赌什么?”慕容晚晴诧异道。

“你想好心愿,今夜若有流星再过,我帮你实现愿望。那样……我就可以还你相救之恩了。”孙思邈如是说,可眼中光芒黯淡。

慕容晚晴一诧,却没有立即抬头望向星空。

风动衣衫,繁星渐远,迷离一片……

突然,真的有流星闪过,那所有的光芒刹那间仿佛都进了孙思邈的眼,他看着那流星消逝后,这才扭头望向了慕容晚晴。

慕容晚晴移开了目光,幽幽道:“我听人说过一句话,现在觉得很有道理。”

顿了下,知道孙思邈在听,慕容晚晴继续道:“急于报恩的人,是因为怕……怕担当以后的责任。”

“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我怕担当什么?”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不闻回答,淡淡道,“我输了,你可以说出心愿了。”

那清水一样的眼波从孙思邈身上缓缓漫过,又投向苍茫的夜空。

许久,许久,慕容晚晴才道:“我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这几天好好地养伤,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实现。”她说完这句话后,嘴角带分轻淡的笑意,思绪又回到了许久许久以前。

那时或许没有流星,但有发自内心的心愿。风遗尘整理校对。

孙思邈突然怔住,眼眸中蓦地光芒闪亮,如同夜空上那最亮的一颗星。

衣衫在动,但无风。水在流淌,却静然。

淮水没有了盘山时的奔腾,去势益发地缓慢,前方地势渐渐开阔,突然现出一个好大的湖来。

湖水碧波如镜,一望无垠,烟波浩淼,有飞禽惊动长掠而过,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一声声的鸣叫清脆而又苍远,更显湖水宁静和辽阔。

慕容晚晴眼前一亮,被那苍茫的云水、美丽的湖面所吸引,一时间竟忘记了所有的心事,只盼这船就这样划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船一转,荡入湖中纵横交错的水道之中。

秋意渐浓,湖面没有了夏日的荷花争艳,只余浮萍漂荡,满目碧绿。

那船夫轻动双桨,船过荷叶而走,不多时就深入大湖深处,回头望去,完全寻不到来路。

“这湖就是破釜塘了。”孙思邈低声道。

声音虽轻,慕容晚晴却是心头一震,立即从那缥缈的思绪中回到冷酷的现实之中。

他们还在被五行卫追杀,李八百等人显然也不会放过他们。

当初,众人决定到破釜塘躲避时,桑洞真也赞同,眼下桑洞真会不会带李八百寻到这里?

更让慕容晚晴困惑的是,那船夫为何把他们带到这里,他和孙思邈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

霍然扭尖望去,见到孙思邈正看着她,慕容晚晴心头一震,不由冷冷道:“你看我做什么?”

孙思邈笑笑道:“我还是更喜欢看你无忧无虑的样子。”

慕容晚晴微怔,脸有些发红,本想说些狠话,不知为何,只是转过头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她脑海中的问题接踵而至,心烦意乱,却不是为了那些问题。

船身一震,原来已靠在湖中一处浅滩之上。

浅滩沙如雪,有绿草依依,上有茅屋两间,简单非常,又有超脱红尘之意。

孙思邈缓步站起,下船入了茅屋之中,慕容晚晴怔怔地跟随,见茅屋简陋,但日常所用之物一应俱全。

听有水声,她回头望去,见到那船夫却没下船,划船远去,不由失声道:“他去哪甩?”

“你放心好了,他还会回来的。”

孙思邈缓缓坐下,盘膝继续调息,再无言语。

他伤势不轻,但神色一直从容,不大的工夫,像已入定,脸色苍白缓去,有了分微红。

慕容晚晴本有些慌乱,见孙思邈入定下来,也跟着静下心来。

看了孙思邈半晌,慕容晚晴摇摇头,四下望去,只见湖中金光荡漾,有如万千金蛇舞动,霍然向东望去,见一轮红日升起,这才意识到天亮了。

她走出茅屋,坐在沙滩上望着那红日冉冉,嘴角不由又浮起分笑容。

直到日上三竿时,她才起身回到茅屋,见孙思邈仍在入定,知道他在运气疗伤,并不打扰,悄悄地转转,很快找到了米缸。

之后的事情倒是自然而然。她生火淘米,添水熬粥,见房后挂着些野味腌菜,细心洗净切碎下到稀饭中。

等一切做好,她这才去湖边洗手洗脸。

就见那湖水的倒影中,有个女子眉黛春山、清容恬然,她竟不由地呆了,心中那一刻只是想,我多久没有见到自己这般模样?我原来也可以这么安然?

她痴痴地望着自己的模样,蓦地心中有分悸动,因为她知道这份安然绝不会保持多久。

突然伸手从湖边捡起块鹅卵石,用力地击在水面,水中的女子被水纹掩盖,消失不见,但没过多久,又清晰地现在水中,只足眉黛紧锁,似有什么为难的决定。

终于摇摇头,闻到米粥的香气,她快步回转,盛了两碗粥,虽然有些饥肠辘辘,却不急于去吃,只是坐在屋外,双手支颐看着孙思邈。

见孙思邈缓缓睁开眼望过来,慕容晚晴立即放下双手,恢复了冷漠的样子,“粥好了,你能吃吗?”

孙思邈精神无疑好了很多,昨夜的重创在他身上好像只如流年中的一点波折,却掀不起岁月的风浪,只是他略有诧异的样子。

“不想姑娘还有这般手艺!”

慕容晚晴脸色更冷:“你以为我就只会杀人吗?”她冷着脸去端了那两碗熬了一个时辰的稀饭来,硬梆梆地放在桌上。

孙思邈反倒笑了,并不多说,大口大口地竟很快吃了大半碗稀饭,叹口气道:“我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稀饭了。”

慕容晚晴眼中闪过分光辉,只吃了几口,调羹拨弄着稀饭,淡淡道:“你只是太忙,无暇吃的。若是想吃,机会很多的……”

孙思邈一口稀饭喝快了,突然咳了起来,脸色有些涨红。

慕容晚晴脸色倏变——变得极为难看,冷冷道:“你不喜欢吃,就立说好了,何必勉强呢?”

她这股火发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转身冲出了茅屋。到了房外,却又站住,她心中在想,很多事情命中注定的,我怎能改变?

天蓝水青,荷绿沙白。

她立在那里,鼻梁中有分酸楚,似要落泪,却强自忍住。

听闻身后有脚步声响,她知道孙思邈走了出来,想要离去,可脚下却不听使唤。

孙思邈走过来,和慕容晚晴并肩而立,望着那一望无际的湖面,突然道:“你可知道这破釜塘有个传说吗?”

“不知道。”慕容晚晴冷冰冰道。

孙思邈笑得风轻云淡:“破釜塘古时本称‘富陵湖’,在东汉末年才称作‘破釜塘’。南望有丹山,又称老子山,相传道家始祖老子曾在那山上炼过丹。丹山之南,又有龟山,山形如龟,地势扼要,秦汉以来,一直都是用兵之地。”

他突谈如烟往事,神色唏嘘。他怎么对这附近这么熟悉?

慕容晚晴蹙着眉头:“你若有空,还是去运气疗伤的好。很多事情,你不该关心,我……也不关心。”

“那你关心什么?”孙思邈蓦地反问。

慕容晚晴脸又红,如晚霞灿烂,半晌才道:“你说的传说是什么?”

“传说中,以前的破釜塘上,曾有个宫殿。”

慕容晚晴望着眼前的碧波万顷,幻想着湖上有个宫殿的样子。这不仅仅像是传说,更像是个神话。

可神话并非凭空而出,沙漠埋没的古城、大水淹没的宫殿,甚至一段文明都会蓦地被苍天湮没,这些事情现实中的确真实地存在。存在并等待人们去发现!

她竟没有太多吃惊的表情。

孙思邈远望湖水道:“那时候,这里还应该是平地,只是被湖水围绕。那宫殿辉煌无俦、藏宝难数,其至皇宫都难以媲美。宫殿的主人,亦是惊才绝铯的天才,建那宫殿的目的,却是想以此为根基,实现生平大志。”

“后来呢?”慕容晚晴问道,声音中有分异样,心中在想,该来的终究会来的。

“后来,那人离开了他的宫殿,死在了外边。这宫殿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淹没,沉入了湖下。之后,有不少人知道这个秘密,屡次到湖底打探,但均没有下文。”

“没下文是什么意思?”慕容晚晴不由道。

孙思邈眼中一丝怜悯,缓缓道:“意思就是,那些打探的人再没有出破釜塘!”

清风从湖面吹来,突地带了分森森凉意……

慕容晚晴好像也打了个寒颤:“你是说,他们都死在了湖底?”

“有人说宫殿的主人离去时,曾下过符箓咒语,凡入他宫殿之人就会变成宫殿的守护幽灵,不得再出。”孙思邈脸上又有迷雾升起,“也有人说,所谓的宫殿不过是破釜塘里的水鬼流传到人间的传说,勾引那些贪婪的人入内,然后索取他们的性命以求转世投胎。”

慕容晚晴有些怔证。水鬼骗人入水,然后索命投胎转世的传说,她也知道。

可她思考的是,孙思邈和她讲这些做什么?

她想的远比一般女子要多得多!

沉默良久,慕容晚晴道:“我也听过破釜塘的传说,但和你说的有点不同。”

孙思邈眉微扬,有些讶然的神色。

“或者说,不是有点不同,而是有很大的不同。”慕容晚晴知道孙思邈望过来,但只是用手撩了下额头垂落的发丝。

风吹发乱,心似更乱。

远望天蓝湖清,慕容晚晴眼中却似有层迷雾,半晌没有下文。

孙思邈却只是静静地等待下文,没有半点催促。

不知多久,慕容晚晴总算接下去道:“传说中,这里的确有个宫殿,叫做清领宫,那是在东汉末年建立的,宫殿里也的确有个主人。这里本来叫‘富陵湖’,后来因为那个主人才被改名成‘破釜塘’……”

她说的这些,和孙思邈讲的大同小异。

孙思邈却听出些关键的不同,皱了下眉头。

他说的传说很是虚渺,若听的人不细心,不明原委,多半只是以为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但慕容晚晴却把一切问题落实在一个人身上,事情的发展也就脉络清晰起来。

这里改名为“破釜塘”,本来是因为一个人,是谁有偌大的魔力?

“那主人改名‘富陵湖’为‘破釜塘’,本意取自楚汉相争时,楚霸王项羽破釜沉舟的典故……”

“楚霸王破釜沉舟,终破强秦。清领宫的主人也想如楚霸王般,改湖名为‘破釜塘’,就是想推倒没落的东汉王朝,重建天下秩序……”

“只可惜,那人若论智谋,比起楚霸王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论行军作战、疆场武力,还远不如项羽……”

“那人带兵起义,纵横中原十数年,终究难遂愿望。不知为何,突然染了重病……”

“对了,我还忘记说一点,就是那人若论医术,好像和现在的你不相伯仲。他医术在那时天下无双,但他行医时,却借符箓咒语圣水之名蛊惑百姓肓从。从这点来看,你和他很有不同……”

慕容晚晴说到这里,终于顿了下,不敢去望身边的孙思邈,心中只想,他和我说的宫殿主人并非一类人,可他和这宫殿主人绝对有很大的关系。

该来的终究会来,难道传说中的符箓禁咒是真的,不然他为何执意到这里?

一阵心悸,她终究继续说下去。

“但他能医人却不能医己,患病后身死,他领导的起义军转瞬烟消云散。而在传说中,他死的那一天,破釜塘附近突然雷电交加、暴雨倾盆,然后淮水猛涨,灌入了破釜塘中,淹没了他亲手所建的清领宫……”

慕容晚晴一口气说了这些,终于望向孙思邈。

孙思邈也在看着她,眼中满是诧异的光芒。

他显然没想到慕容晚晴竟也知道这些事情,而且知道的远比他以为的要多得多!

他接触慕容晚晴伊始,并没有觉察她太多的与众不同,但到了今天,慕容晚晴却给他太多的意外,联想到那筒暴雨梨花,他突然也有分心悸。

不为符箓禁咒,只为一人的心机!

“清领宫的主人是不是本叫张角?”慕容晚晴不待回答地反问,看似平平淡淡,实则石破天惊!

孙思邈无语,只是缓缓点点头,脸上又有沧桑浮现。

“张角本是东汉时期太平道的领袖,习《太平经》,奉黄老之道,医术无双,亦会道法。当年张角凭《太平经》教化天下,却用医术夹杂道法蛊惑民众。十余年间,传徒数十万,势力遍及长江黄河两岸,发动了震惊朝野的黄巾起义!听闻他极具魄力,一夜间,竟号令天下三十六万人跟从,有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响应。黄巾军纵横天下二十年,张角可说功不可没。张角自号‘天公将军’,以天为师,说是天师座下第一弟子,自那后,太平道徒均称天师门下。无论北天师道的寇谦之,还是南天师道的魏华存,听闻都和张角很有些关系。”

慕容晚晴寥寥数语,就勾画出张角起伏跌宕的一生,神色却没有什么尊敬,反倒带分厌恶之意。

“不过,后人都说此人是乱世之首恶。他死后,跟随他的数十万信徒被杀戮殆尽,鲜血几乎填满了这破釜塘……那数十万人,可说是因他一念而死!更有数百万人因为他而流离失所、骨肉分离。”

孙思邈眼角跳动了下,却终究点点头。

“你如何知道这些的?”

慕容晚晴一怔,半晌才道:“慕容家一直筹划复仇,自然会寻找和齐国对抗的一切力量。黄巾军虽烟消云散,但太平道还在。这些人虽被齐国暗中绞杀,但一直到现在还隐在江湖中蠢蠢欲动,我们当然会留意他们。因此……才对他们的情况很熟悉。”

她说到这里,垂头望向了脚尖,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冲动,她本不该说这些的。

可她并不后悔。

她虽冲动,但很多话她早就想说了,在她拉着孙思邈的手臂跳下悬崖、落入淮水的那时,她就想说了,她希望孙思邈能明白。

她虽已经做了决定……可这决定却是不能对孙思邈说的。

“原来这样。”孙思邈沉吟道,“可他们既然和你是同仇敌忾,你为何说起他们竟有厌恶的感觉呢?”

他显然很是细心,感受到慕容晚晴今日和往昔很是不同。

慕容晚晴滞住,扭头望向湖水:“或许是因为你说这湖下宫殿的故事,勾起了我的厌恶吧。如果我猜的不错,湖下宫殿可能还有太平道的弟子出没,因为不想消息泄漏,这才妖言惑众,蛊惑人心,说什么张角有符箓禁忌留下、水鬼索命,他们就是不想有人靠近清领宫。这世上,就是因为这些人才乱的。”

孙思邈沉思道:“你为何突然对我说出这些?”

慕容晚晴咬着唇,抬头瞪了孙思邈一眼,“因为我看不惯你自大、自狂,一切都知道却不说的样子。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很多事情我也知道的。”

她莫名地又激动起来,狠狠地望着孙思邈,眼眸一霎不变。

孙思邈亦没有避让。

慕容晚晴目光如火,他的目光却如海。

火光一点,闪烁在深邃的海上,有如流星划破了那蔚蓝的夜空。

“其实你说出这些,是想警告我,不要轻易去水下的清领宫?”孙思邈脸上迷雾尽去,露出本是纯真的面容。

他心中想问的是,你如何知道这些秘密的,难道说你真的和这件事情也有关系,只是这种关系你不能对我说?

他没有问下去,因为他始终认为,想说的才会说,慕容晚晴若不想说,他就不会逼问。

慕容晚晴眼中的火变成了水波,她反问道:“你为何要和我谈起这个传说,是不是因为你早决定去清领宫了?”

她心中想的却是,为何你到现在还在瞒着我,难道说你根本不信我,还是我想的一直都是错的,你跟张角没什么两样……

她没有想下去,只因这想法就和她在流星前想起那多年前的愿望一样——不是愿望,而更像是种折磨。

孙思邈沉默下来,终于点点头道:“是。”

清领宫有什么秘密?

为何孙思邈执意要去?

那船夫怎知孙思邈的想法?他将孙思邈带到这里,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个秘密?

慕容晚晴脑子如同要爆炸般想着这些疑问,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失声道:“我明白了。”

不闻孙思邈回应,慕容晚晴目光坚定,坚持说下去道:“‘七月十五,妖魔再生。天公重降,大道太平!’你执意要去清领宫,是不是因为这句话?”

孙思邈脸色微变,再次发现眼前这女子远比表现出来的还要聪颖——她知道很多她根本不太可能知道的事情。

慕容家的人虽然不差,可如何会知道这些?

“传言中,张角虽死,但会重生!”慕容晚晴一言落地,湖面似有幽风阵阵。

人会重生?那怎么可能!

慕容晚晴好像也有些发冷,但仍继续说下去:“天师弟子每在张角死后一甲子的中元之夜最后一刻,就会聚在一起,等张角重生,重尊《太平经》之预言,建立道中秩序,让天下重归太平,我说的对不对?”她问得有些急切。

“的确是有这个传言。”孙思邈目光投远,笑容带分苦涩。

“而一甲子又将到了,是不是?今晚月圆之夜,就是张角重生之日,是不是?我虽不知道你的来历,但你就算不是寇谦之的弟子,恐怕也是天师弟子,是不是?李八百、王远知他们也算是天师弟子,今晚都会聚集在清领宫,等待张角重生,是不是?”

她一连数问,每个问题都让她自己一颗心悸动不已。

很多事情,她虽早知道,但这几个问题,她亦是刚刚想到。

转瞬有个困惑,如果按照她的逻辑,这件事就应该是大师弟子的纷争,那个无赖呢?也是天师弟子吗?

孙思邈脸上沧桑又起,只回了一个字:“是。”

慕容晚晴一怔,一时间反倒无语。

答案来得突然,让她好像一时难以接受消化。

片刻后,她又问:“如果你和李八百同为天师门下,他为何对你下这种毒手?他是为了阿那律?世上真有阿那律这个东西?你……”

她本想问孙思邈是否见过阿那律,如果见过,那阿那律是否在孙思邈的手上。突然见孙思邈目光如电般望过来,慕容晚晴立即收声。

她记得孙思邈曾慎重对她说过,他从未见过阿那律,还问她信还是不信。那时候她回答是信的,这次再问这个问题,明显还是在怀疑孙思邈。

怪不得孙思邈是那样的目光。

目光中没有责备……只有些许的失望。

慕容晚晴读懂那里的含义,顿时歉然。

“兄弟阋墙之事时有发生,更何况天师门下。”孙思邈终于移开目光,若有惆怅道。

慕容晚晴只感觉这句话含意万千,有着说不出的沧桑,沉默片刻,才试探道:“你是想说,你和他们走的是不同的道路?”

“我只知道,他们走的路,我不会走的。”孙思邈苦涩道,“可世上总有许多人,一定要旁人走他们的道路,这就是祸乱纷争的源头。”

慕容晚晴心一颤,不知想到什么,竟有些痴了。

有鹤舞清空,自由自在。风吹湖面,波纹荡漾。

望着天空那白鹤的自由自在,慕容晚晴只是在想,“我这一生,走的不也是别人给安排的道路吗?难道我会反抗?不……不会的。”

有些慌乱地摇摇头,不敢多想,慕容晚晴立即回到原来的话题,“你受了伤,现在虽能动,似李八百与那无赖和桑洞真等人若在,他们绝不会放过你,你眼下不是他们的对手。你若去了,只怕活不过今晚。”

孙思邈“嗯”了一声,叹了口气。

慕容晚晴心中一喜,立即道:“因此不论如何,不管张角会不会重生,你最好的选择是先养伤,等到你伤好了,再找他们也不迟。你说……好不好?”

她语气突转轻柔,满是商量之意,很是期待地望着孙思邈。

衣袂飞扬,孙思邈立在那里,却有着少见的沉重之意。

“不好。”

慕容晚晴一颗心沉了下来,脸上的温柔瞬间凝结成了冰,她的一颗心也沉了下去,似乎沉入那深不可测的湖底。

孙思邈转过身来正视慕容晚晴,诚挚道:“我多谢你为我考虑。我知道,你今天说的一切是为了我好。”

慕容晚晴轻咬贝齿,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只是在想:你若是知道我是为你好,为何还这么执著?

“可有些事情,一定不能回避。解决问题的方法是面对,而不是躲避。”孙思邈凝望慕容晚晴的眼眸道,“我出昆仑后,曾对自己说过,我若用剑,就要问问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错,错的是他们!”慕容晚晴忍不住道,“你若早些出剑,他们就不可能伤害到你!”

孙思邈一阵唏嘘:“用剑和用兵一样,均是使用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我希望你明白这个道理。”

慕容晚晴茫然摇头,显然不解孙思邈说的深意。

如果不用剑,那学剑做什么?

孙思邈为何突然对她说起这个呢?

她从不介意用剑,受到威胁时更会毫不犹豫地拔剑。在她看来,这世上很多事情一定要用剑解决的。

这个观点对她来说根深蒂固,怎能轻易改变?

“因此我这次去清领宫,希望可以不用剑去面对我要解决的问题。”孙思邈双眸中闪耀着执著,“我这次一定要去,辜负了你的好意,希望你能……”

“我不能谅解。”慕容晚晴冷冷地截断孙思邈的话。

她虽在笑——笑容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冷然:“我记得,就在昨晚,你还说过,和苍天赌一把,结果我赢了,你说会帮我实现个愿望,还我的相救之情。”孙思邈垂下头来,神色有分不自然。

“我当初许愿说,希望你这几天好好地养伤,请你帮我实现。你做到了吗?”慕容晚晴握着拳。

衣袂抖动,可风静。

“我……”孙思邈抬头起来,脸上写满了歉意。

“你不用找借口了,这世上失信的多了,我早就应该想到,你也是其中的一个。”不待孙思邈多说,慕容晚晴转身快步离去。

她一口气冲到屋后——孙思邈看不到的地方,这才扶壁而立,感觉到脸上冰冷一片。

伸手摸去,错愕万分,我居然哭了,为了什么?

她不知道,也拒绝再去想,扭头看着那亦冰冷如泪的湖水,心中阵阵茫然。